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窄門(5)
- 田園交響曲:紀德中短篇小說選
- (法)紀德
- 5458字
- 2014-01-20 14:11:13
訂婚那件事我考慮了很久。它既是你的意愿,也是我的意愿!但是,我只怕自己不是你的新娘的恰當人選,因為我的年紀比你大很多。眼下,你還沒有接觸其他女人的機會,所以你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可是,我已經注意到了。如果我們真的結了婚,而你又轉而愛上了別的女人,那么將會給我造成巨大的創傷。現在,你的心中肯定已經燒起了一團怒火。你開始向我提出反對意見,你的聲音好像已經傳到了我的耳中。但還是等你擁有了更深厚的閱歷時,再將你的想法告訴我吧。
我是一心一意為你好,所以才會對你說這些話,請你務必要明白這一點。我會繼續愛你,而且我相信這種愛必將延續我的一生。
阿麗莎
我的心里亂糟糟的,一方面很難過,另外一方面又覺得莫名其妙:我們的愛情就此終結了!為什么要這樣呢?我馬上將這封信給阿貝爾看。
他一面看信一面搖頭晃腦。等看完以后,他的嘴巴緊緊閉合著,一句話硬從雙唇之間擠了出來:“你有什么計劃?”
我的臉上寫滿了煩惱與不解,同時高舉著兩條手臂。他看了看我,隨即又說:“我覺得,你最好不要回信給她。最糟糕的莫過于跟女人爭辯了……不如這樣好了,周六的時候,我們到勒阿弗爾過夜,周日早上趕到風格斯馬爾,周一再回學校上課。不過,我們到風格斯馬爾去,應該要找個理由。哦,我已經很久沒看到你的親戚了,自從我去服兵役,就一直沒見過他們。這個理由聽上去很是冠冕堂皇。當然了,最好是能讓阿麗莎看出來,這個理由其實是你編造出來的,實際上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去找阿麗莎,我就去負責朱麗葉。你可不要在阿麗莎面前任性發火了,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一樣……話說回來,可能是因為你對我有所隱瞞,所以我老是看不透你們之間的愛情……不過算啦!我不會永遠被蒙在鼓里的……你可不能告訴你表姐我們要過去了,我們一定得叫她措手不及才行。”
當花園的籬笆門被我打開時,我的心跳得狂烈極了。朱麗葉很快就跑了出來,歡迎我們的到來。阿麗莎沒有趕過來見我,當時她正忙著整理床鋪和內衣。舅舅與阿什步桐小姐也在,我們幾個便在大廳里說起話來。跟著,阿麗莎出現了。在她身上看不到丁點慌亂,也許是她太擅長掩飾自己的情緒了。她拖延了這么長時間,終于肯出來見我,想必是在思考應對我的法子。念及阿貝爾先前所言,我便這樣推測起來。阿麗莎的淡漠,在朱麗葉的活潑反襯下,就顯得愈發明顯了。對于我此次歸來,阿麗莎并不歡迎,這一點,我當然能感覺得到。她的表情非常冷淡,在這樣的冷淡背后,難道會有熾烈的熱情存在嗎?我不敢奢望。她坐在遠離我們的某個墻角中,在她身邊就是窗戶。她好像是做刺繡,看上去精力非常集中,一面做一面計算著針腳的數目,雙唇不停地開啟閉合。舅舅看起來也是滿腹心事。還好阿貝爾也來了,起初我根本就不敢說話,只有阿貝爾在說個不停。他將自己服兵役時的經歷,以及出去旅行時的見聞說給大家聽。如果他沒來的話,一開始便無人帶動氣氛了。
午餐過后,我又被朱麗葉帶到了花園。
看看四下無人,她便大聲對我說:“有人跟我求婚!是不是很出乎你的預料啊?昨天,爸爸收到了菲力希姑姑寄來的信,信里說有個葡萄園的主人希望能跟我們結為親家。那人住在尼姆市,人品很不錯。早在今年春季,他就對我十分仰慕了。那段時間,他在一些聚會之類的活動上見過我好幾回。這些都是我聽姑姑說的。”
我下意識地就將那名求婚的男士當成了自己的敵人。我用一種很不友善的口吻問朱麗葉:“那你察覺到那名男士了嗎?”
“當然。他是什么樣的人,我一眼望去就很清楚了。他為人很庸俗,沒什么學識,相貌也難看,不過脾氣倒是很好。每次看到他,姑姑就會情不自禁地笑出來。總之,他就是那種非常典型的堂吉訶德之類的男人。”
我譏諷地問她:“他的愿望有可能達成嗎?”
“你這是什么話!杰羅姆!他就是個生意人!你之所以能提出這樣的問題,就是因為你沒跟他見過面。”
“既然如此……舅舅給他的回復是什么?”
“他說我還沒到結婚的年紀,叫我自己回復的話,我也會這么說的……不過,我運氣可真差,”說到這兒,朱麗葉便笑起來,“我們給出這樣的回復,姑姑一早就猜到了,所以,她還補充了這樣一句話:愛德華·泰希艾爾先生現在求婚,只是想先排進我的求婚者隊伍中,他會耐心地等待我長到適合結婚的年紀。哦,那名求婚的男士就叫做愛德華·泰希艾爾。這件事簡直太匪夷所思了,無奈我一點法子也沒有。難道我要告訴他,他的相貌丑陋才是我拒絕他的真正原因嗎?”
“肯定不行。不過,你可以告訴他,管理一座葡萄園不是你理想中的丈夫應該從事的工作。”
朱麗葉聳肩說道:“姑姑可不會接受這樣的借口……算了,說點別的吧。——你收到阿麗莎的信了?”
朱麗葉今天魯莽極了,一個人在那里說個不停。我取出阿麗莎寫給我的那封信,交到她手中。她看完以后,臉都漲紅了,問道:“你下一步要做什么?”我覺得她的語氣好像有些憤怒。
我說:“我現在也沒什么主意了。眼下,我已經后悔了,今天我不該來走這一趟的。我應該給她寫信,那樣說起話來也比較容易。她的心意,你搞清楚了嗎?”
“我很清楚,她就是想讓你擺脫羈絆。”
“擺脫羈絆?莫非這就是我所重視的嗎?她寫這封信給我的原因,你了解嗎?”
朱麗葉冷冷地說道:“我并不了解。”我馬上就確定下來,朱麗葉可能是個知情人。盡管其中的隱情我依然無法洞悉,但好歹已不再是一無所知。
我們沿著花園的小道繼續往前走。走到一個拐角時,朱麗葉忽然轉身對我說:“我們兩個已經一塊兒待了很長時間了。既然你來這里的目的并不是要跟我說什么,你還是早點回去吧。
說著,她便跑向了白色小樓。沒過多長時間,她彈奏鋼琴的聲音就傳到了我的耳中。
我返回大廳的時候,看到她一面彈鋼琴,一面在跟阿貝爾交談。她彈得似乎沒什么章法,整個人看上去都沒大有精神。于是,我折回花園,開始四處尋覓阿麗莎的影蹤。
我在果園中找到了她。空氣中一片馥郁芬芳,其中既有花的香氣,又有山毛櫸的落葉散發出來的芳香。菊花剛剛在墻角下盛放,被她一一摘了下來。秋天的味道已經相當濃厚了。天氣轉涼,唯一的溫暖便是靠墻而立的那幾排果樹上灑落的陽光。東面的天空湛藍如洗。阿麗莎頭上戴著一頂很大的帽子,把她的臉遮擋了一大半。阿貝爾在旅行途中買下了這頂帽子,帶來送給了她。她收到以后,馬上就戴在了頭上。我朝她走過去,她應該有所察覺,身體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但她并未轉過身來。我已經做好了準備,迎接她肅穆的眼神與嚴厲的質問。我渾身上下都繃得緊緊的,然而,就在我即將抵達她身邊時,我行走的速度又慢了下來,先前的勇氣似乎已經消失了。阿麗莎就像個小孩子正在跟我使性子一樣,依舊背對著我,垂首而立。但是,她卻將手中的花伸向了我。我覺得她似乎是在用這樣的方式,叫我到她身邊去。我覺得很有趣,竟然立在了原地,不再向前。這時,阿麗莎總算轉身向我走過來。她的頭已經抬起來了,露出了一張燦爛的笑臉。天地萬物都被她的雙眼照得通亮。忽然之間,我感到所有困難都已不復存在了,我對她說:“我這次回來,是因為你的那封信。”說這句話時,我的聲音沒有半分異樣。原來這件事并沒有想象中那樣難以啟齒。
阿麗莎說:“我知道。這便是我氣惱的原因。我的意思,難道你還不清楚嗎?我不是已經表述得很明白了?我們兩個維持現狀就很好很快樂,當時你說想要更進一步,結果遭到了我的反對。這些我們兩個都已經說清楚了,為什么你現在又要這樣驚訝呢?”
跟她在一起,我確實覺得很快樂,簡直快樂極了。正因為如此,我希望我們兩個的靈魂也能達到完美的契合。現在,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跟她在這溫暖的花園小道上攜手漫步,看到她滿臉含笑,就已經足夠了。至于其他的,對我而言已經無所謂了。
這樣的快樂讓我身陷其中,我已忘卻了其余的一切念想,鄭重其事地告訴她:“既然你覺得維持現狀就已經很好了,那訂婚的事就不要理會了。當你的信寄到我手中時,我一下子意識到自己擁有這么多的幸福,然而,這些幸福馬上就將離我而去了。我不能失去它們,請把它們重新賜予我好嗎?我會愛你一生一世。如果你不再愛我,或是質疑我對你的愛,我都會承受不起。”
“我沒辦法再質疑你對我的愛了,杰羅姆。”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聲音非常平和,卻帶著些感傷。不過,她依然滿臉笑容,美麗柔和。我覺得自己根本沒必要懷疑她,并在她面前這樣為自己辯駁。我覺得愧對于她。在我看來,正是我的懷疑與辯駁,才讓她在說話時,含著些許叫人難以察覺的悲哀。于是,我岔開話題,開始跟她說我的近況,這其中包括我對未來的規劃,還有我在學校的狀況。我告訴她,眼下我開始了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并將從中獲益良多。當時的巴黎高等師范學院跟現在很不一樣。被紀律束縛得不堪忍受的,只會是那些沒有頭腦或是十分懶惰的學生。整個學院都充滿了濃厚的學習氛圍。因為阿麗莎畏懼社交,所以我也并不喜歡社交活動。我厭惡所有讓她反感的事物。因此,學院這種遠離塵世的修道院式生活倒是很得我的歡心。我的母親生前曾與阿什步桐小姐在巴黎同住一套公寓,現在阿什步桐小姐依然住在那里。她是我與阿貝爾在巴黎唯一的朋友。我跟阿貝爾每周日都會去拜訪她,并在她那里接連待上幾個鐘頭。為了讓阿麗莎對我的現狀能有深入的了解,每周日我都會寫信給她。
溫室開著門,我們就在那里的架子上坐了下來。黃瓜全都被摘光了,只剩下很粗的黃瓜藤。在我說話的時候,阿麗莎會不時地向我提問。她是這樣的全神貫注,這樣的柔情似水,又是這樣的情真意切。所有的這些,她先前并沒有在我面前淋漓盡致地展露過。就如同蔚藍的天空讓迷霧消散一般,她的笑容,她的魅力,她的親和,讓我所有的恐慌與浮躁都消失于無形。
我與阿麗莎來到山毛櫸樹下,在一條長椅上坐下。朱麗葉和阿貝爾很快就找過來了。在這天下午余下來的時間里,我們幾個再次朗讀起了《時光的勝利》——斯溫伯恩的一首詩。我們每個人讀一段,一直讀到天黑時分。
我跟阿貝爾告辭時,阿麗莎抱住我,對我說:“答應我,以后別再想這么多了。”她就像個姐姐一樣,帶著點玩笑的口吻。不知是她覺得這樣做很有趣,還是我為人太沖動了,讓她只能這樣。
當我跟阿貝爾再次單獨相處時,他馬上問道:“情況如何?你們是不是就要訂婚了?”
我說:“朋友,不要再說這件事啦!不過,這也沒什么不好的。我今晚快活得很,超越了以往任何一個時刻。”說這話的時候,我的語氣非常確定。
阿貝爾一下抱住我的脖子,大叫起來:“我也是!有件小事我一定得跟你說,那簡直太奇妙了!我愛上了朱麗葉,幾乎要為她發了狂!其實,一年以前我就已經有預感了。但我要去服兵役,又要去旅游,所以之前一直沒有跟你說過這件事。眼下我們已經把這件事定下來了,我的一生也就此確定了。
我對朱麗葉的愛已經上升到了崇拜的高度!
“很久以前,我就已經察覺到了,我們兩個這樣親密,一定會娶一對姐妹為妻……”
阿貝爾緊緊抱著我,大笑著在火車上不停地翻滾,那模樣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我覺得很吃驚,也很不自在,因為我從沒想過他會用這種文縐縐的話來形容他的愛情。只是,有什么法子能夠抗拒這種幸福與熱情呢?
阿貝爾鬧得厲害,我好不容易才找著一個機會,問他:“你已經把自己的愛慕之情講給朱麗葉聽了?”
阿貝爾大聲說:“沒有!現在還不是時候。這是整件事中最有魅力的一個章節,我不愿將其匆匆完結。
親口表白并非愛情最美的那個環節……
“哈哈!你不要因此對我感到不滿,你向來都是這樣不慌不忙的。”
我說:“你真的覺得她對你也……”我的語氣之中帶著些許怒意。
“你沒看到,這回她跟我見面時,慌成了什么樣子嗎?她緊張得臉都紅了,還老是不停地講話!從我們一到那兒起,她就變成了這樣……哎,阿麗莎才是你關注的焦點,你怎么會察覺到朱麗葉有什么反應呢?……朱麗葉不停地向我提問!我說話的時候,她便全神貫注地聆聽著!她在最近一年變得聰明了許多。你老是說她不喜歡讀書,喜歡讀書的只有阿麗莎,這件事我真是搞不清楚了……兄弟,她的知識儲備多得驚人!晚上用餐前,我們兩個玩了個游戲,你知道是什么嗎?我們一人一句,一塊兒背誦但丁的一首詩。她還幫忙指正我的錯誤。你一定也知道其中的一句:
面對愛情時,我能否保持清醒①。
“她還會說意大利語,你先前怎么沒跟我說呢?”
我也很驚訝,說道:“我并不知道她會說意大利語。”
“別開玩笑了!游戲一開始,她便對我說,是你教會她背這首詩的。”
“肯定是哪一次我背這首詩給阿麗莎聽的時候,讓她聽見了。她時常會待在我們身邊,做些針線活。不過,我真沒看出來,她居然聽明白了。這件事真是太離奇了。”
“確實!你跟阿麗莎完全以自我為中心,絲毫不在乎別人。你們活在兩個人的愛情世界中,與世隔絕,對于朱麗葉的智慧沒有半分察覺!我的到來,對她來說,真是雪中送炭。我這樣說,并不是自我吹捧……不過,你應該明白,我這樣說也不是責備你。”他再次抱住我,“我希望你不要把這件事告訴阿麗莎,一個字都不要說。這件事由我一個人來解決就行了。我無比確信,朱麗葉一定是愛上我了。不過,我并不打算馬上進攻,也不打算給她寫信,我要等到下一回假期到來時,再做處理。新年假期,我們再一塊兒到勒阿弗爾去,然后……”
“然后如何……”
“然后,我和朱麗葉便會定下婚約,叫阿麗莎大吃一驚。這件事應該速戰速決。之后又會怎樣,你能猜測出來嗎?先前,阿麗莎始終不肯給你承諾,到那時,我便會幫你得到她的承諾,我與朱麗葉的例子將會令她豁然開朗。你們結婚務必要早過我們,這一點,我們一定要想方設法讓她信服。”
阿貝爾滔滔不絕地說著這些話,直到我們乘坐的火車抵達巴黎,我們兩個又返回了學校,他依然沒有說到盡興。他的話就如同沒頂的海浪,叫我困在其中,連氣都喘不過來。我們從車站出來,走路回學校。當時夜已經深了,阿貝爾卻堅持送我回寢室。他留宿在那里,與我徹夜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