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星之名
- 綻放: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者優秀作品精華版·告別
- 劉奔三主編
- 7561字
- 2020-06-09 10:34:15
文◆侯沐
第十七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獲得者
巨大的落日里有個小小的身影,火紅色背景下他的身影渺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只是勉強還能辨認出一個模糊的小黑點。他還站在那里。海風帶著咸腥的味道,波浪一陣一陣卷過來,沙子混合著泡沫被卷走又送回來,伴著海鳥的叫聲,像是在嗚咽。
七八歲的年齡,穿著小小的牛仔背帶褲,小小的帆布鞋,看得出已經磨損很多了,不過很干凈,沒有其他同齡男孩子頑皮淘氣弄臟的痕跡。看起來安安靜靜的,是很瘦很小的孩子,他的身體卻緊繃著,倔強得像一頭小獸,一直沉默著,眼神清亮,發絲柔軟,稍微有些嬰兒肥的臉蛋上掛著晶瑩的汗珠。他始終保持仰著脖子的姿勢,小小的拳頭使勁攥著一個兒童望遠鏡,把背繃成一張弓。幾縷頭發被汗水濡濕貼在額頭上,幾乎快遮住眼睛,臉頰邊一顆汗珠搖搖欲墜,但這些絲毫不能影響他聚精會神的視線,望著漸漸暗下去的天邊。
壯烈的夕陽緩緩沉入海平面。他神情肅穆像是迎接一場儀式,臉上掛著的汗珠終于堅持不住掉落下來,急不可耐地投入沙粒的懷抱,輕輕地,卻驚起一陣塵霧。他似乎鐵了心要站成一座雕塑,始終一動不動,是在等待吧,眼底期待的光一直閃爍著。海岸邊身后的建筑群里已經透出了溫暖的燈光,那是家,別人的家。他似乎已經快失去“家”的概念了。這樣的狀況已經持續好幾天了,沒人知道這么小的孩子到底在等待什么,有人詢問他他也總是沉默,次數多了也就沒人來關心他了。他每次都是體力不支的時候才把身體松弛下來,躺倒在沙灘上,但他那雙清亮的眼睛仍是平靜認真地望著天空。以前的這個時候,姐姐會來找他的。現在,他是來找姐姐的。
自閉癥,又稱孤獨癥,也就是“星星的孩子”。與外界交流有嚴重障礙。但有些孩子,天賦異稟。
他是在同齡小孩的唾棄與鄙夷中成長起來的。他被調皮愛起哄的小孩們推搡著,他長得瘦小,幾下就摔倒在小包圍中間,但他很快又會爬起來,捂住流血的手臂,整個過程始終一聲不吭,緊閉著嘴唇。那些大孩子笑嘻嘻的,逗弄著他:“喂!沒爸媽的怪胎!你啞巴啊?為什么不說話?說話啊怪胎!”回應他們的永遠都只是沉默。像小獸一樣,即使被欺侮著,也依然倔強,緊繃著身子,戒備著,保留著自己最后的尊嚴,暗暗咬著牙。想沖出包圍圈,但又被推倒在地。他還小,不懂得這些大孩子沒心沒肺不懷好意的笑容到底意味著什么,也不明白這些語氣強烈、尖酸刻薄的話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怪胎,不是個好詞。
他只有姐姐。沒有爸爸媽媽,姐姐是他的全部。姐姐很愛他,姐姐始終對他很溫柔,姐姐愛穿白色的衣服,姐姐有很好看的笑容,但是姐姐沒有很多時間陪他。不過沒關系,反正他也不說話,他也從沒有其他同齡男孩子那么多稀奇古怪的需求跟愛蹦愛玩的習慣。姐姐經常跟他說話,盡管得不到回答。
“淼淼要乖乖喝牛奶哦,這樣才能長得高,喏,熱過的。”
“淼淼如果想去海邊畫畫的話,那要待在那里等姐姐下班來接你哦。”
“淼淼看!今天姐姐跟莎莎去摘了草莓,淼淼最喜歡的!莎莎真是很好很好的人呢。”莎莎是姐姐的同事,現在也應該是挺好的朋友了。可他不在意,他從不喜歡見不認識的人。
“淼淼早安!姐姐去上班啦,準備好了三明治要記得吃!”
“淼淼又做噩夢了嗎?別怕別怕,姐姐在。”姐姐心疼地拍著他氣喘吁吁一起一伏的背,輕輕擦去他焦躁不安流下的眼淚。
“淼淼別發脾氣啦,下次姐姐保證按時回來陪淼淼,快從桌子底下出來吧,好不好?”那是姐姐一次晚歸,他有些不安就躲進自己的小書桌底下,直到熟悉的腳步聲響起,燈光亮起,姐姐清脆的聲音又出現在桌下小小的陰影周圍,他才跑出來一把抱住姐姐。本就是個孩子,就算再跟其他人不同,這脆弱的安全感也讓他輕易就會恐慌。
“淼淼真是頂好的傾聽者啊,姐姐什么都能告訴你,你最能保守秘密啦。”午睡醒來,姐姐看著他說這話的時候笑瞇瞇的,眉頭卻一直皺著,表情別扭。他伸手去摸摸姐姐的額頭,姐姐會哈哈笑著說癢。短暫的午后帶著些暖意,潮濕的爬山虎攀上窗外的圍墻。“淼淼,淼淼,淼淼……”姐姐清脆好聽的喚他的聲音伴著他度過整個并不怎么美好的童年,讓他著迷不再懼怕噩夢來襲。
星兒獨白:
我不知道該怎樣形容我的生活,這就像是上帝突發奇想的一個惡作劇,毫不負責,瘋狂又美到極致,像是喝醉了的畫家在星空下趁著酒勁涂涂抹抹的產物,荒誕的美。我是胡星兒,我有個弟弟叫胡淼淼,他跟其他孩子有些不一樣,他是“星星的孩子”。但我一直深信他是個天才,難以被世人理解的天才。我驚訝于這么小的孩子心里有著那么神奇的世界,但他的天賦因為“自閉癥”這種可笑的原因被人們忽視。
淼淼出生那天是半夜,漫天飄雪的十二月。整座醫院只有產房亮著燈,黑洞洞的建筑因為這一點點微光變得溫暖。我赤著腳站在醫院大門口,身體因寒冷而變得麻木,甚至有些鈍鈍的疼痛。但奇異的是,我卻莫名覺得興奮。看著雪花打著旋兒落下來,在路燈暖黃色的光線里,冷與暖的完美結合。身后傳來有些悠遠的啼哭,我轉身跑過去,穿過長長的充滿刺鼻消毒水氣味的走廊,迎接那與我有著血脈親情的小天使。
媽媽并沒有來得及第一個親吻她懷胎十月的小寶貝,她甚至還沒流下一滴感動或欣慰的眼淚,她已經為了她的小寶貝用盡了全力,然后她累了,陷入無盡的長眠。我并沒有責怪她的意思,我注視著她,給了她最后一個擁抱并吻了她,然后抱起了我親愛的弟弟。我那酗酒的可憐的爸爸,在聽聞妻子早產的消息后,在倉皇趕來的路上掉進了被某個該死的賊偷走井蓋的下水道,也許他也并沒來得及驚呼就結束了他被酒精浸染的生命。
人生有太多來不及,沒有人能料到接下來生活會有怎樣的大轉彎,這并不是我們能選擇的。就像媽媽并不想選擇那么快進入無休止的睡眠,她還沒來得及好好端詳淼淼——她親愛的小天使,也沒來得及給我一個容易接受的道別;就像爸爸并不想選擇這么狼狽地離開這個不怎么美好的世界,也許他還不甘心,還想嘗盡每一種酒的味道;就像淼淼并不想選擇他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如果他是個正常的孩子,就算他頑皮得過分或者乏善可陳,我也希望他擁有正常的生活;就像我并沒有想要選擇現在就面對這個世界帶來的重壓,我也還是個孩子,我需要按部就班的教導來認識這個世界。
我抱著淼淼走出醫院大門,有些哆嗦,也許是冷,或是害怕。同一個晚上,我沒有了爸爸媽媽,多了一個弟弟。氣溫依然低得嚇人,路燈依然亮著,不知怎么覺得它暗淡了。雪停了,遠處漆黑的建筑群的縫隙間有了一點突兀的亮光。那是星星,今夜唯一的一顆。我突然無聲地笑了,淼淼,從今以后,我就只有你了。
他除了和姐姐待在一起,剩下的時間就是畫畫。這些天賦,是姐姐第一次帶他去看星星的時候發現的。
那天天氣很好,姐姐去上班了。他一個人在沙灘玩沙,聚精會神,他好像特別喜歡跟這片海待在一起,聽著嘩嘩的海浪聲,他變得沉靜,不再焦躁不安。
那些大孩子又出現了,不懷好意的笑容,慢慢靠近著,縮小了包圍圈。刺耳的嗓音又開始響起,他厭惡地抬起眼。
“喲,怪胎還會玩沙呢,哈哈,還不是特別笨嘛!畫了些什么讓我們看看嘛,藏著遮著的干嗎?我們又不會吃了你……”
他戒備地挺了挺身子,試圖離開,但包圍圈太小了,他又被推搡著摔倒在地。他趴在地上,五指深深地陷在沙地里,沉默的小獸爆發了。他很快爬起來,抓起沙子狠狠扔過去。那些大孩子沒有料到他居然會反擊,被沙子迷了眼,哇哇大叫著,跳腳揉眼。他正想再往前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站住腳。身體仍然緊繃著,雙手因為憤怒和用勁過猛現在攥著拳頭正在微微發抖。姐姐清脆好聽的嗓音又開始回響在耳邊:“淼淼別跟其他大孩子打架好不好,姐姐不想看到你受傷。”他仍然記得姐姐閃爍著看向他的眼神,憐惜又寵溺。
這時那些孩子反應過來,大為光火,顧不得再去看他畫了些什么。趁著他還在愣神的時候,他們沖過來,夾雜著惱羞成怒的吼聲,再次把他掀翻在地。他也不再反抗,任憑他們拳打腳踢,發泄不滿。最后,領頭的孩子啐了口唾沫,然后得意揚揚地帶著其他孩子小兵揚長而去。他慢慢抬起頭,雙手十指已經深深地陷進了沙子里,流汗的臉上也黏了沙粒,可他不在乎。他只是疾步跑向剛剛畫畫的地方,檢查它是否完好。澀澀的海風吹過來,他居然笑了,眉頭雖然皺成一團,有些狼狽,卻笑得那么開心。他滿足地躺在這幅畫的旁邊,伸手輕輕摸摸它,然后看著遠處的海平線。陽光的金色隨著波浪一層一層涌動,海鷗在那里,突然振翅飛向了最高的地方。
夜色降臨,海浪依然一陣一陣有節奏地呼吸著,咸腥的沙粒跟著浮動。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傳來,然后突然頓住了,似乎愣了好一會兒,才猶豫著慢慢拖著步子走過來。姐姐找不到淼淼了,她跑到海邊,然后她看到淼淼,她親愛的弟弟,正躺在沙灘上酣甜地睡著。等等,旁邊好像還有什么東西。姐姐慢慢走近,然后驚訝地捂住嘴。那是她自己,是淼淼畫的。白白的貝殼是她愛穿的白裙子,沙礫特有的粗糙勾畫出她的輪廓,淼淼靠在“她”身邊,安靜地睡著。
似乎聽到了自己熟悉的腳步聲,他揉揉眼睛爬起來,一把抱住姐姐,然后興奮地指向他自己的作品。他發現有些不對勁,姐姐站在原地沒有動,眼睛泛著閃爍的光,呀,光溢出來了,哦,原來是眼淚。他不明白,疑惑地歪了歪腦袋。姐姐抱住他,有些語無倫次:“淼淼,淼淼……對不起,姐姐太激動了,沒有嚇到你吧?姐姐……只是太高興了,姐姐沒想到淼淼居然這么棒……淼淼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嗎?今天淼淼七歲啦。居然還是淼淼送了姐姐這么棒的禮物啊,哈哈,姐姐也為淼淼準備了禮物哦,來看!”姐姐拉著淼淼,穿過這片沙地,跑到了樓頂天臺,“淼淼看!那些,還有這些,發光的小點點,叫作星星!”星星,嗯,一個新名詞。很漂亮,像極了姐姐笑瞇瞇看著他的眼睛。
他微微點頭,繼續聽姐姐講話。“淼淼總是不說話,這不是淼淼的錯。我們沒有爸爸媽媽了,淼淼太傷心了,連聲音都跟著爸爸媽媽走掉了。其實啊,爸爸媽媽是去天上當星星了,他們總是擔心淼淼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所以總是掛在天上閃著光看著我們呀。看,淼淼是星星的孩子,星星可是有神奇魔力的啊,多好。以后淼淼不開心了,就來看星星吧,星星能實現你的愿望哦,星星什么都能,它們會永遠保護淼淼的。喏,這個送給淼淼,以后透過它看星星會更清楚的。”
姐姐把一個小小的兒童望遠鏡掛在他脖子上,輕輕揉了揉淼淼的頭發:“以后姐姐不在了,星星也會保佑淼淼的。”聲音很輕,他沒有察覺,只是踮著腳,透過望遠鏡努力想離星星近一點,看得更清楚一點。星星啊,多神奇的小東西,閃爍著淡淡的光啊,像極了姐姐笑瞇瞇看著他的眼睛。
他突然轉過頭,澄澈的目光對上姐姐的眼睛,平靜認真。這么久一直沉默緊閉的嘴巴,突然露出了小小白白的牙,他清晰地開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星、星、能。”這下好像闖了大禍,姐姐的眼淚好像怎么也止不住了,嘩嘩歡暢地流淌著,它實在壓抑了太久,終于可以不用克制地洶涌而下。姐姐摟住他,眼淚濡濕了他的頭發,濕答答地貼在額頭上。他只是驚異地抬頭,瞪大了眼睛,有些手足無措。他伸手摸摸姐姐被淚水沾濕的臉,像是在寬慰,再一次對上姐姐的目光清晰地說:“星、星、能。”
這個夜晚實在是太美好了,簡直就像做夢一樣,她覺得幸福得快死掉了。事實上,她也不能為淼淼,她唯一的弟弟做得更多了。她很快也會變成星星中的一員了。可弟弟怎么辦,他還那樣小,才剛剛重新開口說話。她開始有些慌亂起來,看著熟睡的弟弟,她幾乎又要掉下眼淚。但她克制住,想看看有沒有紙巾,一抬頭,猛地瞥見淼淼床前還擺著沒吃完的草莓,紅紅的,鮮艷欲滴。她若有所思,腦子里突然形成了一個大膽的想法,連自己也被嚇了一跳,但又暗暗下了決心,也許這樣才是最好的。
星兒獨白:
這一天終究還是到來了。淼淼今天七歲,他第一次展現了他的天賦,他也一定打了架,但我不想揭穿他。我帶他去看了星星,他看起來很喜歡這些發光的小點,正如他出生那天就預示著,星星與我們必將有所羈絆。
他第一次開口說話了,我承認我的情緒從他出生那天之后就再也沒有那么激烈地波動了,巨大的喜悅快把我撕裂了,而且這是極有可能的。我不知道上帝到底為什么總是跟我過不去,我并不是悲觀主義者,但我也不抱樂觀的想法。胃癌晚期,我能怎么樣呢,指著天大罵或者質問嗎?但我對待任何事一直都是淡淡的,也不想抗爭什么了,我活不活著不重要,畢竟我只是為了淼淼活著,他需要我。
那次晚歸,是因為我突然暈倒被莎莎送去醫院。我醒來時看著她拿著診斷書神情凝重,我猜得到結果。我的身體早就開始不對勁了,它就像壞掉的機器漸漸生銹腐朽,停止運作是遲早的事。我虛弱地沖她笑笑,匆匆告別,淼淼還在家等我呢。
淼淼躲在桌子底下,我哄了好久他才慢慢蹭出來一把抱住我。他還是那么小的孩子,沒有我他要怎么辦。
看著淼淼入睡,平穩地呼吸。我終究會離開,治療,太不現實。淼淼不會一個人的,起碼我不會允許。
從那天起,他的生活變得規律起來。早晨看著姐姐去上班的身影消失在擁擠的人群里,然后就開始畫畫。姐姐為他買了全套畫具,他再不用因為保護沙灘上的畫又被那些大孩子欺負了。太陽最大的時候,他睡覺。他再沒做過噩夢,他安靜沉穩地呼吸,編造著自己美麗的夢。下午醒來,按時拿上畫板去天臺,邊等待夜幕降臨邊繼續作畫。他的畫里只有星星,各種閃爍的星星。一開始還只是簡單地排列,后來就豐富起來,旋轉的星空、形態各異的星云,天馬行空的想象力把這些星星變得更加熠熠生輝。
沒人知道這個孩子究竟是怎樣透過一個普通的兒童望遠鏡看到這些的,人們只是驚訝他認真得過分的表情。他涂涂抹抹直到深夜星星出來,這時候就是觀察的時間了,他舉著望遠鏡目不轉睛。
姐姐晚歸的次數越來越多,他也不覺得不安心了,他只是瘋狂沉迷在自己構造的星星的世界里去了。他也會給姐姐看那些畫,跟姐姐簡短地對話,畢竟才剛開始,還是有些吃力。
“姐姐看,星星能。”
“最喜歡星星。”
姐姐揉揉他的頭發,看著他溫柔地笑,只是眉頭那里似乎夾雜了別的什么復雜的情緒。姐姐也開始說話:
“淼淼這么喜歡星星啊,那姐姐再告訴你一個關于星星的秘密吧。”
“嗯。”
“變成星星的人啊,如果因為地上的家人太想念他們,就會祈求上天派來天使,代替自己來愛地上思念著他們的人。哈哈,不過天使不會跟那些星星長得一樣哦,淼淼要學著認出來。”
“唔,為什么,爸媽,星星,沒有天使?”
“也許是淼淼還不夠想念他們吧。”
“我想、想看天使。”
“會看到的……淼淼得耐心。”
這個晚上,姐弟倆相擁入睡,在漫天的星星下面。
他醒來的時候,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身上是姐姐殘留余溫的外套。他起身跑到天臺又開始作畫,好多好亮的星星。天色漸漸清透起來,人們又開始陸續忙碌奔波在每一條路上,車流開始聚集,人聲鼎沸,車水馬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在忙碌,沒人會注意到在城市另一邊的一棟小樓房里,兩個女生面對面流淚。一個神情悲傷,點頭;另一個堅忍倔強,微笑。
莎莎獨白:
我沒有想到星兒會把如此重要的事情托付給我。她是那么隱忍的人,遭受了太多苦難但從沒有任何抱怨。我心疼她這樣虧待自己,驚訝她對待生活的態度,她能原諒一切。媽媽的撒手人寰,爸爸的酗酒,淼淼的自閉癥以及她自己現在的胃癌晚期,并不是她不懼怕死亡,只是生者才是她現在唯一的念想。但我卻不是個圣人,爸媽因為經濟窘迫選擇不要我留下弟弟的時候,我離開那個家之后我沒有一天停止過對他們的瘋狂思念和怨恨,我能理解他們的決定,但我不能原諒他們。
我仍然記得離開的那天是個清晨,霧蒙蒙的沒有下雨。昨晚我還跟弟弟一起看了最后一次星星,哦,差點忘了,弟弟也最喜歡看星星,這也是我為什么那么快就答應星兒幫她這個忙的原因。他還在熟睡,我親吻他光潔的額頭,眼淚沒有掉落在他呼吸時一起一伏的胸口。我跟著父母走出家門,養父養母等待多時,我沒有回頭望,大步離開的時候覺得腳下踏碎的是和這個家共同擁有的過往。我再沒有回去過,即使現在在這個不熟悉的城市工作了。
去送草莓的時候見過淼淼。他小小的,躲在星兒身后沉默。星兒歉意地看向我笑了笑,我擺擺手說沒事。我看了淼淼的畫,那些神奇的色彩組成他的世界,創造力和想象力是他的天賦,他是個天才。
姐姐再沒回來了。他急得快發瘋了,亂發脾氣摔了畫板。他出門,鄰居碰上焦躁不安的他,詢問他怎么回事,但他越急越一言不發,痛苦地抱住腦袋,發出野獸般的低吼。鄰居猜到了,發現姐姐并不在他身邊。他呆坐在原地,維持著那個痛苦的姿勢。鄰居叫上了附近的所有人去尋找,還去報了案。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仍舊沒有任何消息。他在鄰居家暫住,噩夢再度襲來,夜夜侵襲他那天馬行空的因為姐姐才涌來的想象力。他再沒拿起畫筆,也再沒開口說話。鄰居早上出門打聽消息,他在家發呆,看著自己那些畫發呆,那些回憶絞痛他的腦子,但他仍盡力想念著姐姐。他想起了姐姐告訴他的關于星星的“秘密”。
他飛奔出門,他發瘋,他要去找星星,星星能,星星什么都能,他想要姐姐趕快回家。他拿著姐姐送給他的望遠鏡,可現在是白天,根本沒有星星。他毫無辦法,他對著大海怒吼,可是聲音太微弱,很快就被滾滾海浪聲掩蓋。
他站在那里,跟以前一樣,始終保持仰著脖子的姿勢,小小的拳頭使勁攥著那個兒童望遠鏡,把背繃成一張弓。他等待星星出現,可是連著幾天都是陰天,沒有任何星星的影子。他幾乎快絕望了,可他仍然沒有放棄。姐姐是不會騙他的。他還記得,在這里,他畫了姐姐,白白的貝殼是姐姐最喜歡的白裙子,沙礫特有的粗糙勾勒出姐姐的輪廓,姐姐掉眼淚了,這些他都記得。可是為什么姐姐不在了呢?不會的,她會回來。
莎莎獨白:
我實在難以想象淼淼在這片沙灘上等了那么久。他還是個那么小的孩子,可他的堅持卻讓我動容。如此單純的孩子,讓我懷疑之前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是否有了什么偏差,世界哪會只有殘酷。
我陪星兒度過了生命的最后時光,她被葬在我們最愛去的草莓叢旁邊,那是淼淼最喜歡的地方。風吹過的時候,我相信是星兒在笑。
是等到了嗎?他的呼吸突然開始變得急促了些,看著遠處那個白色的身影慢慢走了過來,正是夕陽沉入海面迎來夜色的時候,星星快要出來了。他眼睜睜看著那個身影走近,很陌生的面容,但是穿著熟悉的白裙子,笑容很燦爛,眼神很清澈,手里握著一杯玻璃瓶的熱牛奶。
氤氳的霧氣使他模糊了眼睛,他開始哽咽,他開口說話:“你是,姐姐,天使嗎?”莎莎溫柔地笑:“淼淼,我是星兒的天使,我來晚了,對不起。”星兒星兒星兒,哦,他幾乎快忘了姐姐的名字,除了姐姐,她還叫星兒。原來姐姐真的是星星啊。他熱淚盈眶,幾乎是沖過去撲進莎莎的懷抱。他只輕輕說了三個字:“星星能。”
壯烈的夕陽緩緩沉入海平面,火紅色的余暉鋪滿海面,星星會出現的,他比誰都更相信。
莎莎獨白:
我抱住他的時候,覺得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消失掉了。
炎熱的八月,在咸咸的海風味道里,我帶著淼淼回了家。到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兩個孩子相處得很好,他們躺在屋頂上一起數星星。爸媽老了,滿頭稀疏的白發,看向我的時候眼睛里泛著激動的淚光。我依然什么也沒說,只是輕輕放下了行李,擁抱了他們,望向夜空。星星還是很亮啊,一如當年每個人看到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