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夏天，湛藍的晴空將一切都染成了藍色。痛苦與死亡，在年輕人的熱情面前敗下陣來。我們的生活不再有陰霾籠罩。每天黎明之際，我就會從床上爬起來，因為快樂總會準時將我叫醒。然后，我便飛奔出去，等待朝陽東升……每次回想起這段日子，我的記憶就會被露水打濕。阿麗莎總是很晚才睡，朱麗葉則不然。所以，兩姐妹之中率先起床的總是朱麗葉，我會跟她一塊兒到花園去。她不停地為姐姐和我傳達信息。對于我跟阿麗莎的愛情故事，她永遠都興致盎然，我便不厭其煩地向她絮叨。因愛故生怖，在阿麗莎面前，我總是謹小慎微，而在朱麗葉面前，我便沒有了顧忌。有些話我沒勇氣講給阿麗莎聽，于是朱麗葉便成了我的聽眾。我與朱麗葉聊得如此歡暢，阿麗莎看上去也挺高興的，她好像根本就不想阻止我繼續這樣做。但是，我跟朱麗葉聊天的話題卻始終圍繞著她，也不知她是真的對此一無所知，還是在假裝。

愛情，熱烈的愛情！一個裝飾，卻如此美麗動人！你讓笑著的人流淚，讓單純快樂的孩子去追求崇高的品德！你到底有什么不為人知的法寶，將人們牢牢掌控在手中？

夏天慢慢地溜走了。它是如此的光滑干凈，以至于現在在我的印象之中，連深一點的痕跡都找不到了。聊天與閱讀，便是我對這個假期全部的印象……

在暑假就要走到末尾的時候，有天早上，阿麗莎告訴我：“我做了一個夢，內容非常傷感。我夢見你死了，哦，我只是知道你死了，但在你死的時候，我并沒有親眼看到。所以，這件事對我而言，根本無法接受。我覺得，你只是暫時出去了而已。盡管我跟你已是天人永隔，可我還是有種感覺，我們一定可以重逢。只要我能找到某條特殊途徑，便可以如愿以償。我拼命地尋找起來，急得要命，然后一下子就醒了過來。

“我感覺自己今早就像一直沉浸在那個夢里，我們已經分開了，不知何時才能重逢……”她低聲說道，“我們要是永遠都不能重逢了，便要一直辛苦下去，一生一世都擺脫不了……”

“我們為什么會這樣？”

“我們要想重逢，便要歷盡艱苦，世間所有人都是如此。”

我并不相信她說的話，也許是因為我不夠勇敢，所以不敢相信。我的心跳動得很快，忽然之間，勇氣又降臨到了我身上。我說：“今早，我也做了個夢。在我的夢里，我們就要結婚了。我們的婚姻堅不可摧，我們再也不會分離了。除了死亡以外，任何事都不能破壞我們之間的關系。”我說這些話，就像是在對阿麗莎提出辯駁。

她卻說：“難道在你看來，死亡能造就分離嗎？”

“我的意思是……”

“我的想法跟你截然不同。我認為，人在死后，關系反而變得更親密了……就算是活著的時候，已經分開的兩個人，也可以在死后彼此靠近。”

我們兩個都將這番對話烙印在了自己心底。直到現在，我依然能聽到當日的對話聲。然而，我深切了解到這番對話的危害，卻是之后發生的事了。

夏季結束了。田里一片空蕩蕩的，大多數農作物已經收割完畢。極目遠眺，能望到遙遠得不可思議的地方。那天黃昏時分，我跟朱麗葉來到了花園那邊的樹林里。明天我就要離開了，哦，不是明天是后天。

朱麗葉問我：“昨天，你背了些什么給阿麗莎聽？”

“昨天什么時候？”

“昨天我們到了泥煤石場，坐在那里的椅子上。你跟阿麗莎在那里待了很久，我們就先于你們倆離開了……”

“哦……我背的應該是波德萊爾寫的幾首詩歌……”

“具體是哪幾首詩？給我背誦一下不行嗎？”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背誦起來：“‘用不了多長時間，我們就要在冷冰冰的暗夜之中沉沒下去！’”

哪曾想朱麗葉馬上就跟著我背誦道：“‘再見啦，我們短促而輝煌的夏天！’”她的聲音哆嗦著，腔調跟平日大為不同。

我吃驚地大叫起來：“天哪！我一直覺得你對詩根本不感興趣呢，想不到你也知道這首詩……”

她笑道：“因為你從來沒有背詩給我聽，所以你就覺得我對詩毫無興趣？看來我在你眼里，有時真是愚蠢透頂。”她的笑容看上去非常別扭。

我說：“你既沒叫我給你背過詩，也沒在我面前背過詩，所以我才會這樣想。其實，詩并不是聰明人的專利。有的人盡管很聰明，但是對詩卻沒什么興趣。”

“那是阿麗莎的專利……”說完這話，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冷不丁又問我：“后天，你就要離開這里了？”

“是時候離開了。”

“你冬天的時候有什么計劃？”

“我要去巴黎高等師范學院讀第一年的課程。”

“你打算何時娶阿麗莎？”

“等我的兵役結束之后再說吧。也許，我還應該先為自己的未來做一點打算。”

“你以后想做什么樣的工作，難道你現在還沒定下來嗎？”

“我還沒有確定下來的打算呢。一旦定下來，以后就要一直做那種工作了。但是，我有這么多的愛好，實在很難選擇，只好將選擇盡可能地往后拖延了。”

“你就是因為不敢定下來，所以才不想現在訂婚嗎？”

我沒有說話，只是聳了聳肩。

朱麗葉繼續問我：“你們現在立即訂婚又有什么壞處呢？有必要拖延下去嗎？”

“難道我們非要馬上訂婚不可嗎？把我們的感情公告天下真的有必要嗎？只要我們兩個都明白，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我們都擁有對方，不就足夠了嗎？難道你覺得，更好的愛情是非得用承諾才能維系的嗎？我并不認為是這樣的。承諾簡直可以說是玷污了愛情……我要是迫切地想跟她訂婚，那只有一個緣由，就是我根本不信任她。”

“讓我不信任的并非她……”

我和朱麗葉緩步走到花園的環形路口。那天，阿麗莎和舅舅經過這個環形路口，我在一旁不小心偷聽到了他們之間的對話。一個想法驟然在我腦海中浮現：不久之前，我見到阿麗莎來到了花園的環形路口這邊，我與朱麗葉的對話很有可能傳到她的耳朵里。既然如此，那些我沒有勇氣面對面告訴她的話，便可以通過這種途徑讓她聽到了。我很高興能在她面前做這種表演。

我大聲說道：“唉！真希望我們能像照鏡子一般，洞穿心上人的內心，看清楚在對方的心中，我們到底是什么樣子的！我們對自己的認識總是很清楚，其他人對我們的認識則更加清楚。如此靜謐的柔情！如此無瑕的愛情！”我激情澎湃地說著這些話，對于我當時的年紀來說，這種熱情無疑有點過火了。而且，朱麗葉對我說的話，分明話中有話，但我全神貫注于這種表演，竟然對此毫無察覺。我甚至覺得，朱麗葉的一顆心都被我并不高明的情感抒發搞得一團糟，我因此感到非常驕傲。

忽然，朱麗葉埋首靠到我的肩膀上。她說：“杰羅姆！杰羅姆！你會給她幸福的，對不對？我想要個確定的答案！你若是讓她受折磨，我會恨你的。”

“朱麗葉！”我吻了吻她，將她的額頭抬起來，大聲對她說，“若果真如此，恨我的便不只是你，還包括我自己。你一點兒都不了解！……對于自己將來要從事何種工作，我之所以一直不能確定下來，就是因為我希望能讓我與她的新生活擁有一個良好的開端！她將決定著我的前途與命運！如果她不肯參與其中，那么我情愿什么都不做……”

“你們兩個在討論這些問題時，她有什么表示？”

“我沒跟她討論過這些，一次都沒有！這些根本不是我們想要討論的話題。我們之所以一直沒有訂婚，就是出于這個原因。結婚以及結婚以后的生活，在我們的談話之中從未出現過。朱麗葉，我覺得，若是多了一個她，我的一切都將會美好得不可思議。我實在沒有勇氣……沒有勇氣把這些話告訴她。這一點，你能理解嗎？”

“你打算讓她在意想不到的時候收獲幸福，讓她驚喜交加。”

“不，我不是打算這樣做。我是擔心會……會讓她感到恐懼。你能理解嗎？……我擔心，她會被我預期之中的幸福給嚇到了，因為那幸福實在太龐大了！……我曾經問她，是否對旅游有向往。她說，她沒有任何向往，對她而言，唯一需要了解的便是，世界上存在那些美麗的風景，而其他人可以前去欣賞……”

“杰羅姆，那你是怎么想的？你對旅游有向往嗎？”

“我想去所有的地方旅游！我覺得，人生便如同一直走在旅游的路上。我這一路上有她相伴，我們從川流不息的行人中走過，從浩瀚無邊的書海中走過，從風土人情各異的地區中走過……你知道什么叫做啟程嗎？”

朱麗葉囁嚅道：“我知道，我也時不時地在考慮這件事。”

她的話就如同一只負傷的小鳥兒，一下子摔在了地面上，而我卻沒有上前接住它。我沒有理會她，兀自往下說道：“夜里出發，等到睡醒的時候，天空已被朝霞照亮。海面上瞬息萬變，其中只有我們兩個人……”

“你們來到某個陌生的港口，孩童時代你們曾在地圖上看到過這里……阿麗莎挽著你的胳膊，你們兩個一塊兒從船上走下來。這樣的一幕，已經在我腦海中浮現出來了。”

我笑道：“那時，朱麗葉給我們寫的信已經寄到了當地的郵局，于是，我們匆忙趕到那里去拿信……”

“……寄信人的地址是風格斯馬爾。盡管在你們眼中，風格斯馬爾是一個狹小、偏僻、荒涼的地方，但是她卻將在那里度過一生……”

我無法確定，這是不是朱麗葉的原話。前面我已經解釋過了，當時，我的心里想的全是我與阿麗莎之間的愛情。我的耳朵基本上也只可以聽到有關這份愛情的內容。

我和朱麗葉來到了花園的環形路口旁邊，然后便打算折回去。這時，從一個角落中忽然走出一個人來，正是阿麗莎，她看上去面色慘白。

一見到她，朱麗葉便吃了一驚，并失聲叫了出來。

阿麗莎急忙解釋道：“今天有些冷，我覺得身上有點兒不對勁。我應該馬上回屋里去了。”說著，她便沖著白色小樓那邊疾步走去。

她剛走遠，朱麗葉就大聲說：“我們的話，她都聽到了。”

“我們說的那些話，并不包含任何可能傷害到她的內容，不僅如此……”

朱麗葉卻說：“我要先走一步。”說完這話，她便朝著阿麗莎離去的方向跑過去。

當晚，我失眠了。整個晚上，阿麗莎只出現過一次，就是在用餐的時候。而且，她馬上又返回了自己的臥室，理由是頭疼。我跟朱麗葉說的那些話，她到底聽到了多少？我將那些對話一一回想起來，心里非常忐忑。散步的時候，我跟朱麗葉靠得很近，還摟抱著她。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自己這樣做很不恰當。不過，我們從小時候就這樣相處了，這么多年來，已經習慣成自然。并且，我與朱麗葉的這種散步方式，先前阿麗莎已經見過很多次了。啊！我一味回想自己到底說錯了什么，做錯了什么，就像瞎了一樣，竟不記得回想一下朱麗葉說了些什么。對此，可能阿麗莎聽得比我還要清楚。因為我根本就沒用心聽朱麗葉說話，以至于幾乎沒在腦海中留下任何記憶。現在說這些理由都已經于事無補！我滿心慌亂，也不知該做些什么好。我無法鎮靜下來，特別是想到，阿麗莎大概已經開始質疑我對她的心意了。我決定明天就跟她訂婚，所有的恐懼也好，顧忌也罷，統統都拋到一邊好了。我之所以會做出這個決定，可能是受了朱麗葉那番話的啟發。事到如今，我已經顧不上理會自己曾經對朱麗葉說了些什么，也不再理會這樣匆忙地訂婚會造成何種隱患。

再過一天，我就要離開這里了。想來阿麗莎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顯得如此感傷。顯然，她一直在逃避，不想跟我見面。整整一天，我都沒找到機會與她單獨相處。我很害怕，等到離開這里的時候，我還是無法將心里的話告訴她。晚飯就要開始了，我終于按捺不住，直接去了她的房間。當時只見她兩手高抬起來，將一條珊瑚項鏈戴到自己的脖子上。她的后背沖向門口的方向，身前擺放著一面鏡子，鏡子的兩邊分辨燃燒著一根蠟燭。她想看清楚自己肩部以上的部分，于是將身體稍稍前傾。隨后，她便注意到了我在鏡中的影子。她并沒有回身，只是一直打量著我的影子。

她說：“怎么回事？門難道是開著的嗎？”

“你沒注意到我剛才的敲門聲。阿麗莎，明天我就要離開這里了，這件事你應該知道的，對不對？”

她將項鏈擱到壁爐上面，并未在言語上對我的話做出半分回應。我不知該如何迂回地表達出與她訂婚的意愿，因為在我看來，這樣訂婚實在是太突然了。等我終于將自己的意愿對阿麗莎表述明白時，她馬上就倚在了壁爐上，雙腿像是已經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了……我低著頭，連看她的勇氣都沒有，而且渾身上下都在打哆嗦。

我就在她旁邊站著，并將她的手握在了我的手心里，可我依舊沒敢朝她看過去。她任由我握著她的手，還將我的手向上抬了一下，低頭就是一吻。

她輕輕倚靠著我，小聲對我說：“杰羅姆，不要，不要，我懇求你先不要訂婚……”

她對我狂烈的心跳應該有所察覺，只聽她柔聲對我說：“不要，眼下還不是時候……”

“原因呢？”

“原因我正要問你。你一改先前對訂婚的態度，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

昨日，我與朱麗葉之間的對話，我已經沒有勇氣再向她提及。然而，她已經洞悉了我的內心。她的視線定格在我身上，對我說道：“朋友，你誤會了。我們維持現在這種狀態，就已經很快樂了。那種龐大的幸福，并非我真正想要的。”她這樣說，就像是在回應我的心聲一般。

我想笑，可惜笑不出來。我對她說：“我們馬上就要分別了，哪里還能算得上快樂呢？”

“杰羅姆，此時此刻，我們只能說到這里了……不要破壞我們余下來的這段短暫的時光……千萬不要。請你不要擔心，我依然愛著你，跟以往沒有任何區別。我將在信中讓你明白這一切，我會寫信給你的，一定會寫信給你的。明天我便開始寫……你離開以后，我馬上就開始寫……那么，你現在可以出去了！我的眼淚都掉下來了……我想一個人靜一下。”

她推著我離開了她的房間。這天晚上，我們之間基本沒有交談。第二天，我從此處離開，她待在自己的房中，沒有出來送我。所以，這段短暫的談話，便成了我們之間的告別儀式。離開風格斯馬爾時，我從她的窗戶里看到了她的身影。她揮舞著自己的手臂，跟我說再見。之后，我坐的車便在她的目光注視下漸行漸遠。

三

我跟阿貝爾·渥迪埃幾乎分開了整整一年。他提早進入部隊，服兵役去了。我想拿到學士學位，于是再度進入了修辭班。今年，我跟阿貝爾一塊邁進了巴黎高等師范學院的大門。我將服兵役的時間定在畢業以后。因為我的年紀比阿貝爾要小了兩年，所以不用著急。

老友相聚，真是一件開心的事。先前，我一直擔心，阿貝爾會發生很大的改變。他從部隊出來，便跑去旅游，直到一個多月以后才回來。我看到他，覺得他比以往更有信心了。眼前的他，還是跟從前那樣吸引人。我們兩個在盧森堡公園待了一下午。第二天，學校就要開學了。我們聊了很長時間，一方面是因為我在他面前隱藏不了什么事兒；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我與阿麗莎之間的感情他先前就已經知道了。他看上去很有些驕傲，因為他在過去的一年里，曾跟不少女人打過交道。不過，我一點兒都不在乎他那種自負的態度。他說我不是個當機立斷的人，還因此取笑我。讓女人有機會恢復鎮定是極不可取的，他這樣對我說。我并未將他的話放在心上。我覺得他對我與阿麗莎的了解并不深厚，要不然，他就會明白，在我與阿麗莎身上，壓根兒就不必使用這樣的招數。

返回巴黎以后，第二天，阿麗莎的信就寄到了我手上。

親愛的杰羅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