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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蘇繡

文◆柯九年

第十九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獲得者

天陰沉沉的,鉛色的烏云積壓在心頭。吸進鼻腔的空氣濕熱而黏稠,仿佛能捏出水來。我坐在床邊,手里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姜糖水,強忍著咳嗽喝了一小口。

“咳咳,咳咳……”

好像要下雨了。我自言自語道。

01

小時候,父親在外地工作,幾個月才回家一趟。我和母親住在姥姥家,那是個偏僻的小山村,山路崎嶇,到最近的縣城也有半天路程。

我們孤兒寡母,再加上當地人思想閉塞,所以很少有人問津。但凡事總有個例外,黃胡子就常來我們家串門,也算是少有的一位熟客。

黃胡子有四十多歲,長得人如其名,黃色的胡子,黃色的頭發,就連眼珠子都是黃色的。有一次我問他,為什么他的胡子是黃色的。他得意地回答:“這是財氣,富貴人家才有的東西。”然后又給我講了一堆長著黃胡子的古代英雄人物。那時我才五六歲,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后來問父親,父親聽了,一拍我腦袋說:“別聽他瞎吹牛,那黃胡子是小時候挨餓,缺微量元素?!彪m然我不知道什么是微量元素,但聽出黃胡子是在吹牛皮。于是后來他再跟我扯什么,我就當耳旁風隨便糊弄幾句,再也不聽他亂講。

黃胡子很吝嗇,別管干什么總想著要占點小便宜。每隔上兩三天他就拿著個牙刷來我家院里站著,笑嘻嘻地說:“這兩天老是牙疼,弟妹,給我擠點牙膏敗敗火。”母親笑笑,從里屋拿出一管鋁皮牙膏,遞給他讓他自己擠,他便捏住牙膏尾巴,狠狠地擠上一截。當然,臨走時還要叼著個煙卷,有時耳朵上還要夾一根。

黃胡子有四個孩子,前三個都是女兒,其中,最大的比我大四歲,最小的跟我一般大。除了老大以外,那三個孩子都長得跟黃胡子一樣,黃黃的眼珠,黝黑的皮膚,透著一股大山的氣息。唯獨大女兒不一樣,白白的臉蛋,玲瓏的身段,頗有幾分大家閨秀的氣質,一看就和這窮鄉僻壤格格不入。

據母親所說,黃胡子的大女兒并非他親生。那一年,全國大煉鋼鐵,縣領導號召青壯年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出力。黃胡子家有七個兄弟,他是老幺,窮得連飯都吃不飽,二十多歲也沒娶上媳婦,村里跟他一般大的大多都已結婚生子,不愿出遠門。他聽說在廠里干活能吃飽飯,就跟著鄰村幾個念過書的青年一起去了上海一個煉鐵廠,一干就是八年。

再后來,革命的炮聲一響,廠長砸了煉鐵爐,帶頭鬧革命,黃胡子從倉庫偷裝了半袋子鉚釘,混在造反游行的工人隊伍里,跑回了老家。臨下火車時,看見檢票員抱著個小包袱站在門口,問是誰的孩子丟在車上了。過來看熱鬧的人很多,就是沒一個說話的,幾分鐘后火車要開了,檢票員就說如果沒人要這孩子就放在月臺邊上。黃胡子覺得自己都三十了,回了村也不一定能找著個媳婦,如果養個孩子以后好歹還能伺候自己,就說把孩子交給我吧,我養她。檢票員打量他也不像個壞人,再加上時間緊急,就把孩子交給了他,又掏出幾張糧票,說:“大哥先應應急?!秉S胡子抱著那個小女孩,扛著新換的幾十斤糧食,回到村里后,還引起了一場轟動。女嬰身上只有一卷小被子,一個紅肚兜,肚兜上繡著一幅鸞鳳朝陽,那時父親在上海當美術老師,認出那肚兜上的是蘇繡。于是黃胡子給那女嬰取名為秀兒,黃秀兒。

黃胡子在上海當工人那幾年,倒也攢了一些錢,回鄉之后立馬翻蓋了房子。村里也有人給他說媳婦,但大都嫌棄秀兒是個累贅。后來還是姥姥做媒給他說了鄰村一個姑娘。那姑娘比黃胡子小兩歲,家里成分不好一直嫁不出去。于是他們很快就成親,生了一群“黃”孩子。

02

秀兒和她的名字一樣,長相秀氣,脾氣溫和,連說話都是細聲細語的。她五六歲的時候就能幫著母親干些家務活,帶帶孩子。再大一些的時候,已經能把這個家收拾得干干凈凈的了。黃胡子夫婦視她如己出,對她很好。我小時候常常生病,也不喜歡亂跑,村里孩子都不帶我玩,我就常常去找秀兒姐姐。

那時,父親常年工作在外,村里也沒有小學。母親曾經上過女子中學,嫁給父親后也跟他學了幾年書法,于是母親就成了我的啟蒙老師。她沒事的時候就拿出本書,指著那些方塊字一個一個地教我念。

母親房里有個大木箱子,里面全是書,平時都上著鎖,只有教我識字時才會小心打開。有一次她忘記鎖箱子,我悄悄打開看了看,里面是滿滿的書,有繁體的“四書五經”和各類新聞報刊,也有厚厚的英文書和中文譯本,還有不少是美工書籍。這在當時屬于“禁書”,難怪母親鎖起來了。不過從那以后,我經常趁著母親不在房里,偷偷拿本書跑到黃胡子家,鉆進秀兒姐姐房里快速看完,然后再悄悄放回去。就這樣,我慢慢地讀完了四大名著和魯迅、張愛玲等名家的作品集。還讀了一些雜志,印象最深的是《語絲》和《新青年》,其他的卻都記不清了。

有天下午,母親和姥姥下地干活,我輕車熟路地溜進里屋,找到鑰匙,打開書箱,摸出一本帶繡像的清本《紅樓夢》,我把書往懷里一揣就跑進了秀兒房里。秀兒正坐在床上繡花,讓我自己找地方坐下。我靈機一動,把那本書遞給她,問她能不能把上面的幾幅人像繡出來,秀兒接過書,默不作聲地看了半晌,慢慢說:“應該能,就是費點工夫。”

秀兒的骨子里流淌著江南人的血,她天生就是個宛如丁香花般的南國女子。六七歲時,黃胡子帶她去鎮上趕集,看見一個貨郎挑著兩擔子針線和半匹絲帛叫賣,她就扯著黃胡子的衣角不肯走。黃胡子大為驚奇,見她堅持就給她買了幾尺絲帛和一包繡花針。原本以為秀兒只是想買來玩玩,結果回家后她竟然像模像樣地繡起了花……秀兒最先繡出的,是一對鴛鴦,看著床頭的枕頭繡的,雖然很粗糙,卻也有幾分韻味。

黃胡子家的孩子都是在地里長大的。生產隊里有規定,小孩子參加勞動能給一半的工分。而黃胡子家孩子多,他就把幾個孩子都帶到地里幫忙干活,一天下來,收益還是很可觀的。但秀兒跟我一樣,天生的柔弱身子,自小多災多難的,實在干不了什么累活。“真是個富貴命,連鋤頭都揮不起來!”黃胡子常這么發牢騷。

陰天下雨,我常常咳嗽。母親說,這是肺氣虛弱,于是給我熬了大碗的姜糖水。秀兒姐姐也是這樣,咳得雙頰通紅,但以黃胡子的吝嗇,姜糖水斷然是不可能的。我就偷偷地把母親給我喝的留下一半,悄悄給秀兒送去,起初她揮著手說不用,我就說如果她不喝我就倒掉,她只好苦笑著喝下,像是在喝一碗黃連湯。

03

幾年過去,我也到了該上小學的年齡。父親準備把我和母親接到上海,那時十年動亂剛剛結束,百廢待興。父親又恢復了教師工作,在一家高中當美術老師,他也給母親找好了工作,是在學校圖書館當管理員。

八月十五那天,父親回家探親,順便接我們走。盡管早就知道要走了,但我還是扒著門框哭得死去活來的,母親連拉帶拽,總算把我弄出了家門。年邁的姥姥執意要送我們下山,父親自然不敢拒絕,只好慢慢地在山路上走著。遠遠的,我看見一個瘦小的身影向著我們跑過來,是秀兒姐姐。因為劇烈奔跑,她白皙的臉蛋變得紅彤彤的?!斑@個給你?!彼f給我一個香囊,上面繡著一幅金陵十二釵。我想回贈她個東西,可翻遍了口袋也不知道該拿什么。情急之下我掏出一截鉛筆,硬塞給她。然后,就跟著父親頭也不回地走了。

世界,永遠比自己想象的大得多。到了上海之后,我才發現了許多自己沒見過的東西。戴著綠帽子的騎自行車的郵遞員,小鐵盒裝著的涼涼的冰激凌,長著大嘴巴的會唱歌的收錄機,還有穿著碎花洋裙扎著馬尾辮的女同桌……最令我驚異的是,這里的人說話竟跟秀兒姐姐一樣的腔調?;蛟S,她真的屬于這里。我常常望著黃浦江的來往船只胡想。

寒來暑往,這樣的日子,一晃就是九年。在這九年里,我結識了許多朋友,讀了很多書,童年的記憶早已支離破碎,卻一直忘不了一個身影。母親也因看望姥姥回去過幾次,但關于秀兒所知不多。只是隱約地聽姥姥提及秀兒訂婚了,又生了場什么病,其他就不知道了。

她送我的香囊我一直放在身邊,那稚嫩的繡工在倉促之間竟繡出了影響我一生的輪廓。一定要去看看她,我對著大海發了誓。

04

初中畢業那年暑假,我借著看姥姥的名義登上南下的火車,離開了上海。先是坐了一天一夜的班車,后來又轉乘巴士,再后來搭了一輛附近村落的牛車,駕車的是一位中年大叔,絡腮胡子,一臉和氣。大叔看著忠厚,實際上很健談,我們聊了一路。

我笑著問他認不認識黃胡子,他說:“當然認識咯,他家人都死光了,就剩他一個光桿兒了。”我大驚失色,問他怎么回事,大叔一甩鞭子,打了一個響亮的鞭花。然后,慢慢地給我講清了一切。

就在我離開村子之后,準確地說是在我離開的第二天,秀兒發起了高燒,上吐下瀉,一連幾天都不退,黃胡子給她灌了當地人常用的退燒的中藥也不管用。后來實在沒辦法,請來了幾十里外的一個赤腳醫生,那醫生是個二把刀,以前學過幾年獸醫,閹了半輩子的豬,讓他看了半天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后來還是村主任說,實在不行就送鎮醫院。黃胡子咬咬牙,背著秀兒連夜跑到鎮上,住了兩天院才退燒,算是保住了命。醫生說這孩子身子弱,得注意調理,不能受風寒。黃胡子點點頭,交完住院費,臉都成了綠的。鎮醫院離村子足有三十里路,黃胡子也不舍得雇輛車,就這么把秀兒背回了家。

從那時起,秀兒的身子更弱了,動不動就傷風感冒的。一次兩次,黃胡子還不好說什么,可地主家也經不起三天兩頭的住院啊。黃胡子自覺對秀兒也算是仁至義盡了,第二年就給秀兒定下了婚事。

男方家在很遠的山溝里,靠伐木為生,有兩個弟弟,父母年邁。因為家里窮,一直娶不上媳婦。秀兒愛生病,這事村里人都知道,所以黃胡子就想把她嫁得遠一點,萬一出了什么事也不好找回家,還能多收一筆彩禮錢。雖然秀兒個兒不高,也不太愛說話,但她長得白白凈凈的,會收拾家務,待人也和氣,男方父母一眼就相中了,說明年開春就娶她回家。兩家人一起吃了頓飯,男方臨走時還留下了不少禮錢。

越是窮山溝里的漢子,干起活來就越是拼命。秀兒的未婚夫比她大七歲,看起來卻像她爹一樣老。沒辦法,家里兄弟多,當老大的就得多擔待點。那漢子在山里伐了好幾年樹,這才攢夠了娶媳婦的錢,那幾年他用崩了口的斧子能摞成半截短墻。黃胡子窮了半輩子,終于靠嫁女兒富了一次,依他的性子也不知道半夜里笑醒過幾回。

按當地風俗,訂婚前男女雙方不得見面。只有逢年過節,女婿來給老丈人送禮時才能隔著窗戶遠遠地望一眼,這時候是要看老丈人臉色的,萬一惹怒了他,那就別想好好地把媳婦娶回家。黃胡子又是出了名的摳門,女婿來看他,茶葉都要現借。在飯桌前成天板著一張臭臉,聽說那女婿來之前還怕得偷偷哭過鼻子。

這一切,都與秀兒無關。她每天都坐在床上,守著一盞油燈,繡花。那時,秀兒的手藝已經練得很好了,十里八鄉沒有不知道的,就連鎮上的供銷社都很樂意收購她的針線活。但她畢竟不屬于這里,一直生病,又得不到很好的營養和治療,她的病情開始惡化,身子越來越虛弱,臉也浮腫了一圈。

期間,秀兒也到鎮上醫院里看過幾次,那醫生原本是個開藥鋪的,不時就給她開點中藥調理身子,只是找不著病根,收效甚微。有些好事的婦人見秀兒進了診所,便悄悄去問,結果被大夫轟了出來,臊著臉溜回了家。

05

秀兒本該在那年春天被迎娶,然而那姑爺的老父親死在了頭一年飄雪的除夕夜里。按風俗,父親去世,三年內不可以有嫁娶。于是秀兒的婚事被拖了三年,拖得病情越發嚴重,拖得她再也等不下去了。

秀兒死在八月十五的夜里。那天她的行為很奇怪,先是去供銷社,把自己存了一個月的繡活都賣掉,然后沒有去醫院,而是買了半斤生姜和兩包紅糖,坐著鄰居的驢車回了家。半夜里,黃胡子聽見秀兒房里傳來“嘩啦”一聲響,連忙過去看,結果發現秀兒半坐在床頭,面如金紙,半碗姜糖水被灑在地上,碎瓷片濺得滿地都是……最奇怪的是,秀兒顫抖的手里竟死死攥著一根鉛筆,黃胡子費了好大力氣也沒拿下來。

秀兒被放到門板上,眾人抬著她連夜趕到了縣醫院。值班醫生看了看她的情況,搖了搖頭。后來知道秀兒患的不過是普通的肺炎,只是一直得不到救治,被生生地拖死了……秀兒的骨灰,被她那未曾謀面的未婚夫抱走,他剛死了父親,母親又癱了,現在連未婚妻也沒了,什么都沒了。送葬那天,他一路走一路哭:“你們為什么不告訴我!我要是知道她病了,就算是賣血也給她治好?。槭裁床桓嬖V我,把她活活地,活活地拖死了……”聽說人老了就很少做夢了,他現在又老又窮又丑,大概也做不了什么夢了吧。

聽到這里,我哭了。

后來聽姥姥說,秀兒死后,黃胡子在她的衣服里,竟然搜出了近千元錢。有一些是那未婚夫托黃胡子給她買衣服的,更多是她自己掙的,可憐這姑娘繡了一輩子花,自己臨死前卻連件體面衣服都沒穿過……

黃胡子拿出些錢買了兩匹布,給一家人各做了件春秋衣。他穿著那衣服來姥姥家炫耀,被姥姥罵走了。后來,他又掏了幾百元錢給小兒子定了個娃娃親。那幾年氣候異常,先是大旱,后又大澇,莊稼幾乎顆粒無收,不得已,黃胡子帶著全家老小離開村子,準備去上海討生活。結果在經過一片采石場時遇到了泥石流,除了他自己僥幸抓住一根樹枝逃了出去,妻兒全部遇難。

黃胡子回到村上時,已經是第二年了。那時他精神恍惚,衣衫襤褸。從那以后,他便守著那間破宅,靠村里人的施舍度日,從瘋子變成了乞丐。

06

我又站在了這里。小院、花草、香樟樹……就連那縷縷炊煙都透著熟悉的味道。只是當年抱著我乘涼的外婆如今已坐上了輪椅,昔日曲折的羊腸小道也已修成了盤山公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啊。

我慢慢地走到了黃胡子家。幾間小屋早已塌敗,僅剩一間屋頂尚存,我看見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正在啃一塊兒發霉的烙餅,他的胡子留得比頭發都長,跟土地一樣的黃色。

屋檐下,我看見幾只燕子正在低飛,天上的云結成了鉛色。

要下雨了吧。我轉身離去。

姐姐,你還好嗎?我站在窗邊,手里捧著那個香囊,心底呢喃道。

院內雨聲如泣,無人應答。檐角,一縷炊煙微斜,幾只雛燕低飛,展翅,回轉,似在尋找當年那方晴朗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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