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眼前的事，還是將來的事，阿貝爾全都想好了。他的情緒高漲，連我們兩對男女一塊兒結婚時的場景他都想到了。他繪聲繪色地講述著，參加婚禮的那些人有多么驚喜交加。這個動人的故事，這樣真摯的友情，這種對朋友慷慨的幫助，都讓阿貝爾深深陶醉了。我沒辦法抵御這種熱情與魅惑，不由自主地開始陷入這美好的夢境。對愛情的憧憬讓我們勇氣倍增。我們甚至打算，等大學畢業(yè)以后，我們馬上就結婚，并請渥迪埃牧師來做我們的證婚人。蜜月期間，我們四個將一塊兒出去旅游。婚后，兩位女士將成為我們堅強的后盾，支持著我們最終功成名就。阿貝爾覺得自己很有寫作的天分，對于當老師，他倒是沒什么熱情。他想擁有很多錢，這其實并不難，他只需寫出幾個受歡迎的劇本就行了。但是，錢并不能引起我的興趣，我的愛好是學術研究。我想創(chuàng)作一部以宗教和哲學為主題的巨作，所以我希望能有機會專心做這方面的研究……如今回憶起當日的情景，原來無論多么美好的憧憬，都毫無價值。

翌日，我與阿貝爾便開始努力讀書。

四

光陰似箭，新年很快就到了，我們又放假了。自從跟阿麗莎交流過以后，我便定下心來，不再胡思亂想。每周日我都會寫一封長信給她，這是我暗自制定的一個計劃。至于其余的時間，我的交往對象也基本上只有阿貝爾一個。我的每一天都在對阿麗莎的思念中度過。我讀了一些自己感興趣的書，并在其中做了很多標記，這自然是為了阿麗莎。我在培養(yǎng)自己的愛好時，首先要思考的就是，她會不會喜歡這個。她也會時常寫信給我。顯然，我是她關注的焦點。她寫信給我并不是為了表述自己的想法，而是為了鞭策我勤奮讀書。我在讀這些信的時候，總是有種忐忑的感覺。我覺得，要表述自己心中的想法有很多方法，可以評論，可以議論，也可以批判。然而，阿麗莎卻極力將自己的想法埋在心底。說不定，她已經(jīng)把這當成是在做游戲，我心中萌生了這樣的疑慮……但我已經(jīng)不想理會這些了。我下定決心，一定不能向她抱怨一絲一毫，無論我的內(nèi)心多么忐忑，都不會在寫給她的信里有所表現(xiàn)。

十二月就快結束的時候，我與阿貝爾一塊兒去了勒阿弗爾。

從火車站出來，我馬上就去了普朗蒂埃姨媽家。到她家時，她正好出去了，我便去房里整理自己的行李。等傭人過來告訴我姨媽回來了，正在大廳等我過去的時候，我剛把行李整理完畢。

姨媽匆匆忙忙地詢問完我的生活和學習狀況，馬上就切入正題，問我：“親愛的孩子，你上一回在風格斯馬爾住了那么長時間，你覺得一切還都順心嗎？有關這個問題的答案，你直到現(xiàn)在還沒對我提起呢！還有，你那件事發(fā)展得怎么樣了？”姨媽這樣直截了當?shù)貑栁遥环矫媸且驗閻畚遥涣硪环矫鎰t是為了滿足她自己的好奇心。

我一早就知道姨媽既率真又愚笨，除了寬容，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么。每當旁人提及我與阿麗莎之間的愛情時，我都會有種被侵犯的感覺，也不管對方的言辭多么溫和有禮。然而，姨媽在談及這段感情時，卻偏偏輕率至此。不過，就算是這樣，我也不能像個傻瓜一樣對她發(fā)火，畢竟她的口吻實在太真誠，也太親昵了。當然了，我也不能一點回應都沒有。我說：“可您在春天的時候還跟我說，我的年紀還小，不應該這么早定下婚約。”

“我是這樣說過，我們起初都堅持這樣的說法。”說話間，姨媽緊緊拉住我的一只手，“我明白在未來的幾年時間里，你都沒法結婚，因為你要讀書，還要去服兵役。定下婚約以后，應該很快結婚，這是我一貫的想法。婚約都已經(jīng)定下了，卻遲遲不肯結婚，肯定會引起女方的不滿……但是，說起來訂婚也是一件好事……訂婚儀式隨便一點就行了……太高調了也是不行的。訂婚的目的就是向周圍的人宣布，這位姑娘已經(jīng)有未婚夫了。一旦把婚約定下來，你們兩個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聯(lián)絡了。若是有求婚者造訪……”說到這里，她便微笑起來，似乎話中有話，“便能跟他說，這件事是不可能的。這樣的情況出現(xiàn)的概率很大。朱麗葉就有了一個求婚者，這件事你知道嗎？她可是今年冬天大家關注的焦點呢。她跟那個求婚者說，她的年紀還小，事實也的確如此。那個年輕的求婚者說等上幾年也無妨。老實說，他的年紀也不算小了……不過，他是個老實人，這門親事如果成了的話，對雙方都好。他明天會到這邊來，說是過來欣賞我家的圣誕樹，到時候你就能看到他了。你要把你對他的感覺全都跟我說出來。”

我說：“姨媽，朱麗葉早就愛上別人了，那個求婚者怕是不會有什么結果的。”我差一點就把阿貝爾的名字說出來了，好不容易才又忍住了。

姨媽側著頭，撇著嘴，滿腹狐疑：“啊？怎么會這樣？為什么她從未向我提及？這可真是件怪事！”

我不想再多說什么，便將自己的嘴唇咬住了。

“時間一到，自然就真相大白了……朱麗葉的身體最近一直不大好……更何況，她的事情晚點兒再說也不遲……阿麗莎也是個好姑娘啊……你已經(jīng)向她示愛了嗎？”

我認為“示愛”是個非常粗俗的詞匯，我由衷厭惡它。可姨媽問得這樣直白，我偏偏又對說大話一竅不通。于是，我只能囁嚅道：“是的。”說完這話，我的臉馬上變得很燙。

“她說了些什么？”

我根本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我低著頭，卻無法逃離這種窘迫的處境。于是，只能再次囁嚅道：“她不同意跟我訂婚。”

姨媽大叫起來：“這姑娘真是好樣的！就應該這樣做！你們往后還有的是時間呢，不過……”

我說：“唉！姨媽，咱們能不能換個話題？”無奈姨媽根本就不聽我的話。

“我早就猜到她會這樣做。跟你相比，你的表姐要成熟多了。我從來都是這樣認為的……”

忽然之間，我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樣，想必是姨媽對我步步緊逼，給了我很大的壓力，讓我再也承受不住了。我把臉埋在姨媽的膝蓋上大哭起來，那模樣就跟個孩子似的。

我大聲說：“不，姨媽，不是這樣的，她并沒叫我等她……”

姨媽柔聲說道：“啊！你被她拒絕了！”她的聲音之中飽含著對我的同情，一面說，一面把我的臉捧了起來。

“不……也不是這樣的。”

姨媽搖頭問道：“你是害怕，她對你的愛已經(jīng)消失了？”她看上去很悲傷。

我說：“不，這并不是我所害怕的。”

“我的孩子啊，你要把你的意思表達得清晰一些，我才能了解啊。”

我怎么能將自己這樣脆弱的一面表現(xiàn)出來呢？我非常后悔，滿心羞慚。我為什么會如此語焉不詳，姨媽又怎會了解？但是，如果阿麗莎是因為某個確切的原因而拒絕我的話，說不定姨媽能幫我從她口中打探到這個原因。沒過多長時間，姨媽便向我毛遂自薦：“阿麗莎明早要來這邊，幫我把圣誕樹裝扮好。相信這件事我一定可以盡快搞清楚的。等到用午餐時，你就能知道真相了。到時候，你就會知道，根本沒必要為此感到恐慌，對于這一點，我還是很有把握的。”

晚上，我去布柯蘭舅舅家用餐。見到朱麗葉時，我發(fā)現(xiàn)她的模樣跟以前不大一樣了，想必是因為生病的緣故。她的眼神原本就跟阿麗莎相差甚遠，這時又增添了一種兇殘的意味，看上去更與阿麗莎南轅北轍。當晚，我根本沒機會，也沒意愿，跟這姐妹倆私下里進行交談。再加上舅舅看起來有些體力不支，所以我吃完飯以后，很快就離開了。

每年，都會有很多親朋好友和小孩子被普朗蒂埃姨媽的圣誕樹吸引過來。樓梯口的對面就是一間門廳，與前廳、客廳、溫室相連。溫室中安裝著玻璃門，餐桌就擺放在里面。而門廳則是圣誕樹的所在地。這會兒，圣誕樹的裝扮工作還沒有完畢。我到勒阿弗爾的第二天，就是圣誕節(jié)了。阿麗莎一大早就趕了過來，這證明姨媽昨天所言非虛。阿麗莎忙著將各種各樣的裝飾品，例如水果、糖、玩具、彩色燈泡等，掛到圣誕樹上。我并未過去跟她見面，而是直接出門去了。盡管我很想跟她一塊兒裝飾圣誕樹，但我必須要給她和姨媽單獨相處的機會，好讓姨媽幫我打探消息。這天上午，我的心一直都七上八下的。

我到了布柯蘭舅舅家，正想去找朱麗葉，忽然發(fā)覺她正和阿貝爾在一起。他們兩個接下來的對話一定至關緊要，為了不打攪他們，我匆匆忙忙地就出來了。整個上午，我都在碼頭和街道上徘徊。等我回去時，已經(jīng)是午餐時間了。

一看到我進門，姨媽就大聲說道：“你這傻孩子！人生在世，可不能活得這么亂七八糟的！今早，你對我說了一大堆話，連一句合情合理的都找不到……我直接就叫過來幫我忙的阿什步桐小姐回去了，只剩下我跟阿麗莎兩個人。我也沒兜圈子，開門見山地問她，為什么今年夏天沒跟你訂婚呢。我這樣問，你可能覺得她會害羞，對嗎？——但她不知道有多鎮(zhèn)定，連半分驚慌都看不出來。她告訴我，她希望在她們姐妹兩人之中，先結婚的會是她的妹妹。你那時候真要像我這樣問問她，不是一早就知道答案了？你就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不過是這么一件小事，你就看得比天還大了。孩子，現(xiàn)在你想通了吧？坦誠相待是解決問題最好的方法……阿麗莎還跟我說，她不忍心丟下她的父親。這姑娘真是可憐……我跟她聊了很久。她是個明白事理的好姑娘。另外，我還聽她說，她覺得自己的年紀太大，你應該找個跟朱麗葉一樣大的姑娘才是，因此，她覺得自己可能并不是最適合你的那個人……”

接下來，我已經(jīng)完全聽不到姨媽在說些什么了。我只知道一件至關緊要的大事：阿麗莎要等朱麗葉結婚以后，才會考慮自己的婚事。——幸好有阿貝爾啊！這件事還真被他給說中了：一門親事成了，另一門親事也就不成問題了……

一旦了解了事情的真相，所有問題便迎刃而解。我努力不讓姨媽看出我的心情有多么激動。在姨媽面前，我表現(xiàn)得十分愉快，并讓她覺得，正是因為她，我才會擁有這種愉快的感覺。姨媽因此非常欣慰。午飯過后，我馬上找了個理由，出門去見阿貝爾。至于那個理由具體是什么，我已經(jīng)忘記了。

我把這件喜事告訴了阿貝爾，他抱著我大聲說道：“我不是早就跟你說了嘛！兄弟，我跟朱麗葉今天上午在一起聊天，雖然我們的話題基本上一直在圍繞著你打轉，但我還是認為這是一次非常關鍵的談話。只是，朱麗葉看起來有些焦躁，也沒什么精神……如果我說得太多，只怕會讓她變得極其緊張、興奮。不過，這件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什么懸念了，因為有你這番話給我吃下了一顆定心丸！兄弟，你要陪我一塊兒到布柯蘭家去，我馬上去拿我的帽子和手杖。我的身體輕飄飄的，連歐福里翁①都沒有我這樣輕盈，你一定要緊緊拉住我，要不然還沒等走到布柯蘭家，我就已經(jīng)飛向了高空……要讓朱麗葉知道，你之所以遭到拒絕，正是因為她，然后，我便立即請求她嫁給我……兄弟啊，我看到了我的父親。今晚，在圣誕樹面前，他流著快活的淚，向上帝表達自己的敬慕之情。兩對即將結婚的男女跪在他眼前，他便將手放到他們頭上，給予他們最真切的祝福。普朗蒂埃姨媽將淚流滿面，阿什步桐小姐也會發(fā)出嘆息聲。圣誕樹被燦爛的燈火籠罩，以此來贊美光芒萬丈的上帝。掌聲如雷，宛如《圣經(jīng)》中提及的地動山搖。”

要將圣誕樹上的燈點亮，讓所有親朋好友和孩子們齊聚在圣誕樹下，就必須要等到夜幕降臨之際。在跟阿貝爾道別以后，我覺得煩躁極了，簡直不知該干什么好。于是，我來到了圣阿雷思懸崖，想在那里度過天黑之前的時光。哪曾想，我竟迷失了方向。圣誕節(jié)的慶祝活動開始了很長一段時間后，我才終于摸回了普朗蒂埃姨媽家中。

進入門廳以后，阿麗莎的身影馬上映入了我的眼簾。她看到我，旋即過來迎接我，似乎已經(jīng)等候我多時了。我母親過世后，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紫晶十字架，我將它送給了阿麗莎。此前，她從沒在我面前佩戴過，今天卻忽然戴在了頸上。她的上衣顏色很淡，神色凄涼，滿臉倦容。我瞧著她這副模樣，覺得十分痛苦。

她用一種匆忙而低沉的聲音問我：“我打算跟你說幾句話，想不到你卻回來得這么遲。出什么事了嗎？”

“我去了懸崖那邊，后來就找不到方向了……你是不是覺得很難受……你到底怎么了，阿麗莎？”

她的雙唇哆嗦著，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就那樣靜靜地立在我眼前。我連繼續(xù)追問她的勇氣都沒有，那一刻，我簡直害怕極了。她好像是要對我說什么，便把手伸到了我的脖子上，看樣子是要讓我低下頭，靠得她近一些。哪曾想，忽然有幾位客人走了過來，她馬上灰心喪氣地垂下了手……

她輕聲說道：“已經(jīng)遲了。”

我的眼中淚光盈盈。她望著我，似乎想給我眼中的疑問找到一個解答，于是像哄孩子一樣哄著我說：“我的頭有些痛，不過別擔心，因為孩子們吵得厲害，我才會這樣……我來到這邊，只是想清靜一下……眼下，是時候回去了。”

說完這些話，她馬上就走了。隨即有人過來擋在我們中間。為了找她，我便去了客廳，只見她正在跟很多孩子玩耍。好多熟人隔在我們中間，我要想走到她身邊去，就一定要跟這些人打招呼。我想，悄悄沿著墻壁溜過去可能是個明智的選擇，不妨試一下吧。要知道，跟那么多人打招呼，可不是件易事。

被朱麗葉逮住時，我正從溫室的玻璃門前經(jīng)過。先前，她一直隱身在門簾子后面。

她抓著我的手臂，急切地對我說：“我有些話要跟你說，我們到溫室去聊。你先走，我很快就會過去跟你匯合。”她將門開了一半，并在一段時間內(nèi)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然后，她才進入了溫室。

我是打算去找阿貝爾的，現(xiàn)在這算怎么回事呢？他對朱麗葉說了些什么話，做了些什么事？……在進入溫室之前，我先回了門廳一趟。等我進入溫室時，就見到正在那里等我的朱麗葉。

她的臉色緋紅，眉頭緊蹙，一雙眼睛閃閃發(fā)光，眼神之中包含著痛楚與冷漠。說話的時候，她的聲音干澀。總體而言，她當時的狀況就跟發(fā)高燒差不多。她看起來非常美麗，而且非常興奮。她的美貌讓我大吃一驚，簡直有種尷尬的感覺，連自己的滿腹憂慮都暫且拋諸一旁。溫室里除了我跟她以外，再無其他人。

她一見到我就問：“阿麗莎已經(jīng)對你說了？”

“我來得太遲了，她只來得及跟我說了一兩句話。”

“她讓我先于她結婚，這件事你知道嗎？”

“我知道。”

朱麗葉注視著我，繼續(xù)問道：“她給我選的結婚對象，你知道是誰嗎？”

我沒說話，只是怔怔地立在原地。

朱麗葉叫道：“是你！”

“太荒謬了！”

朱麗葉用一種絕望而驕傲的口吻說道：“的確如此！”

她向后靠過去，不清不楚地說道：“我已經(jīng)明白以后該如何去做了。”說著，她就將溫室的大門打開，走了出去。門在她身后重重地閉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