第7章 牛仔炸雞進城來(4)
- 全球華語小說大系·海外華人卷
- 張頤武主編 師力斌編
- 4317字
- 2014-02-26 16:27:28
炸雞店的生意穩步增長,彼德在當地似乎也成了個有權勢的人物。這幾個月他一直忙著在鄉下給自己蓋房子。我們整不明白他為啥要把家安在離城里有十幾里地的郊外,他每天騎摩托車上下班一定很費油錢。我和白莎、費蘭、滿友、京林幾個人約好在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去看彼德的新房子。我們哼著電影插曲,說著笑話,在松花江寬敞的大堤上并排騎著自行車。堤下的柳樹林里,鳥兒嘰嘰喳喳地飛竄。遠處的碼頭上,一隊裝卸工人喊著號子,從一條駁船上卸木材。他們的聲音飄過來斷斷續續,震蕩著活力。已經幾個星期沒有下雨了,江心的河道變得狹窄,露出了白花花的河床。幾個釣魚的孩子躺在江邊的沙灘上,周圍埋插著一些短粗的竹竿,連著拋在江心的漁線。如果有魚咬鉤,竹竿頂上的小銅鈴鐺就會響起來。江對岸,四五個風車像扯滿了風的船帆在轉動。風帆上空,灰云懶懶地浮動,像是一群蠢動的烏龜。
我們都知道彼德在銀行里存著幾個美元,但是想不出來他到底有多少錢。等我們找到他那幢還沒完工的房子,都驚訝得大眼瞪小眼。這是一座三層的小樓,房后還有車庫。房子周圍的占地足有十多畝,正好位于一處臨河灣的淺坡上,居高遠望,河下的風景盡收眼底,可以看到松花江中的兩個小島和對岸遼闊的田野。
彼德不在那兒,有六七個工人在工地上忙活著,房子里時時響起有節奏的敲打聲。我們問一個年歲大的、像個監工的人,這房子造價要多少。
“至少二十五萬吧。”他說。
“這么貴?”滿友好像喘不過氣來。他那沒有睫毛的大眼睛直眨巴。
“說實話,我看還不止這個數呢。我蓋了一輩子房子,從來沒見過誰家這么排場。”
“這房子是啥式樣的?”費蘭問。
“這叫維多利亞式。焦先生和他太太自己設計的圖樣。屋里有兩個大理石的壁爐,都是從香港進口的。”
“媽的,他從哪兒弄這么多錢?”白莎說著用白皮涼鞋的后跟把一個啤酒瓶子踢得遠遠的。
這正是我們大家都在想的問題。每個人的心里都沉甸甸的。我們沒敢久待,生怕彼德回來撞見我們幾個人。回家的路上大家都沒有說話,腦子里只想著彼德的那棟大房子。他肯定掙得比我們多,要不哪兒蓋得起那座比市長家還要寬敞的大樓?去之前我們說好了要在一個啤酒館吃早飯,現在誰也沒這個胃口了,過了碼頭以后大家就分手了。
打那天以后,我注意到其他幾個員工都用一種懷疑的目光打量彼德,好像他是個天外來的雜種。他們的目光里充滿嫉妒和憤恨。大家都開始拼命地學英語:滿友報名上了一個夜校英語班,學的教材是《今日英語》;白莎和費蘭每天很早起來收聽電臺的英語廣播講座,背誦英語單詞和片語;京林想學地道的美式英語,說聽起來更自然,于是他就整天捧著本《英語九百句》。我也在學英語,但是我比他們年歲都大,記憶力也不行了,學半天也記不住幾句。
在店里工作的時候,他們對夏皮洛先生更友善了,經常給他倒咖啡。有一次,白莎甚至請他嘗嘗她從家里帶來的蔥油餅。
一天上午,店里不是很忙,我無意中聽到白莎在用英語和夏皮洛先生對話。“你有房子在美國?”她問。
“有,是一幢磚砌的平房,不算很大。”他感冒了,鼻音很重,啞啞的。
“有幾個小人在房里?”
“你是說孩子?”
“對。”
“我有兩個,我太太和她前夫生了三個。”
“哦,那你有五個孩子?”
“可以這么說吧。”
夏皮洛先生說完轉身繼續用原子筆填寫一張表格。白莎斜著眼睛瞄著他松弛的面頰,又看看他手腕上的黑毛。她真是個賤貨。但是我還是有點佩服她。她居然有膽量用英語和洋老板說話,而我在他面前根本張不開嘴。
因為我們已經見識了彼德的大房子,所以我們的眼睛一天到晚盯著他,急切地想找他的茬子好干仗。可是這小子比猴子都精,知道怎么對付我們,也知道怎么維護洋老板對他的信任。他避免和我們吵架,如果我們不聽他的,他就走進夏皮洛先生的辦公室,和洋老板躲在里面半天不出來。我們這時候會很緊張,因為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里邊告我們的狀。所以我們也不敢太過分。彼德每天晚上都是最后一個離開店里。他關上護窗板,鎖上收銀機,把沒有賣出去的炸雞包起來,放到他那輛本田摩托車的后挎箱里,騎車回家去。
自從炸雞店開張,如何處理每天晚上剩下的炸雞就成了我們和夏皮洛先生之間的一個重要矛盾。我們曾經要求他允許我們把剩雞帶回家,但是他不干,說公司規定不許雇員這樣做。我們甚至提出花一半的價錢把這些剩雞買下來,他仍然毫不通融。他指定彼德來處理每天的剩雞。
在我們看來,彼德一定是把剩雞拿回去給那些蓋房子的建筑工人吃。他如果不把人家喂好了,他們會偷工減料。這個王八蛋,不僅錢拿得比我們多,而且所有的好處都歸他。我們越想越氣憤。有天晚上,等他關了店門,騎著摩托車離去之后,我們從附近的一條小胡同里拐出來,騎著自行車跟著他。滿友要去夜校上課,京林要在醫院照顧因為小腸疝氣住院開刀的弟弟,所以只有費蘭、白莎和我參加了這次行動。彼德騎的電驢子當然比我們走得快,但是我們知道他的回家路線,所以也不著急,不時地聊著天,開開玩笑。
遠處,彼德的摩托車在江堤上像一團鬼火一樣輕輕掠過。夜里很涼,從江里泊著的一條船上傳出來幾個人唱的民歌小調。我們急于證明彼德把剩雞拿回家去了,第二天早上我們就可以向夏皮洛先生告發他。
有好一陣,彼德摩托車的車燈不見了。我們也停下來,不知道該怎么辦好。他很顯然是拐下了江堤,但是去哪兒了呢?我們應該繼續跟蹤他回家呢,還是就此打住?
我們幾個人正在商量怎么辦,突然在北邊離我們大約兩百米遠的江沿上竄出一股火苗。我們下了江堤,把自行車鎖在柳樹林子里,躡手躡腳地向火光走過去。
走近了一看,彼德正在用一根樹枝在火堆里攪拌著什么東西。那是一堆炸雞,約莫有二十多塊兒。空氣中充滿了汽油和燒焦的雞肉的味道。火堆的前方,江水輕輕地拍打著沙灘,閃動著粼粼波光。江風送來陣陣魚腥味兒,對岸漆黑一團,什么也看不見,只有三四簇燈光偶爾閃爍,但是在沒有云彩的夜空里幾乎分辨不清楚哪是星光,哪是燈光。我們一聲不吭地看著彼德的動作。如果滿友或京林在這兒,他們一定會跳出去把彼德揍一頓,但我不是打架的料,只會一動不動地蹲在沒膝的蒿草里,在心里把彼德的祖宗八代都罵到了。
“我要是有槍非斃了這小子!”白莎從牙縫里擠出一句。
彼德倒是心情愉快。火光把他的臉映得通紅,他居然唱起歌來,唱的好像是海外華人譜寫的歌曲:
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是個無情無義的情郎。
你被不應該愛的男人遮蔽了眼睛,
看不見我對你的愛情就像清澈的陽光。
啊,我的心跟隨你的身影,
帶你去一個寧靜的地方。
我們在那里永不分離,
你會實現你的夢想。
這首歌不知怎么地感動了我。我從來不知道他有這么動聽的男中音嗓子。渾厚的歌聲好像是從對岸傳過來的。一群野鴨在黑影里嘎嘎叫起來,振動翅膀拍擊著江水。一只潛鳥發出一聲狂笑。然后,所有的水鳥都安靜下來,只有彼德的歌聲在夜晚冰涼的空氣中顫動。費蘭悄聲說,“這個狗雜種倒挺自在。”
“他一定是想念他在美國的相好了。”白莎說。
費蘭搖搖頭說,“不可能,他哪兒有那么浪漫。”
“你沒聽他整天說美國姑娘比中國姑娘好?”
“噓——”我止住了她們。
火堆里的火已經快熄滅了。彼德拉開褲鏈,掏出雞巴沖著余燼撒起尿來,澆得火堆“嘶嘶”冒著白汽。他的尿水沖出一條閃亮的弧形,幾秒鐘后消失了。他打了個哈欠,踢了點砂土埋住灰燼。
“真惡心!”費蘭罵道。
彼德跨上摩托車一溜煙地跑了,排氣管劈劈啪啪震人耳朵。我悟出來——原來彼德每天騎摩托車跑這么老遠上下班用的是老板給他燒剩雞的免費汽油。
“我真恨不得能抓這個王八蛋幾下,咬兩口!”費蘭氣得好像喘不上氣來。
“那就要看他身上哪塊兒地方啦。”我說。
白莎笑起來。費蘭瞪了我一眼,說,“你咋這么不要臉?”
第二天,我們把在江邊的發現告訴了其他幾個人。每個人都義憤填膺,就連那兩個做半工的大學生也罵起資本主義。街上有要飯的,火車站和碼頭有無家可歸的,餓貓餓狗到處都是,為什么夏皮洛先生要讓彼德把這么好的炸雞當垃圾燒掉?滿友說他幾年前在一本內部參考上看到過一篇文章,說美國的資本家寧可把牛奶倒進河里,也不給窮人喝。但那是在美國,這里是中國。在我們這兒,浪費糧食是極其不道德的行為。我跟同事們說,我要寫一篇文章揭露肯·夏皮洛和焦彼德的無恥行徑。
那天下午我們質問了彼德。“你為啥每天晚上要把剩雞燒掉?”滿友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問。
彼德吃了一驚,回答說,“這是我的工作。”
“這太不道德了。”我劈頭就是一句。“你不僅燒掉這些食物,而且還在上面撒尿。”我的胃突然咕嚕咕嚕地響起來。
費蘭咯咯地笑了。白莎指著彼德的鼻子毫不客氣地說,“焦彼德,別忘了你是中國人。在咱們這兒還有人連棒子面餅子都吃不飽,可你卻天天晚上把這么好的炸雞燒掉。我看你不僅忘了你的祖宗,連你自己姓啥都不知道了。”
彼德狼狽透了,嘴里還不服氣:“你們當我愿意干這號事兒?但是總得有人去干。老板付我工錢讓我燒這些雞,正像老板出錢讓你們炸雞一樣。”
“你他媽的少廢話!”京林插了一句。“你是資本家的走狗。”
彼德反唇相譏:“你們也一樣。你們不也在資本家開的公司里干活嗎?”
“行了,都少說兩句。”滿友說,“我們是想讓你覺悟過來,今后別再干這缺德事兒了。燒掉這些剩雞太可惜了。你就不會分給窮人點兒?”
“你們當我燒這些雞心里好受?如果我分給了別人,公司就會開除我。這就是美國的經營管理方式。”
“可你是中國人,是在社會主義的中國管理企業。”京林說。
我們正在爭論著,夏皮洛先生從辦公室里走出來,嘴唇上還沾著咖啡的浮水印。彼德給他解釋了事情的經過,沒想到我們這位洋老板只是揮揮手讓我們干活去,好像這事兒根本就不值一提。他說了句:“這是公司的規定,我們誰也沒有辦法。你們要是真的不想浪費,那就每天不要炸那么多的雞塊,炸了就要都賣掉。”他說完走到門外抽煙去了。
彼德說,“這是實話。他也改變不了公司的規定。你們最好從現在起賣多少炸多少吧。”
我余怒未消,說,“我要給《木基日報》投稿揭露這件事。”
“宏文,你那么激動有啥用?”彼德得意地笑笑,稍稍揚起那張國字臉。“關于這件事兒報上已經有好幾篇文章了。上個禮拜《北京晚報》登了一篇寫咱們公司的長篇通訊,人家那位記者贊揚了咱們公司處理剩雞的做法,說這樣做最終會減少浪費。他說我們中國人就應該采取美國企業管理的先進經驗。你去揭露有啥用?大家已經知道了咱公司有這條規定。”我們聽了都不做聲了。我們原先的計劃是:如果夏皮洛先生繼續燒掉剩雞,我們就罷幾天工給他看看。可是,彼德的話使大家都泄了氣。
京林還是要跟彼德較勁兒。天黑后,他在彼德那輛停在院子里的本田摩托車的后轱轆上按進一個圖釘。彼德給家里打了個電話,他老婆開了一輛白色的豐田小卡車來把他和摩托車一起拉回家。我們看到后更喪氣了,誰也想不到他會有一輛嶄新的小卡車。在我們木基還沒見過有誰能夠闊氣到買卡車的地步。我們不禁自問:“天吶,彼德這小子到底有多少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