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有間文庫:離婚
- 老舍
- 5143字
- 2020-06-15 15:17:17
一
太陽還沒出來,天上浮著層灰冷的光。土道上的車轍有些霜跡。駱駝的背上與項上掛著些白穗,鼻子冒著白氣。北平似乎改了樣兒,連最熟的路也看著眼生。龐大,安靜,冷峭,馴順,正像那連腳步聲也沒有的駱駝。老李打了個哈欠,眼淚下來許多,冷氣一直襲入胸中,特別的痛快。
越走越亮了,青亮的電燈漸漸的只剩一些金絲了。天上的灰光染上些無力的紅色;太陽似乎不大愿意痛快的出來。及至出來,光還是很淡,連地上的影子都不大分明。遠處有電車的鈴響。
街上的人漸漸多起來。人們好似能引起太陽的熱力,地上的影兒明顯了許多,墻角上的光特別的亮。
換火柴的婦女背著大筐,筐雖是空的,也還往前探著身兒走。窮小孩們扛著喪事旗傘的竿子,一邊踏拉著破鞋疾走,一邊互相叫罵。這也是孩子!老李對自己說:看那個小的,至多也不過八歲,一身的破布沒有一塊夠二寸的,腿肚子,腳指頭,全在外邊露著。臟,破爛,罵人罵得特別的響亮。這也是孩子!老李可憐那個孩子,同時,不知道咒罵誰才好;家庭,社會,似乎都該罵。可是罵一陣有什么用呢?往切近一點想吧——心中極不安的又要向誰道歉似的——先管自己的兒女吧。
走到了中海。“海”中已薄薄的凍了一層冰,灰綠上罩著層亮光。橋下一些枯荷梗與短葦都凍在冰里,還有半個破荷葉很像長銹的一片馬合鐵。
迎頭來了一乘彩轎,走得很快,一望而知是到鄉下迎娶的,所以發轎這么早。老李呆呆的看著那乘喜轎:神秘,奇怪,可笑??墒牵@就是真實;不然,人們不會還這么敬重這加大的鳥籠似的玩藝。他心似乎有了些骨力。坐彩轎的姑娘大概非常的驕傲,不向任何人致歉?
他一直走到西四牌樓:一點沒有上這里來的必要與預計,可是就那么來到了。在北平住了這么些年了,就沒在清晨到過這里。豬肉,羊肉,牛肉;雞,活的死的;魚,死的活的;各樣的菜蔬;豬血與蔥皮凍在地上;多少多少條鱔魚與泥鰍在一汪兒水里亂擠,頭上頂著些冰凌,泥鰍的眼睛像要給誰催眠似的瞪著。亂,腥臭,熱鬧;魚攤旁邊吆喝著腿帶子:“帶子帶子,買好帶子。”剃頭的人們還沒來,小白布棚已支好,有人正掃昨天剃下的短硬帶泥的頭發。拔了毛的雞與活雞緊鄰的放著,活著的還在籠內爭吵與打鳴兒。販子掏出一只來,嘎——啊,嘎——沒打好價錢,拍的一扔,扔在籠內,半個翅膀掩在籠蓋下,嘎!一只大瘦狗偷了一掛豬腸,往東跑,被屠戶截住,腸子掉在土上,拾起來,照舊掛在鐵鉤上。廣東人,北平人,上海人,各處的人,老幼男女,都在這腥臭污亂的一塊地方擠來擠去。人的生活,在這里,是屠殺,血肉,與污濁。肚子是一切,吞食了整個世界的肚子!在這里,沒有半點任何理想;這是肚子的天國。奇怪。尤其是婦女們,頭還沒梳,臉上掛著隔夜的泥與粉;誰知道下午上東安市場的也是她們?
老李這是頭一次來觀光,驚異,有趣,使他似乎抓到了些真實。這是生命,吃,什么也吃;人確是為面包而生。面包的不平等是根本的不平等。什么詩意,瞎扯!為保護自家的面包而餓殺別人,和為爭面包而戰爭,都是必要的。西四牌樓是世界的雛形。那群男女都認識這個地方,他們是真活著呢。為肚子活著,不為別的;張大哥對了。為肚子而戰爭是最切實的革命,也對了。只有老李不對:他在公寓住慣了,他總以為公寓里會產生炒木犀肉與豆腐湯。他以為封建制度是浪漫的史跡,他以為階級戰爭是條詩意的道路。他不曉得這塊帶腥味的土是比整個的北平還重要。他只有兩條路可走:去空洞的作夢,或切實的活著。后者還可以再分一下:為抓自己的面包活著,或為大眾爭面包活著。他要是能在二者之中選定一條,他從此可以不再向生命道歉。
牌樓底下,熱豆漿,杏仁茶,棗兒切糕,面茶,大麥粥,都冒著熱氣,都有股特別的味道。切糕上的豆兒,切開后,像一排魚眼睛,看著人們來吃。
老李立在那里,喝了碗豆漿。
二
老李決定了接家眷,先“這么”活著試試。可是始終想不起什么時候下鄉去。
張大哥每天早晨必定報告一些消息:“房子定好了;看看去?”
“何必看;您的眼睛不比我的有準?”老李把感激的話總說得不受聽了。
好在張大哥明白老李的為人,因而不但不惱,反覺得可以自傲。
“三張桌子,六把椅子,一個榆木擦漆的——漆皮稍微有些不大好看了——衣櫥;暫時可以對付了吧?”第二天早晨的報告。
老李只好點頭,表示可以對付。
及至張大哥報告到茶壺茶碗也預備齊了,老李覺得非下鄉不可了。
張大哥給他出主意,請了五天假。臨走的時候,老李囑咐張大哥千萬別向同事的說這個事,張大哥答應了決不走露消息。
老李從后門繞到正陽門,想給父母買些北平特有的東西;這個自然不好意思再向張大哥要主意,只好自己去探險。走了一身透汗,什么也沒買,最大的原因是看著鋪子們眼生,既不能扼要的決定買什么,又好像怕鋪子們不喜歡他的照顧,一進去也許有被咬了一口的危險。最后,還是在東安市場買了些果子,雖然明知道香蕉什么的并不是北平的出產。又添了六個罐頭,商標的彩紙印得還怪好看的。
三
老李走后的第二天,衙門里的同事幾乎全知道了:李太太快來了。
張大哥確是沒有泄露消息。
消息廣播的總站是趙科員。趙科員聽戲永遠拿著紅票;凡是發紅票的時候,他不是第一也是第二得到幾張。運動會給職員預備的秩序單,他手里總會有一份。上運動會,或任何會場,聽戲,趙科員手里永遠拿著個紙卷,用作打熟人腦袋的兵器。打了人家的腦袋,然后,“你也來啦?”
他對于別人的太太極為關心。接家眷,據他看,就是個人的展覽會;雖然不發入場券,可是他必是頭一個“去瞧一眼”的。女運動員,女招待,女戲子等等都是預備著為他“瞧”的,別無意義。對于別人的夫人也是這樣。瞧一眼去便是瞧人家的臉,脖子,手,腳,與一切可以被生人看見的地方。他作夢的時候,女子全是裸體的。經趙科員看了一眼之后,衙門中便添上多少多少新而有趣的談話資料。
趙科員等著老李接家眷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平日他評論婦女的時候,老李永不像別人那樣痛痛快快的笑,那就是說不能盡量欣賞,所以他一心的盼望瞧老李一手兒。
趙科員的長像與舉動,和白聽戲的紅票差不多,有實際上的用處,而沒有分毫的價值。因此,耳目口鼻都沒有一定地位的必要,事實上,他說話的時節五官也確隨便挪動位置。眼珠像倆炒豆似的,滿臉上蹦。笑的時候,小尖下巴能和腦門挨上。他自己覺得他很漂亮,這個自然是旁人不便干涉的。他的言語很能叫別人開心,他以為這是點天才。當著老王,他拿老李開心;當著老李,他拿老王開心。當著老王老李,拿老孫開心;實在沒法子的時候,利用想像,拿莫須有先生開心。
“老李接‘人兒’去了!”趙科員的眼睛擠得像一口熱湯燙了嗓子那樣。
“是嗎?”大家的耳朵全豎起來。
“是嗎!請了五天假,五天——”
“五天?平日他連遲到早退都沒有過!”
“可就是呀!等瞧一眼吧!”趙科員心里癢了一下,頭發根全直刺鬧的慌。
“小趙,你這回要是不同我們一塊兒去,留神你的皮,不剝了你的!”邱先生說。
“趙,你饒了人家老李吧,何苦呢,人家怪老實的!”吳先生沈著氣說。
吳先生直著腰板,飯碗大的拳頭握著枝羊毫,寫著醬肘子體的字,臉上通紅,心中一團正氣。是的,吳先生是以正直自夸的,非常的正直,甚至于把自己不正直的行為也視為正直。小趙是他的親戚,他的位置是小趙給運動的,可是沒把小趙放在眼里,因為自己正直。前者因為要納妾,被小趙擴大的宣傳,弄到吳太太耳中,差點沒給吳先生的耳朵咬下一個來,所以更看不起小趙。小趙也確是有些怕吳先生:那一對拳頭!
趙科員不言語了,心中盤算好怎樣等老李回來,怎樣暗中跟著他,看他在哪里住,而后怎樣約會同事的們——不要老吳,而且先瞪他一眼——去瞧一眼,或者應說去打個茶圍。
邱先生是個好人,不過有點苦悶,所以對此事特別的熱心,過來和小趙嘀咕:“大家合伙買二斤茶葉,瞧她一眼,還弄老李一頓飯吃;你的司令。”
吳先生把這個事告訴了張大哥。張大哥笑了一笑。沒說什么。張大哥熱心為朋友辦事是真的,但是為朋友而得罪另一朋友,不便。張大哥冬季的幾噸煤是由小趙假公濟私運來的——一噸可以省著三四塊錢——似乎不必得罪小趙。即使得罪了小趙,除了少燒幾噸便宜煤,也倒沒多大的關系;可是得罪人到底是得罪人,況且便宜煤到底是便宜煤。
四
不過,不得罪小趙是一件事,為老李預備一切又是一件事。張大哥又到給老李租好的房子看了一番。房子是在磚塔胡同,離電車站近,離市場近,而胡同里又比兵馬司和豐盛胡同清靜一些,比大院胡同整齊一些,最宜于住家——指著科員們說。三合房,老李住北房五間,東西屋另有人住。新房,油飾得出色,就是天生來的房頂愛漏水。張大哥曉得自從女子剪發以后,北平的新房都有漏水的天性,所以一租房的時候,就先向這肉嫩的地方指了一刀,結果是減少了兩塊錢的房租;每月省兩元,自然可以與下雨在屋里打傘的勞苦相抵;況且漏水與塌房還相距甚遠,不必過慮。
張大哥到屋里又看了一遍。屋里有點發面味。遍地是爛紙,破襪子,還有兩個舊油簍,和四五個美麗煙的空筒——都沒有蓋,好像幾只大眼睛替房東看著房。窗戶在秋天并沒糊過,只把冷布的紙簾好歹的粘上。玻璃上抹著各樣的黑道,紙棚上好幾個窟窿,有一兩處垂著紙片,似乎與地上的爛紙遙相呼應。張大哥心中有點不痛快,并不是要責備由這個屋里搬走的人們,而是想起自己那兩處吃租的小房——人們搬家的時候也是這樣毀壞,租房住的人和老鼠似乎是親戚!
窗戶當然要重新糊過;棚?似乎不必管。墻上不少照片與對聯的痕跡,四圍灰黃,整整齊齊的幾個方的與長的白印兒;也不必管,老李還能沒些照片與對聯?照原來的白印兒掛上就行。張大哥以為沒有照片與對聯的不能算作“文明”人。
把這些計劃好,張大哥立在當中的那一間,左右一打眼,心中立刻浮出個具體的設計:當中作客廳,一張八仙桌,四把椅子。東西兩間每間一張桌,一把椅;太少點!暫時將就吧;不,客廳也來兩把椅子吧。東間作書房,嘔,沒有書架子呀!老李是愛買書的人——傻瓜!8每月把書費省下,有幾年的工夫能買一處小房,信不信?還得給他去弄個書架子!西間放那個衣櫥。東西套間:一間臥室,一間廚房;床是有了,廚房還短著案子。
還顯著太簡單!科員的家里是簡單不得的!不過,掛上些照片與對聯也許稍微好些;況且堂屋還得安洋爐子。張大哥立刻看看后檐墻有出洋爐煙管子的圓孔沒有。有個碟子大的圓洞,糊著張紙,四圍有些煙跡,像被黑云遮住的月亮。心中平安了許多:冬天不用洋爐子,不“文明”!
計劃好一切,終于覺得東西太少??墒牵m然同是科員,老李究竟是鄉下人,這便又差一事了;鄉下人還懂得哪叫四襯,哪叫八穩?有好桌子也是讓那對鄉下孩子給抹個亂七八糟。好了,只須去找裱糊匠來糊窗子,和打掃打掃地上。得,就是它!
張大哥出來,從新端詳了街門一番。不錯,小洋式門,上面有兩個洋灰堆成的獅子,雖然不十分像獅子,可是有幾分像哈吧狗呢,就算手藝不錯。兩獅之間,有個碟子大小的八卦。獅子與八卦聯合起來,力量頗足以抵得住一對門神爺。張大哥很滿意?!拔拿鳌狈勘仨氂醒笫介T,門上必須有洋灰獅子;況且還有八卦!
張大哥馬上去找裱糊匠,熟人,不用講價錢;或者應說裱糊匠不用講價錢,因為張大哥沒等他張嘴,已把價錢定好。作也得作,不作也得作,糊窗戶是苦買賣,可是裱糊喜棚呢,糊冥衣呢,不能不拉這些生意。凡是張大哥為媒的婚事,自然張大哥也給介紹裱糊匠;不幸新娘或新郎不等白頭到老便死去一位呢,張大哥少不得又給張羅糊冥衣——裱糊匠是在張大哥手心里呢!說好了怎樣糊窗戶,張大哥就手打聽金銀箔現在賣多少錢一刀,和紙人的粉臉長了價錢沒有。張大哥對事事要有個底稿,用不著不要緊,備而不用,切莫用而不備。
五點多了,張大哥必須回家了。到四牌樓買了只醬雞,回家請夫人。心里想:那條棉褲她大概快給作成了,總得買只雞犒勞犒勞她。其實,她要是會打毛繩褲子,還真用不著作棉的;趕明兒請孫太太來教教她。一條毛繩褲,買,得七八塊錢;自己打的,兩磅繩子——不,用不了,一磅半足夠;就說兩磅吧,兩塊八加兩塊八,五塊六。省小三塊子!請孫太太教教她,反正我上衙門,她沒事作,閑著也是閑著。叫太太閑著,不近情理。老夫老妻的,總得叫太太多學本事。張大哥看了看手中的荷葉包:醬雞個子真不小,女兒也不回來!一家子吃也不至于不夠。
女兒十八了,該定親了。出了高中入大學,一點用處沒有,只是費錢。還有二年畢業,二十;四年大學,二十四;再作二年事——大學畢業不作二年事對不起那些學費——二十六。二十六!姑娘就別過二十五!過了二十五,天好,沒人要,除非給續弦!趕緊選個小人兒,高中一畢業,去她的,別耍玄虛!
兒子,兒子是塊心??!
看見一挑子鮮花,晚菊,老來少,番椒……張大哥把兒子忘了,用半閉著的那只眼輕輕瞭了一下。要買便宜東西,決不能瞪著眼直撲過去,像東安市場里穿洋服拉著女朋友的那些大爺那樣??偟锰撎搶崒崳t一眼。賣花的恰巧在這一瞭的工夫,捉住張大哥的眼。張大哥拉線似的把眼光收到手中的醬雞上,走了過去。
兒子是塊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