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三萬元遺產(1)
- 競選州長:馬克·吐溫中短篇小說選
- (美)馬克·吐溫
- 5608字
- 2014-01-23 12:00:46
在遠西部地區的許多鎮子中,湖濱鎮算得上是比較好的一個了,那里的人生活過得都不錯。
這個小鎮有五六千人,小鎮的教堂很大,能同時容納35 000人。之所以建這么大的教堂,是因為當時的遠西部和南方有這樣一個情況:那里幾乎全部的人都信教,而那里的新教還分為不同的教派,各個教派的信徒都有自己的一塊地方。湖濱鎮里的人崇尚平等,他們不分高低貴賤,每一個人都相互熟悉,甚至每個人都知道鎮子上誰家的狗是什么樣的。那里沒有沖突,只有友誼。
湖濱鎮上最大的一家商店里有一個會計,他叫撒拉???福斯特。在湖濱鎮的會計中,他的薪水是最高的,三十五歲的他在這家店里是個老員工了。他在這里已經整整干了十四年,他還記得,自己是剛結婚的那個星期開始在這家店里上班的,當時的薪水是一年四百美元。后來他的薪水漲了一些,一年加一百塊美金,加到年薪八百塊的時候就不再繼續往上加了。也就是從他上班的第五年起,他的薪水就一直是八百美金。這筆錢不是個小數目,不過鎮上沒有人眼紅,都認為這是他應得的。
他的妻子叫伊萊科特瑞,是個很賢惠的妻子,她和丈夫一樣喜歡幻想。沒事的時候,她也喜歡獨自一個人看一會兒書,以此來打發時間。她和他結婚的時候十九歲,當時還像個孩子。婚后,她立刻用自己的全部積蓄——二十五美元在鎮上買了一英畝地。那是剛結婚的時候,撒拉丁也很窮,他的全部存款也只有十五塊錢。伊萊科特瑞在地里種上了菜,并請隔壁的鄰居幫著照看。這塊地賣菜收入很不錯,第一年就讓她回本了。
在他們結婚的第一年里,她從撒拉丁的薪水里取出三十美元存到了銀行,第二年又存進去三十,第三年存進去四十,第四年存進去五十。第四年的時候,撒拉丁的年薪已經有八百美元了。在這四年里,他們生下了兩個孩子,開支也增加了不少。不過她還是堅持每年都存錢,錢還是從丈夫的薪水里分出來,從第五年起,每年存進銀行的錢增加到了兩百美元。在他們結婚的第七個年頭,她找人在那片菜地的中間蓋了一幢房子,那房子不僅美觀,住起來也很舒服。建房子花了兩千美元,她先付了一半,然后就搬了進去,剩下的以后打算再還。此后又過了七年,她還清了建房子的錢,而且還有一些剩余。
伊萊科特瑞以后又賺了一些錢,因為她投資了土地。近年來,因為建房的越來越多,土地的價格也隨之攀升,她在婚后的幾年里,曾買過一兩英畝地。后來,她把這些地都賣給了想住在這里的人。在這樣的投資中,她每年都能掙大概一百美元。而且買她地的那些人,很快就在那建上了房子,和她成了鄰居。這些鄰居的為人都很不錯,他們和她家的關系也都很和睦,相互之間經常幫忙。
她的孩子也漸漸長大了,家里生活富裕,孩子也都很可愛,因此她也過得很快樂。這個故事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在他們夫妻倆的孩子中,最小的女兒克萊蒂?內斯特麗,現在都十一歲了,她的姐姐格雯?德倫十三歲,姐妹倆都是好孩子。從這姐妹倆的名字中,我們可以看出,她們的身上有著父母天性中的浪漫氣質。而從她們父母的名字中同樣可以看出,這種氣質是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
這是一個很幸福的家庭,只有家人在的時候,他們會喊對方的愛稱。撒拉丁的愛稱叫薩利;這個名字不是很常見,而且男女都可以叫;伊萊科特瑞的愛稱是艾萊柯,也是男女通用的名字。白天薩利是個努力工作的好會計,艾萊柯是個好媽媽,也是一個有生意頭腦的投資者。晚上,他們就一起在家里和孩子們共享天倫之樂。有時候,他們會讀小說,全家人沉浸在小說的情節里:那華麗的宮殿,那陰森恐怖的古堡,那些王孫貴族,那些名士高人……
這天,一家人突然都驚喜萬分,因為他們收到了一個消息——他們唯一在世的親戚,薩利一個住在鄰州的遠房親戚打算要他們繼承遺產。
他的這個親戚叫特伯瑞?福斯特,已經七十歲了,是個老光棍。據說他家里很有錢,只是他人有些怪。以前薩利曾經寫信試圖聯系他,但是一直得不到回信,那以后薩利就再也沒有聯系過他。特伯瑞這次主動寫信來了,他說自己可能快要去世了,自己死后打算把三萬元遺產給薩利繼承。這倒不是因為這個老頭子突然想起自己的這門親戚了,而是因為他一生的煩惱都是因錢而起,現在他快要死了,他還是打算給這筆錢找一個歸宿,讓這些錢繼續煩別人。在他的遺囑里會提到這筆遺產,之后會送到薩利的手上。但是,薩利要拿到這筆錢必須做到這樣三點:
一、薩利在拿到這筆錢以前,不能流露出對這筆錢有興趣;
二、不能問他的這位親戚到底何時死亡;
三、不準去參加葬禮。
這封信還沒有完全讀完,激動的艾萊柯就寫了一封信,寄到了薩利親戚所在的那個州,這封信只是為了訂那里的報紙。艾萊柯的想法是,這樣的一個人逝世,當地的報紙一定會登一份訃告吧!
為了能夠保證拿到這三萬元遺產,夫妻倆之間訂了這樣一個規定:那位親戚只要還活著,就決不提起繼承遺產的事,以免有人聽到之后,跑到那個即將死去的老人面前嚼舌頭。假如真是這樣的話,那么那個老人就可能認為他們違背了那幾條原則,從而不把遺產讓他們繼承。
自從他們一家得知這個消息之后,薩利在上班的時候不能像以前那樣專心了,他記賬記得一塌糊涂。而在家里的艾萊柯也心神不寧,一會兒拿起書翻兩頁,一會兒端起花盆看看……而事實上,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兩個人的內心深處其實一直在喊著:“三萬美元?。 蹦且惶?,他們一家四人在極度興奮的糊涂中過了一天。
從結婚的時候起,艾萊柯就掌握著家里的財政大權,她總是把錢管得很嚴,除了一些必需開支,她從不亂花錢。
“三萬塊錢!”她還在激動地想著。一筆巨款,簡直不可思議!
艾萊柯一天都在想著到底怎么花即將到手的這筆巨款,怎么能用這些錢去賺更多的錢;而薩利沒有想著投資,他想的是怎么花掉這些錢。
這天晚上,一家人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破例地沒有讀書。爸爸媽媽都不說話,看上去很煩亂的樣子,根本沒有讀書的心情。孩子們也知趣地早早和爸媽說了“晚安”,孩子們離開的時候給爸媽的親吻,就像吻在了鏡子上,沒有一點回應。爸媽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孩子們吻了自己。不知過了多久,他們才發現原來孩子們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回臥室了。在這段時間里,他們夫婦倆每人都拿著一支筆,在紙上寫著怎么花錢。
最后還是興奮的薩利先開口了:“艾萊柯!這是很讓人高興的事,不是嗎?夏天快到了,我們先用一千美元來買馬和馬車;到了冬天,我們再拿出一千美元買一架雪橇和一副皮雪橇障子?!?
艾萊柯冷靜地回答說:“絕對不能動這筆錢!一分錢都不能花!就算是有一百萬也不能花!”
對于妻子否定的回答,薩利極為失望,他有些生氣地說:“艾萊柯,我們奮斗了這么多年,一直都不舍得花錢?,F在我們有錢了,怎么也要——”
說到這里,他看到了妻子祈求的眼神,就沒有繼續說下去。
她輕聲說:“親愛的,處理這筆錢的方法并不是花了它,而是用它來投資或存起來,這樣的話,就算我們只用利息也夠了。”
“好啊!艾萊柯,這樣也好。你真聰明,利息還真的有不少,咱們要是能用這些利息——”
“不,利息也不能全部用掉,只能用一部分利息,剩下的繼續存起來??墒俏覀儾荒芑ɡ⒌恼麛挡糠郑换泐^。這樣的話,錢就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多……你說這樣行不行?”
“行,當然行。不過,利息要六個月才能取出來一次,我們花一次是不是要等得太久了?”“是的,也許還不止六個月,可能比這個時間還要長?!?
“艾萊柯?怎么這么說呢?利息不是半年結算一次的嗎?”
“那只是一種存錢的方式,不過我不打算用這種方式。”
“你打算用什么辦法?”
“我打算用的方式能賺更多的錢?!?
“更多的錢?不錯。艾萊柯,是什么方法呢?”
“投資煤礦。投給開新礦的公司。前期先投一萬,先看看情況,好的話再繼續投資。”
“不錯,這個想法很好,艾萊柯!到時候,我們的那些股份有多少錢呢?要等多久呢?”
“得一年吧。半年利息只有百分之十,一年的話我們的一萬就能變成三萬??纯葱列聊翘釄蠹埳系倪@個廣告,上面寫得很清楚?!?
“上帝啊,一萬變成三萬!那如果我們把三萬都投進去的話,豈不是能賺九萬?我馬上寫信給那個公司,現在就告訴他們,我們要投資,等到明天可能就被別人搶先了?!?
說完,他快速跑到書桌前,打算立刻就寫信。不過,艾萊柯卻阻止了他。她把他拉到椅子旁,讓他坐下。她說:“你傻了!那筆錢現在還不屬于我們,我們怎么買煤礦的股票呢?”
薩利立刻冷靜了一些,但他還是心有不甘地說:“艾萊柯,那筆錢已經等于是我們的了,很快的。說不定現在那個老人已經駕鶴西游了,又或者他現在正在整理去地獄的行李呢。我想——”
艾萊柯打了個激靈說:“薩利,你怎么能這樣說?別說這種詛咒別人的話!”
“好吧,不咒他了,你要是高興的話,我就說他光榮犧牲了怎么樣?不過,他到底怎么死都和我沒關系,難道我不能說一下嗎?”
“當然可以說,不過你不該那樣說。要是有人在你還沒死的時候,像這樣咒你,你會怎么想?你會高興嗎?”
“當然,誰碰到這樣的詛咒都高興不起來。艾萊柯,我們不談特伯瑞了,說點我們值得做的事。我覺得我們真的可以把三萬全投到煤礦上,你認為能不能這樣做?”
“孤注一擲,風險性很大,我們得考慮考慮?!?
“那就算了。我們就投資一萬,剩下的那兩萬,你打算怎么辦?用它們做什么?”
“別急,我們想好再定?!?
薩利嘆了口氣:“要是你決定了,你就做吧,就照你的想法做?!彼肓艘粫海终f道:“艾萊柯,我們投資煤礦用一萬,一年之后就能賺兩萬,那這賺的錢我們總可以花了吧?”
艾萊柯搖了搖頭。
“不行,親愛的,你只能花一部分。”她說,“半年的時候,投資者可以分到一次利潤,在這之前股票是賣不出好價錢的?!?
“花那么一點兒還得等一年!真是……”
“也許會很快,可能三個月就分紅也說不定啊?!?
“那樣的話就太好了!親愛的,真是謝謝你!你在投資這方面真是太棒了!”薩利跳起來熱烈地吻了一下妻子。“三個月給分紅的話,那就是三千美元,三千美元呢!艾萊柯,我們怎么花這三千美元?這次要大方點兒,不能再說不能花了,好不好,親愛的?”
艾萊柯這時也沉浸在光明的前景中,再加上丈夫的請求,她同意從三千美元里面拿出一千來花。其實她真的不該作這個決定,怎么能亂花那一千美元呢?但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只好這么做。薩利見妻子答應了,高興得抱著妻子狂吻了一通。艾萊柯被他的吻打敗了,在她心猿意馬的時候,不知不覺又答應丈夫:那剩下的兩千美元也可以花。她也沒有完全地意亂情迷,之所以同意花剩下的兩千,是因為她考慮到兩千美元還不是遺產里的錢,遺產里還剩余的那兩萬才是重點,用那兩萬一年能掙五六萬。
薩利見妻子一下這么大度,眼睛里閃爍著激動的淚水,他說:“我得緊緊地抱著你!”然后,他抱住了她。
之后,薩利從她的背后抽出了手,拿起筆開始記自己要買的東西。他最先寫下的是一些大件物品:馬——馬車——雪橇——雪橇障子——漆皮——狗——大禮帽——去教堂用的椅子——新式手表——鑲新牙。寫到這里,他忽然說:“啊,艾萊柯!”
“什么事?”
“我們只算這些小開支,卻忘了還有一大筆錢呢?剛才是投資了一萬,還剩下兩萬呢?你有什么想法?”
“沒有,那個不用急,等我想到什么好的投資方式再說。”
“你在算什么?怎么還沒算好?”
“我在想投資煤礦賺的錢用到哪里?”
“是啊,你看我笨的,連這個都沒想到。你打算怎么做?你按多長時間算的?”
“兩三年的時間吧。我打算用這筆錢再進行兩次投資,分別投資石油和小麥。”
“好主意!艾萊柯,那最后大概一共能賺多少呢?”
“我想想——至少能賺十八萬,或許還會更多?!?
“啊!太好了!上帝??!我們的苦日子總算到頭了。艾萊柯!”
“什么事?”
“我想捐給教會三百美元,反正我們這么有錢了,為什么不這么做呢?”
“當然可以。親愛的,你本來就是個大氣的人,捐這些錢也是應該的!”
薩利聽了他這句贊美的話,一時大為高興。不過他還沒到忘形的地步,他說這件事全靠艾萊柯,沒有她就沒有這些錢。
他們合計了很久才上床睡覺,當時他們太激動了,連客廳里的蠟燭都忘了吹滅。衣服脫下的時候,他們才想起來。薩利說,別管了,讓它繼續點著吧!現在就算是點一千美元一只的蠟燭,我們也點得起。不過,艾萊柯并沒有聽他的,還是下床去熄滅了蠟燭。
艾萊柯熄滅了蠟燭,就在她往床上走的時候,突然間腦海里閃過一道金光:現在就要有十八萬了,為什么不再想想怎么把它變成五十萬呢?
艾萊柯訂的那份特伯瑞所在城市的小報,每星期四出刊一期,星期六那份報紙才能從五百里外的地方,輾轉來到海濱鎮。那封信是星期五寫的,就算那個老人現在就死,也趕不上當周出版的那一期報紙了。不過,下一星期的報紙還沒出版,等下一星期的報紙寄來還是沒問題的。這樣一來就意味著福斯特一家大概還得用近一個星期的時間,才能知道特伯瑞是不是已經死了。
這一個星期對于他們來說,好像過了很長時間。幸好他們還有事做,丈夫天天在想著怎么花錢,妻子則再想著怎么投資更好,不然的話他們真的不知道怎么熬過這一個星期。
星期六的時候,愛絲麗?班內特太太送來了那份他們期待已久的《薩加摩爾周報》。班內特太太是長老會牧師的妻子,她正打算勸福斯特夫婦做好事,為教會捐錢呢。于是,她借著送信的機會,開口向他們夫妻兩個說捐錢的事,但她還沒說一句話,就發現情況不對,因為她發現那夫妻兩人根本沒有在聽自己說話。原來報紙一送到,那夫妻兩人就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報紙上,根本不再理睬她。班內特太太既驚訝又氣憤,只好起身告辭了,她更氣憤的是兩人連“再見”都沒說,更別說送她了。
班內特太太剛離去,艾萊柯和丈夫立刻撕開了外面的包裝紙,從報紙上找到訃告欄。不過讓他們失望的是,所有的版面都沒有提到特伯瑞。不過,艾萊柯想,雖然沒有特伯瑞的消息,卻也意味著這個老人還沒有去世。因此,她有些欣慰地說:“感謝上帝,他還沒有死?!?
“老不死的東西,怎么還沒死。我想——”
“薩利!你怎么又說這種話?”
“無所謂了!”丈夫怒氣沖沖地回答,“我們的心里都是這么想的,何必假惺惺地說一些高尚的話呢?難道你不這樣想?”
艾萊柯立刻覺得丈夫的話侮辱到了自己,她生氣地說:“你說什么呢?你怎么能這樣說呢?那好,既然你這么說,就是說我假仁假義了,我什么時候假仁假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