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5章 牛仔炸雞進城來(2)

太棒了,這主意真是天大的好事!我們都伸長了耳朵仔細聽著。我們老板建議自助餐的價格定在十九元九毛五,顧客可以吃到所有種類的牛仔炸雞、土豆泥、薯條、沙拉和罐頭水果。我們還納悶兒:他為啥不把價格定為二十元,湊成個整數呢?那樣聽起來實實在在,我們算賬找零錢也容易。彼德解釋說這也是美國市場的定價方法。“這就是市場心理學,不能用幾分錢讓顧客感覺是二十塊錢的高價位。”他解釋了半天,我們還是似懂非懂。總之,夏皮洛先生對開設自助餐簡直著了迷,他說即便這樣不能吸引到更多的顧客,光是自助餐這個名詞就能幫助牛仔炸雞店揚名,等于做了廣告。

彼德倒是不怎么起勁,但是架不住我們都說自助餐是好主意,肯定能使我們炸雞店出大名。我們當然知道這肯定是賠本生意,我們說它好是因為我們想吃牛仔雞。夏皮洛先生小氣得要命,我們如果自己買炸雞他從來不給一分錢的折扣。他說公司的規定就是不給員工打折。但是,我們的親戚朋友來店里買炸雞的時候,不是要我們給他們大塊的雞胸脯,就是讓我們在價錢上打折。我們不敢破壞店里的規矩,不免讓親友覺得沒面子。現在可好了,機會來了。我們一分鐘也沒耽擱,立刻在全城各處貼條子,散布下個星期自助餐開張的消息。整整一個周末,我們利用自己的休息時間騎車跑遍了木基市的大街小巷,就是要讓我們的每一個親戚朋友和熟人都知道這件事。

星期天晚上下了兩尺多深的大雪。第二天早晨全城交通陷于癱瘓,但是我們全都準時來上班。夏皮洛先生擔心這么大的雪會把顧客困在家里。我們安慰他說,木基人可不是貓冬的熊瞎子②,他們一定會來的。他還是不放心,把帽子的護耳放下來包住下顎,走到門外一邊抽煙一邊看街上的人掃雪。雪片和白色的呵氣在他的帽子周圍飄動。這么冷的天我們都穿了狗皮褲子或者棉褲,他只是在牛仔褲里穿了一條毛褲。外面的雪地反著寒光,北風吹得電話線上下翻動,像瘋鬼一樣發出嗚嗚的呼嘯。

滿友朝夏皮洛先生的方向努努嘴,跟我們說,“看見了吧。在美國當個老板也夠受罪的。你得成天操心你的生意。”

“我看他是害怕了。”我說。

“他今天總算干點兒事情了。”說話的是個叫費蘭的胖乎乎的姑娘,圓圓的臉上長了兩個討人喜歡的酒窩。她和我們還不一樣,連高中都沒念過,因為考了兩年都沒考上。

自助餐的臺子設在店里的一個角落里。每個不銹鋼方盆里都堆滿了炸雞。慢慢有顧客進門了。看到有十幾個客人坐下吃起來,夏皮洛先生的臉色放松了。他不停地用手搓著腮幫和耳朵,一定是剛才在外面凍得夠嗆。他躲進辦公室里喝咖啡去了,根本沒有想到這十幾個人只不過是高潮前的序幕而已。雪后的太陽漸漸升高了,人們來得也越來越多,我們做的炸雞和薯條根本供應不及了。店里的人聲越來越吵,也越來越擁擠,顧客人數已經超過店面能容納的限量。我們的老板卻很開心,他被這熱熱鬧鬧的場面感染,在辦公室里吹起了口哨。他戴著雙光眼鏡③在看英文的《中國日報》。

我爸爸和叔叔就在第一撥進來的顧客里面。他們倆吃完的時候已經快走不動了。他們走了以后,我那個在供電局工作的哥哥帶了他的六個小伙子同事一塊來了。他們在衣兜里都掖著汽水和白酒,這樣就不必買我們店里的飲料。他們進來以后二話不說就朝自助餐的臺子撲過去。你看他們吃的那個狼虎啊,就好像這輩子沒吃過飯一樣。我給他們記了數——平均每個人吃了至少十二塊炸雞。走的時候,每個人手里還拎了一根雞腿或雞翅膀。白莎的家人也來了,包括她父親、叔叔和嬸子。滿友、京林和費蘭的親友也都來了。那兩個做半工的大學生在木基沒有家,但是她們倆的同學倒來了十幾個。在后面角落的一張桌子上坐了五個人,從他們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扁臉上看得出來是彼德家里的人。其中還有一個懷孕至少七個月的年輕女人。她是彼德的姐姐,看來她肚子里的孩子也需要營養。

誰都看得出這自助餐是賠本的買賣,但是我們并不在乎,仍舊把雞肉一塊一塊地炸出來,把盛沙拉和土豆泥的圓盆裝滿。我們隔一會兒也到自助餐臺子揀一塊炸雞拿回到廚房吃,因為今天不會有人登記炸雞的數量。我們終于自己也能吃個夠了。我喜歡炸雞蘸醬油,就在雞塊上淋了不少醬油。我們幾個員工在柜臺下面藏了一個醬油碟子。

到了中午的時候,附近農貿市場的小販也聽說了炸雞店今天有敞開肚皮吃的好事。他們蜂擁進來,個個吃起來像餓狼一樣。這些人都是從郊區來做買賣的農民,做夢也想不到城里的飯館會干這樣的傻事兒。

彼德在店里沒怎么露面,他早上到稅務局去了,下午又到銀行去取我們的工資。到了四點鐘他回來的時候,看到自助餐消耗了這么多的材料,臉色立刻陰沉下來。我們一共炸了二十箱雞肉和十八袋薯條——這是我們平時三天的消耗。夏皮洛先生這時候剛好從辦公室里出來,彼德向他報告了這個情況,洋老板好像也慌了神兒。彼德建議立即停止自助餐服務,夏皮洛先生的臉紅了,喉結上下蠕動著好像在大口咽什么東西。他說,“我們可以再看一看,現在還不知道是否出現了虧損。”

那天晚上為了結算當天的收入,我們提前二十分鐘關門。算出來的結果讓每個人都吃了一驚:不算我們的工資,我們仍舊虧損了七百多元。

夏皮洛先生的臉都氣歪了,但還是堅持把自助餐再延長一天。可能他是要表明這個店里是他說了算,不愿意承認自助餐是個餿主意。我們倒是正中下懷,因為大家都還有一些親友沒能來。

第二天,夏皮洛先生坐在他辦公室外面的一把椅子上看著顧客吃自助餐。他就像一條肥壯的惡狗,滿臉怒氣地盯著顧客。一會兒搖搖頭,一會兒發出幾聲干笑,一會兒又臉色陰沉得眼皮都直哆嗦。我爸爸工廠的幾個熟人進店里來了,有兩個人甚至想當著我們老板的面跟我聊天。這可把我嚇壞了,三言兩語打發了他們,生怕夏皮洛先生看出來他們認識我。幸好他聽不懂中文,啥也沒覺察出來。

我父親的同事走了以后,一個身穿米黃色夾克的男人走了進來。這個人高個子,約莫有三十多歲。他交完了錢,把皮帽子放在桌子上,就走到自助餐臺子前裝了一盤子的雞大腿和雞胸脯。他正要回到自己的座位,夏皮洛先生攔住他問,“你為什么又來了?”

那人剛好懂一點英語,他友好地對夏皮洛先生笑笑說,“我是第一次來這兒吃飯。”

“你剛才吃了足有幾十塊炸雞和土豆泥,怎么這么快就又餓了?”

“你這是什么意思?”那人的臉色變了。

彼德走過來,但是他也不敢確定這個男人是否曾經來過。他轉身問我們,“你們知道他是第二次來嗎?”

還沒等我們回答,那個人火了。“我他媽的來了一百次了,怎么樣呢?老子掏錢了。”

滿友笑了,告訴彼德說,“剛才是有個人和他穿差不多的衣服,不過那不是他。”

“沒錯。”我也插話說。我認識剛才來的那個人——他是我父親單位的一個會計。現在發火的這個人確實是第一次來,因為他腰里還別著一個傳呼機。他很可能是個計程車司機,要不就是做生意的。

彼德向那個人道了歉,讓人家安心吃飯。他向夏皮洛先生解釋了事情的原委。我們這位洋老板已經有點心神錯亂了,他看著哪個顧客都長得差不多。“我怎么能分得清呢?”老板說,“我看他們都是一個模樣——都是中國人,每個人都能把一頭牛吃下去。”他像個小伙子一樣開懷地笑起來。

彼德把他的話翻譯給我們聽,大家都笑出了聲。

這一天算下來,我們又損失了六百多塊錢,自助餐終于徹底失敗了。還好,夏皮洛先生沒有拖欠工錢,第二天就發給我們了。這就是在牛仔炸雞店做工的好處——工資從來都是按時發給。這可比在中國人的公司里強多了,特別是那些國營企業有時根本就開不出工資來。我媽媽在氣象局工作,那里是清水衙門,客戶就那么多,也不能開夜校培訓學生賺錢,也沒有像電力局那樣令人畏懼的權力,所以經常是開百分之六十的工資。媽媽常嘆氣說,“我的活兒干得越多,就越吃虧啊。”

我爸爸看到我拿回家的四百六十八元工資心里感慨萬千。那天晚上他喝多了,一個勁兒地唉聲嘆氣,揚著手里抽了一半的香煙對我說,“宏文吶,我參加革命快四十年了,每個月才掙三百塊錢。你剛開始工作就能掙這么多錢。爸爸覺得自己真沒用啊,這就是我干了一輩子的下場。”

我弟弟插了一句,“爸,您現在要退休也不晚呢。”

“住嘴!”我吼了一聲。他真是個白癡,看不出來老頭子心里難受。我對父親說,“您想開點吧。您的工資是少了點,但是您端的是鐵飯碗。每天您不就是喝茶看報紙聊天嗎?每到月底工資一個子兒也不少拿。可我得給資本家干得累斷了腰,人家的工錢是按小時付的。”

“你拿錢這么多,每頓飯都能吃高蛋白食品,你還不知足?”

我沒言聲,但是在心里說:我想有個穩定的工作,想和別人一樣每天到班上歇八小時。我父親還在嘮叨:“你們那個牛仔炸雞真好吃。我要是天天都能吃上牛仔炸雞,喝上可樂,老子就知足了。”

我懶得跟父親爭論。他那天晚上是發神經了。不錯,我在炸雞店是能經常吃上口好吃的,也就是炸薯條和餅干。這樣我回家來就不用吃晚飯。我這樣做是為了要給家里省點糧食,可是我父親卻以為我每天吃飽了炸雞,肚子不餓。

自從那次自助餐虧本以后,夏皮洛先生就更依賴彼德了,大小事兒實際上都由彼德說了算。公平地講,彼德是個能干的經理,對店里的事情也盡心。他開始在城里四處拉關系,說服那些工廠企業的領導在炸雞店舉行工作午餐。這樣做的效果很快就顯出來了。因為是用公款請客,那些廠長經理們大方得很,經常是要上滿桌子的炸雞和點心,讓他們的客人品嘗地道的美國風味。東西吃不完就帶回家去給老婆孩子們。我們炸雞店逐漸在工商企業界中出了名,也有了穩定的客源。夏皮洛先生又可以每天早上躲在辦公室里喝咖啡、看雜志,甚至聽錄音帶學中文。

·0··0·有天下午,木基師范學院院長的二兒子給彼德打電話,說想在炸雞店里舉辦結婚的喜宴。我認識這個小子,花花公子一個。去年剛離婚,休掉了老實肯干的原配。現在要娶的這個娘們兒是個小寡婦,四年前放著在劇場當經理的正經工作不干,非要辭職去俄羅斯做生意。現在這兩人終于決定結婚了。新郎想要把婚禮弄點外國風情,于是選中了牛仔炸雞店。

夏皮洛先生聽了有點不自在。他對彼德說,“我們只是一個速食店,不具備擺結婚宴席的條件。”

“機會難得啊,”彼德說,“中國男人攢一輩子的錢就是要花在結婚上的。”他那雙貓頭鷹一樣的圓眼睛一閃一閃的。

“那我們就得在店里賣酒了,對吧?我們可沒有賣酒執照啊。”

“什么執照不執照的。這是中國,從來沒聽說過這一套。”彼德有點不耐煩了。

滿友能講幾句英文,這時候也插進來說,“夏皮洛先生,彼德是對的。中國男人結婚就要把錢花光,花多多的錢。”他對自己的英語口音有點不好意思,退到一邊咬著指甲。

洋老板讓步了。第二天我們就開始布置店面,準備開辦婚宴酒席。夏皮洛先生給北京打電話,要總店用特快專遞運來奶酪餅、霜淇淋和加州紅酒。彼德雇了兩個臨時工,在店里掛上彩帶和彩燈。現在已經是十二月中旬了,他指揮人們在一個角落里擺上了一尊愛神小像,周圍還布滿了蠟燭。我們在店門口吊起一對大大的兔子燈籠,象征著即將到來的兔年。彼德要我們在婚禮這天著裝整潔——一律是紅秋衣④、黑褲子、絳紅色的圍裙。

喜筵安排在星期四的晚上。一切都很順利,來賓都是大學里的知識分子,有教養又不瘋鬧。新娘是個三十多歲的小個子女人,穿了一件天藍色的絲綢旗袍,頭發燙成大卷花,嘴唇抹得猩紅,一刻不停地咧嘴笑著。只怪她爹媽沒給她生副好看的眼睛,雙眼皮又緊又厚,肯定是到醫院動手術拉的。白莎說這個女人在莫斯科開著兩家禮品店。怪不得她在手上戴了六個閃亮的金戒指,腕子上的那塊心形的女表肯定也是花大價錢買來的。她手上戴了那么多的鉆石金銀,肯定做不了多少家務活兒,是個懶貨。但是她的做派倒是落落大方,一看就知道是個見過世面的女人。相比之下,她那位個子高高的新郎官卻像個繡花枕頭——他穿了一件深藍色的名貴西服,系著一條印著小喜鵲的黃領帶,腳上人造革的靴子閃著亮光,綴著黃銅色的扣襻兒。他的嗓音沙啞,笑起來喉嚨里好像有氣泡冒出來的聲音。他要是沖你一笑,臉上只看得見那張像鱷魚一樣的大嘴了。他的父母坐在兒子的對面。他們頭發花白:文靜寡言,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干部。

主婚人站起來,簡單地講了一些祝福這對新人白頭到老的吉祥話。接著,他稱贊了簡單樸素的婚禮。來賓鼓掌之后,主婚人轉向我們的洋老板說,“我們感謝我們的美國朋友肯·夏皮洛先生。感謝他為我們提供了這么潔凈美好的地方和如此可口的飯菜。這就是洋為中用的一個完美的典范。”

人們鼓起掌來。我們這位洋老板會說的中國話只有“謝謝”兩個字。他似乎有點害羞,臉頰發紅,眼睛水汪汪的,看得出他開心得要命。

新郎新娘該給客人敬酒了,我們也開始把店里的各式炸雞往桌上端——有酥脆的、辣味兒的、燒烤式的、美國南方卡真式的,當然了,還有正宗風味的牛仔炸雞。一個老太太打開一張折疊好的大紙巾,上面有整齊的鮮花圖案。她湊近了研究好半天,舍不得用它擦手擦嘴,好像那是一塊精工細繡的淡紫色綢布。有人“砰”的一聲打開了一瓶香檳酒,把新娘的女儐相嚇得尖叫起來,引起了一陣哄堂大笑。

“媽耶,辣死我了!”新郎嚼著一塊卡真雞翅,響亮地吸溜著舌頭。

所有的來賓都喜歡吃我們的炸雞,但是沒有多少人品嘗加州紅酒,嫌它不夠勁兒。絕大多數女賓不喝紅酒,她們想要啤酒、可口可樂或其他清涼飲料。幸虧彼德在店里存了一些竹葉青和青島啤酒,這時候正好派上用場。我們還燒了一盆熱水,為客人們燙酒。夏皮洛先生沖彼德直豎大拇指,“彼德,干得太漂亮了!”他朝每個人都咧開嘴笑,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他甚至贊許地拍拍我們的后背。

我倒喜歡美國紅酒,偷偷地給自己斟了一杯,逮著機會就抿上幾口。但是我不敢喝得太多,怕臉紅了讓老板發現。客人吃完了炸雞、薯條和沙拉,我們就開始上奶酪餅和霜淇淋,沒想到這成了整個喜筵上的一個小高潮。每個人都喜歡這種美國式的飯后甜點。一個老學究模樣的教授大聲說,“這才是最好的美國玩意兒!”聽他的口氣好像他去過美國似的。他用叉子叉起一塊奶酪餅送進嘴里,使勁地叭唧那兩片薄嘴唇。他好像是唯一可以熟練使用刀叉的客人,其他人都是用筷子和勺子。

主站蜘蛛池模板: 习水县| 庆元县| 哈尔滨市| 集贤县| 凤阳县| 松桃| 潢川县| 化州市| 冷水江市| 舒城县| 普洱| 夹江县| 阳东县| 巫溪县| 自治县| 尼勒克县| 福鼎市| 怀化市| 宁乡县| 乐昌市| 遵义县| 东方市| 襄垣县| 白沙| 个旧市| 师宗县| 淄博市| 龙胜| 英吉沙县| 寻甸| 加查县| 江陵县| 汉中市| 长海县| 广水市| 理塘县| 遂溪县| 武宁县| 蒙城县| 涪陵区| 静乐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