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河清
也許這篇文章要使用“倒做”之法了。因為我首先想引的一段文字倒是楊絳《洗澡》的結尾:
彥成急急走了幾步,又退回來。他想說什么?他是要說:“快把眼淚擦了。”可是,這還用他說嗎?她不過以為背著燈光,不會給他看見;以為緊緊抿住嘴,就能把眼淚抿住。彥成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后繞遠道回家。
姚宓在門里,雖然隔著厚厚的木門,卻好像分明看見彥成逃跑也似的疾走幾步,又縮回來,低頭站在門前,好像想敲門進來,然后又朝相反方向走了。她聽著他的腳聲一步步遠去,料想是故意繞著遠道回家的。[20]
這位終于躲進厚厚的木門背后,聰明得仿佛長了一萬個心眼兒的名門閨秀姚宓,其實很有些楊絳先生早年時代的影子在的。何以見得呢?這話說起來就長了。
楊絳祖籍江蘇無錫。無錫是春秋戰國時代遺下的古城。背倚錫惠,遠臨太湖,風水頗為雄峻,使此城收盡了江南的靈氣。近代以來,無錫學人才子巨賈輩出,殆非偶然。無錫楊氏一門,更是秀蔚之氣獨鐘。楊絳的父親楊蔭杭,即是辛亥革命前的老同盟會員,以后又以道義立身,不畏權勢,秉公執法,名重天下。而楊氏家族中的楊蔭榆、楊蔭瀏等人,或致力于教育或獻身于藝術,也算得上一時之俊彥。這一脈鄉土、血緣中來的仙氣,早已先天地伏在了楊絳先生身上。
但楊絳出生的“血地”則是在古帝都北京,這又使她有機會得到另一種完全不同于故鄉的地域文化氛圍的滋養。姚宓身上那一種老京派美人兒的神韻,又是非從骨子里悟透了舊北京的人寫不出來的。更值得注意的是,楊絳在《洗澡》中那對姚宓雙親的籍貫提及不多,但看姚宓的氣質,卻既為京都才女的深厚蘊藉,又有江南閨秀的冰雪聰明。南北之氣于此摶成一體,好比江南幽谷里的蘭草,移到燕地群山中種下,開出的花兒不改資質的秀媚,而且又隱隱浮出一種北國女俠的英氣。這從楊絳先生的氣質里很可以感受到的。
要真正參透姚宓身上那一種書卷氣之所淵自,還必須讀楊絳的《回憶兩篇》(《回憶父親》《回憶姑母》)。她極傳神地寫出了古中國典型的學術世家中那溫煦寧靜的氣氛:
我父親有個偏見,認為女孩子身體嬌弱,不宜用功。據說和他同在美國留學的女學生個個短壽,都是用功過度,傷了身體。他常對我說,他班上某某每門功課一百分,“他是個低能!”反正我很少一百分,不怕父親嘲笑。我在高中還不會辨平仄聲。父親說,不要緊,到時候自然會懂。有一天我果然四聲都能分辨了,父親晚上常踱過廊前,敲窗考我某字什么聲。我考對了他高興而笑,考倒了他也高興而笑。父親的教育理論是孔子的“大叩則大鳴,小叩則小鳴”……[21]
在中國的書香門楣中,確實有無數條這樣的沉淀著傳統文化高深智慧的走廊。在這類走廊里,師父對徒兒,父親對女兒,正是常常以密法心印的方式傳授智慧果的。楊絳的“天眼”,大概就是這樣被她父親靈異的手指叩開的。
火車站上為我父親送行的有一大堆人——不是一堆,是一大片人,誰也沒有那么多人送行,我覺得自己的父親與眾不同,很有自豪感。火車快開了,父親才上車。有個親戚末了一分鐘趕到,從車窗里送進一蒲包很甜的玫瑰香。可見我們離開北京已是秋天了。[22]
這是楊絳回憶她童年告別出生地北京時的情景。她看到的是一種在中國歷史上重復了無數次的送別被謫賢人的圖景。于是從血緣深處升起了一股“自豪”的情感。這種歷史情感的覺醒對于楊絳一生來說是很重要的。她此后的人生態度中始終沒有失去中國人已化為血緣形式的道德情操——氣節、風骨、方正等,也許同這種舊京古風對她童年心靈的熏陶不無關聯的。所以她早已超越了江南中產階級家庭小姐的見識了。
楊絳的一生也并非總是坦途。南歸不久之后她父親就得了重病,竟連名醫也認為是無法挽救了。“我常想,假如我父親竟一病不起,我如有親戚哀憐,照應我讀幾年書,也許可以做個小學教員。不然,我大概只好去做女工,無錫多的是工廠。”[23]這的確是她當時面臨的非常真實的險境。后來她父親的病雖化險為夷,這段經歷卻已給楊絳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心靈烙印。直至幾十年后,《洗澡》中還有姚宓之父、“國學研究社”社長姚謇早逝的情節,也許不無作者早年經歷的某些折射吧。因為父親去世,姚宓不得不放棄了留學的打算,很早便挑起了維持家庭生計的重擔,成了一名默默無聞的圖書館管理員。這些細節的安排大抵也是楊絳當年的心理經驗之流露。在父親這個“要緊人”險遭不測的那些日日夜夜里,以楊絳的聰明早慧,一定緊張地為自己可能有的最壞未來作了千百種籌劃。這肯定給她以刻骨銘心的記憶。《洗澡》中姚宓的經歷,我想很有可能就是楊絳的“假設性”自傳。
與姚宓成為對照的人物,是許彥成的妻子杜麗琳。麗琳出身于天津的豪富之家,后又留學美國,人也極聰明大方。但與姚宓相較,使人總覺得少了點什么。楊絳就像曹雪芹之明褒寶釵而實喜黛玉一樣,骨子里就未必喜歡麗琳的。杜麗琳缺少些什么呢?大概就是少了些對于人生苦痛的體驗。正因為這樣,杜麗琳表面上雖則也漂亮有風度,但卻無姚宓那種被生存痛苦洗禮出來的悲慈平等心。杜麗琳之美,猶如用高級西洋工藝制成的塑料花,終究是“假”的底子。此楊絳謚之為“標準美人”故也。而姚宓呢,卻像是中國舊式書香門庭中常見的唐梅宋柏的殘根上生的一朵靈芝,有一股風霜寒露中熬出來的清氣。
縱觀楊絳自青年時代起迄至晚年的壓軸之作《洗澡》,都無絲毫杜麗琳那般的洋場買辦的俗氣。究其原因,一當歸于她深有中國文化根底的家庭教養,二則當歸于她少女時代吃過的這一場“虛驚”,這使她終于窺見了生存痛苦的真相。
楊絳父親的病后來雖然好了,但也并不意味著她就此一帆風順。抗戰八年,她飽嘗了戰亂之苦。在被錢鍾書稱作“憂天將壓,避地無之,雖欲出門西向笑而不敢也”[24]的日子里,楊絳在淪陷區的上海,親自做“灶下婢”,“經常給煤煙染成花臉,或熏得滿眼是淚,或給滾油燙出泡來,或切破手指”,度過了她前期生涯中最為黯淡的一段時光。她聲稱“我也很不喜歡”的三姑母楊蔭榆,便死在日本兵的槍口下:“1938年1月1日,兩個日本兵到三姑母家去,不知用什么話哄她出門,走到一座橋頂上,一個兵就向她開一槍,另一個就把她拋入河里。他們發現三姑母還在游泳,就連發幾槍,看見河水泛紅,才揚長而去。”[25]用這種殘酷的手段殺戮一個年邁的婦人,簡直是對人類現代文明進程的極大反動。楊絳看似平淡的話語中其實蘊蓄著義憤。這表明這場全民族經歷的大噩夢在她心靈上刻下的傷痕的深度。
在這幾年間,楊絳深愛著的父母親相繼謝世。生離死別,人間滄桑,使她筆下有一種世事如煙的感喟:“我父親去世以后,我們姐妹曾在霞飛路(現淮海路)一家珠寶店的櫥窗里看見父親書案上的一個竹根雕成的陳摶老祖像。那是工藝品,面貌特殊,父親常用‘棕老虎’(棕制圓形硬刷)的陳摶刷頭皮。我們都看熟了,決不會看錯。又一次,在這條路上另一家珠寶店里看到另一件父親的玩物,隔著櫥窗里陳設的珠鉆看不真切,很有‘是耶非耶’之感。”[26]睹物思人,而物已易主,這是最易點醒世人癡夢的情景。楊絳淡淡寫來,尤妙的一句是“隔著櫥窗里陳設的珠鉆看不真切”。佛道至上境界可作一顆名貴的貓眼兒喻,世人肉眼凡胎,就如櫥窗中珠鉆之隔,偶爾或能從幾重水晶琉璃中窺見一點古拙的靈光,已是極大的因緣了。
即論這樣的文字意境,如無高深的內家修為,也是難以達到的。錢鍾書、楊絳伉儷,可說是中國當代文學中的一雙名劍。錢鍾書如英氣流動之雄劍,常常出匣自鳴,語驚天下;楊絳則如青光含藏之雌劍,大智若愚,不顯鋒刃。
然而楊絳倒也并非一位不知情天欲海之深廣無度的老僧。古諺曰:“入佛界易,入魔界難。”良有以也。楊絳的修為,大概正是她閱歷了變幻無窮的有情世間,漸漸地磨礪出來的。在當代中國文學中,文章家能兼具對于蕓蕓眾生感情領域測度之深細與對于東方佛道境界體認之高深者,實在是少有能逾楊絳先生的。
《論錢鍾書與〈圍城〉》一文,即表現出楊絳對于人性的深刻知識。楊絳寫錢鍾書,主要是以彌漫在他身上的一股“癡氣”的內在發展為線索的。“癡氣”也者,無非是生命直覺之沖動也。這實際上已包含著屬于“魔界”的東西了。而楊絳對此知之之稔,也自然反映出她文化人格的另一方面。
她以錢鍾書小時候的種種“混沌”表現寫起。由這“混沌”中生出的“癡氣”一開始便帶有生命本能自我覺醒的意味。比如楊絳極有趣地描述了鍾書兄弟倆童年時代戲刺女裁縫女兒寶寶的細節并論曰:“兄弟倆覺得這番勝利當立碑紀念,就在隔扇上刻了‘刺寶寶處’四個字。……這大概是頑童剛開始‘知慕少艾’的典型表現。”[27]“知慕少艾”便點出了錢鍾書的“癡氣”之真正屬性。到了錢鍾書讀書的時候,這股“癡氣”便大大地旺盛起來。楊絳寫道:“許君上課時注意一女同學,鍾書就在筆記本上畫了一系列的《許眼變化圖》。”[28]這時錢鍾書的“癡氣”已經具備了體驗力,開始窺探別人眼神中變化著的“感情流”了。楊絳實在是參透了錢鍾書感情世界的流程。她以不正面寫錢鍾書的感情歷史,而只是帶著淡淡的微笑嗔他的“癡氣”。然而在這些“癡”的零星表現之下,卻很深微地展示了錢鍾書生命內力積累、孕育成熟的過程。
錢鍾書曾戲稱自己是個happily-married man,可見他與楊絳先生琴瑟之好,情篤深至。然而楊絳在傳記文字中卻并不正面提及他們夫婦之間的感情生活,只是在笑吟吟地描述錢鍾書的“癡氣”時,才偶爾透出一些信息來。比如她寫到在牛津讀書時候的一段軼事,有一次錢鍾書趁楊絳午睡未醒之際,在她臉上畫了一個大花臉。“他沒想到我臉比宣紙還吃墨,洗凈墨痕,臉皮像紙一樣快洗破了,以后他不再惡作劇,只給我畫了一幅肖像,上面再添上眼鏡和胡子,聊以過癮。”[29]其中“他不再惡作劇”一句,用中國傳統命學的術語說可謂是“六甲空亡泄天機”。在錢鍾書的癡氣短暫“空亡”的當口,他對楊絳的一片真情便泄露了出來。
老子曰,“言者不信,信者不言”,確是千古不易的名理。楊絳的文章言情的筆墨極為簡約,而她對感情世界的體認功夫卻極其深摯。
《洗澡》是中國文學中少有的一部以精神戀愛為題旨的小說。許彥成也是一個“癡人”,他有的是真性情,一點不會做假。他也因此在感情生活上很難得到滿足。他的夫人杜麗琳,既有高貴的家世,又有豪奢的財富,風度教養都極佳。在世間一般的男子看來,能贏得這樣一位夫人的一片癡情,也可說是福澤深厚之極的了。然而正因為許彥成“癡”,他倒未必很看重這種天生的福氣。相反他是感到“標準美人”杜麗琳似乎少了點什么東西。這樣也就慢慢地疏遠了她。
許彥成愛上姚宓,并不是偶然的。姚宓身上,凝聚著一股中國書香名門傳了幾代人的仙氣。而要呼吸而領會之,又非得有許彥成那股“癡氣”不可。這“癡氣”的真實內涵,是指大本之人有所情癡,其感應力不是凡俗之流可及的。在此意義上說,許彥成和姚宓的這段因緣,乃是有宿根的。
許彥成和姚宓這時已重歸平靜。他們有迫切的話要談,無暇在癡迷中陶醉。不過他們彼此間已有一千年的交情,他們倆已經相識了幾輩子。[30]
這里的“一千年”“幾輩子”,就是夙緣的意思。在中國文學史上,自從《紅樓夢》以后,很少有人像楊絳先生這樣凝練地寫出過這種具有東方神秘主義色彩的心靈經驗。因緣流轉,如恒河沙數;唯兩心相契而臻完美之境,則能于一瞬中參透往昔無量劫。這種超越個體生命大限的心理感覺,表明精神戀愛已達到了極致的境界。
《洗澡》中頂有趣的情景,莫過于許、姚兩人游西山之事了。先是許彥成約了姚宓去游山,可一夜下來,又覺得懊悔,因為他感到這樣一來就對不起杜麗琳。而姚宓也是很心高氣傲的。她并不對許彥成的反悔感到氣惱,她的自尊心不允許她作如是想。可她的道行再高畢竟還有些賭氣。所以就決定獨自一人去游山。許彥成放心不下,于是跟了去。姚宓發現他跟著去,而且還在同一節公共汽車車廂里,怎么也要想法子避開他。避來避去,就生出諸多細節來。
楊絳在《洗澡》中一再征引《詩經》,我覺得這段情景描寫,也倒很可以使人聯想到《詩經》中的一則名詩——《蒹葭》。《蒹葭》寫的是青年人的愛情,互相追來追去,“伊人”卻總如縹緲孤鴻影,怎么也追不到。而《洗澡》中卻是成年人的愛情,大家都想躲避對方,躲來躲去,心里卻好像彼此已經認識了一千年,又好像會通靈術,那般默契。我有時在想,楊絳的這段描寫,也許可以稱之“反《蒹葭》”:而其詩意之神妙,倒是與《蒹葭》對等的。
按照東方哲學的智慧,盛極而衰,高丘之下必有深谷:姚、許在小室中相對而坐的一刻實在已達到了精神戀愛的極致,這種心靈經驗是難以逾越的,也是不容重復的,故他們從此之后的戀情已有“衰勢”。楊絳對戀愛心理之微妙邏輯的準確把握,于此可見一斑。
同時這種互相躲避中藏著一種英國人稱之withdrawal(退隱)的人生態度。也是典型東方式的。
至此我們又慢慢地繞回這篇文章的開頭了。許彥成、姚宓的血緣中都沉淀著根深蒂固的佛道文化素質,所以就使他們不敢正面迎接這場完美得似乎缺少現實感的戀情因緣。他們寧可各自早早退步抽身,在以后的反孤獨人生中默默意念葬在心頭的小影。彥成最后留給姚宓的禮物,是他年輕時代的一張照片,大概就含著這樣的意思。這種帶著悲愴意味的人生智慧,弘揚生命直覺體驗的西方人是不大會有的。東西方的文化差異,終于使姚宓的小書房沒有變成“呼嘯山莊”。這場不成功的西山游似乎是他們之間戀情發展的分水嶺。從此之后,他們就從“熱地”上逐漸退了。撤到最后,姚宓終于退進了大門。只得躲在門背后,聽著彥成去意徘徊的腳步聲,暗暗垂淚罷了。
錢鍾書先生在他的《寫在人生邊上》散文集中有一篇文章《窗》,中云:“有了門,我們可以出去;有了窗,我們可以不必出去。窗子打通了大自然和人的隔膜,把風和太陽逗引進來,使屋子里也關著一部分春天,讓我們安坐了享受,無需再到外面去找。”[31]姚宓在她的感情經歷關門封戶以后,大概也只有坐在窗邊看風景了。聯系到楊絳大半生的經歷,她也不是終于把她家的大門關得緊緊的,從而只能使人憑猜測測度那門里可能有的高深智慧嗎?然而她又不是純粹的古代道家隱者。她身上有老革命黨人的血緣和得之于出生地燕趙山川的俠氣,這使得她又情不自禁地縈念著大門外人間的悲歡。誰知道她伏在大門后流過幾多清淚呢。
從這個意義上說,楊絳就是姚宓。
姚宓關上走廊的燈,暗中抹去淚痕,裝上笑臉說:
“媽媽,累了吧?”
姚太太說不累。母女還閑聊了一會兒才睡。
姚宓想到彥成繞遠回家的路上有個深坑,只怕他失魂落魄地跌入坑里,一夜直不放心。[32]
這“深坑”也者,實在是可以看作某種將來彥成在人生道路上可能面臨的險地之象征解的。經常關上大門的楊絳先生,倒并非不知世事的“書呆子”,她之所以喜歡關閉,是因為她對人生中的險詐羅網看得太透徹了!然而她又有一副姚宓一樣的菩薩心腸,因此免不了為別人暗暗擔心。
在《傅譯傳記五種·代序》中,楊絳說:“可是,智慧和信念所點燃的一點光明,敵得過愚昧、褊狹所孕育的黑暗嗎?對人類的愛,敵得過人間的仇恨嗎?向往真理正義的理想,敵得過爭奪名位權力的現實嗎?傅雷連同他忠實的伴侶,竟被殘暴的浪潮沖倒、淹沒。”[33]此文雖是“文革”之后寫的,但從楊絳對傅雷夫婦的相知,難道她在浩劫中竟可能沒有為這兩位理想主義者的命運擔憂過嗎?不會的!楊絳這四個憂患深重的問號,很可能就是在當時的漫天黑云中在腦際閃過的。她擔心的正是羅曼·羅蘭中譯者夫婦面臨的“深坑”。
在“文革”中,楊絳的女婿王得一自盡了。楊絳寫道:“得一承認自己是‘偏右’一點,可是他說,實在看不慣那伙‘過左派’。他們大學里開始圍剿‘五一六’的時候,幾個有‘五一六’之嫌的‘過左派’供出得一是他們的‘組織者’,‘五一六’的名單就在他手里。那時候得一已回校,阿圓還在工廠勞動;兩人不能同日回家。得一末了一次離開我的時候說:‘媽媽,我不能對群眾態度不好,也不能頂撞宣傳隊;可是我決不能捏造個名單害人,我也不會撒謊。’……”[34]楊絳聽了這樣的話之后,難道會不為得一前面埋伏著的“深坑”擔驚受怕嗎?
《干校六記》中有一節《冒險記幸》,記述楊絳在大雪天冒著風險去看她在另一處接受改造的夫君錢鍾書的往事。這一對中國當代智慧老人的深摯戀情,猶如無邊雪國中的一線青燈,似乎象征著這冷酷的時代中人世的關愛畢竟沒有完全泯滅。楊絳探望錢鍾書后,于暗夜昏黑中踏雪而歸,實在是有生死之險的。這不可不謂是早年已潛存她身上的那一股北國俠氣的又一次復現。但此事她回想起來到底還有些后怕。在她的歸途上,“有一眼漚肥的糞井,井很深”。楊絳寫道:“不久前,也是看電影回去,我們連里一位高個兒年輕人失足落井。他爬了出來,不顧寒冷,在‘水房’——我們的盥洗室——沖洗了好半天才悄悄回屋,沒鬧得人人皆知。我如落井,諒必一沉到底,呼號也沒有救應。冷水沖洗之厄壓根兒可不必考慮。”[35]
“糞井”與“深坑”,同一義也。以此看來,在楊絳的心靈深處,似乎存在著一種對“井”或“深坑”的恐懼情結,這大概也是她之所以喜歡閉關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再說《洗澡》。在姚宓送走許彥成之后,她回到房里,同姚老太太有幾句對話,也是充滿潛臺詞的。她問母親“累了吧”,姚老太太答稱不累。這“不累”兩字中,含著姚老太太對女兒滿腹心事的多少體貼啊。“母女還閑聊了一會兒才睡。”讀到這句時,誰會不感佩姚老太太的深厚法力呢?她猶如一尊經歷過百劫風霜的古佛,慧目觀照著女兒心中的大波大瀾。然后又以最普通的語言,傳遞出一種智慧與愛的信息,化解著等于與意中人生訣的姚宓心頭的苦痛。如果從一個修為高深的高僧的眼中看,也許此際姚老太太的頭頂上,正飄著一片極絢爛的佛光祥云呢。
其實研究楊絳,這位姚老太太也是極可留意的。我以為,從小說里看,姚老太太的形象無非預示著將來步入晚年后的姚宓;而從小說折射作者人生經歷的角度看,則可以說姚宓為中青年時代楊絳的留影,而姚老太太是晚年楊絳的寫照。寫成一個數學公式,即是:姚宓+姚老太太=楊絳。
東西方人生境界之嬗變方式,似乎有一種本質的不同:西方文化以青年時代為人生的最高峰,而年齡的增長與生命潛能的衰微成正比;而在東方,修道者隨著年齡跨越青年時代而修為漸深,百齡高年可以是達到從心所欲的化境之象征。這在姚老太太身上有著極典型的表現。
姚宓忽然有一點可怕的懷疑。她刻意留心,把媽媽瞞得緊騰騰,可是,這位玩兒福爾摩斯的媽媽只怕沒有瞞過吧?至少,沒有完全瞞過。[36]
這就是姚宓與姚老太太的智慧之不同所在了。姚宓固然極聰明,畢竟神光發露,有跡可循;而姚老太太已經是絢爛之極歸于平淡,修到了大智若愚的火候,已經不著痕跡了。借佛法的話頭說,姚宓的修為,大抵還在追求“神通”的階段。她即使已修得“天眼通”“他心通”,畢竟存有人工技巧的痕跡。而東方智慧的最高境界卻是反技巧主義的——此即佛學之謂“正法眼藏”之意。至此一境,眉間生神異之光,攝盡人間一切因緣。而“藏”之一義,在于佛法莊嚴秘密藏故也。一切盡在不言之中。這就是姚老太太接近的境界了。
楊絳晚年的作品,無一不流露出這種姚老太太式的高超智慧。而楊絳的自敘體散文《干校六記》,尤能表明作者已近“正法眼藏”的境地。這部作品的最令人玩味之處,就在一個“藏”字。
比如寫到愛婿王得一自殺事件,楊絳便用了兩處含藏之筆。一是她本人對這一事件的感受,實在簡而又簡。只是說:“上次送默存走,有我和阿圓還有得一。這次送我走,只剩阿圓一人;得一已于一月前自殺了。”[37]其中“只剩了阿圓一人”,僅寥寥七個字,卻儲藏了深不可測的感情信息。二是寫到錢默存先生對此事作何反應時,即略而不述了。這給讀者的想象留下了極大的空白。然而東方美學傳統歷來是計白當黑的。故這空白之下正含藏著濃黑的悲涼。
楊絳先生對世界上一切事不僅能“眼藏”,而且還能“心解”。她消解痛苦之道也是典型的東方模式。像在“文革”初期,她經歷了游街的阿麗思奇境:“我戴著高帽,舉著銅鑼,給群眾押著先到稠人廣眾的食堂去繞一周,然后又在院內各條大道上‘游街’。他們命我走幾步就打兩下鑼,叫一聲‘我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38]這對于愛體面有教養的知識分子來說,本是極難堪的,不料楊絳先生偏能處之泰然,如入無人之境。在《丙午丁未年紀事》一文中,她終于披露了消解難堪的“心法”秘訣:“當時雖然沒人照相攝入鏡頭,我卻能學孫悟空讓‘元神’跳在半空中,觀看自己那副怪模樣,背后還跟著七長八短一隊戴高帽子的‘牛鬼蛇神’。那場鬧劇實在是精彩極了,至今回憶,想象中還能見到那個滑稽的隊伍,而我是那個隊伍的首領!”[39]原來她學會了“出元神”的分身法。這種把自我對象化的感覺,只有在佛家“此身非我有”的哲學義諦的基礎上才能產生。古老的亞細亞傳統,具有忍辱精進的極其豐富的經驗,可以從中鑄就頑強得近乎荒誕的精神力量。楊絳正是得東方“化功大法”精要的一人。
而在《洗澡》中,姚老太太不也表現了類似的道行嗎?她實際上早已洞察了女兒同許彥成之間深摯的戀情,又知道他們的精神烏托邦必然化成泡影的悲劇歸宿。她為此不能不對女兒懷著深深的憐憫。先夫早逝,獨生女兒也可能處于終身不嫁的境地。再加上外在的種種政治、經濟沖擊,姚老太太心中的積郁可知。而她卻又顯得那么鎮靜自若,此乃她善自排遣故也。這部小說給人印象尤深的情景之一,是姚老太太和許彥成在一起欣賞西方古典音樂的情景。可以想象,此時此際的姚老太太,“元神”也從她的肉身中分了出來,在巴赫、亨德爾、莫扎特之輩的天籟中翩然遨游,從而達到了萬事不縈于懷的空明境界。是故姚老太太也者,實乃晚年楊絳的“化身佛”。
大凡東方的大覺者,雖然對歷史過程經常保持著嚴格的距離,但是他們不參與者的特定地位,又使他們易于對現實社會產生深刻的洞察力。在這個意義上說,東方傳統中包含著豐富的政治智慧。
這在姚老太太身上也有充分的體現。她足不出戶,更沒有參加工作,卻對女兒單位里的各種人事狀況有著很深刻的洞悉。且看:“姚太太接過鑰匙,放在鏡臺上,慢慢地說:‘剛才郁好文來,說姜敏借了許許多多書,施妮娜說研究用的書沒有限制,她們把書不知藏在哪里了,沒見姜敏拿出去一本書,只聽見她們說占有資料,取得主動,小組里露一手。她又聽見施妮娜反復叮囑方芳:“只說沒有書,沒有!就完了。”她說她們大概是對付你的。’姚太太知道他們四個人的兩小組,姚宓回家都向媽媽講過。這時她吩咐女兒且別到圖書室去討沒趣。”[40]從這信手拈來的一段引文中,足以見到姚老太太的心思何等精細!中國社會里的各種處理人際關系的計謀和手腕什么都難逃她的慧眼。她對“洗澡”運動的進程,只有一兩句話的評論,然而正是在這三言兩語之中,卻表露出她對運動發展趨勢的極其準確的預測。她決意要把亡夫姚謇的遺書全部捐給圖書館,這不僅是她公德心的反映,也表現了她的深謀遠慮。后來在全國院系調整中,姚宓果然被調到了那個公共圖書館工作,從而找到了在那個年代里最合適她的一份工作。當初姚太太要捐書,她的遠房侄子羅厚怪她“愚忠”,“姚太太不和他多說,只趕他說:‘去吧,打架去吧!’”[41]其實這位老人那時已經對后事了然于胸了。
大凡這些地方,姚老太太就簡直有點像料事如神的“女諸葛”了。在當時復雜的政治形勢中,她猶如一位深諳奇門五行變化之術的謀略家,引導女兒姚宓小心翼翼地避過了傷、杜、景、死、驚五兇門,終于獲得了隱身書海中的機緣,從而找出了一條生路。
在“文化大革命”的“風口浪尖”中,楊絳也可謂是一位姚老太太式的“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高人。比如在《丙午丁未年紀事》一文中,楊絳寫道:“秋涼以后,革命群眾把我同組的‘牛鬼蛇神’和兩位領導安頓在樓上東側一間大屋里。屋子有兩個朝西的大窗,窗前掛著蘆葦簾子。經過整個夏季的曝曬,窗簾已陳舊破敗。我們收拾屋子的時候,打算撤下簾子,讓屋子更軒亮些……出于‘共濟’的精神,我還是大膽獻計說:‘別撤簾子。’他們問‘為什么?’我說:‘革命群眾進我們屋來,得經過那兩個朝西的大窗。隔著簾子,外面看不見里面,里面卻看得見外面。我們可以早作準備。’他們觀察實驗了一番,證明我說的果然不錯。那兩個大破簾子就一直掛著,沒有撤下。”[42]這實在是很高明的用兵之道。錢鍾書先生曾說過,中國知識分子自來喜歡“書生談兵,筆尖殺賊”。書生談兵之所以容易流于迂腐,筆尖之所以不能殺賊,是因為執著文字,無應變之才也。楊絳則不然。她的全部著作中幾乎見不到一個“兵”字,然而她對兩個破簾子的妙用的參悟卻似乎凝聚了孫子兵法的精要——用兵之道無非欲知己知彼又同時迷惑住敵方而已,楊絳盡之矣。
“外面看不見里面,里面卻看得見外面”兩語,同時也極精練地概括了楊絳、錢鍾書賢伉儷處理個人與社會關系的獨特方式。他們好像金庸小說里的武學大宗師,常年在高山絕頂的密室中閉關潛修,蕓蕓眾生對他們的道行莫測深淺。而他們卻能透過窗際的垂簾,悠閑自在地俯瞰人間龍爭虎斗、刀光劍影的熱鬧光景。
楊絳的作品之值得珍視,正在于她以隱迂曲折的方式向人間傳遞了一點這所智慧迷宮中的真實信息。中國緯書中有一部重要的著作,題名曰《孔子閉戶記》,倒是頗有意味的。因為孔夫子是從不講怪力亂神的。然而他“閉戶”之后,卻常常沉湎于神秘主義的玄想之中。其實在楊絳、錢鍾書這兩位“當代大儒”身上,也是有一點類似的神秘味兒的。在楊絳的著作中,提到中國神秘主義傳統的地方很少,但有兩處筆墨,卻是可以留意的。
一是在《丙午丁未年紀事》中,楊絳提到,她為了應付抄家的紅衛兵,不得不周密算計家中藏的“罪證”:“又如我還藏著一本《牙牌神數》,這不是迷信嗎?”[43]在這個時候提到“神數”,恐怕也不是偶然的吧。自《周易》以降,中國知識分子常常借象數之學以釋歷史的斯芬克斯之謎。連大歷史學家司馬光的《資治通鑒》紀年據說也是以揚雄的《太玄經》為大本的。大劫,數也。在這昏天黑地的年代,忽以閑筆點出“神數”兩字,靈光一閃,其中未必不具深意也。
二是《干校六記·誤傳記妄》中,楊絳所記的一樁異事。她夜間上床時,發現貓兒將一只死鼠開膛破肚擱在她床上,而鼠的內臟又另堆一堆。對此楊絳、錢鍾書夫婦議論了起來:“我遇見默存,就把這樁倒霉事告訴他,說貓兒‘以腐鼠“餉”我’。默存安慰我說:‘這是吉兆。也許你要離開此處了。死鼠內臟和身軀分成兩堆,離也;鼠者,處也。’……”[44]楊絳當時雖然對此不表深信,但在此后不久,她畢竟還是離開了干校。
據此看來,楊絳、錢鍾書夫婦未始不言“天”的。錢鍾書的測字術之巧妙,簡直可以與謝石、張乘槎之輩媲美。可以推想,在他們的寓所中,不僅藏著《牙牌神數》,而且還藏有更多的對于人生、宇宙的神秘玄想。如果沒有這樣的底子,楊絳哪里寫得出《洗澡》中姚家那種神仙洞府一般的氣派哩。
至此我又不覺想到了前面敘及的楊絳在古玩店櫥窗中看見她父親遺下的陳摶老祖像。陳摶老祖生于唐末,中歷梁唐晉漢周五代,常常閉門高臥,一睡經年。但他卻又修為極高,有過人的史識。否則他怎么會一聽到宋太祖登基,便哈哈大笑,歡喜得滾下馬背來,料事如神一至于此!我心中的楊絳先生,大抵也是這樣一位有些“仙氣”的人物。雖然她也常年關閉,但又有什么隱曲之事躲得過她閱盡人間滄桑的慧目呢?
原載《當代作家評論》199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