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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余震(3)

“你讓她在你眼皮底下犯點兒小錯,也總比你看不見她好?!?

“她還沒到十三歲,別忘了咱們自己十三歲的時候……”

小燈被戳著了痛處,彈簧一樣地跳了起來,眼睛似乎要爆出眼眶。小燈逼得近近的,唾沫星子涼涼地飛到楊陽的鼻尖上。

“對你不了解的事情,請你最好閉嘴。我比十三歲小很多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大人了。你別拿女兒做由頭,我知道你是要我不管你,你就好和你那個說不清是哪門子的學(xué)生,有足夠的私人空間,是不是?”

“請你,不要扯上別人。你自己是影子,所以你只能在別人身上找影子?!?

楊陽轉(zhuǎn)身慢慢地朝樓下走去。楊陽走路的樣子很古怪,兩個褲腳在地上低低地拖著,仿佛被截去了雙腳。

“別人都是影子,只有她是陽光。可惜……”

小燈的話還沒說完,楊陽卻已經(jīng)走遠了。楊陽走到大門口,又回過頭來,嘆了一口氣,說王小燈你要是有本事就把天底下的人都拴到你的腰上管著。

門咣的一聲帶上了,窗玻璃在嚶嗡地顫動。小燈很想抓住一樣?xùn)|西狠狠地摔到墻上,摸來摸去,身邊竟沒有一樣可抓的,只好把指頭緊緊地捏在手心,聽憑指甲釘子似的扎進肉里,身子卻格格地發(fā)起抖來。

靠不住啊,這世上沒有一樣狗東西是靠得住的。小燈恨恨地想。

她知道,這個圣誕節(jié)她只能是一個人過了。

1976年8月1日大連海港醫(yī)院

手術(shù)室的醫(yī)生護士最近幾天都吃住在醫(yī)院。唐山天津轉(zhuǎn)移來的傷員源源不斷,外科病房的每一個床位都已經(jīng)占滿,走廊上又加出了許多臨時床位。從主任醫(yī)生到新上任的小護士,所有的人都難免會露出些手忙腳亂的局促。雖然備戰(zhàn)備荒是一句熟到睡夢里都可以脫口而出的口號,落到實處才知道應(yīng)急的本事原本不是一天里練就的。

“醒了,醒了!”

一個剛剛獨立當班的年輕護士飛快地從病房里跑出來,沖進了值班室。

三個值班的護士一起抬起頭來,異口同聲地“哦”了一聲,聲音里都有一絲抑制不住的驚喜。不用問,她們都知道她嘴里那個醒了的,是11號床的萬小達。

“醒了”“死了”是這幾天她們之間最頻繁的話題,尋常得就像是說“吃飯”“睡覺”一樣,沒有人會為此一驚一乍。尋常歲月里耗其一生才能參透的生死奧秘,一次天災(zāi)輕輕一捅就露出了真相,再無新奇可言。從敏感脆弱到麻木不仁,中間其實只經(jīng)過了一場地震。在這之前,她們從來不知道,她們的心居然能磨出如此粗糙堅實的老繭。但總還有那么一兩處的肉,是長在死角里,老繭爬來爬去永遠也夠不到的。那些肉在心最深最底處,不小心碰著了,依舊連筋連骨地疼。

萬小達就是在不經(jīng)意間碰著了她們心尖上的那塊肉的。

萬小達被送到醫(yī)院的時候,整個右半邊身子都打著繃帶,也看不出傷勢輕重。輾轉(zhuǎn)的旅途中他一直昏睡著。當護士把他從救護車上抬下來的時候,她們不約而同地注意到了他的長相。他的皮膚白若凝脂,看不見一個毛孔。睫毛如兩把細齒的梳子,密密地覆蓋在眼皮之上。嘴角上有兩個淺淺的旋渦,似乎永遠在微笑。頭發(fā)有些微微的卷曲,在汗?jié)竦念~角上堆成一個個小小的圓圈。在她們極為有限的審美詞匯里,還沒有出現(xiàn)米開朗基羅和大衛(wèi)之類的字眼,她們只是驚訝一個小縣城里竟然會存在這樣一個俊秀的孩子——當時她們都把他誤認為女孩。后來她們看見他睜開了眼睛。當她們看見他的眼睛時,她們才意識到其實她們的驚訝在那時才真正開始。

后來她們拆開了他的繃帶,才發(fā)現(xiàn)他的右手從肩膀之下都已經(jīng)被砸成了肉泥,肘部的骨頭裸露在外。在完全沒有使用鎮(zhèn)痛藥物的情況下,他一直沒有哭。哭的反而是護士——在外科醫(yī)生還沒到來之前,她們就已經(jīng)知道截肢是唯一的方案了。美麗她們見識過,殘缺她們也見識過,只是把這樣的殘缺安置在這樣的美麗之上,卻是一種她們無法容忍的殘酷。

推入手術(shù)室時,小達突然醒了過來,是一種不知身處何處的茫然。護士撫摸著他汗?jié)竦念^發(fā),說乖啊,你再睡一會兒,醒來就好受了。小達像離了水的魚似的翕動了一下嘴巴,模模糊糊地說了一句什么話。護士貼得很近,卻聽不真切,似乎在叫媽,又似乎在叫姐。護士嘆了一口氣,悄悄地問旁邊的人這一家活了幾口,卻沒有人知曉。這是護士們這幾天接收新傷員時最經(jīng)常問的一個問題,只是問到小達時,不知怎的,她們不約而同地換了一種問法。她們問的是活了幾口,而不是死了幾口。

小達截肢手術(shù)之后兩天里一直持續(xù)高燒,昏迷不醒。使用了多種抗菌素,并在病床周圍放置了許多冰塊物理降溫,卻都沒有效果。早上主治醫(yī)生來查房的時候一言不發(fā),臉色陰沉得隨時能擰出水來。護士們就都明白這孩子怕是沒指望了。

沒想到這天中午小達卻突然毫無預(yù)兆地醒了過來。

小達醒過來,只見陽光炸出一屋的白光,空氣里飛舞著無數(shù)金色和銀色的塵粒。滿屋都是穿著白大褂的人,風(fēng)一樣地閃進來,風(fēng)一樣地閃出去,話語聲卻細如蚊蠅嚶嗡飛行。身邊的床鋪上,有一個精瘦的老漢正咚咚地砸著自己的腦殼,天爺啊天爺?shù)睾爸P∵_只覺得有一線奇癢,如細細一隊的蟲蟻,正沿著他的手掌心,一路蜿蜒地爬到了肩膀。

小達忍不住嗷地叫一聲。

兩件白大褂云一樣地落在他的床前,一老一少兩張臉同時綻開一朵碩大的驚喜?!昂⒆影?,你到底醒了。疼嗎?”

“癢,手?!毙∵_有氣無力地說,小護士坐下來,將他的手攤在自己的腿上,輕輕地撓了起來。小達覺得小護士的腿仿佛是一垛新棉,落上去就立時陷進了一團無底的柔軟。

小達忍了一會兒,沒忍住,終于搖了搖頭,說阿姨,是那只手。

小達完全不明白,為什么這么簡單的一句話,卻能讓小護士淚流滿臉。

老護士嘆了口氣,對小護士說你去吧,把他媽推過來。小達的母親李元妮是和小達同批送來的,就住在隔壁的女病房。李元妮的傷在腿上。李元妮被刨出來的時候只有點兒輕微的擦傷,后來為了找一床席子而爬進殘存的半間屋里。席子都拖出屋來了,卻遇上了余震,一塊碎石砸下來,砸成了大腿骨折。

小護士跑進病房的時候,李元妮直直地躺在病床上,白色的床單一路拉到鼻子上,只露出兩只眼睛,卻是緊閉著的,也不知是睡是醒,頭發(fā)上有些光亮閃爍不定。小護士走近了,隱隱聽見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響,如飽足的蠶在緩慢地爬過桑葉,又如種子在雨后的清晨里破土生芽。小護士呆立了一會兒,才漸漸明白那是白頭發(fā)在嗞嗞生長——二十六歲的李元妮一夜之間白了頭。

小護士叫了兩聲,李元妮才睜開眼睛,小護士一眼看見了兩個深井一樣的黑洞,不見底,也不見波紋。

“李元妮,你兒子醒了,燒退下去了?!?

一絲風(fēng)吹過,波紋漾起,井里微微地有了水的痕跡。

小護士推著李元妮去了隔壁的病房,進了門,母子兩人見過,一個叫了聲小達,一個叫了聲媽,聲音都有些嘶啞。半晌,小達才說媽我的右手沒了。

說這話的時候小達嘴邊的兩個小窩跳了一跳,臉上蕩漾開隱隱的一絲笑意。

小護士的眼圈又紅了。老護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蹲下身來,輕輕抓起小達的左手,說孩子啊世界上有好多人都用左手工作的,你出院就該進學(xué)校了,正好從頭開始學(xué)左手寫字呢。

“你爸從小就是左撇子,往后你就跟你爸學(xué)。”

說這話的時候,李元妮并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經(jīng)不在世上了。萬師傅是在途中的一家招待所里遭遇地震的,一層樓整個塌陷,他和同房間的兩個同事無一生還,只是噩耗還需要幾天才能傳到李元妮耳中。

“媽。是你,把姐姐,弄丟的。”

突然,小達直直地看著李元妮,一字一頓地說。

小達的話如一根鋼針,戳破了一個剛剛有些鼓脹起來的氣囊,李元妮的身子一下子軟了下去。

“她,連個遮蓋的也沒有啊……”李元妮泣不成聲。

老護士嘆了一口氣,對小護士說:“她女兒,刨出來就死了。她想找張席子給蓋上,一轉(zhuǎn)身,尸體就讓人抬走了。”

1976年初秋唐山市某軍駐地

那個夜晚是一個異常陰郁的夜晚,天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捅得著,云如吸滿了水的舊棉絮,任何一陣風(fēng)隨意吹過,都能刮出幾滴臟雨來。

窩棚里有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響——那是紙、剪子和手指相碰時發(fā)出的聲音。

先把紙裁成小方塊,再把五層方塊紙疊在一起,折成長條,中間用繩子扎起來。再把長條紙的兩頭剪成尖角或者圓角,然后一層一層剝開。

幾個戰(zhàn)士在教孩子做紙花,尖瓣的,圓瓣的。當然,都是白顏色。

大人們在回避著彼此的目光。此時任何一次不經(jīng)意的目光相遇,都能引發(fā)出一聲不經(jīng)意的嘆息,而任何一聲不經(jīng)意的嘆息,都能引發(fā)出一場驚天動地的哭號。

孩子們已經(jīng)哭了一天了。

他們認為永遠不會死的那個人,卻死了。那枚永遠不落的紅太陽,竟然墜落了。

地陷的時候,也驚慌,卻總覺得還有天蓋著。有天蓋著的地,怎么也還是地??墒堑忍煲菜聛砹?,地就徹底沒有了指望。孩子們在這短短的一個多月里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天塌地陷,孩子們哭過了太多的回合。孩子們的生命如同一首開壞了頭的歌,不知將來還能不能唱回到正調(diào)上來。大人們不知道。大人們只是舍不得讓他們再哭了,所以大人們只有自己隱忍著。

“怎么用這只手,你這孩子?”

一個戰(zhàn)士發(fā)現(xiàn)角落里那個孩子在用左手使剪子。那個孩子低著頭,眼睛近近地湊在紙上,劉海隨著鼻息在額上一起一落。那個孩子使剪子的姿勢還很生疏,剪出來的紙上有一些歪歪斜斜的毛邊。戰(zhàn)士把那個孩子左手里的那把剪子拿下來.塞進右手,說你趕緊換過來,養(yǎng)成習(xí)慣就難改了。那個孩子果真便用右手來剪紙,剪了幾下,剪子咣當一聲落到了地上。

“我的手,斷了?!蹦莻€孩子說。

戰(zhàn)士嚇了一大跳。這幾個孩子是還沒有來得及安置的孤兒,暫時收留在這里,都經(jīng)過身體檢查。戰(zhàn)士在這一個月的救護中多少學(xué)會了些醫(yī)務(wù)常識,戰(zhàn)士把那個孩子的右手抻直了,前后左右地甩了幾下,硬硬的很有勁道。于是戰(zhàn)士說話的語氣就有些嚴肅起來:“你的手好好的,從今天開始,再也不許用左手?!?

那個孩子撿起剪子——用的依舊是左手,也不抬頭看戰(zhàn)士,卻低聲地說:“你又不是X光,你怎么看得出我的手沒斷?”周圍的孩子嘰嘰咕咕地笑了起來?!笆迨逅猩窠?jīng)病?!币粋€男孩趴在戰(zhàn)士耳邊說。

那個孩子咚的一聲扔了剪子,倏地站起來,飛也似的跑了出去。戰(zhàn)士忍不住對旁邊的另一個戰(zhàn)士說這孩子真怪,今天多少人都哭了,就她不哭。另外那個戰(zhàn)士說豈止是今天不哭,我從來就沒見她哭過。醫(yī)療站的人說她是腦震蕩后遺癥,全記不得地震以前的事了。先頭的那個戰(zhàn)士就說:“聽指導(dǎo)員說有一對夫妻要來認領(lǐng)一個孩子,我看把那個孩子給他們最好——不記得從前的事,正好培養(yǎng)感情?!?

戰(zhàn)士口里的那個孩子其實是一個代名詞。這是一個沒有名字的孩子,所有的人只好用“那個孩子”這樣一個籠統(tǒng)的稱呼暫時作為她的名字。

她是在震后的第三天被一個戰(zhàn)士找到的。當時她蜷成一個小團,老鼠似的睡在一輛軍車的座位底下。沒有人知道她是從什么地方爬上來的,也沒有人知道她到底在座位底下藏了多少天。她身上披著一塊滿是破洞的塑料布,頭發(fā)結(jié)成一條一條蚯蚓似的泥繩。她一側(cè)額角上有一片傷口,不深,面積卻很大。當戰(zhàn)士把她從車里抱出來的時候,她在戰(zhàn)士身上燙燙地撒了一泡尿——她的神志已經(jīng)模糊了。

后來戰(zhàn)士喂她喝了半個水果罐頭,她就清醒過來了。問叫什么名字,她不說話。問父母叫什么名字,她還是不說話。又問家住哪里,她依舊不說話,卻突然緊緊拽住右手,說手斷了,我的手斷了。她說這話的時候,疼得渾身顫抖,額上冒出泥黃的汗珠。戰(zhàn)士急急地將她送到了急救站,醫(yī)生做了全身檢查,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骨傷。

失憶癥加上受害妄想癥。大災(zāi)禍之后的常見病。醫(yī)生說。

醫(yī)生清理包扎了頭傷,就把她送到了駐地暫時收養(yǎng)。

那個孩子總體來說是個容易管教的孩子,話很少,也從不和大人作對。只是她看人的時候眼睛總是定定的,仿佛要把人看出兩個洞來,沒有人敢接那樣的目光。她的沉默是一條繩索——經(jīng)過地震的孩子都記得那種圈在某處廢墟之上的繩索。繩索本身并不具有任何威懾力,真正讓人心存恐懼的是繩索所代表的那個符號。所以那個孩子在這一群孩子中間盡管沒有朋友,卻也沒有明顯的敵人——沒有人敢欺負她。

過了幾天駐地來了一對中年夫妻,要見那個孩子。指導(dǎo)員把她叫出來,說王叔叔和董阿姨要和你說話。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樣子都很佝僂,帶著劫后余生的驚魂未定。夫妻兩人穿的都是一個顏色一個式樣的顯然是從某個救災(zāi)倉庫發(fā)出來的工作服,女的戴了一副斷了一只腿的寬邊眼鏡。見了她,都有些慌張,男人呵呵地咳嗽著,女人用衣袖窸窣地抹著清鼻涕。兩人都用目光將她上上下下地舔了許多遍。目光不會說話,目光又說了許多的話。目光如蘸過溫水的絲棉,擦去了她身上厚重的污垢,在他們的目光里她感覺清爽和暖。

半晌,女人顫顫地叫了她一聲“娃呀”,眼里竟有了淚光。

等男人和女人走了,指導(dǎo)員才說王叔叔和董阿姨沒有孩子,想領(lǐng)你去他們家,你愿意嗎?其實她已經(jīng)完全記不得那對夫妻的樣子了,只依稀記得那女人的唇邊有一顆形狀模糊的黑痣,那顆痣隨著女人的表情飄蕩浮游著,使得女人的臉看上去有些生動親近。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那個孩子就搬入了王家的窩棚,成為王家的養(yǎng)女。王家的女人拉著那個孩子的手,問你真的,不記得你的親娘了?那個孩子定定地看著王家的女人,說你就是,我的娘了。王家的女人又哭了起來,這回是歡喜的哭。

在后來辦理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的過程中,王家夫婦非常民主平等地和那個孩子商量起名字的事。當時供選的名字有王小玨,王小苔,王小薇,王小硯,王小雅。王家的女人是教書的,起的都是溫文雅致的名字。那個孩子呆呆地聽著,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過了半晌,才說小……小燈,好嗎?王家的女人問是哪個deng,登山的登嗎?那個孩子愣了一愣,又連連搖頭,說不啊,不是,是電燈的燈。王家的女人拍案叫絕,說好一個小燈啊,你就是我們家的燈。

于是王家的戶口本上,就有了一個叫王小燈的女兒。

2006年2月14日多倫多圣麥克醫(yī)院

當王小燈走進沃爾佛醫(yī)生的辦公室時,秘書凱西正在聚精會神地看一本探討家居生活方式的婦女雜志。凱西對其中一則做草莓蛋糕的配方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所以一點也沒有聽見門響。后來她在眼角的余光依稀掃到了一抹模糊的紅云,抬起眼睛才發(fā)現(xiàn)是小燈。

小燈今天穿的是一件白色的呢子大衣,脖子上圍了一條桃紅色的圍巾,大衣底下露出長長一截桃紅色的裙裾。裙裾隨著腳步窸窸窣窣地挪移著,在地板上開出一簇又一簇燦爛的桃花。

佛要金裝。凱西突然想起了小燈《神州夢》里一個篇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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