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孤凄長途(1)
書名: 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作者名: 夏洛蒂·勃朗特本章字數: 4582字更新時間: 2014-02-14 16:23:49
一月十九日早晨五點鐘的時候,貝茜端著蠟燭來到我的小屋中,看見我已經起床,并且都快收拾利索了。她進來之前半小時,我就已經起床了。一輪半月快要沉下去了,月光透過我床邊的小窗戶照射進來,我借著這點亮光洗了臉,穿好了衣服。我就要乘坐六點鐘經過院子門口的那趟馬車,離開蓋茲海德了。只有貝茜一個人起來了。她在育兒室里生好了火,現在正動手給我做早飯。出門旅行的孩子們想到出門就會興奮不已,很少有人能吃得下飯,我也是一樣。貝茜硬勸我吃些為我準備的熱牛奶和面包,但勸也沒用,她只好用紙包了些餅干放在我的袋子里,隨后她幫我披上外套,戴上帽子,她自己也裹上一條大披巾,就同我一起離開了育兒室。經過里德太太的臥房時,她說:“你想進去跟太太道個別嗎?”
“不了,貝茜,昨天晚上你下樓去吃晚飯的時候,她來到我床邊,告訴我早晨不必打擾她和我的表哥表姐了,她讓我一定記住,她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要說她的好話,要感激她的好處。”
“你怎么說的呢,小姐?”
“我什么也沒說,只是用床單蒙住臉,轉過身去對著墻,不理她。”
“這可不對,簡小姐。”
“我做得沒錯,貝茜。你的太太從來不是我的朋友,她是我的敵人。”
“哎呀,簡小姐!可別這樣說!”
“再見了,蓋茲海德!”我們穿過大廳從前門出去時,我說道。
月亮已經下沉,天非常黑。貝茜打著燈,燈光閃爍在這幾天剛剛解凍而變得濕漉漉的臺階上和砂石路上。冬天的清晨陰冷潮濕。我一邊急急匆匆地順著車道走去,一邊牙齒直打戰。門房里有亮光,到了那里,只見看門人的妻子正在生火。我的箱子前一晚已預先送下來,捆好了放在門邊。這時離六點還差幾分鐘。不一會兒六點的鐘響了,遠處傳來了車輪聲,宣告馬車已經到來。我走到門口,凝望著車上的燈光迅速沖破黑暗,越來越近。
“她一個人走嗎?”看門人的妻子問。
“是呀。”
“離這兒多遠?”
“五十英里。”
“真遠啊!太奇怪了,里德太太竟讓她一個人走這么遠的路,卻一點兒也不擔心。”
馬車停了下來,它就停在大門口,由四匹馬拉著,車上坐滿了旅客。車夫和護車人大聲催我快點上車。我的箱子被裝上了車。我抱住貝茜的脖子連連吻著她,但最終我們還是被分開了,我被人拖下來帶走。
“千萬要好好照應她呀。”護車人把我抱起來放進車廂時,貝茜對他說。
“行,行!”那人回答。車門砰地關上了,“好啦。”一聲大叫,我們就出發了。就這樣我告別了貝茜和蓋茲海德,被匆匆帶向了陌生的,而且在我當時看來是遙遠和神秘的地方。
路上的情形我已經不太記得了,只知道那天在我看來長得出奇,而且似乎趕了幾百里路。我們經過了好幾個城鎮,在其中很大的一個鎮子上停了下來。車夫卸了馬,旅客們下車去吃飯。我被帶進一家客棧,護車人要我在那兒吃點午飯,我吃不下,他便走了,把我撇在一間大房間里。這個房間的兩頭都有一個火爐,天花板上懸掛著一盞枝形吊燈,墻的高處還做了個小小的紅色回廊,里面擺滿了樂器。我在房間里來來回回走了很長時間,心里感到很不自在,而且害怕得要命,生怕有人會進來把我拐走。我相信的確有拐子存在,他們常常出現在貝茜在爐邊講的故事里。護車人終于回來了,我再次被塞進馬車,我的保護人登上座位,吹響了甕聲甕氣的號角,我們就車聲轆轆地駛過L鎮上的“石頭路”“石頭路”:引自拜倫的長詩《查爾德·哈羅德》的詩句:難道你沒聽見嗎?——不,這只不過是風聲,或者是車輛轆轆駛過石頭路的聲音。開走了。
午后的天氣變得潮乎乎的,還有點霧蒙蒙的。由白晝轉入黃昏時,我開始感到離開蓋茲海德府真的已經很遠了。我們不再經過城鎮,鄉村的景色也有了變化,一座座陰沉沉的大山起伏在天邊的地平線上。暮色漸濃時,馬車駛進一條長滿黑壓壓的森林的山谷,夜幕遮蓋了一切景物之后很久,夜幕已經完全籠罩住一切景色很久之后,我聽到狂風在林中猛烈地呼嘯。
那聲音就像催眠曲,最終使我昏然入睡。可是沒過多久,車子突然停下來,我被驚醒了。馬車的門已經打開,一個仆人模樣的人站在車門口。我借著燈光看清了她的面容和衣著。
“有個叫簡·愛的小姑娘在車里嗎?”她問。我回答了聲“有”之后便被帶下了馬車,箱子也被卸了下來,馬車隨即開走了。
因為坐得太久,我的身子都僵了,馬車發出的聲音和顛簸弄得我昏昏沉沉的,我竭力使自己定下神來,環顧周圍。只見風吹雨打,四周一片黑暗。不過我還是隱約辨出了我面前是一堵墻,墻上有一扇門,我就跟著我的新向導走進了這扇門。她一進去就把門關上,并上了鎖。現在可以看得見這兒有一幢或者幾幢房子,因為這座建筑物鋪展得很開闊,有許多窗戶,其中有些窗戶透出燈光。我們腳踩雨水,走上一條寬闊石子路,過了另一扇門。然后用人領著我穿過一條過道,進了一個生著火的房間,她把我獨自留在那兒,走了。
我站著在火上烤了烤凍僵的手指。接著我四下看了看:房間里沒有蠟燭,壁爐中閃著搖曳不定的火光,不時地照出糊著壁紙的墻、地毯、窗簾、發亮的紅木家具。這是一間客廳,雖然沒有蓋茲海德的客廳寬敞華麗,不過也十分舒服。我正為墻上的一幅不知畫著什么的畫感到迷惑時,門開了,一個人舉著一支蠟燭走了進來,另外還有一個人緊跟在后面。
走在前面的是位高個子的小姐,黑頭發,黑眼睛,寬大而白皙的前額。她半個身子裹在一條大披巾里,神情嚴肅,舉止端莊。
“這孩子年紀這么小,真不該讓她一個人來。”她說著,把蠟燭放在桌子上,她仔細端詳了我一兩分鐘后,又接著說:
“還是快點安排她上床睡覺吧,她看來是累了,你累嗎?”她把手放在我肩上問道。
“有點累,小姐。”
“肯定也餓了。米勒小姐,讓她睡覺前先吃點東西。你是第一次離開父母來進學校嗎,我的小姑娘?”
我向她說明我沒有父母。她問我他們去世多久了,還問我多大了,叫什么名字,會不會讀點書、寫些字和縫紉,隨后用食指輕輕地摸摸我的臉,說她希望我做一個好孩子,說完便叫米勒小姐帶著我走了。
剛離開我的小姐約摸二十九歲上下,帶我一起走的那位小姐似乎比她略小幾歲,前者的語氣、目光和神態給我留下深刻印象,而相比之下,米勒小姐則顯得平淡無奇,她的臉上雖有些操勞過度的神情,但面色還算紅潤。她的一舉一動都顯得十分匆忙,仿佛手頭總有很多忙不完的事情。她看上去像個助理教師,后來我發現的確是這樣。我被她帶著,在這座很大卻不很規則的建筑物里,走過一個又一個房屋,穿過一條又一條走廊。所經過的地方無聲無息,甚至讓人感到有些凄涼。
終于我們突然聽見了一片嗡嗡的人聲,來到了一間又寬闊的大屋子里。屋子兩頭各放著兩張大木桌。每張桌子上燃著兩支蠟燭。一群不同年齡的姑娘,從九歲、十歲到二十歲的都有,團團圍著桌子,坐凳子上。在牛脂蠟燭的昏暗燭光下,我覺得她們的人數多得數不清,可實際上也就八十來個。她們一律穿著式樣有點古怪的褐色呢罩衫,系著長長的粗麻布長圍裙。這會兒正是學習時間,她們都正忙于專心朗讀明天要問的作業,我剛才聽到的那片嗡嗡聲就是眾人同時小聲背誦會集而成的聲音。
米勒小姐示意我坐在靠門的一張長凳上,隨后她走到這個長房間的一頭,大聲叫道:
“班長們,把課本收起來放好!”
四個個子較高的大姑娘分別從各張桌子旁站起來,走了一圈,把書收集起來放好。米勒小姐再次下了命令:
“班長們,把晚飯托盤端來!”
高個子姑娘們走了出去,很快又回來了,每人端著一個大盤子,里面放著一份份分好了的食物——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每個盤子的中央放著一壺水和一個大杯子。食物按份分了下去,誰想喝水,誰就可以拿那個公用的大杯子喝。輪到我的時候,因為口渴,我喝了些水,但沒有去碰食物,興奮和疲倦弄得我什么也吃不下。不過,這時我看清了食物是什么了,它是由一張薄薄的燕麥餅分成的小塊。
吃完飯,米勒小姐作了禱告,各班列隊而出,兩個一排地走上樓去。這時我已經疲憊不堪,幾乎沒去留意臥室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地方,我只覺得它跟教室一樣,屋子很長很寬闊。今晚我得同米勒小姐合睡一張床,她幫我脫了掉衣服。我躺下以后看了一眼那長長的一排排床鋪,每張床上都很快睡下了兩個人。十分鐘后,僅有的燈火也熄掉了。在一片寂靜和黑暗中,我睡著了。
一夜過得很快,我疲倦得連夢都沒有做,只醒來過一次,聽到狂風怒號,大雨嘩嘩啦啦地下著,而且覺察到米勒小姐已經在我身邊睡下了。我再次睜開眼睛時,鐘聲正大聲響起,姑娘們已起床穿衣了。天色還未見曉,房間里點著一兩支燈心草蠟燭。我也只得不大情愿地起了床。天冷得刺骨,我打著哆嗦,勉強把衣服穿好,等到有臉盆空出來時洗了臉。這可不是很快就能等到的,因為每六個姑娘共用一個臉盆,臉盆擺在房屋正中的架子上。鐘聲又響了,大家兩人一排排好隊,列隊走下樓去,走進了氛圍陰冷、燭光暗淡的教室里。米勒小姐作了禱告,接著,她大聲喊道:
“分班!”
接下來一陣大亂,持續了幾分鐘的時間。期間米勒小姐一再喊著:“安靜!”和“保持秩序!”喧鬧聲平息下來之后,我見她們所有的人圍坐成四個半圓的圈子,分別面對著四張桌子。每張桌子后面都放著一把椅子。每人手里都拿著書,桌上各有一部好像《圣經》那么大的書。幾秒鐘的肅靜之后響起了眾人發出來的低沉而含混的嗡嗡聲。米勒小姐從—個班走到另一個班,把這種隱約的喧聲壓了下去。
遠處傳來了一陣當當的鐘聲,立刻有三位小姐進了房間,分別走到一張桌子跟前,并在椅子上就座。米勒小姐坐了靠門最近的第四把空椅子,周圍聚著最小的一群孩子。我就被招呼坐到這個班里去,排在最末一個位置上。
接下來,功課開始了。先背誦了這一天的禱文,隨后念了幾段經文,接著曼聲朗誦了《圣經》中的幾個章節。這些事情整整花了一個鐘頭。這些功課結束時,天色已經大亮,這時那不知疲倦的鐘聲第四次響起,各個班級整好隊伍,走進另一個屋子里去用早餐。想到就要有東西可吃,我高興極了!由于前一天吃得那么少,這會兒我真是餓壞了。
飯廳是個天花板很低、光線又暗的大房間,兩張長桌上放著兩大盆熱氣騰騰的東西。可是叫我沮喪的是,它們發出的氣味一點兒也不誘人,甚至是拒人千里。我發現,當被集中起來吃這種食物的人,鼻子里聞到了這股氣味時,普遍都露出不滿的表情。站在隊伍最前面的第一班的那些高個子姑娘們小聲地嘀咕起來:
“真討厭,粥又煮焦了!”
“安靜!”有人喊了一聲。說這話的不是米勒小姐,而是幾個高級教師中的一位。她是個小個子,皮膚黑黑的,打扮得很漂亮,但臉色有些陰沉。她坐在一張桌子的上手,另一位更為健壯的女人主持著另一張桌子。我想找昨晚見到的第一位小姐,但沒有找著,她不在場。米勒小姐坐在我那一桌的下手。一位樣子像是外國人的古怪的年長婦女——后來知道是她是法語教師——坐在另外那一桌的下手。大家作了一段很長的感恩禱告,又唱了一首贊美詩,然后一個仆役端來了教師們用的茶點,早飯就這樣開始了。
我這會兒餓得簡直是頭暈眼花,所以顧不上味道如何,就把我那份粥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勺。可是當饑餓感稍為緩解之后,我就看出自己端著的簡直是一碗令人作嘔的爛泥漿。煮煳的粥差不多跟爛土豆一樣難吃,饑餓本身也會被它弄得倒了胃口。大家的勺子都沒怎么動,我看見大家嘗了嘗自己的食物,竭力想把它吞下去,但大多數人立刻放棄了努力。早飯就這樣結束了,結果是誰也沒吃上早飯,而我們卻還對并沒得到的東西表示了“感恩”,并且又唱了第二遍贊美詩。之后大家離開了飯廳,走向教室。我是走在隊尾的一個,從桌子旁經過時,我看見一位教師舀了一碗粥嘗了嘗。她又看了看其他幾人,她們臉上都露出了不快,其中的一個,就是身體較為健壯的那位,嘀咕了一聲:
“難吃死了!真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