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牛星搖頭不答,只說道:“上天自有安排。左家并無大劫,只是小有變遷,老夫人不必多慮。還有一事需要小心,今夜之事,即使親如夫君,也斷斷不可透露一字。等老夫人百年之后,才可宣與人知。切記,切記!”說完,一陣清風(fēng)吹過,曬谷坪上已是黑漆漆一片,仿佛從未有過剛才這一番交談。
此時的楊老夫人心亂如麻。親眼看到上界的仙人,令她受寵若驚;又知道了家中即將出世的孩兒乃牽牛轉(zhuǎn)世,想來必有一番造化,更是驚上加喜;但又苦于不明左家究竟將遇何事,不知能否預(yù)先防范;更是有一點不明白,自己百年之后,如何能將這個秘密告知他人……千頭萬緒無法理清,情急之下她不由得高聲叫道:“仙人留步!”曬谷坪上空空蕩蕩,牽牛星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哪里還有半點印跡。
正在此時,耳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你還好么?”分明是丈夫左人錦在喚自己的閨名。她睜眼一看,自己正好端端地躺在床上,旁邊既不是曬谷坪,也沒有什么牽牛星,只有丈夫關(guān)切的目光。
左人錦又說:“我今日念書念得晚了,回來見你已然熟睡,不忍打攪。想是白天操勞了,夜里睡得不安,近日媳婦身子不適,你也過于勞累了。我們均已年邁體衰,你要多加休息,保重自己呀!”
楊老夫人半晌才說道:“剛才做了個怪夢,不妨事。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
“已經(jīng)寅時了,快些睡吧。”
蒙眬之中,楊老夫人不知道自己剛才是真做了夢,還是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如果是幻覺,但那夢中情景歷歷在目,二人對答之言句句真切,猶在耳邊。這似夢非夢的感覺,使人心神恍惚。楊老夫人想,或許是自己今天受那場暴雨的影響,又擔(dān)心兒媳生產(chǎn),想得多了,才做起這種夢來。
就在他們準(zhǔn)備歇息時,外面?zhèn)鱽硪魂嚰贝俚那瞄T聲,夾雜著秀嫂驚惶失措的聲音:“老先生,老夫人,不好了,先生娘子生了!”
左人錦和楊氏聞言大吃一驚,連忙披衣下床,開門問道:“怎么毫無聲息就生了?”
“我也不知道啊!”秀嫂臉色慘白,一口氣不停地說,“前夜里先生娘子精神好,拉著我聊了足有半個時辰,等左先生去了,相互問了安好,總算上床歇了。左先生回書房去睡,我見先生娘子沒有什么不妥,便也合了眼。誰料剛剛猛然聽見嬰孩啼哭,竟然就生了!連先生娘子自己也不知,竟是睡夢中生的兒子!”
左家兩老聽了這話,驚得目瞪口呆,一句話都說不上來。秀嫂又說:“老先生,老夫人,如今先生娘子嚇破了膽,左先生去了也不知如何是好。你們還是趕緊過去看一看吧!”兩人這才如大夢初醒,匆匆跟著秀嫂往西廂房趕去。
一路走來,楊老夫人已經(jīng)稍稍安定下來。她想,剛剛做了個牽牛降世的夢,媳婦就產(chǎn)下一子來,莫非方才真是牽牛星托夢,這孩子果然是上天仙人投胎?如果是真的,那么以后左家興旺發(fā)達(dá),恐怕都在這小兒身上了!想到這個新生兒將來有可能改變左家的命運(yùn),給祖上帶來榮耀,她忍不住走過去抱起床上那個剛生的嬰兒,細(xì)細(xì)端詳:這小嬰孩兀自哭著,聲音洪亮,直震人耳;一雙大耳,兩道濃眉,看來是個福相。說來也怪,一直哭個不停的嬰兒,經(jīng)老夫人一抱,居然就止住了聲,只是眼皮還緊緊閉著。楊老夫人用手輕輕撫開他的雙眼,見兩顆眼珠又黑又圓,炯炯有神,剛一睜開,就骨碌碌直轉(zhuǎn)起來,仿佛要努力看清身邊的一切。
另一邊,左人錦也已靜下心來,勸慰兒媳婦說:“古時‘莊公寤生,驚姜氏’,但莊公到底成了個有作為的君王;今日此子生得奇異,在我們這等人家雖無帝王之命,卻難保沒有將相之才,日后或者封官拜爵、飛黃騰達(dá)也未可知。”
余氏雖然生產(chǎn)時受了驚嚇,但畢竟母子情深,又聽公爹安慰,心境逐漸平和,血親之情便代替了方才的驚恐,從婆婆手中接過新生兒,柔聲輕哄。左觀瀾又恭恭敬敬地向父親詢問道:“前日已然擬定,如若再生一子,即跟從兩位兄長喚做宗棠;卻尚欠一表字,還請父親定奪。”
左人錦回到堂屋,忙翻開歷書來看,時乃清仁宗嘉慶十七年十月初七日。歷書上說,今天是大吉大利、降龍生虎的好日子。平時不甚相信菩薩的左人錦,此時也心有所動。老兩口都把這個小孫子視為左家的福星、光耀門楣的希望。尤其是老太太,一直圍著這小東西轉(zhuǎn),寸步不離。一忽兒怕冷了,一忽兒怕熱了;一忽兒怕餓了,一忽兒怕脹了,真不知如何才好。
左人錦默念了一陣,說:“《詩》中有載:‘昔周時召伯巡行南國,以布父王之政,或舍甘棠之下,后人思其德,愛其樹而不忍傷。’此子既名宗棠,今日又生得奇異,正與召公之事暗合。希望他將來能夠位比召公,行惠政、利人民,對得起我左氏列祖列宗!就叫他季高吧!”
耕讀傳家世清貧
左氏在當(dāng)?shù)夭粌H是一個大姓,而且代有名人。左宗棠的高祖左定師,是縣學(xué)生員(俗稱秀才);左宗棠的曾祖左逢圣,字孔時,也是邑庠生(邑是文人對縣的稱呼,庠生是府、州、縣學(xué)生員的別稱),為人樂善好施,在饑荒之年,他常常與人一起施粥與窮人;左宗棠的祖父左人錦,字斐中,為國子監(jiān)生。直到左人錦這一代,左家的經(jīng)濟(jì)尚能自給有余。但是到了左宗棠的父親左觀瀾這一輩,情況卻大不如以前了。祖遺田產(chǎn)數(shù)十畝,全家可收租谷48石,扣除其中的四分之一作上交官府的各種苛捐雜稅,實際所獲抵不上當(dāng)?shù)匾粋€塾師一年的收入,因而經(jīng)濟(jì)基礎(chǔ)比較薄弱。一遇水災(zāi)旱災(zāi)或婚喪疾病,馬上就會陷入困境。嘉慶十二年(1807年),湘陰一帶大旱,家里不得不“屑糠為餅食之”。左宗棠出生之時,母親已38歲,乳汁不足,又因生活艱難,請不起奶媽,母親只好“嚼米為汁”來喂養(yǎng)。嬰兒日夜啼哭,“臍突出”。成年后發(fā)胖,肚子大,但“腹大而臍不深”。左宗棠后來回憶自己青少年時代家境的拮據(jù)時寫道:“吾家積代寒素,先世苦況百紙不能詳。”道光七年,左宗棠母親病重,醫(yī)囑須用人參,其父借債買得幾錢西洋參、高麗參,僅蒸得一羹匙。母親死后,其父又借錢殯葬,醫(yī)藥費(fèi)、殯葬費(fèi)等共計欠債二百幾十兩銀子,直到四五年后才得以償清。左宗棠為此深受刺激,曾賦詩一首,追念他父母在世時家境清寒的情景:
十?dāng)?shù)年來一鮮民,孤雛腸斷是黃昏。
研田終歲營兒哺,糠屑經(jīng)時當(dāng)夕飧(sūn)。
五鼎縱能隆墓祭,只雞終不逮親存。
乾坤憂痛何時畢,忍屬兒孫咬菜根。
成長在這種家庭里的左宗棠,與一般紈绔子弟截然不同,他比較了解民生疾苦。正如后來他在奏折中所說:“臣來自田間,素親穡事,窮檐苦況,知之頗深。”這使他具備了承繼儒學(xué)民本主義優(yōu)良文化傳統(tǒng)的思想土壤。在青壯年時期,他就比較注意社會問題,為官后仍比較重視農(nóng)業(yè)和農(nóng)民生計,這都與他的家庭出身和曾經(jīng)比較艱窘的生活環(huán)境有直接的關(guān)系。他本人雖官至相位,生活卻一直很儉樸,除非宴客,不用海味;平常只穿布袍。他不僅自己不過分享受,也不許子孫鋪張浪費(fèi)。在他生了四個女兒之后,得了第一個兒子,沒有雇乳母,后來得了第一個孫子,他也不許雇乳母,那時他已是聲名顯赫的浙江巡撫了。
前文已述左宗棠有兩個哥哥、三個姐姐,但唯有他是祖父、祖母、父親、母親的寵兒。3歲時,他就跟隨祖父左人錦在梧塘塾屋啟蒙讀書,《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均能全文背誦。有一次,他和祖父到家宅后面的土山游玩,采集了一些毛栗子,祖父叫他捧回家和哥哥、姐姐一起分吃。他到家后全部分給了哥哥、姐姐,自己卻一顆也不拿。祖父對他從小能知謙讓、效仿孔融四歲讓梨的故事,十分高興,說他不貪、不自私,將來必能成大器,期望他發(fā)揚(yáng)光大左家門風(fēng)。母親也特別喜歡他,說他有萬里封侯的希望,至于那兩個哥哥,只能做教書先生。
嘉慶二十一年(1816年),左宗棠4歲。左人錦將全家遷到府城長沙貢院東街的左氏祠堂,開館授徒。按照常情,病不自醫(yī),子不自教,但因沒有錢延聘塾師,兄弟三人只得跟隨祖父和父親讀書學(xué)習(xí)。祖父對身邊這個最小的孫子進(jìn)行了嚴(yán)格的儒學(xué)訓(xùn)練。左觀瀾此時已年逾40,因自己功名不遂,就“課子尤嚴(yán)”,期望他們將來光宗耀祖。于是,他“教人循循善誘,于課子尤嚴(yán),數(shù)年之間入學(xué)食餼,一時從游者甚眾”。左宗棠4歲時便隨其兄聽課,他每次聽其父“講授生徒”及其兄“誦讀之書,輒默識不忘,偶屬對,穎悟異人”。一日,左觀瀾課宗棫、宗植讀《井上有李》文,至“昔之勇士亡于二桃,今之廉士生于二李”句,便問“二桃”的典故出自何處,坐在一邊旁聽的宗棠即刻答道:“古詩《梁父吟》有之。”
第二年,5歲的左宗棠就正式開始誦讀《論語》、《孟子》這兩部基本儒書。這年秋天,祖父左人錦八旬病逝。左宗棠8歲開始學(xué)習(xí)制藝(即八股文),其父“每命題,必令先體會《大注》,一字不許放過”,目的是讓左宗棠對科舉考試的必讀和必考書《四書章句集注》從小便能夠爛熟于心。左宗棠生性聰穎,讀書時理解能力很強(qiáng),學(xué)習(xí)時思想集中,能隨時注意聽人家講話。每當(dāng)父親向生徒和兩個哥哥授課時,他都靜聽默記,久久不忘。嘉慶二十年(1815年)比左宗棠大13歲的長兄宗棫(時19歲)進(jìn)入縣學(xué),比左宗棠大5歲的二哥宗植(時15歲)進(jìn)縣學(xué)后經(jīng)過科舉考試,成績名列前茅,補(bǔ)為察生。兄長的榜樣,父親的督教,促使小宗棠長進(jìn)很快。不久,兩個哥哥先后考中了秀才,宗植被選為拔貢士,道光六年(1826年),他又進(jìn)京參加“朝考”,名列第二,被選為湖南新化縣訓(xùn)導(dǎo)。這些都促使望子成龍的左觀瀾對小兒子的督教更加嚴(yán)格。一方面,左觀瀾讓左宗棠繼續(xù)誦讀儒家的基本課程(《四書》中的《論語》、《孟子》讀完后,接著讀《大學(xué)》和《中庸》),并讓他兼讀書中的大注,即朱熹的《四書集注》(因清朝的科舉考試以《四書》、《五經(jīng)》的文句為題,解釋必須依據(jù)朱熹《四書集注》等書)。讀完《四書》又繼續(xù)讀《五經(jīng)》(即《詩經(jīng)》、《尚書》、《禮記》、《周易》和《春秋》)。另一方面則是作文和修辭。作文是能否考中的一大關(guān)鍵,而作文又最難,論見必須遵奉經(jīng)典,還必須遵循呆板固定的八股文格式,書法要求亦甚嚴(yán)。父親仿照試卷從《四書》、《五經(jīng)》中命題,一遍一遍地讓左宗棠練習(xí)。這樣,左宗棠8歲“學(xué)作制義”,即習(xí)作八股文。每命一題,必令其先細(xì)讀大注,使其認(rèn)真領(lǐng)會命題的釋義,以免在行文時有所差池。
左宗棠還間讀史書,留意書法,“自童兒時,即知慕古人大節(jié),稍長,工為壯語,視天下事若無不可為”。
總之,左宗棠的少年時期,其家教的內(nèi)容完全是儒家經(jīng)典,尤其是程朱理學(xué)的灌輸,連平時家庭生活亦“肅然翼然,尊卑上下,罔敢稍越”。雖無名師指點,但由于祖父、父親的循循善誘和嚴(yán)格管教,其傳統(tǒng)文化的基本功非常扎實,文字也寫得蒼勁挺秀。這期間由于讀了些史書,他非常仰慕、向往“古人大節(jié)”,因此隨著對傳統(tǒng)文化了解的加深,他的視野也不斷擴(kuò)大。
為籌賑資被過繼
左宗棠5歲這年,家中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嘉慶二十二年(1817年),百年不遇的大旱降臨北方,這場旱災(zāi)使得黃河斷流,田地干裂,整個長江北岸,數(shù)月內(nèi)晴空萬里,不見一絲云彩。農(nóng)民為了求雨,天天給老天爺上供燒香,但老天爺卻不為所動,沒有半點要下雨的意思。眼見到了秋收的時節(jié),偌大一塊地里,除了幾株不到半人高的干枯的玉米,再也沒有他物,哪里有東西可收。人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大半年來的辛勤勞作付諸東流,束手無策,苦得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再過一段日子,樹皮、草根都被啃光了,再待下去唯有死路一條。于是,便出現(xiàn)了大批北人渡江南移的局面。
江南雖然比江北水肥草美,物產(chǎn)豐富,但再豐富的物產(chǎn),也經(jīng)不住大量流民的涌入,猛然增加的人口,使有善心、有余力供人飯食的人家漸漸地也都關(guān)閉了門戶。大街小巷,到處擠滿了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饑民,只靠著難得一見的少得可憐的官府救濟(jì)和偶爾出幾個大戶人家施些菜粥勉強(qiáng)度日,餓死街頭的不計其數(shù)。
湘陰雖然是個小地方,情形也同樣如此,別的不說,卻急壞了一個人——左宗棠的祖父左人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