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李怎么把夫人,一對小孩,鋪蓋卷,尿墊子,四個網(wǎng)籃,大小七個布包,兩把雨傘,一簍家腌的芥菜頭,半壇子新小米,全一股作氣運來,至今還是個謎。他好像是下了決心接家眷,所以凡是夫人舍不得的物件全搬了來;往常他買過了三件小東西就覺得有丟失一件的可能。
他請了五天假,第三天上就由鄉(xiāng)間拔了營,為是到北平之后,好有一天的工夫布置一切,不必另請假。
由張大哥那里把桌椅搬運了來,張大哥非到四點后不能來,所以丁二爺自告奮勇來幫忙。丁二爺?shù)膸兔ο抻诳春⒆印6《數(shù)目春⒆邮菍iT擋路礙事添麻煩。老李要往東間里放桌子,丁二爺和兩個孩子恰好在最宜放桌子那塊玩呢;老李抓了抓頭發(fā),往西間去,丁二爺率領(lǐng)二位副將急忙趕到。老李找錘子,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丁二爺拿著呢。
忙了一天,兩把傘還在院里扔著,小米灑了一地,四個網(wǎng)籃全打開了,東西以極新穎的排列法陳列在地上,沒有一件得到相當(dāng)?shù)牧⑸硭冢疑浅5牟话踩豪侠畈人橐粋€針盒,李太太被切菜墩絆倒兩次,壓癟了無數(shù)可以癟的東西,博得丁二爺與孩子們的一片彩聲。
還不到四點鐘,張大哥來了。把左眼稍微一睜,四籃的東西已大半有了地位,用手左右指了指,地上已經(jīng)看不見什么,連灑出來的小米全又回了壇子。
全布置好了,沒有像片和對聯(lián)!張大哥對老李有些失望。再看,新糊的窗子被丁二爺戳了個窟窿。不怪張大哥看不起他們。
“老李,明天上我那兒取幾張風(fēng)景畫片,一付對聯(lián),一個中堂,好在都沒上款。”
老李看了看墻上,才發(fā)現(xiàn)了黑白分明不大好看,“糊一糊好了。”他說。
“知道能住多少日子呀,白給人家糊?況且糊墻就得糊頂棚,你還不能四白落地,可是上邊懸著塊黑膏藥。再說,一裱糊,又是天翻地覆,東西都得挪動。”張大哥點上了煙斗。
一聽又要天翻地覆,老李覺得糊墻一定是罪孽深重,只好點了點頭,意思是明天去取那沒上款的對聯(lián)。
張大哥走了。
他走后,老李才想起來了,也沒讓他吃飯!飯在哪兒呢?可是,退一步說,茶總該沏一壺吧!看了看堂屋,方桌上一把壺六個碗,在個磁盤上放著,好像專等有人來沏茶似的。誰當(dāng)沏茶去?假如這是在張大哥家里?誰應(yīng)當(dāng)張羅客人喝茶?老李的眉頭皺上了。他剛一皺眉,丁二爺也告辭;孩子們拉住丁二爺?shù)氖郑辉S他走。
“在這兒吃飯,媽會作棗兒窩窩!”男孩兒說。
“棗兒喏喏!”女孩跟著哥哥學(xué),話還說得不大便利。
老李一邊往外送客,一邊心里說:“大人還不如小孩子懂事呢!”繼而一想,“弄些客套又有什么意義呢?”心中這么想,把丁二爺忘了。客人走出老遠,他才想起,“嘔,丁二爺呢?”
二
李太太不難看。臉上挺干凈,有點發(fā)整。眉眼也端正。嘴不大愛閉上,呼吸帶著點響聲,大牙板。身子橫寬,棉袍又肥了些,顯著遲笨。一雙前后頂著棉花的改造腳,走路只見胳臂搧動,不見身體往前挪:有時猛的倒退半步,大概是腳踵設(shè)法找那些棉花呢。坐下的時候確不難看。新學(xué)會的鞠躬:腰板挺著,兩手貼垂,忽然一個整勁往前一栽:十分的鄭重,只是略帶點危險性。
她給丁二爺鞠了躬,給張大哥鞠了躬,心里覺得不十分自然,可是也有點高興。張大哥說“好在還不冷”的時候,她答了句“還沒到立冬”,也非常的漂亮而恰當(dāng)。
屋子大概的布置好了,她一手扶著椅子背,四下打了一眼,不錯,只是太空!可是,空得另有一種可喜的味道。這一切是她的!除了丈夫就屬她大,沒有公婆管著,小姑子看著。況且,這是北平!北平未見得比鄉(xiāng)下“好”,可是,一定比鄉(xiāng)下“高”。
老李的眉頭還皺著呢,看了她一眼,要說:“不會沏點茶呀?”可是管住了自己,改為:“倒壺茶。”跟她說,連“沏”還得改成“倒”!
“我還真忘了,真!”李太太笑了,把牙全露出來。“茶葉呢?”這句好像是問全北平呢,聲音非常的高。
“小點聲!”老李說,把“這兒不是鄉(xiāng)下,屋里說話,村外都得聽見!”咽了回去。
她似乎為抵銷大嗓說話的罪過,居然把茶葉找到。“還忘了呢,沒水!”為找到茶葉把大嗓的罪過又犯了。
“你小點聲!”老李咬著牙說,眉頭皺得像座小山。
她拿著茶壺在屋里轉(zhuǎn)了半個圈,因腳下的棉花又發(fā)生了變化,所以沒有轉(zhuǎn)圓。“我上街坊屋借一壺開水去?”
他搖頭。不行,還得告訴她:“這兒不比鄉(xiāng)下,不許隨便用人家的東西。”
“媽,吃飯飯!”小妞子過來拉住媽媽的手。
媽媽抱起孩子來,眼圈紅了。在鄉(xiāng)下,這時候孩子就該睡了;在這兒,臭北平!這個不準(zhǔn),那個不行,孩子到這咱晚還沒吃飯!屋子是空的,沒有順山大炕,沒有箱子,沒有水,看哪兒都發(fā)生,找什么也不順手,丈夫皺著眉!一百個北平也比不上鄉(xiāng)下!
“爸,還不吃飯?”男孩用拳頭打了老李一下。
老李看了看兩個孩子,眉頭上那座小山化了。“爸給你們買吃的去,”然后把小拳頭放在自己的手掌上,“這兒呀,方便極了,一會兒我都能買來,買——”他看了太太一眼,“買什么?”
太太沒言語,臉上代她說,“我知道你們的北平有什么!”
“爸,買點落花生,大海棠果。”
“爸,菱吃發(fā)生!”小妞子說。
老李笑了,要回答他們幾句,沒找到話,披上大衣上了街。
三
街上東西是很多,老李可想不出買什么好。街西一個舊書攤,賣書的老人正往筐中收拾《茶花女》,《老殘游記》,和光緒三十二年的頭版《格致講義》。老李看了看,搭訕著走開:邁了兩步又回頭看看賣書的——正忙著收攤,似乎沒有理會到老李的存在。老李開始注意羊肉床子旁邊的芝麻醬燒餅。剛烙得,焦黃的芝麻像些吃飽的蚊子肚兒。頗想買幾個。旁邊一位老太太正打好洋鐵壺的價錢,老李跟著買了兩把。等她走后,才敢問洋爐子的價錢——因張大哥極端的主張用洋爐子——買定了一個。一問價錢的時候,心中就決定好——準(zhǔn)買貴了。買好之后又決定好,告訴張大哥的時候,少說兩塊錢,他還能說貴嗎?心中很痛快,生平第一次買洋爐子:一輩子不準(zhǔn)買上兩回,貴點就貴點吧。說好爐子和鐵管次日一早送去。然后,提著水壺,茫然不知到哪里去好。
到底給孩子們買什么吃呢?
雖然結(jié)婚這么幾年,太太只是父母的兒媳婦,兒女只是祖母的孫兒,老李似乎不知道他是丈夫與父親。現(xiàn)在,他要是不管兒女的吃食,還真就沒第二個人來管。老李覺得奇怪。燈下的西四牌樓像個夢!
給小孩吃當(dāng)然要軟而容易消化的,老李握緊了鐵壺的把兒,好像壺把會給他出主意似的。代乳粉?沒吃過!眼前是干果鋪,別忘了落花生。買了一斤花生米。一斤,本來以為可以遮點羞,哼,誰知道才一角五分錢!沒法出來,在有這么些只電燈的鋪子只花一角五?又要了兩罐蜜餞海棠。開始往回走。到胡同口,似乎有點不得勁——花生米海棠大概和晚飯不是同一意義。又轉(zhuǎn)回身來,看了看油鹽店,豬肉鋪,不好意思進去。可是日久天長,將來總得進去,于是更覺得今天不應(yīng)進去。心里說:“你一進去,你就是張大哥第二!”可是不進去,又是什么第二呢?又看見燒餅。買了二十個。羊肉白菜餡包子也剛出屜,在燈光下白得像些磁的,可是冒著熱氣。買了一屜。賣燒餅的好像應(yīng)該是姓“和”名“氣”,老李痛快得手都有點發(fā)顫,世界還沒到末日!拿出一塊錢,唯恐人家嫌找錢麻煩;一點也沒有,客客氣氣的找來銅子與錢票兩樣,還用紙給包好,還說,“兩攙兒,花著方便。”老李的心比剛出屜的包子還熱了。有家庭的快樂,還不限在家庭之內(nèi);家庭是快樂的無線廣播電臺,由此發(fā)送出一切快樂的音樂與消息,由北平一直傳到南美洲!怨不得張大哥快活!
菱在媽媽懷中已快睡著,聞見燒餅味,眼睛睜得滴溜圓,像兩個白棋子上轉(zhuǎn)著兩個黑棋子。英——那個男孩——好似燒餅味還沒放出來,已經(jīng)入了肚了一個。然后,一口燒餅,一口包子,一口花生米,似乎與幾個小餓老虎競賽呢。
誰也沒想起找筷子,手指原是在筷子以前發(fā)明出來的。更沒人想到世界上還有碟子什么的。
李太太嚼著燒餅,眼睛看著菱,仿佛唯恐菱吃不飽,甚至于有點自己不吃也可以,只愿菱把包子都吃了的表示。
菱的眼長得像媽媽,英的眼像爸爸,倆小人的鼻子,據(jù)說,都像祖母的。菱沒有模樣,就仗著一臉的肉討人喜歡,小長臉,腮部特別的胖,像個會說話的葫蘆。短腿大肚子,不走道,用臉上的肉與肚子往前搖。小嘴像個花骨朵,老帶著點水。不怕人,仰著葫蘆臉向人眨巴眼。
英是個楞小子,大眼睛像他爸爸,楞頭磕腦,脖子和臉一樣黑,肉不少,可是不顯胖,像沒長全羽毛的肥公雞,雖肥而顯著細胳臂蠟腿。棉褲似乎剛作好就落伍,比腿短著一大塊,可是英滿不在乎,褲子越緊,他跳得越歡,一跳把什么都露出來。
老李愛這個黑小子。“英,賽呀!看誰能三口吃一個?看,一口一個月牙,兩口一個銀錠,三口,沒!”
英把黑臉全漲紫了,可是老李差點沒噎綠了。
不該鼓舞小孩狼吞虎咽,老李在緩不過氣來的工夫想起兒童教育。同時也想起,沒有水!倒了點蜜餞海棠汁兒喝,不行;急得直揚脖。在公寓里,只須叫一聲茶房,茶是茶,水是水;接家眷,麻煩還多著呢!
正在這個當(dāng)兒,西屋的老太太在窗外叫:“大爺,你們沒水吧?這兒一壺開水,給您。”
老李心中覺得感激,可是找不到現(xiàn)成的話。“嘔嘔老太太,嘔——”把開水拿進來,沏在茶壺里。一邊沏,一邊想話。他還沒想好,老太太又發(fā)了言:
“壺放著吧,明兒早晨再給我。還出去不出去?我可要去關(guān)街門啦。早睡慣了,一黑就想躺下。明兒倒水的來叫他給你們倒一挑兒。有缸啊?六個子兒一挑,零倒,包月也好;甜水。”
老李要想趕上老太太的話,有點像駱駝想追電車,“六個子,謝謝,有缸,不出去,上門。”忘了說,“您歇著吧,我去關(guān)門。”
“孩子們可真不淘氣,多么乖呀!”老太太似乎在要就寢的時候精神更大。“大的幾歲了?別叫他們自己出去,街上車馬是多的;汽車可霸道,撞葬哪,連我都眼暈,不用說孩子們!還沒生火哪?多給他們穿上點,剛?cè)攵鞖赓\滑的呢,忽冷忽熱,多穿點保險!有厚棉襖啊?有做不過來的活計,拿來,我給他們做;戴上鏡子,粗枝大葉的我還能縫幾針呢;反正孩子們也穿不出好來。明天見。上茅房留點神,磚頭瓦塊的別絆倒;拿個亮兒。明天見。”
“明天——老太太,”老李連句整話也沒有了。
可是他覺得生活美滿多了,公寓里沒有老太太來招呼。那是買賣,這是人情。喝了碗茶,打了個哈欠,吃了個海棠,甜美!要給英說個故事,想不起;腰有點痛。是的,腰疼,因為盡了責(zé)任,賣了力氣。拿剛才的事說吧,右手燒餅,左手包子,大衣的袋中一大包花生米,中指上掛著鐵壺!到底是有家!在公寓里這時候正吃完了雞子炒飯,不是看報,就是獨坐剔牙。太太也過得去,只是鞠躬的樣子像紙人往前倒——看了太太一眼。
菱的小手里拿著半個燒餅,小肉葫蘆直向媽媽身上倒,眼已閉上,可還偶爾睜開一點縫,媽媽嘴中還嚼動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摟著孩子微微的向左右搖身,眼睛看著洋蠟的苗。
老李不敢再看。高跟鞋,曲線美,肉色絲襪,大紅嘴唇,細長眉……離李太太有兩個世紀(jì)!老李不知是難過好,還是痛快好。他似乎也覺出他的毛病來了——自己沒法安排自己。只好打個哈欠吧,啊——哈——哈。
英的黑手真熱,正捻著爸的手指肚兒看有幾個斗,幾個簸箕。
“英,該睡了吧?”
“海棠還沒吃完呢。”英理直氣壯的說。
老李雖然又打了個哈欠,可是反倒不困了。接了家眷來理當(dāng)覺出親密熱鬧,可是也不知怎么只顯著奇怪隔膜與不舒適。屋子里只有一枝洋燭的光亮,在太太眼珠上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