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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上 明末悍將

一、遼東豪族

在渤海之濱,河北與遼寧兩省臨近交界處,矗立著一座雄關,它就是名聞遐邇的“天下第一關”——山海關。

山海關北枕疊嶂,南襟大海。崢嶸險峻的燕山,峰巒林立,高插長空。萬里長城沿著峰巒極頂,飛騰直上,似蛟龍起舞,消失在云靄縹緲的蒼穹深處。它向南延伸八里,即是長城的起點,俗稱老龍頭,伸向大海,暢飲著萬頃巨浪。山海關整個城垣與萬里長城連接,背山臨海,虎踞龍盤,所謂“襟連滄海枕青山”,山海關之名,即源出此意。

山海關的位置,恰好處于遼西走廊西端的咽喉之地。從遼寧錦州直至山海關下,共長四百里,于山海之間有一線之通。這一狹長地帶,位遼河以西,故稱為遼西走廊。山海關像一把大鎖,牢牢地鎖住了從東北進入華北的陸上通道。在軍事技術不發(fā)達的古代,正如俗話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以山海關之險,當之無愧。難怪古人稱頌它:“兩京鎖鑰無雙地,萬里長城第一關?!?/p>

自從明洪武十四年(1381),魏國公徐達創(chuàng)建關城,設山海衛(wèi),始名山海關,她就成了“關里”與“關外”的分界線。按方位,“關外”也就是山海關以東的地方,所以人們習慣地叫做“關東”。

在明代,山海關以東,包括現(xiàn)今遼寧省大部,稱為遼東。山海關設有東、西、南、北四個關門:東門叫“鎮(zhèn)東”,即“天下第一關”門,西門叫“迎恩”,南門叫“望洋”,北門叫“威遠”。東門外即屬遼東地方,是關城的重點防區(qū),像威遠城、八里堡等城堡,墩臺羅列,緊緊護衛(wèi)著東門,像哨兵一樣,警惕地注視著東方。

出東門三十余里,為山海關第一個前哨軍事?lián)c“中前所城”(遼寧省綏中前所),由此繼續(xù)東行三十多里,又有一城,叫“前屯衛(wèi)”(遼寧綏中前衛(wèi)),再前行數(shù)十里,就到了“中后所城”(遼寧綏中縣城),距山海關約一百二十里,與中前所城均屬廣寧前屯衛(wèi)管轄。

中后所,全稱叫中后千戶所。明在遼東實行衛(wèi)所區(qū)劃,大者稱衛(wèi),小者稱所。中后所是一座“斗大”小城,但所處位置卻很重要。它地處遼西西端,西距山海關不甚遠,東距遼西重鎮(zhèn)寧遠(今遼寧興城)不到百里,恰好居于兩城的適中之地,交通便利,商賈往來,不絕于道。周圍“田地饒腴”,瀕遼東灣,又有海產之利,城內“積蓄頗殷”。

中后所在軍事上很有價值。到了明末,它已成為關外八城的“沖要”之地。時明崇禎十三年,明在關外僅剩八城:錦州、寧遠、松山、杏山、塔山、中前、中后、前屯。明朝在這里常年派駐軍隊駐防,筑有堅固的城墻,分設東西南北四門,城內軍用與民用設施很齊全,官舍、民居、牌樓、廟宇、店鋪、倉儲、軍械庫等,應有盡有。全城有房舍七千余間,人口約三萬余人。《明清史料》甲編第七本,第626頁。

明萬歷四十年(1612),吳三桂降生在中后所城一個低級軍官之家。吳三桂生年,史書極少記載,惟孫旭撰《平吳錄》記為壬子年,為萬歷四十年(1612)?!肚迨犯濉侨饌鳌分挥涀淠炅邭q,以此推算,其生年與孫旭所記吻合。又,其出生地不詳,姑存此說。父親吳襄給他取名三桂,字長白多數(shù)史書記為“長白”,《清史稿·吳三桂傳》寫作“長伯”。其實白與伯讀音近似,寫法不同。又,《平吳錄》:“吳三桂,字碩甫,一字雄爽?!? class=,又一字月先。生母姓氏不詳,其繼母祖氏是遼西豪族祖大壽的妹妹。據(jù)現(xiàn)掌握的材料,三桂排行老二,哥哥叫吳三鳳。后來,他又有了一個弟弟,叫吳三輔,兩個妹妹。關于三桂的兄弟姐妹人數(shù),各書均無完整記載,已知他弟兄三人,是否還有兄弟,不得而知。至于他的妹妹,各書也極少見載,僅見王永章《甲申日記》記有妹妹兩人。他出生的時候,祖父母尚健在。

我國古代很看重籍貫。它包括祖籍與現(xiàn)籍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戶籍所在地,也就是現(xiàn)居住地;二是原籍或祖籍,指先人的居住地。古人報籍貫,一般都是嚴格按照這兩個方面加以說明的。

吳三桂一家原不是中后所人,他們的先祖本是徽州(今安徽徽州)人,再遷居至高郵州(今江蘇高郵)。在他出生前,大約祖父時,第三次搬遷,“流寓遼東”劉?。骸锻ヂ勪洝罚硪弧? class=,才定居下來。所以,論籍貫,吳三桂應是中后所人,祖籍徽州或高郵。吳三桂到底是什么地方的人,史書記載不一,歧說紛出。如《清史稿·吳三桂傳》籠統(tǒng)說是遼東人;《平定三逆方略》與趙翼《平定三逆述略》說是山海衛(wèi)人;《明季北略》說是中后所人;《遼左見聞錄》與《桑郭余鈴》說是錦州人;《平吳錄》又說是鐵嶺衛(wèi)人,等等。今人也無一致意見。

三桂的先人們離開富饒的江南水鄉(xiāng),一再北遷,最后“流寓”于遙遠的塞外。他們?yōu)槭裁炊啻芜w移,又為什么遷到關外定居?當時,遼東系邊疆重地,是明朝防御的軍事要地。它先是跟蒙古,其后又跟女真人經常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明朝在這一地區(qū)派駐大量軍隊,始終保持高度警惕和戒備。在這種情況下,當?shù)厝嗣竦纳畈皇悄敲窗捕?。而且這里地處遼遠,氣候苦寒,居民少,給人以蒼涼之感,與內地那種村屯相望,雞犬之聲相聞的景象形成鮮明對照,與江南的繁華以及宜人的氣候更是無法比擬!因此,內地人視遼東為“危地”,以去遼東為苦,畏途之心,人皆有之。

有明一代,去遼東的基本有四種人:一種是應戍的兵士,包括將吏,為執(zhí)行戰(zhàn)備和守御任務而被派遣來的,一種是犯有重罪的各種人犯,被處以謫戍,就是俗話說的“充軍”,遣來遼東服苦役的;一種是為生活所迫,從河南、山東、河北、山西等地來的貧苦農民流入遼東謀生,其中也有的因逃避賦稅,或畏罪出逃而潛入遼東的;一種是商人,從內地來此經商的。遼東與蒙古、女真人等少數(shù)民族為鄰,朝廷準許在開原、鐵嶺、撫順、寬甸等處開設馬市等市場,與漢人互市。漢人所產布匹、鐵器、茶葉、食鹽等為少數(shù)民族所急需;他們所產各種馬匹、人參、鹿茸、毛皮等均屬名貴之物,皆為內地所不出,因而強烈地吸引著關內遠自長江以南的商人慕利而來。有一事為證:明萬歷四十六年(后金天命三年,1618),后金汗努爾哈赤攻下?lián)犴槙r,俘獲了山東、山西、涿州、杭州、益州、河東、河西等處商賈十六人。這些商人不惜遠涉數(shù)百里、數(shù)千里,冒險來到撫順這個邊境小城,與女真人搞貿易。他們還算幸運,努爾哈赤一個不殺,把他們都釋放回家。《清太祖武皇帝實錄》,卷二,第12頁。

關于吳氏先人的家庭狀況,及其屢次遷徙的細節(jié),歷史失載,我們幾乎一無所知。不過,可以肯定,三桂的先人一直北遷,直至邊疆“危地”落戶,這大抵與其家庭經濟狀況有關。他們既不是應戍的將士,也不是因罪謫戍而來遼東,很可能出于生活窘迫或行商這兩種情況,才逐漸北遷的。從父親吳襄習文習武來看,其家庭不像是貧苦之家,但也不是很富裕,如果家中有可觀的產業(yè),也不致多次遷移。根據(jù)其先人居徽州,累次北遷的情況來判斷,可能從事商業(yè)活動。據(jù)說吳襄善養(yǎng)馬,這與經營和販賣遼東馬匹有關。自明代始,徽州經商之風頗盛,多以經商致富,其中亦不乏家資巨萬的富商大賈。他們的活動遍及大江南北,長城內外,故有“徽商”之譽。他們趨利是圖,不顧風險路艱,無所不至?!豆茏印芬粫鴮ι倘俗髁诉@樣的描述:商人販運,加倍行路,夜以繼日,雖行千里而不以為遠,是因為“利”在前面吸引著他們。漁民入海,海深萬仞,在風波大浪的危險中航行數(shù)百里,晝夜宿于海上,是因他追逐的“利”在大海之中。原文見《管子》,“禁藏”篇。商人趨利所至,家隨人遷,也是常有之事。三桂的先人出自經商成風的徽州,不能不參與商業(yè)活動,如以販賣遼東馬匹為其營生,最后“流寓遼東”,也就成為可能。

三桂的先人何時遷至遼東?歷史文獻也沒有記載。但是他的“祖父墳園葬立中后(所)”,提供了重要參考。這是三桂于順治五年(1648)在向朝廷的一份奏疏中透露的。三桂有大功于清朝,世祖賜封為王,又榮及已故祖父,“特賜葬祭”,顯見他的祖父去世未久。又據(jù)三桂自敘,他“生于遼,長于遼”,故把中后所看成是他的家庭之“源”。《明清史料》丙編第七本,第658頁。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早在三桂的祖父一代,他們全家就已遷來遼東,祖父病故后,就埋葬在中后所。三桂的父與繼母及弟三輔“俱死寇難”(為李自成所殺),他們的葬地很可能也在中后所。順治二年(1645)十一月他曾為之請,從優(yōu)賜恤。見《清世祖實錄》,卷二一,第20頁。

有的書說三桂的“祖墓在錦州”,他反叛清朝后,被“掘而棄之”王一元:《遼左見聞錄》(手抄本)。。還有的史書說寧遠(今遼寧興城)也有三桂的先人墳墓,俗稱“吳王墳”。據(jù)說該城還有一處三桂先人墳園遺址,有碑記“驃騎將軍吳公先塋”等殘留的字。(民國)楊蔭芳:《興城縣志》,卷一〇,第15頁。在我們已掌握的有關三桂的歷史檔案和其他資料中,尚未發(fā)現(xiàn)他曾提到在上述兩處有他的祖墳的事。如果確有的話,可能是吳氏族人的墳,人們誤以為是三桂的祖墳。這一情況,似乎可以說明三桂的祖父輩“流寓遼東”時,先居于錦州一個時期。錦州是明廣寧中屯衛(wèi)、廣寧左屯衛(wèi)的治所,地方高級官員如遼東巡撫曾駐于此。錦州坐落于小凌河畔,南臨海,北依蜿蜒起伏的醫(yī)巫閭山,中有平川,兼有川海之利,又是陸上交通樞紐,扼遼西的東端,為關內外商旅往來必經之地。明中葉以后,它已發(fā)展成一座政治與軍事并重的城市。錦州的有利的自然條件和戰(zhàn)略地位,吸引著關內人來此居住謀生,促進了它的經濟與商業(yè)活動的發(fā)達,是遼西地區(qū)的政治與軍事中心。因此,三桂的先人一進入遼西,就為錦州的繁榮所吸引,先在錦州立足,而后遷至中后所,成為吳氏家族的穩(wěn)定居住地。寧遠居于錦州與中后所之間,三桂和他父親吳襄都曾在這里生活過,特別是三桂發(fā)跡后,多年駐守此城,他的家屬和部分族人自然也住在城里,并擁有一定的家產,這是沒有疑問的。難怪人們有的說他家在錦州,有的說他家在寧遠,有的說家在中后所。因為這三處是吳襄父子往來之地,他們的軍事與政治活動也多集中在這一地區(qū)。不錯,人們的種種說法各含有一定的真實情況。

可以想見,當吳三桂的祖父與父親初來遼東,家中境況并不佳,當然也不是很窘迫。但是,這個外省“流寓”來的家族卻奇跡般地發(fā)達起來,稱得上是遼西地區(qū)的豪族巨姓。這有一個發(fā)展過程。大約有兩個方面的因素,促使吳氏迅速發(fā)跡。

一是靠仕宦之途。在三桂降生時,這個家族還不顯赫。父親吳襄于天啟二年(1621)中武舉進士,這年,三桂已經十歲。吳襄中舉前,有關他早期的身世,迄今沒見有可靠史料加以證明。但他以武舉,適足以證明他長期習武。為適應同蒙古騎兵和女真人作戰(zhàn)的需要,必須熟練地掌握騎射的技能。據(jù)說他善養(yǎng)馬,這就給他練習騎術創(chuàng)造了條件。后來,他投遼東名將李成梁部,成為一名邊防騎兵,在軍事實踐中,練就了一套高超的馬上功夫,能一面在馬上疾馳,一面飛箭射目標。他憑此本領在考場上一舉奪魁,從此便步入仕宦之途。雖說中舉,開始只能出任低級軍官,還談不上社會地位的明顯變化。在吳襄的上一輩人中,也就是三桂的祖父輩,我們還沒看到有一個為官的。無論是三桂本人,還是當時及其以后的史書,都沒有提到其祖父的職業(yè)或社會身份。在封建社會,從事販賣等商業(yè)活動,往往被人們視為賤業(yè)。三桂大概恥于談及祖父與父親經商的事,對這一點,從來不予透露。在他位至王爵,回憶往事時,也絕不談其祖父、父親的早年身世。因為在吳襄中舉前,他的家實在沒有可向人們夸耀的東西。這就是說,吳氏家族躋身于官僚階層,并以此為發(fā)達之階,實始自吳襄。隨著父親官位的不斷提高,其家庭地位和經濟狀況也穩(wěn)步上升。

吳氏發(fā)跡的另一個因素是,他與遼西望族祖氏聯(lián)姻,靠著跟祖氏的廣泛的社會關系,便迅速地發(fā)展起來。

祖氏世居遼東,是寧遠衛(wèi)世將,到祖大壽時,已歷五世,皆以軍功發(fā)家。大壽于泰昌元年(1620)為官,授職靖東營游擊;天啟元年(1621)為廣寧(遼寧北鎮(zhèn))巡撫王化貞部屬,任中軍游擊。后與袁崇煥同守寧遠,獲“寧錦大捷”,立下大功,至崇禎元年(1628),擢為前鋒總兵,掛征遼前鋒將軍印。《清史列傳·貳臣傳》,“祖大壽傳”,參見《清史稿·祖大壽傳》,卷二三四。隨著祖大壽地位的迅速上升,祖氏滿門皆官。他的兄弟祖大樂、大成、大弼,子侄有祖澤遠、澤沛、澤盛、澤法、澤潤、可法等,都是上自總兵、下至副將、參將、游擊的各級軍官,分駐寧遠、大凌河(今遼寧凌海)、錦州諸城。祖氏是遼西首屈一指的巨族,他們都在當?shù)貫楣?,更助長了這個大地主大官僚軍閥的權勢。為表彰祖氏世代鎮(zhèn)遼的功勛,至崇禎即位后,特命于寧遠城內敕建祖氏四世鎮(zhèn)遼的功德牌坊。至今,這座牌坊仍矗立在興城內中心大街。

吳氏以祖氏家族為后援,得到他的庇護和扶持。兩家結成關系,大約也是從吳襄投效祖氏門下開始的,進而招為祖氏的門婿,大壽的妹妹嫁給了他。于是,從部屬關系進一步發(fā)展成血緣的裙帶關系。吳襄在祖大壽手下任參將,累官至都指揮使,留鎮(zhèn)寧遠。崇禎四年(1631),已是錦州總兵官。總兵一職,在明代是一地區(qū)的最高軍職,擁兵萬人乃至數(shù)萬的高級將領。六年(1633),以軍功授為都督同知,蔭一子錦衣百戶世職。劉?。骸锻ヂ勪洝罚硪弧? class=吳三桂因此得到提拔,此是后話。

借助祖氏的力量,吳襄官運亨通,不僅如此,而且吳氏的人能當官的紛紛登上仕宦之途。三桂的哥哥吳三鳳也是祖大壽的部將,駐守大凌河。姨夫裴國珍同為大凌河的軍官,都在祖大壽的指揮之下。崇禎四年(后金天聰五年,1631),大凌河城被圍,他們都投降了后金。《清太宗實錄》,卷六〇,第10頁,載,裴國珍降清后,在給吳三桂的勸降信中,稱吳為“賢甥”,故知裴為吳的姨夫。除此,他書皆失載。通過這種血緣關系,使祖、吳兩家結成一個獨霸遼西聲勢煊赫的望族。他們執(zhí)掌兵權,握有數(shù)萬軍隊,又有數(shù)千家丁的私人武裝。因而這又是一個以祖氏為首的軍閥集團。旁及有關親戚、部屬、心腹等等都緊緊地依附于這個集團,他們分布遼西地區(qū)各城鎮(zhèn),占據(jù)一切要津,把持著這一地區(qū)生殺予奪大權。實際上,這一地區(qū)已成為祖、吳兩家的天下。就連朝廷大員,直至皇帝也不敢輕易觸動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人,即使犯了大罪,也不得不采取寬容的態(tài)度。

后金天聰三年(崇禎二年,1629),皇太極率八旗兵第一次突襲入關征明,設反間計,誘使崇禎皇帝將入援的袁崇煥逮捕。祖大壽是袁的部將,他見主將被逮,驚恐萬狀,竟置勤王于不顧,率部逃離北京,掠山海關,返回寧遠。他敢于離京出關,就是仰仗他在遼西的勢力以圖保全自己。按律,臨陣脫逃,形同叛逆,必處以極刑。令人意外的是,崇禎并沒有怪罪,也不予處罰,還發(fā)下詔旨,極力安慰他。張廷玉等:《明史·袁崇煥傳》,卷二五九,參見《清史稿·祖大壽傳》,卷二三四。天聰五年(1631)皇太極發(fā)動了大凌河之役,將該城圍困起來。祖大壽守城,因援絕食盡被迫投降。他以回錦州取家屬、智取該城之計脫身?;劐\州后,還與皇太極秘密書信往來。他投降的事,很快被遼東巡撫丘禾嘉偵知,密奏朝廷。崇禎卻按下此事不提,裝做不知道,竟然容忍下來。張廷玉等:《明史·丘禾嘉傳》,卷二六一,第6772頁。

清崇德七年(1642),明與清在松山(今遼寧凌海松山)決戰(zhàn),明軍慘敗,祖大壽率部獻錦州城投降。按明律,他們的親屬都要受到牽連,但吳襄父子卻是個例外,沒受到任何責難。參加此役的吳三桂,戰(zhàn)斗剛開始,就同總兵王樸等率部逃跑,以致明軍全軍覆沒。事后,崇禎下令將王樸處死,僅給三桂降級處分。張廷玉等:《明史·曹變蛟傳》,卷二七二,第6979頁。

這些事例最好不過地說明了祖、吳兩族在遼西勢力雄厚,盤根錯節(jié),朝廷不敢觸動毫毛,惟恐懲治一人,將激成大亂,會逼使他們拱手把遼西送給清政權。了解內情的降清漢官石廷柱等看得很清楚,他指出:“第明國京都,倚祖大壽為保障?!?img alt="《清太宗實錄》,卷五六,第2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B8916A/17242139004410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8600731-yXr3a5i1t1TrzGWiCRaNMRjmgdpwW6Ob-0-40a3a54ed3dde4da2efd5495481148c9">連皇太極也說:“以其(祖大壽)族黨甚強,且據(jù)錦州故”,明朝是不敢對祖氏集團輕舉妄動的。《清太宗實錄》,卷六〇,第6頁。

吳氏是繼祖氏之后發(fā)展起來的大地主。就遼西而言,他們的富有恐怕任何官僚地主也望塵莫及。吳氏家究竟有多少財產,迄今我們還沒有得到這方面的詳細材料。的確,當時沒有留下記載,僅有吳襄、三桂父子在個別場合無意中透露的點滴情況,為我們估計吳家的財產提供了線索。

這是順治五年(1648)二月,三桂奉命攜家西遷,在即將離開故土時,他給世祖皇帝寫了一份奏疏,內中透露:在中后所原有他安設莊田十處,他不愿舍棄這些莊田,請求準許他留人丁看守。《明清史料》丙編第七本,第658頁,“平西王揭帖”。

吳家十處莊田,究竟有多少土地?還是再看一份材料,就不難得出結論。

那是在明崇禎十七年(1644)初,崇禎皇帝召見吳襄談話,詢問兵數(shù)與糧餉之事。他告訴崇禎,他們老吳家有三千驍勇敢戰(zhàn)的家丁,他們都是由吳襄的子弟、子弟的諸兄弟、親屬等組成的。吳襄自稱:他吃的是粗茶淡飯,而三千子弟兵吃的是細酒肥羊;他穿的是粗布褐衣,而三千子弟兵都穿紈羅纻綺。雖說朝廷長久發(fā)不出餉,他們照舊生活得很好;吳襄透露出其中的秘密,這就是三千子弟兵在外皆有數(shù)百畝莊田。他們得此厚賞,所以肯為吳家出死力。吳偉業(yè):《綏寇紀略補遺》,卷上,第37—38頁。原文中一處“皆有數(shù)百金莊田”,“金”字疑為“畝”之誤。

這支以吳氏父子、兄弟、親屬及其子弟、家丁組成的三千人的軍事力量,是名副其實的吳家軍,純屬吳氏家族的私人武裝,他們依靠吳氏家族的勢力,真是個個富有!明朝末年,災荒不斷,經年用兵,弄得國家窮困,民不聊生,而這些子弟兵的生活如同貴族,就是因為每人都有數(shù)百畝莊田,為他們生財與享受之源。他們的生活如此,吳氏家族的富有可想而知。如按一處莊田百畝推算,吳家的“十處莊田”,最多可達千畝以上。中后所一帶,西至偏北,皆山地,中部為起伏平緩的丘陵,東南至海為平原。當時,“自山海關至寧遠,山木陰翳?!?img alt="《奉天通志》,卷十二,第222頁?,F(xiàn)在,綏中縣至興城已無森林景觀。"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B8916A/17242139004410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8600731-yXr3a5i1t1TrzGWiCRaNMRjmgdpwW6Ob-0-40a3a54ed3dde4da2efd5495481148c9">因此,可耕地并不很多。吳家占地達千畝左右,可以肯定,他是本地的首富。加上吳氏子弟與家丁占地,實際上,中后所遠近的土地都屬于吳家所有。吳氏是名副其實的大地主,他們的家丁則是中小地主。

吳氏是集官僚、軍閥兼大地主三位于一體的遼西豪族。這個大家族的發(fā)跡與神奇般的發(fā)展,還靠其權勢來巧取豪奪,才聚斂了驚人的財產與龐大的家業(yè)。

吳氏同遼東地區(qū)其他許多軍閥地主一樣,他們掠奪的主要對象是服役的軍士及其耕種的土地。

原來,早在明建國初期,就實行軍屯制度,用駐防士兵就地屯田,不管是駐防內地,還是邊疆,每個兵士都由國家分配給一定數(shù)量的土地,都要自己耕種,自給自足,可免去百姓的負擔與轉運糧餉的困難。遼東地區(qū)是從洪武二十八年(1395)起,皆令屯田自食。《明太祖實錄》,卷二三三。江蘇國學圖書館本,下同。每一軍士給地五十畝,至永樂初年,全遼二十五衛(wèi),屯地已達二萬五千三百余頃,屯糧一年可收入七十一萬六千余石。《明憲宗實錄》,卷二四四。應該說,這種以守軍耕種的屯田法在一定時期收到了效果。但是,好景不長。廣大軍士辛苦耕種的土地和收獲的糧食逐漸被他們的直接統(tǒng)治者——各級將吏、地方大員任意占種和侵奪,屯田制遭到破壞,而奪占耕地者迅速富裕起來。這些奪占者有鎮(zhèn)守都督、都督同知、都督僉事、總兵官、副總兵官、都司指揮使,就連那些千戶、百戶等低級官吏和他們的子弟也敢于侵奪。到正統(tǒng)八年(1443),實行屯田才幾十年,朝廷大臣們就驚呼:沿邊各將吏“廣置莊田,私役屯軍,改挑渠道,專擅水利,又縱下人占種膏腴屯田,是使軍士怨嗟,民政廢弛”《明英宗實錄》,卷一〇三。。這是說,駐守邊疆的將吏們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力,都私自設置自己的莊田,霸占水利設施,奪占肥地、好地,隨意役使部屬軍士為他們耕種,收獲全部歸己。

明代的邊防軍多由罪犯充任。列居九邊之首的遼東,戍邊“軍士多以罪謫戍”《明太祖實錄》,卷二四四。。他們被加上各種重罪名目而充軍到遼東,編入軍隊。一年到頭,他們除了修城、擔任守衛(wèi),主要任務就是從事屯田。他們真正成了當?shù)馗骷墝⒗舻霓r奴,他們的份地隨意被奪占,他們的收獲物可以隨意被征收或全部沒收。據(jù)正統(tǒng)十年(1445)報告:遼東都司衛(wèi)所官員“近年……多私役軍余,將膏腴者耕種收利入己,磽薄者撥與屯軍,有名無實”《明英宗實錄》,卷一二七。。成化十三年(1477),遼東“近城各衛(wèi),膏腴田地多被衛(wèi)所官員富豪占種”《明憲宗實錄》,卷一六一。。明中葉以后,奪占軍士土地的情況更為嚴重。以嘉靖八年(1529)為例,這一年就連續(xù)揭發(fā)了鎮(zhèn)守遼東的鎮(zhèn)守太監(jiān)白懷、鎮(zhèn)守總兵麻循、監(jiān)槍少監(jiān)張?zhí)?、?zhèn)守遼陽副總兵張銘,以及分守監(jiān)丞盧安、參將蕭滓、李監(jiān)、游擊將軍傅瀚等一大批人,“各占種軍民田土,多者二百五十余頃,少者十余頃”《明世宗實錄》,卷一〇一。。按當?shù)貥藴?,一頃為一百畝,占地二百五十余頃,合二萬五千余畝;占地十余頃就是一千余畝。萬歷初年,張居正當政,清丈土地,在遼東清查出被侵占的屯地共八千三百九十頃,屯糧是十九萬九千八百四十余石。《明神宗實錄》,卷一二二。以遼東歷年屯田最高額永樂初年的二十五萬三千余頃做比較,到這時,被當?shù)毓賳T將領侵占的土地已在三分之一以上!

遼東屯種破壞的情況,大抵是在吳氏遷來遼東前后發(fā)生的。到萬歷末年,屯田遭到進一步破壞。大學士葉向高指出:在洪武、永熙年間,遼東屯糧達七十萬石,而此時才十七萬石!他特別指明遼西地區(qū)“屯堡蕭然,十室九空”《明經世文編》,第358頁,“清理遼東屯田疏”。。軍屯民地,都被當?shù)亟y(tǒng)治者收羅一空。天啟時,當是吳家蒸蒸日上,財源滾滾而來的時期。天啟五年(1625),朝廷披露榆關即山海關外各鎮(zhèn)將侵占屯田的情況:這些人把“各處膏腴瓜田彌望者,皆鎮(zhèn)將霸為養(yǎng)廉,遠而磽者始為軍屯。屯之利在武弁,不在朝廷”《明熹宗實錄》,卷六〇。。這里所說山海關外,就是指中前、中后、前屯至寧遠、錦州這一地區(qū)。這份材料沒有指名道姓參奏,說明各鎮(zhèn)將的不法行為,已成為當時非常普遍的情況。凡是好地、肥地,都美其名曰“養(yǎng)廉”而加以霸占。所謂“養(yǎng)廉”,是指朝廷為照顧地方官吏的生活,于正常俸祿之外,另撥些耕地,其收入或糧或折賣成白銀,均歸入他們個人所有。這種辦法,是使他們獲得足夠的物質利益,不再盤剝百姓,保持為官“清廉”。他們就以“養(yǎng)廉”的合法名目,多侵占好地,把那些距離遠、土質又很差的土地派給兵士去耕種。所以,有識之士痛切地說:屯田之利已轉到武弁即各鎮(zhèn)將之手,朝廷再也不會得到絲毫好處。家居此地的吳氏,肯定參與了當?shù)貙⒗羟终纪偷氐姆N種不法活動,也就是說,榆關外鎮(zhèn)將侵占屯田的當有吳氏父子在內。三桂與其父兄等先后出任錦州、大凌河、寧遠、山海關的總兵或其他軍職,他們不可能潔身自守,而同所有將吏一樣,利用職權,大肆掠奪軍屯的土地,變成大土地所有者。

鎮(zhèn)守各邊的總兵等各級武官將吏,擁有很多土地,他們自己是不種田的,以當?shù)胤儡姙榱畠r勞動力,大批役使他們?yōu)樽约悍N私田。這種情況,在遼東地區(qū)早已是普遍之事。這些地方將吏靠役使廣大士兵做無償?shù)膭趧?,獲取了巨量財富,便以部分資金轉入到經商、開礦、捕魚、采木等行業(yè),迅速增殖財產。

吳家發(fā)跡與致富的過程,絕不會出侵占屯田這一基本途徑。他家有十處莊田,就是侵奪軍屯地與民地的明顯證據(jù)。三桂率部西征農民軍時,曾請求留下人丁百余人,還留下一游擊軍官與他的哥哥督率他們看守這十處莊園。這百余人并不是平民百姓,而是軍丁,又留下一名軍官負責,這就非常清楚地說明吳家莊田歷來是靠役使軍丁耕種、責成下屬軍官代為管理的。

吳氏發(fā)家的秘密正在這里。這個在明中葉前后曾是到處流徙的“流民”之家,到遼東后,卻以無償役使軍丁的勞動和侵占他們的土地,而一躍成了大地主。他們家的土地財產,除了僅知有十處莊田,史無記載,也就無從知道了。至于他們富有到何種程度,也無一字材料可以證明。不過,我們先看看祖氏的財富,也能從中透視出三桂一家的富有。

清官方史書《清太宗實錄》提供了一點線索。那是在崇禎十五年(清崇德七年),皇太極大破松山明軍,錦州不戰(zhàn)而降。祖大壽和他的諸兄弟向皇太極獻出了一大批寶物:珊瑚樹、琥珀、珊瑚、珍珠、珠箍、珠花、沉香、玉帶、赤金首飾、玉壺、玉、犀、玻璃、瑪瑙、金銀等杯盤、各種銀器、貂、猞貍、狐、豹、天馬皮等裘、蟒倭素緞,紗、羅、綢、褐、氆氌、絨毯、蟒衣、緞紗羅衣、黃金、白金、紅氈帳房、雕鞍、弓面雕翎、虎豹皮、琉璃燈、角燈、磁器、柜箱、椅杌、床、轎、鍍金盔甲、苗刀等物。《清太宗實錄》,卷六〇,第23頁。

祖大壽等人獻上一大批寶物,是為了向皇太極表示對他們赦免之恩的感激之情和投降的誠意。這些出自南海北國,乃至名山大川的全國稀有的罕世之寶和珍品,竟集于一個塞外的將官之家,在被圍困了一年以后,家業(yè)無損,突出地說明祖氏的富有令人驚嘆!

李氏朝鮮國王的世子李隨清軍進關,途經錦州,曾親至祖大壽、祖大樂兄弟的舊居參觀,他寫道:兩家舊居,“其結構宏杰,甲于城中,重門復室,金碧炫耀,瓷磚石砌,雕刻奇形,文垣粉墻,窮極華麗,而大壽之家則尤為侈奢”。他不禁感嘆:“我國則雖至尊之居,不能如是其華者。”注1身為一國之主的朝鮮國王所居宮室,竟不如偏處一隅的一個中國軍官住宅那樣華麗,這真令人難以置信!但這個對比,是出自朝鮮國王世子之口,就不能不使人信服了。處在遼東警報頻傳、不斷交戰(zhàn)中的錦州,照理說,作為守城的主將祖大壽哪有心思營建美宅華屋?也許戰(zhàn)爭對他們來說已屬司空見慣之事,他們一如平日,追求無盡的享樂,花大量金錢,耗費在衣食住行等生活的各個方面,處處顯示出他們驚人的富有;同時,也使人們看到,明末統(tǒng)治階層奢侈無度的極端腐敗的社會風氣。

注1:《沈館錄》,卷七,第2840頁。

從祖家看吳家,不難想像吳家的富有,也不在祖氏之下。進而再看遼東,哪個將官不搜刮?哪個有權之家不富有?只是富有的程度不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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