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寧海衛(wèi)
- 寇明
- 平衣笠守
- 4119字
- 2020-07-02 11:35:44
雨勢絲毫不見小,密布的烏云遮住了星月的光輝,天地仿佛都融化成了墨水。
左三思抖落蓑衣上的雨水,把門推攏,插上了門閂。
“今天的事情,謝謝了。”孫妙卿站在他身后的庭院中,咬著嘴唇輕聲說。
左三思回頭時庭院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綿延的足跡告訴他孫妙卿去檢查她哥哥的傷勢了。
她還會說謝謝呢?左三思的嘴角微微一翹。
他鏟了一天的土,早就已經(jīng)餓壞了,掛起蓑衣斗笠后徑直走入了廚房。灶臺上那碗魚湯已經(jīng)變得冰涼,左三思也不嫌棄,張開嘴喝了起來。
昏迷不醒的孫行遠(yuǎn),莫名其妙被沖垮的祖墳,奇怪的孫常英,還有那最為要緊的海寇的復(fù)仇。左三思端著碗,眼睛望向天花板,腦海里過著最近發(fā)生的這一樁樁事。
他又想起那他獨(dú)眼海寇離去時和他說的海寇復(fù)仇之事來。這事情他還沒有和任何人講,除他之外就只有當(dāng)時在場的孫行遠(yuǎn)知道。
這是關(guān)系到全島七百條人命的大事,左三思本該告訴島上的所有人,然后組織團(tuán)練準(zhǔn)備抵抗,可他卻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把全島的人召集到一起,和他們說因?yàn)槲彝彼懒艘粋€海寇,所以大家馬上要一起玩完了?左三思想想就知道,這樣做的后果恐怕是自己和孫家兄妹被憤怒的島民砍下頭,拿去給海盜賠罪。
那不然又能怎么樣呢,左三思頭痛起來,手里孫妙卿做的魚湯也不香了。他突然羨慕起孫悟空來,他闖了什么禍都能去天上叫個神仙下來當(dāng)外援。
外援?左三思腦中靈光一閃。
對啊,寧海衛(wèi)幾千人馬就在十里之外的牟平城中,乘船片刻就到,這些朝廷官兵再爛也不可能坐視自己防區(qū)的百姓被海寇劫掠,自己為什么不去寧海衛(wèi)搬救兵呢?
左三思想通此節(jié),憂愁的情緒一下舒暢起來,撈起塊魚肉便是一通大嚼。
“明日我要去趟牟平城,快的話當(dāng)天就回。你哥哥敷傷口的草藥我這兩天都已經(jīng)找林家莊的老郎中置辦好了,你早中晚給他各換一次藥就行。”
左三思斜倚灶臺喝著魚湯,含混不清地沖孫行遠(yuǎn)的房間說。
“你會駕船嗎?”
孫妙卿聞聲出了房間,向廚房走來。不長的時間里她已經(jīng)洗過了臉,換了干凈的上衣。
左三思想孫妙卿最多只會在房間里回他一聲,因此也沒太注意吃相。他見孫妙卿走來,趕忙用袖子去擦灑在嘴邊的魚湯。
“這湯都冷了。”孫妙卿看他狼狽,不著痕跡地笑了笑。
“不礙事不礙事,我在遼東樹皮都啃過呢。”左三思也尷尬笑笑。
養(yǎng)病的一個月里他已經(jīng)把自己從遼東出發(fā)后墜海的事實(shí)告訴了孫家兄妹,但是編了套去遼東販參時和同鄉(xiāng)走散了的故事,繼續(xù)扯自己是河間府出身的謊。
“我們家又不是女真人。”孫妙卿蹲下,往灶里添柴,升起了火。
“你不問問我去牟平城做什么?”
“我沒有管你的理由。”
左三思不再說話,此刻他正站在爐灶旁邊,小腿幾乎要碰到正在生火的孫妙卿。他低頭看去,孫妙卿正弓著背,緊繃的衣服勾勒出她后背好看的曲線,褻衣的條痕若隱若現(xiàn)。
左三思猛地抬頭,往旁邊移了幾步。
“你要是不會操船,就去找村東的孫六大哥,他操船的能耐在孫家莊只比我哥哥差。”孫妙卿沒有看到左三思的動作,專注地生著火。
“知…知道了。”左三思結(jié)結(jié)巴巴的。
“你在遼東是怎么逃出來的啊?沒被女真人抓到過么?”孫妙卿往灶里添了幾根柴,又問道。
“啊,就是往山里跑,晝伏夜出唄。女真人也是人,太荒僻的地方他們也不會去的。比起女真人,遼東山里的野獸才可怕。那兒的長蟲有雙臂展開這么長,入夜之后的狼嚎聽著讓人心里發(fā)毛。”
“那你遇到過狼么?”孫妙卿不由得同情起左三思來,她想象不出一個人是怎么在這種環(huán)境下活下來的。
“我運(yùn)氣好沒遇到過狼群。遇到獨(dú)狼的話就我就站著和它對視,狼是不太愿意和比自己大的活物起沖突的,最后都會自己走掉。”
“那蛇呢?”
“蛇就……”
……
……
左三思和孫妙卿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不知何時,那鐵鍋里的魚湯又冒起了泡。
孫妙卿突然被魚湯燒開的聲音驚醒,她回過神來,想起自己不該和一個無親無故的男人同處一室這么久。
“我…我去看看我哥。”孫妙卿耳根通紅,不等左三思說話便慌慌張張地跑了。
左三思傻笑幾聲,舀了幾勺魚湯。
———————————————————
連綿幾日的陰雨終于止歇,天上掛這道彩虹。彩虹下,一只小舟緩緩駛向岸邊。
“多謝孫六哥了。”左三思從船上跳下來,沖船上那叫做孫六的船夫道。
早上他找這孫六說明來意,卻發(fā)現(xiàn)他就是那天從海寇手里救下的孩子的父親,孫六自然滿口答應(yīng),不多時便把他送到了到了牟平城外的岸邊。
“我們家娃子的命是你救的,這點(diǎn)小事我老六哪有不幫的道理。”孫六拍拍胸脯道。
“六哥回去的時候還請務(wù)必小心。”左三思向?qū)O六一抱拳,轉(zhuǎn)身向牟平城走去。
牟平城是寧海州的州治,位于五丈河與清水河之間,距離海岸不遠(yuǎn),左三思不多時便走到了該城的北門前。
站在護(hù)城河外,左三思有些挪不動步子。
那高度在三丈以上的城墻外覆青磚,一直延續(xù)了九里左右。城墻外環(huán)繞著寬度同樣在三丈以上的護(hù)城河。城門上掛著“鎮(zhèn)海”二字匾額,匾額上方一座雙層的城樓,城樓兩側(cè)又各有一座敵臺。
這一切都給了左三思很大的壓迫力,讓他不禁咋舌。穿越以后他不是在遼東的荒野上吃雪,就是在小島上耕地,這還是他第一次直觀的體會到古代城池的雄壯。
牟平城在明代以前不過是座土城,但洪武十年寧海衛(wèi)指揮陳徳以磚石裹墻,牟平才成了現(xiàn)在這規(guī)模不下于登州府城的大城。建成后的很長一段時間,牟平城的城門上方并無城樓。萬歷年間豐臣秀吉入寇朝鮮,萬歷皇帝下令全國各沿海州府增設(shè)防備。當(dāng)時的寧海知州張以接令后,開始在城門上方修建城樓,又在城樓兩側(cè)修建敵臺,牟平城才終于成了左三思如今看到的樣子。
左三思兀自呆立,卻沒注意到自己被人盯上了。
“張哥,你看那小子賊眉鼠眼望什么呢,不會是個女真人的探子吧?”
城門前,一名長著一張稚臉的守城卒推了推他身旁的士兵,指著左三思對一臉緊張地說。
“探!探你媽的探!你知道女真人離這有多遠(yuǎn)么你就探。”
被叫做張哥的士兵正倚著城墻打瞌睡,被他這一陣搖晃吵了清夢,睜眼抄起一旁的長槍,用槍桿向他劈頭蓋臉地打去。
“張哥別打,我娘看到我鼻青臉腫的又得罵我。”那年幼的守城卒哀嚎。
他把雙手交在頭上,擋著張哥不斷打來的槍桿。而那張哥卻理也不理,手上的槍桿仍舊不停亂揮。
“張哥別打了,那小子過來了。”片刻后,被毆打的士兵又帶著哭腔說。
張哥聞言終于收起武器,回頭看去,左三思果然已經(jīng)到了他身后一步外的地方。
“你誰啊,干嘛的。”張哥不耐煩地說。
“在下想問問這城中的寧海衛(wèi)怎么走。”左三思恭敬地回答。
“哪兒?”張哥懷疑聽錯了。
“寧海衛(wèi)。”左三思又重復(fù)了一遍。
“你看我就說他是探子吧。”剛剛被毆打的小卒小聲嘟囔著。
“那兄弟我?guī)闳幒Pl(wèi)如何啊。”張哥臉上堆著笑說。
“那敢情好啊。”
左三思話音剛落,便被一槍桿敲到后腦勺上。他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
寧海衛(wèi)指揮使劉練臣今天心情不錯,他坐在官衙的椅子上,哼著小曲抿了一口茶。
一個月前他抽簽贏了寧海衛(wèi)里兩名同樣掛著指揮使銜的軍官,成了寧海衛(wèi)今年的實(shí)際控制者。上次他手握實(shí)權(quán)已經(jīng)是五年前的事情,重握權(quán)柄的感覺讓他有些飄飄然。他想象這一年可以吃到的空額和可以冒領(lǐng)的軍功,心情激動干脆把一杯茶水都灌進(jìn)肚子。
有時候劉練臣也想,如果這一個衛(wèi)只有他一個指揮使,那豈不是可以一直吃空餉。但他明白這是皇明定例,天底下沒有哪個衛(wèi)所是只有一個指揮使的,心理安慰自己幾句就釋然了。
門外突然一陣吵鬧,劉練臣被攪了心情,皺起眉頭。
“大清早的吵吵嚷嚷所為何事啊?”劉練臣抖抖將軍肚,官威十足地沖門外喊到。
“大人,城北鎮(zhèn)海門守卒上報(bào)說抓了名女真探子,求問大人是否直接處死。”門外士兵推門進(jìn)來回報(bào)說。
“探子?”劉練臣來了興趣。寧海衛(wèi)自從倭寇平息后就沒經(jīng)歷過什么戰(zhàn)陣,五年前的吳橋兵變雖然一時鬧得山東不得安寧,卻也沒波及到寧海衛(wèi)。承平日久,他老劉也想體會下戰(zhàn)場兵戈。
“先不忙,帶與本指揮審過后再斬。”劉練臣道。
不多時,被五花大綁的奸細(xì)被帶了上來,正是方才在城門前被打暈的左三思。劉練臣盯著左三思左看右看,心想韃子就長這模樣?不是說要留金錢鼠尾么。
“說吧,你從何處來,由何人指使來探我寧海城防!若有一句虛言,本指揮的刀可不留情面。”片刻后,劉練臣回過神來,中氣十足地說。
回答他的是不停地嗚嗚嗚,劉練臣這才發(fā)現(xiàn)左三思嘴里塞著布團(tuán),便讓左右士兵給他取下來。
“大人,這恐怕不好。”士兵一臉為難。
“有什么不好的!讓你摘就摘。”劉練臣心想這幾年不掌實(shí)權(quán),下面士兵都不聽話了。
兩個士兵聞言,無可奈何的摘了左三思嘴里的布團(tuán)。
“操你媽的王八蛋,你們這幫殺良冒功草菅人命魚肉百姓豬狗不如的畜生。我左三思今天要把你媽的頭都給打爆……”
左三思還沒罵完,劉練臣已經(jīng)親自過來把布團(tuán)塞回了他口中。兩名士兵攤手,意思是這是你自己要摘布的。
“掌嘴,掌嘴。”劉練臣皺著眉,沖左右士兵吩咐。
“是。”士兵聞言也不多說什么,噼里啪啦的朝左三思的臉上扇去,片刻后,左三思的臉頰已經(jīng)高聳起來。
“停。”劉練臣沖士兵擺了擺手,又看向左三思,“老爺我問你一句,你答一句,一個臟字,一個耳光,明白沒有?”
左三思點(diǎn)了點(diǎn)頭。
劉練臣滿意地笑笑,取下了左三思嘴里的布。
“你從何處來,為何刺探我衛(wèi)軍情?”劉練臣坐回椅子,擺足了官威。
“小人乃養(yǎng)馬島人,并非什么探子,此番來到寧海衛(wèi),只是有一樁大功勞要獻(xiàn)予指揮使大人!”左三思吐了吐嘴里的血絲,說道。
“是么,我不信。”劉練臣道。
“魯豫?”左三思蒙了。
“什么魯豫,是他指使你的么?”劉練臣雙眼冒光。
“不是大人,我什么都沒說,剛剛只是打了個嗝。”
“還打嗝,吃的很好嘛。”劉練臣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那你說說你有什么大功要獻(xiàn)給我吧。”
“是這樣的大人,幾日前有南方海寇來犯我島,小人幾乎死在他們手上…”
“那后來你死了么?”劉練臣打岔。
左三思差點(diǎn)被口水嗆死,心說我在上魯豫有約么?
“小人沒死。那時全島混亂,小人壯著膽子摸到海寇頭目身邊,偷聽到七日后他要再率百名海寇來洗劫我島,因此特來報(bào)知大人。大人若是早日去島上設(shè)伏,這百名海寇的人頭就是大人的大功勞啊。”左三思說。
“什么摸到身邊,你定是被海寇捉住后才偷聽到的。”劉練臣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
“不是。”左三思無話可說。
“我覺得是。”
“真不是。”
“肯定是。”
“懇請大人出兵護(hù)島!”左三思已經(jīng)懶得吐槽這個明朝版陳魯豫了,只想把這事趕緊解決。
“這個嘛…”剛才還興高采烈的劉練臣突然低下頭去,摳起了指甲。“你島要是愿意出開拔費(fèi),本指揮就出兵。”
“大人要多少?”左三思?xì)獾寐曇舳荚诙丁?
“紋銀一…”劉練臣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紋銀二百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