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余震(2)
- 全球華語小說大系·海外華人卷
- 張頤武主編 師力斌編
- 5552字
- 2014-02-26 16:27:28
萬家原來是有一架電風扇的,那是萬師傅用了廠里的舊材料自己裝搭的。可是這架電風扇已經在晝夜不停地運轉中燒壞了機芯,所以萬家那晚和所有沒有電風扇的鄰里們一樣,只能苦苦地干熬。
母親李元妮這晚一個人睡一張床。父親出車了,兩個孩子和小舅擠在另一張床上。母親和舅舅不停地翻著身,蒲扇噼噼啪啪地拍打在身上,聲若爆竹。
“老七呀,上海那地方,吃的跟咱們這地方不一樣吧?”母親問對過床上的小舅——
小舅的部隊駐扎在上海郊區。
“什么都是小小的一碗,看著都不敢下筷子,怕一口給吃沒了。倒是做得精細,酸甜的。”
母親羨慕地嘆了一口氣,說難怪南方那些女子細皮嫩肉的,人家是什么吃法,咱是什么吃法。聽說南邊天氣也好,冬天夏天都沒咱這兒難熬吧?
“人家是海洋性氣候,四季分明。冬天比咱們這兒暖和多了,夏天白日也熱,到了晚上就涼快了,好睡覺呢。”
黑暗中母親的床上有了窸窸窣窣的響動,小登知道是母親在脫衣服。母親從來不敞懷睡覺的,可是這幾天母親實在熬不住了。
“你說小七啊,今年是不是熱得有些邪乎?你看看小登小達身上的痱子,都抓得化了膿,他爸回來見了那個心疼啊。”
小舅就嘿嘿地笑,說我姐夫平日見了誰都是個黑臉,可就見了這兩個小祖宗,一點兒脾氣也沒有。
母親也笑,說你還沒見過他爺爺奶奶的樣子呢。你姐夫家三個兒子,才有小達這么一個孫子,他爺爺奶奶恨不得把小達放在手掌心上當菩薩供起來呢。
小舅摸了摸小達的腿,瘦瘦的,卻很是結實。沒動靜,大約是睡著了。“這孩子身子骨倒是長好了呢,性情也好,是個招人疼的樣子。不過我看姐夫,倒是更寵小登。”
“閨女長大了是爹娘的貼身棉襖,不過小登這孩子的脾氣,唉。”母親長長地打了個哈欠,說,“七,你睡吧,這兩個冤家纏你講了一夜的話,也倦了。”
舅舅嗯了一聲,蒲扇聲就漸漸地遲緩低落了下去,間隙里響起了些細細碎碎的鼻鼾。小登的眼皮也黏耷了起來,卻覺得濕黏黏的席子上,有一萬只蟲子在蠕動嚙咬著。她聽見母親摸摸索索地下了床,黑暗中不知撞著了什么物什,哎喲了一聲。小登知道母親是要摸到院里去小解的。從前母親都是用屋里的痰盂解手.這幾天實在太熱,解在屋里味兒太濃,母親才出門去的。母親終于踢踢踏踏地走到了院子里,小登依稀聽見母親在窗外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天爺,這天咋就亮得這么……”突然間,驚天動地的一陣巨響,把母親的半截話刀一樣地生生切斷了。
小登的記憶也是在這里被生生切斷,成為一片空白。但空白也不是全然的空白,還有一些隱隱約約的塵粒,在中間飛舞閃爍,如同舊式電影膠片片頭和片尾部分。后來小登努力想把這些塵粒收集起來,填補這一段的缺失,卻一直勞而無益——那是后話。
等她重新記事的時候,她只感覺到了黑暗。不是夜里關燈之后的那種黑暗,因為夜里的黑暗是有洞眼的。窗簾縫,門縫,墻縫,任何一條縫隙都可以將黑暗撕出隱約的破綻。可是那天小登遭遇的黑暗是沒有任何破綻的,如同一條完全沒有接縫的厚棉被,將她劈頭蓋臉地蒙住了。剛開始時,黑暗對她來說只是一種顏色和一些泥塵的氣味,后來黑暗漸漸地有了重量,她覺出黑暗將她的兩個額角擠得扁扁的,眼睛仿佛要從額上暴裂而出。
她聽見頭頂有些紛至沓來的腳步聲,有人在喊蘇修扔原子彈了。那聲音里有許多條裂縫,每一條裂縫里都塞滿了恐慌。她也隱隱聽見了母親含混沉悶的呻吟聲,如一根即將斷裂的胡琴弦,在一個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的地方斷斷續續地嚶嗡著。她想轉身,卻發現全身只有右手的三個指頭還能動彈。她將那三個手指前后左右地撥拉著,就撥著了一件軟綿綿的東西——是一只手,卻不是母親的手,母親的手比這個大很多。小,小達。她想叫,她的聲音歪歪扭扭地在喉嚨里爬了一陣子,最后還是斷在了舌尖上。
一陣嘩啦的瓦礫聲之后,母親的聲音突然清晰了起來。
“七,七,找件衣服,羞死人了。”
“救人要緊,還管這個。”這是小舅的聲音。
母親似乎被提醒,忽然凄厲地喊了起來:“小登啊小達……”母親那天的呼喊如一把尖銳的銼刀,在小登的耳膜上留下了一道永遠無法修復的劃痕。
小達突然松開了小登的手,劇烈地掙動起來,砰砰地砸著黑暗中堅固無比的四壁。小登看不見小達的動作,只覺得他像陷在泥潭里的一尾魚,拼死也要跳出那一潭的泥。小登動了動右手,發現似乎有些松動,就把全身的力都押在那只手上,猛力往上一頂,突然,她看見了一線天。天極小,小得像針眼,從針眼里望出去,她看見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女人。女人只穿了一件褲衩,胸前一顫一顫地墜著兩個裹滿了灰泥的圓球。
“媽,媽!”
小達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小登說不出話來,小達是兩個人共同的聲音。小達喊了很久,小達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難受啊,姐。”小達沉默了,仿佛知道了自己的無望。
“天爺,小,小達在這底下。來,來人啊!”那是母親的呼叫。母親那天的聲音一點兒也不像是母親,母親的聲音更像是一股脫離了母親的身體自行其是的氣流,在空氣中犀利地橫沖直撞,將一切攔截它的東西切割成碎片。
一陣紛亂的腳步聲,那一線天空消失了,大約是有人趴在地上聽。
“在這,這里。”小達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
接著是母親狼一樣的咆哮喘息聲,小登猜想是母親在扒土。
“大姐,沒用,孩子是壓在一塊水泥板底下的,只能拿家伙撬,刨是刨不開的。”
又是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有人說家伙來了,大姐你讓開。幾聲叮當之后,便又停了下來。有一個聲音結結巴巴地說,這這塊水泥板,是橫壓著的,撬、撬了這頭,就朝那頭倒。
兩個孩子,一個壓在這頭,一個壓在那頭。
四周是死一樣的寂靜。
“姐,你說話,救哪一個。”是小舅在說話。
母親的額頭嘭嘭地撞著地,說天爺,天爺啊。一陣撕扯聲之后,母親的哭聲就低了下來。小登聽見小舅厲聲呵斥著母親:“姐你再不說話,兩個都沒了。”.
在似乎無限冗長的沉默之后,母親終于開了口。
母親的聲音非常柔弱,旁邊的人幾乎是靠猜測揣摩出來的。可是小登和小達卻都準確無誤地聽到了那兩個音節,以及音節之間的一個細微停頓。
母親石破天驚的那句話是:小……達。
小達一下子拽緊了小登的手。小登期待著小達說一句話,可是小達什么也沒有說。頭頂上響起了一陣滾雷一樣的聲音,小登覺得有人在她的腦殼上兇猛地砸了一錘。
“姐哦,姐。”
這是小登陷入萬劫不復的沉睡之前聽到的最后一個聲音。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終于漸漸地亮了起來。那天的天象極丑,遍天都堆滿了破棉絮似的云。大地還在斷斷續續地顫抖著,已經夷為平地的城市突然間開闊了起來,一眼幾乎可以看到地平線。失去了建筑物,天和地之間不再有明顯的界線,只剩了一片混混沌沌的不知從何處開始也不知到何處結束的瓦礫。
那天,人們在一棵半倒的大槐樹旁邊,發現了一個仰天躺著的小女孩——是剛剛挖掘出來還來不及轉移的尸體。女孩一側額角上有一大片血跡,身體其他部位幾乎沒有外傷。可是女孩的眼睛鼻孔嘴巴里,卻糊滿了泥塵——顯然是窒息而死的。女孩身上穿的那件粉紅色的小汗衫,已經破成了碎片。女孩幾乎赤裸的身體上,卻背著一個近乎完好的印著天安門圖案的軍綠書包。
“多俊的丫頭啊。”
有人惋惜地嘆了一口氣,卻沒有人停下腳步來。一路上他們看見了太多這樣的尸體,一路上他們還將看到更多這樣的尸體。那天他們正用按秒計算的速度來考慮活人的事。那天和那天以后很長的日子里,他們都沒有時間來顧及死人。
后來天下起了雨。雨挾裹著太多的飛塵和故事,雨就有了顏色和重量。雨點打在小女孩的臉上,綻開一朵又一朵絢爛的泥花。后來泥花就漸漸地清淡了起來,一滴在女孩的眼皮上駐留了很久的水珠,突然顫了一顫,滾落了下來——女孩睜開了眼睛。
女孩坐起來,茫然地看著完全失去了參照物的四野。后來女孩的目光落在了身上的那只書包上,散落成粉粒的記憶漸漸聚集成團,女孩想起了一些似乎很是久遠的事情。女孩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撕扯著身上的書包帶。書包帶很結實,女孩撕不開,女孩就彎下腰來咬,女孩的牙齒尖利如小獸,經緯交織的布片在女孩的牙齒之間發出凄涼的呻吟。布帶斷了,女孩將書包團在手里,像扔皮球一樣狠命地扔了出去。書包在空中飛了幾個不太漂亮的弧旋,最后掛在了那棵半倒的槐樹上。
女孩只剩了一只鞋子。女孩用只有一只鞋子的腳,尋找著一條并不是路的路。女孩蹣蹣跚跚地走了一陣子,又停了下來,回頭看她走過的那條路。只見她扔的那個書包如同一只被獵人射中了的老鷂,在樹杈上耷拉著半拉骯臟的翅膀。
2005年12月24日多倫多
門鈴叮咚一聲,將王小燈嚇了一跳。
謝天謝地,總算回來了。
小燈捂著胸口,朝樓下跑去,可是丈夫楊陽已經搶在她前頭去開了門。
門口站著一隊穿著束腰緊身長裙和紅披風的女子,手里各拿著一本樂譜——是救世軍的圣誕唱詩班。
為首的那個女子將提琴輕輕一抖,一陣音樂水似的淌了出來。
以馬內利,懇求降臨!
救贖被虜以色列民;
淪落異邦,寂寞傷心,
引頸渴望神子降臨。
小燈收住腳步,閉著眼睛捂住耳朵,坐在樓梯拐角的那片黑暗之中。她知道此時窗臺上的那棵圣誕樹正在一閃一閃地發著金色和銀色的光,路上的積雪已經被街燈涂抹得五彩斑斕。她知道此刻風中正刮揚著一團一團的笑語歡聲,唱歌的女人腕上有一些鈴鐺在叮啷作響。她知道這是一年里一個不眠的夜晚,可是這些色彩這些聲響似乎與她完全無關,今天她受不了這樣的張揚。
歡欣!歡欣!
以色列民,以馬內利定要降臨!
小燈的腦殼又開始疼了起來。
小燈的頭疼由來已久。X光,腦電圖,CT掃描,核磁共振,她做過世上科學所能提供的任何一項檢查,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多年來她試過中藥西藥針灸按摩等等的止疼方法,甚至去印第安部落尋過偏方,可是一直沒有效果。她曾經參加過一個有名的醫學院舉辦的疼痛治療實驗,一位研究成果斐然的醫學專家讓病人一一描述自己的疼痛感覺。有人說針扎。有人說蟲咬。有人說錐釘。有人說刀砍。有人說繩勒。
輪到小燈時,小燈想了很久,才說是一把重磅的榔頭在砸——是建筑工人或者鐵匠使用的那種長柄方臉的大榔頭。不是直接砸下來的,而是墊了好幾層被褥之后的那種砸法。所以疼也不是尖銳的小面積的刺疼,卻是一種擴散了的,沉悶的,帶著巨大回聲的鈍疼。仿佛她的腦殼是一只松軟的質地低劣的皮球,每一錘砸下去,很久才能反彈回來。砸下來時是一重疼,反彈回去時是另外一重疼。所以她的疼是雙重的。專家聽完了她的描述,沉默許久,才問:你是小說家嗎?
她的頭疼經常來得毫無預兆,幾乎完全沒有過渡。一分鐘之前還是一個各種感覺完全正常的人,一分鐘之后可能已經疼得手腳蜷曲,甚至喪失行動能力。為此她不能勝任任何一件需要持續地與人打交道的職業,于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丟失了一些聽上去很不錯的工作,比如教授,比如圖書管理員,再比如法庭翻譯。她不僅丟失了許多工作機會,到后來她甚至不能開車外出。有時她覺得是她的頭疼癥間接地成全了她的寫作生涯。別人的思維程序是平和而具有持續性的,而她的思維卻被一陣又一陣的頭疼剁成許多互不連貫的碎片。她失去了平和,卻有了沖動。她失去了延續的韌性,卻有了突兀的爆發。當別人還躺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慣性中昏昏欲睡時,她卻只能在一場場頭疼之間的空隙里,清醒而慌亂地撿拾著思維的碎片。她只有兩種生存狀態:疼和不疼。疼是不疼的終止,不疼是疼的初始。這樣的初始和終結像一個又一個細密的鐵環,鐐銬似的鎖住了她的一生。從那鐵環里擠出來的一丁點情緒,如同一管水壓極大而出口極小的龍頭,竟有了出其不意的尖銳和力度。除了成為作家,她不知道該拿這樣的沖力來做何用。
即使捂著耳朵,小燈也聽得見樓下混亂的“圣誕快樂”聲,那是楊陽在和唱詩班的女人們道別。小燈猜得出他正摸摸索索地在口袋里尋找合適的零錢——那些女人圣誕夜到街上來唱詩,是給救世軍籌款的。自從小燈和楊陽在六年前搬到這條街上來之后,幾乎年年都是如此。
可是今年的圣誕和往年不一樣。
因為今年他們沒有蘇西。
蘇西是小燈和楊陽的女兒。蘇西昨天出走了。
其實這不是蘇西第一次出走。蘇西從九歲開始,就有了出走的記錄。不過基本上都是那種走到半路又拐回來,或者走到公園里,在樹陰底下發一會兒呆就回家的小把戲。導致蘇西出走的原因很多,有時是因為一縷染成紫色的頭發,有時是因為一件露出肚臍眼的上裝,有時是因為一張不太出色的成績報告單。蘇西脾氣不怎么好,蘇西可以為小燈任何一句內容或語氣不太合宜的話而生氣。可是蘇西的脾氣如熱天的雷陣雨,來得極是迅猛,去得也極是迅猛。在小燈的記憶中,蘇西不是個記仇的孩子。
可是這一次的出走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樣,因為這次蘇西沒有回家過夜。小燈給蘇西所有的同學朋友都打過電話,沒有人知道蘇西的行蹤。當然,小燈也給警察局打過電話。節假日里這樣的出走案子很多,警察局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四十八小時沒消息再來報警,就將電話掛了。
我真傻,怎么會是蘇西呢?蘇西有鑰匙,蘇西絕對不會撳門鈴的。
楊陽不知什么時候已經上了樓,坐到了小燈身邊。
其實昨天早上見到蘇西的時候,小燈就知道蘇西這回是來真格的了。當時小燈正趴在蘇西的電腦上,一頁一頁地查看著蘇西的網絡聊天記錄——蘇西和同學約好出去逛商店了。小燈看著看著就入了神,竟忘掉了時間。后來覺出背上有些燙,回頭一看,原來是蘇西。蘇西的眼睛一動不動地,就把小燈的脊背看出了兩個洞。小燈的表情在經歷了多種變換之后,最后定格在嘲諷和質問中間。
誰是羅伯特?你從來沒有和你自己的母親說過這么多話。小燈冷冷地說。
蘇西的臉色刷地變了,血液如潮水驟然退下,只剩下嶙嶙峋峋的蒼白。蘇西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噔,噔,噔,噔,她的腳板擦過的每一寸地板都在哧哧地冒著煙。
你,去,把她追回來。
小燈的大腦在對小燈的身體說。可是小燈的大腦指揮不了小燈的舌頭,也指揮不了小燈的腿。小燈如一條抽了筋剔了骨的魚,耳聽著蘇西的腳步咚咚地響過樓梯,響過門廳,最后消失在門外,卻軟軟地癱在椅子上動彈不得。
“小燈,也許,你用不著管得那么緊。”楊陽遲遲疑疑地說。
“你是說,我也管你太緊,是嗎?”小燈陡地睜開眼睛,直直地看著楊陽。楊陽不敢接那樣的目光,垂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