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左人錦從外面回來,雙眉緊鎖,不停地長吁短嘆。楊老夫人已于兩年多以前臥病在床,但神志還十分清楚,一見丈夫不快,連忙輕聲詢問發(fā)生了什么事。左人錦踱到床前坐下,看著與自己多年相依為命的老妻,難過地述說著自己在大街上看到的饑民遍地的場景。
楊老夫人知道丈夫素來為人良善,古道熱腸,最見不得人受苦受難,一旦見了這種情形,如同自己身受其苦。聽他這么一說,知道必有下文,便沒有接他話,只將手伸過去,輕輕握住他的手背,靜靜地聽著他說。“今日眾鄉(xiāng)里聚齊,想商討個法子,即便是我輩無財無勢,也要為北來的兄弟盡一些綿薄之力。眾人商定,后日在袁家鋪施粥救濟饑民,大家有錢的出錢、有物的出物,但求能多救得幾條性命。這等濟世救人的好事,我自然鼎力支持,可惜我一個窮書生,能做什么呢?”
“不是有義倉么?”楊老夫人問。這“義倉”是左人錦仿照古代社倉法提出的,建議鄉(xiāng)人共同設立一座谷倉,將每年的收成勻出一點,積蓄起來,遇到荒年開倉給賑。
“前年發(fā)大水,義倉已經所剩無多了。”
楊老夫人想了一會兒,又說:“不要緊,家里那幾分薄地,還種得幾棵青菜,你先將它拿了去吧。”
“我原本也是這么想,只是……”左人錦欲言又止。“只是什么?”左人錦吞吞吐吐了半天,終于開口說,“后來左人貴愿借我十兩銀子,代我買些谷米,做了這個善事。我卻不知日后該如何還他。”
左人貴與左人錦是同曾祖的兄弟輩,是左家大屋第二進的屋主。自左氏家族分家以來,左人錦一家仍世代以耕讀為本,生活日漸困頓;而左人貴這一支卻與左人錦家不同,他的祖父鋌而走險,帶著兒子在長江上放了十幾年排,賺了不少錢。到了左人貴這一代,他不愿再奔波勞頓,便拿著銀子在岳陽開了個小雜貨鋪,做點小本生意,如今也算是湘陰數得著的富戶了。左人貴的日子雖然過得寬裕,但為人心胸狹窄、精打細算,加之左人錦讀書人家,在封建社會,商人是沒有什么地位的,左人錦終究看不起左人貴,兩家平素少有往來。
“這鐵公雞都愿拔毛了?”楊老夫人明白了丈夫心情不振的原委,輕松了許多,隨口開了句玩笑。她又安慰左人錦說:“車到山前必有路。你且放寬心,到時候我自有辦法。”
左人錦嘴唇動了動,似乎還有話要說,終于還是咽了回去。他站起身來:“我去書房看看,你好生歇著吧。”
施粥的日子到了。
袁家鋪的三岔路口被擠了個水泄不通,成百上千的饑民蜂擁而至,排成六條長長的隊伍。負責施粥的、運粥的,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左人錦和他的三個孫兒也在其中。
左家長孫宗棫攙扶著祖父左人錦。左宗棫已年滿18,仍在家中跟從祖父、父親讀書。這孩子高挑兒身材,面色黝黑,清瘦的臉龐上一雙眼睛深陷下去,顯得有幾分憔悴。左宗植時年13歲,依然是淘氣的樣子,帶著稚氣的小弟左宗棠在人群中鉆來鉆去,半是幫忙半是看熱鬧。
饑民們看著熱粥一桶桶搬上來,一個個顧不得燙嘴,狼吞虎咽,看到難民們滿足的神情,左人錦的心里一點都沒有輕松,他的目光總是緊緊跟隨著活蹦亂跳的小孫子左宗棠。左宗棫覺得有些奇怪,想祖父可能是怕小弟有個閃失,便自作主張將宗棠叫了過來。
“季高,”左人錦顧不得理會宗棫,一把摟住了笑瞇瞇跑過來的左宗棠,想了想問,“你為什么要來這里?”“我來幫忙救濟饑民!”小宗棠胸脯一挺,驕傲地答道。“這些饑民把你的粥吃掉了,你晚上沒有飯吃,怕不怕?”左宗棠回頭看了一眼難民,轉過身來,毅然答道:“祖父曾教季高念過杜少陵的詩‘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我天天都有飯吃,餓一頓不算什么。”一聽這話,左人錦不禁老淚縱橫。身旁幾個孫兒都不知老祖父為何大放悲聲,嚇得誰也不敢說話。
原來,左人錦與楊老夫人那天的對話只說了一半實情,還有一件更為重要的事情并沒有告訴她:左人貴在岳陽照看雜貨鋪的兒子也是三代單傳的一根獨苗,且至今尚無子息,他怕家業(yè)無人繼承,有心要從親友中過繼一個小兒,看來看去,只挑中了年紀尚幼且聰明靈慧的左宗棠。但因左人錦一家向來不與其接觸,所以一直沒有提起過。誰料這次天賜良機,一貫樂善好施的左人錦因無力資助饑民而心中不安,左人貴乘虛而入,主動提出借他十兩銀子,自己再添一百兩救濟災民,條件就是施粥以后即將左宗棠過繼到自己兒子名下,那十兩銀子都可以不還;如果違約,就要用左人錦家的東廂房相抵。
原本左人錦不肯答應。小宗棠是全家的寶貝,不僅生時有異相,而且?guī)啄晗聛盱`根早現(xiàn),才四五歲光景,就將《三字經》、《千字文》背得滾瓜爛熟,是個可造之材,況且骨肉情深,他也不忍一家分離。
但經不住左人貴再三相勸,他又活動了心思:左宗棠生后,家中人口眾多,本來就不寬裕的家境更為困難;其母又體弱多病,乳水不足,小兒多靠米汁喂養(yǎng),落下個身子小肚臍凸的毛病。如果過繼到左人貴家,便衣食不愁;左人貴還答應一力承擔他們兩老的身后事,并允許左宗棠為他們披麻戴孝。自己的十兩銀子不借不打緊,想到左人貴應下的一百兩銀子卻不知能救濟多少生靈,如若不準此事,豈不是為一己之私斷送了眾多饑民的性命?思前想后,他居然就答允下來。
前日在楊老夫人面前,他本想將此事和盤托出,但明知老妻平日最疼的就是這個孩子,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今天又聽小宗棠對答如流,至仁至性,更覺自己辦了一件錯事,不由得心如刀絞,悲從中來。
左宗棫三兄弟慌了手腳,好在此處離家不遠,趕忙扶著祖父往家走。身后還響起一片贊嘆聲:“這老爺子真是一副菩薩心腸……”
看到丈夫淚如雨下地被三個孫兒簇擁著回家,楊老夫人大驚失色,問那三個孩子,卻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好容易等左人錦收住了淚,他無力地擺了擺手,打發(fā)三個孫兒出門。屋里只剩下老夫婦二人。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屋子里靜得能清清楚楚地聽到他們的呼吸聲。終于,楊老夫人忍不住了,她柔聲問道:“人錦,你今天心里不好受么?”
過了許久,左人錦慢慢地抬起了頭,一雙淚光閃爍的老眼充滿愧疚地望著妻子。他兩片嘴唇不停地翕動著,臉上的肌肉因為激動而顫抖起來,又沉默了一陣,才狠下心腸,凄厲地叫出一句:“我對不起你!”
楊老夫人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強打精神聽丈夫說著,聽著聽著,她的心宛如沉入一個無底的黑洞之中,無休無止地墜落下去。當她聽完最后一句話時,她再也支持不住了,眼前一陣暈眩,只覺天旋地轉,坐在床上的身子猛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學識漸豐失兄長
左宗棠的祖母聽完祖父的話,因為一時急火攻心,暈了過去,左家上上下下慌作一團,又是掐人中,又是薰香草,忙活了大半天,老太太終于醒過來了。她沒有多說話,屏退了眾人,一個人關在屋子里,直到掌燈時分才單獨將左宗棠叫到身邊。
“季高,”平日一貫疼他愛他的老祖母今天愈發(fā)顯得慈祥。她伸出手來,愛憐地摸著他的頭,遞給他一個精致的錦囊,說道:“這里面是奶奶方才寫的書信一封,現(xiàn)在奶奶將它交給你,你要收好,暫時不要打開來看。等有一天奶奶去了,你就拿它去交給祖父,讓他讀給你聽。”
對于這個只有5歲的孩子來說,這件事情讓他覺得非常奇怪。但他當時還想不出這一天發(fā)生的事與他有什么關系。既然祖母讓他收好,他便小心翼翼地解開衣扣,將錦囊放入貼身的衣袋里。接著他又與祖母閑聊了一會兒,就回房休息去了。
可是,令左宗棠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晚,竟成了他與祖母的最后一次見面!次日清晨,當他還在睡夢中時,就被母親搖醒。母親一邊流淚一邊為他穿上黑衣,系上麻繩,這一切都表明——祖母已經去了!
幼小的左宗棠簡直驚呆了——昨天夜晚還在與他促膝談心的慈愛的祖母居然在一夜之間就撒手西去了!這五年來,一直是祖母伴他日常生活起居,對他關懷備至,甚至比母親還更顯親近。每當他學倦玩累或是受到責罵時,第一個想到的人便是祖母。他總是在第一時間跑到祖母房中去尋求安慰,每當此時,祖母會將他抱在懷里,給他講一個個美麗的洞庭湖的傳說。兩年前祖母染病,行動不便,但她的廂房仍是小宗棠最愛的去處,盡管有時他并不懂祖母在說些什么,但只要看到那副慈祥的面容,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他就會感覺到滿足和安寧……
一摸胸口,他突然憶起祖母昨夜的囑咐,便請母親帶他去祖父那里,讓他拆開錦囊。這一拆,家中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祖母在那封遺書里記下了五年前的那個秘密:在左宗棠出生的前一天,她如何感覺到天氣變化,兒媳反常。那天半夜,她又如何夢到牽牛降世,得諳天機。清晨宗棠在母親睡夢中悄然落地,她是如何一驚一喜……眾人這才知道,原來小宗棠的降生還有這樣一段奇事,也才明白,為何祖母一直對他青睞有加。
祖母在遺書里告訴祖父,他借左人貴的那十兩銀子可以償還。她一生省吃儉用,勤儉持家,暗地里節(jié)約下來二十六兩銀子,本是要等百年之后傳給兒媳余氏的,以備不時之需。但當時祖父對這件事并不知情,所以才會和左人貴立下過繼宗棠的文書。
名為過繼,實是買兒,左人貴正是算定了左人錦無力償還那十兩銀子,又不會忍心割讓祖屋,才肆無忌憚地要求過繼左宗棠。但左人錦卻悔之晚矣,苦于如今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沒有辦法更改。
但是,“牽牛降世”橫生枝節(jié),看來這一回的事正應了牽牛星當年所說的劫數。無論如何,既然上界仙人曾經特意托夢叮囑,那就斷斷不能違背天意將宗棠過繼到左人貴一家。左家世居湘陰東鄉(xiāng)左家塅,清貧耕讀,到這一輩已是山窮水盡,以后恐怕更加苦于生計。況且左人貴為了把孫子宗棠過繼過去,可謂費盡心機,如果這次不能成功,那么以后他肯定還會再打其他的主意。與其消極地被動挨打,不如遠遠地避開他,讓他另作打算。為今之計,應當破釜沉舟,索性將東廂房讓給他,只留下西廂房讓兒媳余氏帶著兩個女孩居住看家,左人錦和左觀瀾則帶著宗棫、宗植、宗棠三人離家遠走,另謀出路。左人錦思慮再三,這是唯一的出路。于是,祖孫三代共同葬了楊老夫人,為她守孝百日,隨即收拾了一箱書,帶上老夫人留下的銀子,離開了家鄉(xiāng)。
從那時起轉眼又是兩年了。兩年來,一家人幾經輾轉,最后終于在府城長沙落了腳。祖父和父親在貢院東街找了間大屋子,開館授徒。因為兩人忠厚誠實,教導有方,遠近都有人來送子受教,又有祖母遺下的銀子作底,所以除了養(yǎng)家糊口外,還小有積蓄。但祖父因為心念祖母,愁懷不解,而且對于借銀讓屋一事始終耿耿于懷,就在快到祖母祭日的時候,到底還是支持不住,抑郁而終。
不知不覺,又是幾年過去了。左宗棠學識日增,兩位兄長也不甘示弱,雙雙考入縣學,中了秀才,更讓小弟宗棠悉心治學,長進很快。到他12歲時,已經讀過了四書五經,博聞強記,作文運筆如飛,深得父親和兄長的贊賞。
但就在他12歲這年,家中卻再一次遭受了打擊——長兄左宗棫突然暴病身亡!
左宗棫向來身子較弱,一天他從外面回到家中,時間比往常都早。左觀瀾見他步伐不穩(wěn),臉色紅得怕人,嚇了一大跳,脫口問道:“伯敏,你身子不大好吧?”
原來,左宗棫連月來一直頭暈眼熱,咳嗽不止,有時還咳出血絲,但他從來內向寡言,又擔心家中為他的病花錢,竟半個字也沒有向家人透露,直到堅持不住,才說出實話。這一下急壞了左觀瀾和在家的小弟左宗棠,他們連忙請醫(yī)抓藥,眼見他喝下藥去,上床歇息,才略微安心。可是不知是用藥不當還是病勢嚴重,到半夜里左宗棫竟然又大咳起來,就此昏死過去,從此再也沒有睜眼。
宗棫的突然離世,讓左家上下都備受打擊,父親左觀瀾更是悲痛欲絕,母親余氏聞訊立時暈倒在地,不省人事。懷胎十月,養(yǎng)育二十五載,未曾見他成家立業(yè),居然就離開了人世,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母親欲哭無淚。宗植、宗棠兩兄弟也傷心不已。與兩個弟弟相比,左宗棫雖然資質略遜一籌,但從小溫良恭順,對上尊敬,待下謙和,極為忠厚質樸,可惜猝然而逝,任父親兄弟如何呼喚,都再也聽不見了……左宗棫死后,其尸體運回湘陰下葬,安葬之后,左氏父子怕余氏守著新墳過于傷感,于是商定與她一起回了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