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韓愈(9)
- 唐宋八大家散文鑒賞(大全集)
- 雅瑟
- 5970字
- 2014-01-20 17:09:59
作者在本文中匠心獨運,用“伯樂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空”比喻“大夫烏公一鎮河陽,而東都處士之廬無人”,贊頌烏重胤慧眼識賢、善于薦拔人才;又用“私怨于盡取”反襯烏公“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的難得可貴,似“怨”而實頌,且比正面稱贊更為有力。文中也不直寫溫生之賢能,而是從多方面敘說溫處士出仕后給東都帶來的“不良”影響,反面襯出其過人之才,十分含蓄而巧妙。
本文與《馬說》同是宣揚重用人才的文章。然而寫法自有不同。《馬說》論述不能識別人才的統治者對人才的摧殘,諷諫當時的統治者。本文則大力贊揚烏公對人才的識別與憐惜舉薦,論述能識別人才者對人才的重要性。兩文中同樣都說天下“無馬”,然《馬說》中所說的“無馬”是對統治階級不識人才的現象進行抨擊,諷刺淺薄無知的統治者;而《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說的“無馬”,強調的是朝廷的管理層要招攬人才,高度重視人才。
后人評論
林紓:“送石文,莊而姝,若在為莊論,絮絮做警戒語,變成老生常談矣。故一變而為滑稽,謔而不虐,在在皆寓風趣。一起便突兀。”(《蔡氏古文評注補正全集》)
送高閑上人序
茍可以寓其巧智①,使機應于心,不挫于氣,則神完而守固②,雖外物至,不膠于心。堯、舜、禹、湯治天下,養叔治射,庖丁治牛③,師曠④治音聲,扁鵲治病,僚⑤之于丸,秋⑥之于奕,伯倫之于酒,樂之終身不厭,奚暇外慕⑦。夫外慕徙業者,皆不造其堂⑧,不嚌其胾者⑨也。
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愉佚⑩、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之。觀于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斗,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于書{11}。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后世。
今閑之于草書,有旭之心哉?不得其心而逐其跡,未見其能旭也。為旭有道,利害必明,無遺錙銖{12},情炎于中,利欲斗進,有得有喪,勃然不釋,然后一決于書{13},而后旭可幾也。今閑師浮屠氏{14},一死生,解外膠,是其為心必泊然無所起,其于世必淡然無所嗜,泊與淡相遭,頹墮委靡,潰敗不可收拾,則其于書得無象之然乎?然吾聞浮屠人善幻,多技能,閑如通其術,則吾不能知矣。
【注】
①寓:寄予,寄托。巧智:技巧,奇能。②神完而守固:那么就能精神完滿而池守堅固。神完,神經飽滿,深思專注。守固,指對內心之寄托,持守專一。③庖丁治牛:庖丁從事研究解牛技術。庖丁,戰國人,善于宰殺牛。④師曠:春秋時晉人,目盲而善于聲樂。⑤僚:即宜僚,春秋時魯人,善于操弄彈丸。⑥秋:指弈秋。春秋人,擅長圍棋。⑦奚暇外慕:哪有時間對其他的事情愛慕。⑧不造其堂:不到其堂室去,即未能登堂入室,就不能了解其中的奧妙。⑨不嚌(jì計)其胾(zì自)者:不食其肉,不知其味。⑩佚:通“逸”,安逸,安樂。{11}一寓于書:全部寄托于書法。{12}錙銖:微小,比喻細小。{13}一決于書:全部抒發于書法。決,疏通水道,使水流瀉,引申為疏通,抒發。{14}浮屠氏:指佛教教徒。
這是韓愈晚年的一篇贈序。高閑人是湖州開元寺的僧人,法號高閑,喜好學習張旭的草書,曾被封為“御前草圣”。韓愈就偏偏對這位“大人物”表現出一種輕視和嘲諷的態度。雖然句句談的是中國的書法,實則是在批判駁斥佛教。
《送高閑上人序》開宗明義地說明了藝術創造是高度的心力勞動,必須把畢生的精力都投入到其中;在藝術創造的過程中,需要把自己的全部情感和精力投入到其中,并舉出了歷史上具有代表性的例子:“堯、舜、禹、湯治天下,養叔治射,皰丁治牛,師曠治音聲,扁鵲治病,僚之于丸,秋之于弈,伯倫之于酒,樂之終身不厭,奚暇外慕。”他們之所以取得了如此高的成就,那是因為他們把畢生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所治之業中,把它們與自己的生命熔鑄一體而不可分離,而朝三暮四、神分心散者,達到如此的高度是完全不可能的。
雖然沒有正面論述中國古代書法,但本文也不失為是一篇評論中國書法藝術頗有價值的論述性文章,它包括書法創作和書法欣賞等多方面的內容。書法藝術和其他藝術門類一樣,包括“技”與“道”兩個價值層面,要想使自己的藝術作品陰澤后世,光照千秋,必然要超越“技”的層面,進入“道”的境界。何謂“道”?也就是皰丁歷經了“所見無非牛者”“未嘗見全牛者”兩個階段后,最終達到“神遇而不目視”的境界。全文對張旭的草書給予了極高的評價,指出書法藝術是以情感為核心的藝術表現形式,揭示了狂草藝術創作的思維模式:物象—情感—書法。
此文從對書法的評論中最終升華出主題:一個人想要發揮自己的才智,必須掌握事物的規律,用心專一,也就是“滌除玄覽”。即使身邊正發生著一些事情,也要做到“心無旁物”,只有這樣才能做到“寓其巧智,使機應于心,不挫于氣,則神完而守固,雖外物至,不膠于心”。
后人評論
蘇軾《送參廖詩》:“退之論草書,萬事未嘗屏。憂愁不平氣,一寓筆所騁。頗怪浮屠人,視身如丘井。”
送王秀才①序
吾常以為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門弟子②不能遍觀而盡識也,故學焉而皆得其性之所。其后離散分處諸侯之國,又各以所能授弟子,原遠而末益分③。
蓋子夏之學,其后有田子方④,子方之后,流而為莊周。故周之書,喜稱子方之為人⑤。荀卿之書,語圣人必曰孔子、子弓⑥。子弓之事業不傳,惟太史公書《弟子傳》有姓名字,曰:“臂子弓。”子弓受《易》于商瞿。孟軻師子思,子思之學蓋出曾子。自孔子沒⑦,群弟子莫不有書,獨孟軻氏之傳得其宗⑧,故吾少而樂觀焉。
太原王塤,示余所為文,好舉孟子之所道者。與之言,信悅孟子,而屢贊其文辭。夫沿河而下,茍不止,雖有遲疾,必至于海。如不得其道也,雖疾不止,終莫幸而至焉。故學者必慎其所道。道于楊、墨、老、莊、佛之學,而欲之圣人之道,猶航斷港絕潢以望至于海也。故求觀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今塤之所由,既幾于知道,如又得其船與楫,知沿而不止,嗚呼,其可量也哉!
【注】
①王秀才:即下文中的王,太原人。②門弟子:此指及門弟子,即授業弟子。古人親授業者為弟子,轉而相授者稱門人。③原遠而末益分:這里用水流作比喻,說距離水的源頭越遠,末流的支叉派別自然更容易產生分歧。④“蓋子夏之學”二句:謂田子方繼承了子夏的學說。此說根據《史記·儒林列傳》。⑤“故周之書”二句:《莊子》中有《田方子》篇,記載了田子方和魏文侯的談話,稱贊他的老師東郭順子的道德高尚。⑥子弓:姓(hán含)名臂,字子弓。⑦沒:通“歿”,死亡。⑧宗:此謂正宗、正統。
這是韓愈寫給太原書生王塤的一篇贈序。韓愈的多篇文章皆成于貞元十二年(796)至十九年(803),也就是韓愈28歲至36歲之間。這個時期正是他一心鉆研儒學,擎大旗,倡導復興儒學和古文運動的時期,寫了不少闡述儒學理論和儒家道統的文章,當時不少土子投奔到他門下,人稱“韓門弟子”,這些弟子成為他以復興儒學為內容的古文運動的骨干力量和社會基礎。
文中的王秀才王塤雖未見列入“韓門弟子”,但可以肯定也是韓愈眾多追隨者中的一個,志同而道合,這正是他給王塤寫這篇贈序的思想基礎。因此,文章的第一、二段撇開一切鋪墊、介紹和說明,直接就儒家學說的傳承問題展開討論。由祖師孔子的學說博大精深,他的及門弟子尚且不能“遍觀而盡識”,引導出自己對儒學博大精深的贊賞。最后一句“故吾少而樂觀焉”,既說明自己自幼喜歡學習孟子的原因,又借此向世人宣布自己所學習、所繼承并發揚的是儒學的正統,從而也看出他捍衛儒學并以儒學正統繼承人自居的心理,也為下文張本。這兩段議論脈絡清晰,文理縝密,語言精練,斬截有力。“原遠而末益分”一句,用水流比喻,形象鮮明。
全文結構環環相扣,邏輯嚴整,見解獨到,內容博贍,氣魄宏大。第二段緊接上文,用以說明寫這篇序的原因,勉勵王塤沿著正確的道路學習儒學,并對他寄予厚望。
這里面又可以分為四個層次:第一層,說太原王塤能夠虛心向自己請教,實屬難能可貴。王塤喜歡在文中舉出孟子講的道理,與他交談之中,他對孟子的學說心悅誠服并且屢次贊揚孟子的文辭,這正是王塤得到韓愈肯定和贊賞的原因。第二層是以行船作比喻,說明學者一定要慎重選擇所取的道路,道路對了,只要不停地前行,即使行走的速度有快有慢,也一定能到達最終的目的地;反之,如果方向和道路錯了,即使一路奮力疾行,終究也不能僥幸地到達目的地。第三層又蕩開一筆,先指出楊、墨、老、莊、佛之學不是正道,并斷言“求觀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如果遵循的是楊、墨、老、莊、佛的學說,卻想從中求得圣人之道,這就好比航行在同別的水流不通的港汊、與水流隔絕的洼地上積下的一潭死水,卻希望到達大海一樣荒謬。第四層轉回正題,回到對王塤的勉勵上。首先承“故學者必慎其所道”,肯定王塤的路子走對了,這已經近于懂得圣人之道,如果再假于工具,掌握正確的途徑和方法,其前途是不可估量的啊!語氣婉轉純樸,表達了對一個與自己同道的青年學子的殷切期望,真摯之情,俱發自肺腑。
期間,為了加強論證,作者還插入了一些比喻。通過比喻這種手法,不僅將深刻的道理說得淺易明白,同時也增加了議論的趣味性,增強了議論的說服力和感染力。韓愈在文中闡明儒學的道統,鞏固了孟子的儒學正統地位,發前人之所未發,的確是見解獨到,這需要博覽群書,更需要眼光和膽量。
這樣一篇四百來字的短文,卻在中國哲學史上占據重要位置,關鍵就在于本文精辟議論。在說理中又有精彩比喻,增強了說理的趣味性和感染力。全文氣勢博大,環環相扣,可以說是見解獨到,邏輯嚴密,對后世的影響很大。
后人評論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韓文公文鈔》卷七:“通篇以孟子作主,是退之立自己門戶,故其文有雄視一世氣。”
毛穎傳
毛穎者,中山人也①。其先明視②,佐禹治東方土③,養萬物有功,因封于卯地④,死為十二神⑤。嘗曰:“吾子孫神明之后,不可與物同,當吐而生⑥。”已而果然。明視八世孫⑦,世傳當殷時居中山,得神仙之術,能匿光使物⑧,竊姮娥,騎蟾蜍入月,其后代遂隱不仕云。居東郭者曰⑨,狡而善走,與韓盧⑩爭能,盧不及,盧怒,與宋鵲{11}謀而殺之,醢{12}其家。
秦始皇時,蒙將軍恬南伐楚,次{13}中山,將大獵以懼楚。召左右庶長與軍尉,以《連山》筮之,得天與人文之兆{14}。筮者賀曰:“今日之獲,不角不牙,衣褐之徒,缺口而長須,八竅而趺居{15},獨取其髦,簡牘是資{16},天下其同書。秦其遂兼諸侯乎!”遂獵,圍毛氏之族,拔其豪{17},載穎而歸,獻俘于章臺宮,聚其族而加束縛焉。秦皇帝使恬賜之湯沐,而封諸管城,號曰管城子,日見親寵任事。
穎為人,強記而便敏,自結繩之代{18}以及秦事,無不纂錄。陰陽、卜筮、占相、醫方、族氏、山經、地志、字書、圖畫、九流、百家、天人之書,及至浮圖、老子、外國之說,皆所詳悉。又通于當代之務,官府簿書、巿井貨錢注記{19},惟上所使。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蘇、胡亥,丞相斯,中車府令高,下及國人,無不愛重。又善隨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隨其人。雖見廢棄,終默不泄。惟不喜武士,然見請亦時往。
累拜中書令,與上益狎{20},上嘗呼為中書君。上親決事,以衡石自程{21},雖官人不得立左右,獨穎與執燭者常侍,上休方罷。穎與絳人陳玄、弘農陶泓及會稽褚先生友善,相推致{22},其出處必偕。上召穎,三人者不待詔,輒俱往,上未嘗怪焉。后因進見,上將有任使,拂試之,因免冠謝{23}。上見其發禿,又所摹畫不能稱上意。上嘻笑曰:“中書君老而禿,不任吾用。吾嘗謂中書君,君今不中書邪?”對曰:“臣所謂盡心者。”因不復召,歸封邑,終于管城。其子孫甚多,散處中國夷狄,皆冒管城;惟居中山者,能繼父祖業。
太史公曰:毛氏有兩族。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于毛{24},所謂魯、衛、毛、聃者也。戰國時有毛公、毛遂。獨中山之族,不知其本所出,子孫最為蕃昌。《春秋》之成,見絕于孔子,而非其罪。及蒙將軍拔中山之豪,始皇封諸管城,世遂有名,而姬姓之毛無聞。穎始以俘見,卒見任使,秦之滅諸侯,穎與有功,賞不酬勞,以老見疏,秦真少恩哉!
【注】
①“毛穎者”二句:毛穎,中山人。此指毛筆產自中山。毛穎,指毛筆。毛,指兔毛。穎,指毛筆的鋒毫。中山,古國名。②其先明視:毛穎祖先明視。明視,兔子的別名。③佐禹治東方土:輔佐夏禹治理東方國土。④卯地:即“東方土”。古代按十二地支劃分方位,卯位是指東方。⑤十二神:即十二生肖(屬相)。⑥吐而生:傳說兔子是口吐而生,故兔嘴上唇開裂。⑦(nóu耨):剛出生的幼兔。⑧匿光使物:指隱身形于光日下,能驅使諸物。⑨居東郭者曰(jùn郡):此言居住東郭的兔子名。東郭,城郭東門外。郭,外城。⑩韓盧:相傳為戰國時期韓國獵犬名。{11}宋鵲:宋國良犬名。{12}醢(hǎi海):古代酷刑,將人剁成肉醬。{13}次:臨時駐扎。{14}《連山》:指連山易,古代卜筮之一派。筮:以蓍草占卜。天與人文之兆:指自然與人事的征兆。{15}八竅而趺(fū夫)居:指兔子雌雄八竅,俯地而居。此乃古人不明兔子生理結構的一種妄言。趺,同“俯”。居,同“踞”,蹲。{16}簡牘是資:此言兔毫筆是簡牘書寫的工具。簡牘,竹簡、木片。資,依仗。{17}豪:豪杰。此處雙關,又指兔毫之長者。{18}結繩之代:指遠古尚無文字,靠結繩記事的時代。{19}市井貨錢注記:商賈交易的貨物錢財的記錄。市井,商賈交易的場所。{20}益狎:更加親密。{21}衡:秤。石:重量單位,一百二十斤。自程,指皇帝自定的每日審閱公文的限量。{22}相推致:互相推許、稱道。{23}免冠謝:脫帽謝恩,執行使命。雙關語,指脫下筆帽寫字。{24}封于毛:指周文王第八子名鄭封于毛,在今河南宜陽縣。
《毛穎傳》是一篇詼諧戲謔的寓言文章,被后世贊為“千古奇文”。在這篇以史書列記傳體寫成的文章里,韓愈用擬人的手法為毛筆寫了傳記。“毛穎”即毛筆,古人多用兔毛做筆頭,頂端又鋒穎。于是韓愈在此讓毛筆姓毛名穎。本文大約寫于唐憲宗在位時,當時韓愈因上書獲罪被貶,后得赦,終于回長安任國子監博士,因而對龍顏易變、皇帝寡恩、群臣傾軋、宦海浮沉、人心痛楚早就蓄積于心中。于是文中一方面大力表揚毛穎能盡其所能,一方面暗中諷喻皇上的寡恩薄情。
這篇文章很是精辟巧妙,明明是描寫毛筆這一事物的特性,卻把它當做人來寫,而且鄭重其事地為之立傳。從毛穎的家世寫起,煞有介事地考證其祖先,到毛穎被皇上重用與拋棄,再到作者對毛穎一生的評論,可謂惜字如金,發人深省。
傳說當時此文一成,社會上議論嘩然,曾遭到時人的非議和責難,嘲笑它行文奇怪,不近人情。貶為永州司馬的柳宗元在元和五年(810)讀到《毛穎傳》,頗為推許,遂寫了《韓愈所著《毛穎傳》后題》,稱此文諧而莊,乃借毛穎之遭遇,“以發其郁積”。也有不少人看出了韓文在“正言以垂教”,形成“氣盛言直”的主要美學特征之外,還存在幽默詼諧的另一種美學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