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牛仔炸雞進城來(3)
- 全球華語小說大系·海外華人卷
- 張頤武主編 師力斌編
- 5324字
- 2014-02-26 16:27:28
這是我們頭一次在店里出售奶酪餅和霜淇淋,所以我們這些雇員都趁機吃上一口。我有生以來第一回知道世界上有奶酪餅,太好吃了,我一口氣吃下兩大塊。我把盛紅酒的杯子和盛奶酪餅的盤子藏在一個柜櫥里,怕讓洋老板看見。彼德對我們偷吃偷喝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我們把活兒干好就行。
這次喜筵最讓我高興的是來賓都很有節制,不僅平和而且時間短暫,只持續了兩個鐘頭。也可能因為新郎和新娘以前都結過婚。在我們木基,一般的婚禮都要拖上七八個小時,吵鬧混亂,客人們喝了酒還經常動手打架。參加我們店里這次婚禮的來賓都是受過教育的文化人,沒有誰喝得醉倒。唯一讓人看不順眼的是那個新郎官兒,好像有點缺心眼似的。我真不明白為啥這個有錢的寡婦要嫁給這個沒良心的王八羔子。他離婚后把兩個小女兒扔給前妻,根本不管不問。可能是他爹媽是有權勢的干部,也可能他別的方面傻,勾引女人卻有一套。他肯定是想跑到莫斯科待一陣子,再生個孩子,最好是男孩。費蘭看著他搖頭說,“真讓人惡心!”
客人走了之后,夏皮洛先生和彼德興奮得滿臉放光。他們知道這是牛仔炸雞店的一個創舉。我們的洋老板說他要把我們今天的成功報告給設在達拉斯的牛仔炸雞連鎖店的總部。我們又累又困,但是心情也很愉快。夏皮洛先生說了,如果生意好的話,到了明年夏天他給我們每個人加工資。
當天晚上我沒有睡好,一個勁兒地往廁所跑。我估計可能是我的肚子還吃不慣美國食品。我盡管每天都吃薯條和餅干,但是從來沒有嘗過奶酪餅和霜淇淋,更沒有喝過紅酒和香檳。我的肚子肯定是消化不了這么多好東西。我感覺非常虛弱,不知道明天早上能不能去上班。
為了不掃大家的興,到了早上九點鐘,我還是掙扎著去了炸雞店,但比平日晚了半個鐘頭。開門前的準備工作就是切菜和往雞塊上涂辣味炸粉。大家忙著的時候,我問他們昨天夜里睡得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白莎那雙不大的眼珠盯著我,就像兩把鋒利的小匕首。
“我昨天晚上鬧肚子。”
“那是因為你小子偷吃得太多了,活該!”她那張繃著的臉長著粉刺,看上去好像有點腫。
“你就沒鬧肚子?”
“別臭美了,你當別人都像你那樣沒出息?”
滿友說昨天他睡得像頭死豬,可能是香檳酒喝得太多了。京林和費蘭倒是承認昨晚上也拉痢疾,多少使我心里得到點安慰。費蘭說,“昨天夜里我覺著快死了。我媽讓我喝了兩暖壺的開水,要不我昨天非脫水不成?!彼齼墒治嬷亲樱孟耠S時要往女廁所跑。
京林說,“我覺著我都要把腸子拉出來了?!笨刹唬桥趾鹾醯膱A臉今天好像有了尖下巴頦。
我們說話的功夫,電話響了,彼德抓起聽筒。聽著聽著,他的臉緊張得失去了血色,短粗的鼻子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來電話的是個女的,她說昨天喜筵上的食物有毒,吃完了一直不舒服。彼德不住地道歉,保證說我們是非常講究食品衛生的,但是一定要對此事進行徹底調查。
他剛放下電話,另一個電話又打了進來,從上午十點鐘開始電話鈴聲就沒有停過。打電話的人都大罵我們的食物不干凈。夏皮洛先生嚇壞了,一迭聲地念叨:“天啊,人家要告我們呢!”
我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讓他解釋一下那些人到法院去告會有什么好處呢?他說,牛仔炸雞店可能要給他們很多錢才能了結這個官司?!霸诿绹?,有很多人就是靠著告狀活著的?!蔽覀儾唤矒钠饋怼?
到了中午的時候,木基師范學院校方打來電話,正式通知彼德有三分之一參加婚禮的客人發生食物中毒,十幾個老師無法上課。新郎的母親現在還在木基市中心醫院里躺著接受輸液。師范學院的人懷疑是食物不干凈,或是已經過了保鮮期,也可能是霜淇淋和奶酪餅太涼了。夏皮洛先生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急得直打轉,彼德倒是還能保持鎮靜,他的兩道濃眉緊緊地皺著。
“我跟你說過咱們辦不了宴席的?!毖罄习鍤獾帽强咨鸁煛?
彼德嘟囔著,“肯定是那些奶酪餅和霜淇淋讓他們吃壞了肚子。我敢保證我們的食物是干凈新鮮的。”
“也許我不應該多此一舉,把這些東西從北京弄來?,F在我們該怎么辦呢?”
“別擔心,我來跟他們解釋?!?
從現在起,只要一有電話打進來都是彼德去接。他說我們店里的食品絕對是新鮮干凈的,只是中國人的胃承受不了美國的奶制品。這就是為什么那天晚上來吃喜筵的客人中有三分之二沒有感到任何不適應。
他那套中國胃的理論純粹是胡說八道。我們以前都喝過牛奶,怎么沒有食物中毒呢?三天以后,《木基日報》上刊登了彼德寫的一篇一千兩百字的文章。他在文章里說好多中國人對奶制品中一種叫做乳糖的東西過敏,因為中國的傳統飲食當中很少有奶制品。他不知從哪兒找來一篇科學雜志上的文章,引經據典地證明中國人的胃口和西洋人不一樣。他要求讀者在購買牛仔炸雞店的奶制品之前一定要確認自己對乳糖不起反應。他并且還說,我們的炸雞店從現在起會繼續出售霜淇淋,同時也會賣一些不含乳糖的甜點,像果凍、蘋果餅、核桃仁餅和水果罐頭。
我不喜歡彼德的文章,我們是吃了店里的霜淇淋后拉肚子的,難道不應該得到賠償嗎?哪怕幾塊錢也好啊。現在彼德這小子把這點希望也攪黃了。我忍不住跟同事們抱怨,卻讓費蘭一頓數落:“宏文啊宏文,你咋跟個娘們兒一樣見識短呢?只要炸雞店能開下去,咱們不就能多賺錢嗎?”
死丫頭!我心里罵著。可是想想她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炸雞店現在已經快成我們的工作單位了。店里虧損我們也跟著倒霉。再說,要想拿到店里的賠償,我必須首先承認偷吃喜筵的霜淇淋和奶酪餅,這只能招來罰款和嘲笑。
彼德在店里很快就大權獨攬了。我們對此倒樂于接受,因為他會比夏皮洛先生管理得更好。我們給他也起了外號:副支書。他那篇文章在報紙上登出來以后,再也沒有人打電話來抱怨了,反而招徠了越來越多的顧客,有人就是為了吃甜點來的。姑娘們喜歡果凍和水果罐頭,孩子們吃霜淇淋簡直不要命。我們又開始承辦結婚酒席,這逐漸成了店里一項主要的收入來源。人們還會經常打電話來問我們辦不辦“白宴”——也就是喪禮后的宴席。彼德拒絕了所有這些請求,因為和喜筵比起來,白宴沒有多少錢賺。另外,整這事兒多喪氣啊,要倒運的。
街上的冰雪開始融化了,樹枝抽出了鵝黃。夏皮洛先生也不再經常帶店里的女孩子出去吃飯了?,F在木基城里的大多數飯館已經把他當成一般的顧客,只要他付中國人的價錢了。有一天,店里打半工的大學生菊菊跟我們說,洋老板頭天晚上帶她去八仙園吃飯,喝醉了酒以后就開始對她動手動腳,還叫她“寶貝兒”什么的。她說以后決不跟他出去了。我們這些男士趁機警告店里的姑娘們:如果這個臭老頭子對她們不規矩,她們應該立即報告警察,或者去法院告他。
到了四月下旬,夏皮洛先生回德克薩斯一個星期,去參加他繼女的婚禮。從美國回來以后,他不再跟任何店里的姑娘出去吃飯了。老小子可能是害怕了,這說明他還是聰明人,因為和姑娘們在一起他不可能永遠控制住自己。如果他再有什么越軌的行為,讓人家女孩子告到公安局,他可就有好瞧的了,最輕的處罰也得是罰款。夏皮洛先生這樣做的另外一個原因可能是他認識了一個美國女人。她叫蘇珊娜,從北卡羅來納州的首府羅利來到木基市,在師范學院教英語。這個黑女人可真不一般:她三十歲出頭,將近一米八的個子,粗胳膊粗腿,屁股像口小鍋。她留著短頭發,戴著手鐲那么大的耳環。我們常常琢磨她那對金光閃閃的大耳環的成色,是十四K,十八K,還是二十K?甭管多少K,那兩個像籃球筐一樣的玩意兒肯定值不少錢。去年夏天她參加木基市的馬拉松比賽,專業的長跑運動員差點跑不過她。她贏得了一個“友誼杯”,抱在懷里像個黃銅做的鍍金的小水桶。蘇珊娜有一副像男人一樣的渾厚嗓子,是個非常出色的歌手。她每個星期都帶四五個學生來到炸雞店,教他們用刀叉吃美國飯。他們在店里還經常唱她教的美國歌曲,什么《漂亮的信紙》、《冬日仙境》和《圣誕夜》等。他們的歌聲會吸引來行人的注意,對店里的生意很有好處,所以我們很高興看到她來。夏皮洛先生給他們打八折的優惠,我們看了卻很氣憤。洋老板這明明是看人下菜嘛!我們店里有規定禁止給顧客打折,但這只是給中國雇員制定的,對老板是例外。不過,我們都認為蘇珊娜人很好,在所有的顧客當中只有她給我們小費,而且她的學生吃的飯菜都是她自己付錢。
五月底的一個下午,蘇珊娜又帶了四個學生來店里吃飯。這時候外面走進來一個尖嘴猴腮的男人。他的頭發花白,兩頰像刀削一樣瘦薄。他的臉抽搐著,手里攥著一個紙團,徑直走到彼德面前,用公鴨一樣的嗓音說,“我要去告你們,你們得陪我一萬塊錢。”
我這是第一次聽到中國人要為錢打官司。我們圍上來,看著他展開手里的紙團,露出一只肥大的綠豆蠅?!拔覐哪銈兊曩I的炸雞里發現了這個?!彼恼Z氣很肯定,右手揉著腰。
“你什么時候買的炸雞?”彼德問。
“上個禮拜。”
“有收據嗎?”
那個男的從褲兜里掏出一張紙條遞給彼德。
這時候,周圍已經圍了差不多有二十多個人。那個家伙和彼德爭論的時候,夏皮洛先生和蘇珊娜從老板辦公室里走出來。他看見兩個美國人立刻來了精神,沖著彼德又哭又叫,“你們想耍賴?。课疫@輩子最恨的就是蒼蠅。我看見炸雞里有這個,栽到地上就昏過去了。我尋思著過幾天就沒事兒了,可是不行,第二天晚上又吐得死去活來。我現在頭疼得要裂開,肚子也疼。耳朵里也嗡嗡響,吃啥東西也沒胃口。從上禮拜三開始我就上不了班,每天晚上都睡不著覺?!彼洲D身對圍觀的人說,“同志們,我就是他們這資本主義牛仔雞的真正犧牲品。你們看我多瘦啊。”
“是啊,像只柴禾雞。”我說了句,逗得彼德也樂了。
“行了,您別在這兒詐唬了,”彼德說,“把您看病的病歷拿給我們看看?!?
“病歷在醫院呢,怎么會在我手里?你們要是不賠償我的損失,我就天天來,什么時候我拿到錢咱們才算完?!?
我們聽了都氣得不行。費蘭指著他的鼻子說,“真不要臉,你還是不是中國人?”
白莎也說,“一萬塊錢買一只蒼蠅,虧你想得出來。你的命都不值一萬塊錢?!?
蘇珊娜的一個學生把這個人的要求翻譯給夏皮洛先生和蘇珊娜聽,我們的洋老板臉都嚇白了。他湊近了那家伙,臉上擠出微笑說,“先生,如果您有確實的證據,我們愿意考慮您的要求。”
那個學生把這話翻譯過去,那人的臉上浮起一絲壞笑。我們對夏皮洛先生非常惱火,他又在這里充當好心的菩薩。你如果遇到像這樣的惡人,根本就不能那么客氣。我們洋老板這套虛偽只能給這個混蛋長臉。
“來了,來了?!睗M友端著一碗熱水走過來,把水放在柜臺上,對那個人說,“我要給你這只蒼蠅洗個熱水澡,看看它是不是從我們店里飛出去的。”他用筷子夾起蒼蠅丟到碗里。我們都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
幾秒鐘過后,滿友對大家說,“這只蒼蠅不是炸雞里的。你們看,水面上根本沒有油。你們都知道我們賣的是炸雞?!?
幾個圍觀的顧客開始哄笑起來,但是那家伙并不買賬。他把蒼蠅撈出來,又用紙團包好,說“我不跟你們廢話,咱們法院上見。你們不賠錢咱們沒完?!?
京林干笑了兩聲對他說,“大叔,咱們都是一家人,有話好好說嘛。走,咱們找個僻靜的地方把這事兒嘮清楚,行不?咱們犯不著當著這么多人談條件???”
那家伙愣住了,眨巴著圓眼睛。京林用粗壯的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沖我眨眨眼。這個騙子幾乎是被京林拖了出去。
我跟著他們走出店門。外面冷颼颼的,街上的自行車鈴聲、小販的吆喝、汽車的喇叭響成了一片。大街的北頭有幾只霓虹燈在閃亮。我們挾著那人走了大約五十步遠,拐進了一條小胡同。我們停住腳,京林又干笑起來,露出了一口爛牙齒。他掏出一把小刀和一張十塊錢的鈔票,在那人面前晃了晃,說,“我現在賠償你的損失。你可以自己挑?!?
“你拿我打哈哈是咋的,我要的是一萬塊!”
“那你就他媽的嘗嘗刀子吧。”
那人并沒有被一把水果刀嚇住。他咧開嘴笑笑說,“兄弟,你咋幫著美國鬼子呢?”
“牛仔炸雞店可是我們的飯碗,砸了它我們上哪兒吃飯去?”我回答。
京林說,“你是他媽的中國人的敗類!快點,是死是活由你挑?!?
看那家伙還是不動彈,京林又說,“我知道你心里打啥主意。你尋思著我用這么小的玩意捅不了你,對吧?我告訴你——我知道你孫子在第二小學念書,我能找著他,用這把小刀挑了他的小雞巴兒。你們家可就絕戶了。老子說到做到,決不含糊。來吧,挑一樣?!?
這個老騙子像被棒子打了一樣愣在那里,看看我,又看看京林。京林的胖臉這時候繃得像塊石頭。老騙子手顫抖著,抓起了錢,嘟囔了一句“漢奸”,然后轉身快步走開,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路邊的人群里。
我們倆一路笑著朝店里走回去。馬路對面,三個衣衫不整的俄羅斯乞丐在街邊演奏小提琴和班多拉琴。這些外國音樂家不像中國要飯的那樣裝出可憐相糾纏行人,而是不言不語地在地上放一個卷邊平頂的氈帽來收錢。看他們演奏的專注神情,好像并不在乎你給不給錢。
我們沒有向洋老板匯報剛才做了什么,只是說那家伙很滿意我們給了他十元錢,再也不會來了。蘇珊娜和她的學生們聽了鼓起掌來。彼德當場就拿出十元錢給了京林。夏皮洛先生仍然半信半疑,生怕那人再找回來。
“他不會再來找麻煩了?!北说滦χf。
“你怎么那么肯定?”老板問。
“我有這個?!北说聫纳弦驴诖镉檬种笂A出那個騙子的收據。
所有人都笑起來。實際上那人即使有收據也絕對不敢再來了。他并不是怕京林,而是怕他那四個兄弟。他們都是江邊碼頭上的裝卸工人,都是打架不要命,出手就是棒子、匕首和撬棍。所以京林才能輕易打發了那人,而不用像我們那樣擔心遭到報復。
后來我們跟彼德說了我們在小胡同里那一幕。他微笑著說絕不會跟夏皮洛先生吐露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