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風雨驟
- 寇明
- 平衣笠守
- 3523字
- 2020-07-01 11:47:31
大雨滂沱。
松軟的地面被雨水浸成了泥漿,左三思背著孫行遠,手上牽著孩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圩子走去。孫行遠閉著眼睛,呼吸勻稱,不知是昏著還是睡著了。
圩墻上黑壓壓地爬滿了人,圩子里的人們從墻上露出頭來,默默地看著空曠海灘上那艱難跋涉的男人。他們的臉上或是寫著不解,或是寫著欽佩,又或是興奮,或是冷漠。
無人說話,天地間只回蕩著細密的雨聲。
砰!砰!砰!左三思走到圩門前,一下又一下地拍著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人群紛紛從墻上下來,注視著左三思。
左三思走進圩門,松開了牽著孩子的手。
“爹!爹!”
那孩子帶著哭腔,撒腿跑向人群后方的一個男人。
“別哭別哭!”那男人趕緊沖過去捂著孩子的嘴,沖四周尷尬地笑。
左三思看也不看那人一眼。他轉身走向坐在一堆雜草上的林昭汀,把孫行遠放下,讓他的頭能枕著林昭汀的膝蓋。
林昭汀說不出話來,只是噙著眼淚,伏在孫行遠身上替他遮雨。
“左兄弟是好樣的!”
人群中,不知是誰叫了聲好。
“是啊,我們養馬島終于出了個人才!”
“我一開始就知道左兄不是凡人。”
“一語退敵,一語退敵啊。左兄要是投軍起碼是個總兵!”
“什么一語退敵,左兄分明是一拳把那海寇頭子打出了鼻血!”
“我怎么看到是左兄一巴掌把海寇牙都打掉了呢。”
人群沸騰起來,所有人都交頭接耳,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
左三思這輩子也沒有聽過這么多溢美之詞,但他卻沒有絲毫興奮。他面無表情,眼神冰冷地看向這些人。他清楚現在這些對著他擠出笑容的臉,不到半個時辰前都還怒目圓睜,如果眼神可以殺人的話他此刻已被剝皮實草。
自己不惜代價穿越到這個時代,是為了拯救這些自私而又愚昧的人的么?左三思在心中自問,又想起自己偷偷鉆進學校實驗室的那個晚上。
“噓。”左三思豎起食指放到嘴邊,指著一旁的孫行遠。
人群一下子沉寂下來,孫行遠安靜地躺在林昭汀的懷里,只有胸前的起伏能夠證明他還活著。
左三思揮了揮手,示意人群散了。
有幾個林家莊的親戚走到林昭汀身邊,想要扶著她回去,可林昭汀卻抱著孫行遠動也不動。直到左三思走到她的身前把孫行遠重新背起,她才在幾個親戚的攙扶下麻木地離開,但走上幾步就要回頭一次,看向孫行遠的眼睛里滿是柔情。
左三思嘆了口氣,背著孫行遠朝孫家的方向走去。
左三思并不知道,此刻人群的某個角落里,兩道陰冷怨毒的目光正死死地盯著他的背影,仿佛要用眼睛在他后背剜下塊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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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著蓋子的鐵鍋嘰里咕嚕地響了起來。孫妙卿抹去眼角的淚水,揭開了蓋子。
她的哥哥已經昏迷了整整兩天。
海寇來襲的那天,她的哥哥身上中了七刀,不省人事的被人背了回來。生平第二次,孫妙卿覺得天塌了。
這三天里孫妙卿看到往傷口敷藥時他痛苦地低吟,看到他發燒燒得滿臉通紅,看到他在睡夢中又哭又笑說著胡話。她第一次發現那鐵塔般的兄長也只是個普通人,他會哭會笑,也會倒下。平日里那個無所不能不知疲倦的兄長只是他演著給自己看的。
鐵鍋里煨著一條魚,濃濃的湯汁溢著香氣。
孫妙卿拿起木勺和碗,把勺子探進鍋里,一勺一勺的向碗里添湯。
孫妙卿又想起了左三思。兩天前那個傍晚,他沖開雨幕,狂奔進了院子。那時自己看著渾身是血的哥哥又驚又怒,哭著喊著要他賠命。可那天的左三思好似變了個人一般,不再像養傷時那樣整日笑嘻嘻地和她開玩笑。任憑自己又打又罵,他卻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忙著剪開哥哥的衣服,從井里打水沖洗哥哥的傷口。那時他的眼神冷靜得就像是那口古井,讓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這幾天她向別人打聽了那天的經過,有人說哥哥被丟在圩門外時本已安全的左三思居然又從圩子里跳了出去,又有人說海寇來襲時他寥寥數語便把海寇喝退了。孫妙卿有些不相信,這些都真的是那登徒子做的么?
魚湯從碗里溢了出來,流到了孫妙卿的手上。孫妙卿啊的一聲,回過神來。
自己這是在想什么呢,明明都快嫁人了。
孫妙卿搖搖頭,壓下了紛亂的心思。她擦凈了手,端著魚湯走出廚房。
大雨已經兩日不曾停過,孫妙卿一手遮著碗,快步向左三思住的廂房走去。
行至一半,大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拍門聲。孫妙卿手忙腳亂地跑回廚房放下碗筷,走過去打開門。
“妙卿妹子你快去看看吧,你家祖墳被雨水沖垮了!”門外的人劈頭蓋臉說。
“什么?”孫妙卿一陣眩暈,腳下一軟幾乎摔倒。
這時,她的背后傳來了一股堅實溫暖的力量。孫妙卿回頭看去,竟是左三思用雙手托住了她的背。
“登徒子你干什么!”孫妙卿心中一驚,趕忙躲開左三思的手臂。
左三思愣了一下,趕緊退后幾步,暗罵自己忘了時代。
“你哥認我做大哥了,我同你一起去吧。”片刻后,左三思轉移話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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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下著大雨,孫家莊西北的墳地還是聚集了五六個人。他們戴笠穿蓑,對著一具露在空氣中的木棺指指點點。
原本覆蓋在木棺上的墳土已成了爛泥,暴露出了安放在坑中的棺材。那棺的蓋子打開著,棺材里積滿了水,老人干癟的尸體浮在水上。
“阿爺...”孫妙卿一路上硬撐著,走到木棺旁卻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大哭起來。
人群議論得更兇了。
左三思手里拿著鐵鍬,立在孫妙卿身后,皺著眉頭看木棺里的尸體。
那尸體約莫五十多歲,居然沒有怎么腐爛,依稀還能看出生前的樣子。尸體暴露在衣服外的手和臉都詭異地反著光,不知道是雨水的反光還是別的什么。
“難道孫妙卿的祖父是這幾年間才死去的么?怎么尸體腐爛程度這么低?”左三思低聲自言自語。
“別看了,求求各位別看了,求求你們了。”孫妙卿站了起來,沖著圍觀的幾個人哀求。
人群象征性地退了幾步,不多時又聚在一起比劃。
左三思吐了口吐沫,扛著鐵鍬走到人群之前。
“走不走。”左三思伸出鍬,指著圍觀著的幾人的臉。
“這是你家墳么你在這指手畫腳的,嚇退個海商就要在這養馬島上橫著走了?”有人大著膽子說。
左三思也不廢話,揮起鐵鍬直接向人群拍去。他早看清了這幫人的嘴臉,動起手來毫無顧忌。
圍觀的人里沒有人覺得左三思真敢朝人揮鍬,個個躲閃不及,被鐵鍬拍了臉,摔在了泥地上。
“他媽的,老子要報官。你等著啊,等著!”
片刻后,幾個人捂著臉爬了起來。雖然嘴上仍在罵罵咧咧,但腳下卻一溜煙地跑開了。
左三思回到墳前,只見孫妙卿正跪在地上,手上捧起泥土,一下一下向墓坑里填去。
“你去一邊。”左三思走到孫妙卿身邊。
孫妙卿沒有答話,只是繼續填著土。
左三思知道孫妙卿心里難受需要發泄一下,也就不去管她。他又仔細看了一眼墳墓,心想這墳成了這副摸樣,不遷到別處去是不行了。但這種大事要等孫行遠蘇醒后仔細斟酌,自己如今得先把棺材收拾干凈放回原位。
左三思活動活動筋骨,用力把木棺拽到地面上。他用鍬在棺的下方砸了個洞,讓木棺里的雨水流了出來,然后又合上棺蓋,在周圍的樹上折了幾根樹枝,堵住了剛剛鑿出來的洞。做完這一切,左三思又雙手發力將木棺推回原位,用鐵鍬鏟起周邊的土回填墓坑。
島上土質本就松軟,連日的雨水更是把土地變成了爛泥,左三思填一些雨水便沖垮一些,他甚至都不知道是自己填得多還是雨水沖得多。但他看著一旁的滿臉泥水卻仍在用手挖著泥土填坑的孫妙卿,他心里知道自己不能停下。
太陽逐漸下沉,四周的光線變得愈加黯淡。左三思已經直不起腰來了,但還是一鏟一鏟地往墓坑里填著土。
南方忽然傳來了嘈雜的人聲,左三思抬頭望去,只見大批的人正朝這邊走來。
“還有缺德的東西敢來。”左三思低聲罵了一句,提起鐵鍬朝著人群走了過去。
“我的哥哥啊,我的哥哥啊!”
左三思還沒靠近,就已經聽見了人群中傳來的話。左三思這才注意到人群的中間居然是孫常英。他邊走邊嚎,臉上全是滿是雨水和淚水。
“孫公您怎么也來了。”片刻間孫常英一行人已到眼前,左三思朝孫常英作了個揖。
“那是我哥哥!哥哥的墓被沖垮了,你會不來么?”孫常英仍在哭著。
“晚輩說錯話了,請孫公見諒。”左三思趕緊又施一禮,心想自己剛剛的話確實有點問題。
“去,都去,可別讓我兄弟的尸身被泡壞了。”孫常英不理左三思,轉身朝自己帶來的人揮了揮手。
一大幫人聞言便拎起大包小包的朝墓地走去,路過左三思身邊時左三思才發現他們都帶了干土和鏟子。
“那晚輩也回去了。”左三思略一低頭,也走了回去。
回到墓前,左三思隨意地挖挖填填,腳下卻不著痕跡地走到了孫妙卿的身邊。
“你阿爺是幾年前下葬的?”左三思低聲向孫妙卿問道。
“我還沒出世的時候阿爺就去世了,曾聽過我爹說過那是我哥哥出生那年的事。算下來就是二十一年前,怎么了?”孫妙卿的精神已經恢復了不少,她暗自感謝左三思剛剛的作為,立刻回答道。
“我聽說孫公曾經去登州住過好多年,你阿爺去世那年,孫公還在島上么?”左三思又問。
“聽我爹說,那年就是因為阿爺去世,叔祖父悲傷過度才離開養馬島去了登州。”孫妙卿說。
“我那日見孫公穿著道袍,難不成孫公平日里喜歡修道么?”
“叔祖父沒有出家,但常常會出海拜訪登萊一帶的仙長,家中好像還有座小煉丹爐。”孫妙卿雖然覺得左三思越問越離譜,但還是耐著性子回答。
“那就有意思了。”左三思歪著脖子看向那仍在嚎啕大哭的孫常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