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葉甫蓋尼·奧涅金
- (俄)普希金著 (意)安娜·巴布索 艾蓮娜·巴布索繪
- 9211字
- 2020-05-28 16:18:12
活得倉促,也感受得匆忙。
——維亞澤姆斯基公爵[2]
“我的伯父他規矩真大[3],
已經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還非要人家處處都尊敬他,
真是沒有比這更好的主意。
他的榜樣值得讓別人領教;
可是,天哪,這可多么無聊,
日日夜夜把一個病人守住,
他的病床你不能離開一步!
這是種多么卑劣的伎倆:
討一個半死不活的人高興,
給他去把枕頭擺擺端正,
哭喪著臉給他送藥端湯,
一邊嘆氣,一邊在心里盤算:
哪一天鬼才能叫你完蛋!”
年輕的浪子在左思右想,
他正乘一輛驛車在路上飛奔,
宙斯的意志是至高無上,
他成了整個家族的繼承人。
柳德米拉和魯斯蘭[4]的朋友!
請允許我,連個序文也沒有,
便把小說的主人公,開門見山,
馬上做個介紹,來和你們見面:
我的這位好友,葉甫蓋尼,
他正是誕生在涅瓦河畔[5],
在那兒您或許顯赫過一番,
我的讀者,您或許也生在那里;
我也曾在那兒悠閑地散步:
然而北方對于我卻有害處[6]。【1】[7]
他的父親曾經做過大官,
但卻是一向借債為生,
家庭舞會每年三次舉辦,
終于把家產揮霍干凈。
葉甫蓋尼總算有命運保佑:
起初一位法國太太把他伺候,
后來一位法國先生前來替代;
孩子雖是淘氣,卻也可愛。
阿貝先生是個窮法國人,
他為了不讓這孩子吃苦,
教他功課總是馬馬虎虎,
不用嚴厲的說教惹他煩悶。
頑皮時只輕輕責備一番,
還常常帶他去夏園[8]游玩。
而到了心猿意馬的年齡,
到了希望和情愁的時候,
葉甫蓋尼長成一個年輕人,
法國先生便被從家里趕走。
瞧,我的奧涅金得到了自由,
他去理發店剪一種最時髦的頭,
衣著和倫敦的花花公子【2】一般;
于是他便在社交界拋頭露面。
他無論是寫信或是講話,
法語都用得非常純熟;
他會輕盈地跳瑪祖卡舞[9],
鞠躬的姿勢也頗為瀟灑;
還缺什么呢?大家異口同聲
說他非常可愛,而且聰明。
東拉西扯、一知半解的教育,
我們大家全都受過一點,
因此,炫耀這個,感謝上帝,
在我們這里并不算困難。
奧涅金,按照許多人的評議
(這些評論家都果斷而且嚴厲),
還有點兒學問,但自命不凡;
他擁有一種幸運的才干,
善于侃侃而談,從容不迫、
不疼不癢地說天道地,
也會以專門家的博學神氣
在重大的爭論中保持沉默,
也會用突然發出的警句火花
把女士們嫣然的笑意激發。
如今拉丁文已經過時:
真的,如果對您實話實說,
用來讀點兒書前的題詞,
他懂的拉丁文也還夠多,
還能把魯維納爾[10]談上一談,
能寫個“祝你安好”在信的后邊,
長詩《伊尼德》[11]也背得幾行,
雖則難免有記錯的地方。
他不曾有過絲毫的興致
鉆進編年史的故紙堆里,
去發掘地球生活的陳跡:
然而過去時代的奇聞趣事,
從羅姆勒[12]開始直到當今,
他全都記得,說來如數家珍。
他可沒那份崇高的激情
去推敲吟哦,生命在所不惜,
重輕格、輕重格[13]他分不大清,
不管我們為他花多大力氣。
他咒罵荷馬和費奧克利特[14],
但閱讀亞當·斯密卻頗有心得,
儼然是個經濟學家,莫測高深,
就是說,他還喜歡發發議論:
一個國家怎樣才生財有道,
靠什么生存,又是什么理由,
當它擁有天然物產的時候,
黃金對于它也并無需要。
而父親始終不能理解他,
總是要把田產送去抵押。
葉甫蓋尼還有些其他學問,
對此我無暇一一縷述;
然而,他的最為拿手的一門,
他的真正的天才的表露,
他從少年時便為之操勞、
為之欣慰、為之苦惱,
把它整日里長掛在心頭,
成天價懶洋洋滿懷憂愁、
念念不忘的,卻是柔情的學問。
這學問奧維德[15]曾經歌唱過,
他曾為之受盡人世的折磨,
終于結束他光輝、多難的一生,
遠遠地離開自己的意大利,
死在莫爾達維亞[16]荒涼的草地。
……
……
……[17]
他很早便學會虛情假意,
會隱瞞希望,也會嫉妒,
會讓你相信,也會讓你猜疑,
會裝得憔悴,顯得愁苦,
有時不可一世,有時言聽計從,
有時全神貫注,有時無動于衷!
沉默無聲時,神情多么惆悵,
花言巧語時,多么熱情奔放,
寫情書時又多么輕率隨便!
就為一件事而活,愛情專一,
他是多么地善于忘卻自己!
眼神多么地急速,情意纏綿、
羞怯而又大膽,并且有幾回,
還噙著幾滴聽話的熱淚。
他多么善于花樣翻新,
逗引無邪的心靈驚異,
用現成的絕望來嚇唬人,
用悅耳的奉承討你歡喜;
他頗會運用柔情和頭腦,
抓住那含情脈脈的分秒,
征服天真而幼稚的偏見,
攫取情不自禁的愛憐,
懇請和索求愛情的吐露,
諦聽心靈最初的音律,
步步為營地把愛心獵取——
突然達到了可以幽會的程度,
隨后,便和她單獨在一起,
悄悄地教她懂點兒事理!
他很早便曉得怎樣挑逗
老練的風流娘兒們的心!
當他有意要把他的敵手
從情場上一一掃除干凈,
他又會多么惡毒地誹謗!
為他們布下怎樣的羅網!
而你們這些幸福的丈夫,
卻仍舊和他朋友般相處:
喜歡他的,有個多疑的老漢,
有個福布拉斯[18]多年的學徒,
還有個非常狡猾的丈夫,
還有個長犄角的[19],他神氣活現,
總是對自己非常之滿意,
滿意自家的飯菜和自己的妻。
往往是,當他還在床上高臥,
已經有人送來一些短柬。
什么呀?是不是請帖?不錯,
一共有三家人請他赴宴:
又是舞會,又是孩子過生日,
我的浪蕩公子去誰家才是?
究竟先去哪里?這沒關系:
每一家全走到也來得及。
這會兒,穿上清晨的便服,
戴頂玻利瓦爾式的寬邊帽【3】,
奧涅金乘車去林蔭大道,
且在那兒舒暢地散一會步,
直到懷中永不休息的鬧表
用鈴聲把午餐的時刻報告。
天色已暗:他乘上雪橇。
“讓路!讓路!”只聽得有人叫喊,
寒霜的粉粒銀光閃耀,
把他的海貍皮衣領蓋滿。
他向塔隆酒店【4】馳去,他相信
卡維林[20]已經在等他光臨。
他來了:瓶塞飛向天花板,
彗星酒[21]噴涌如泉水一般。
帶血的烤牛排座前恭陳,
香菇,這青春年代的豪華,
法式大菜中一朵最香的花,
還有新鮮的斯特拉斯堡肉餅,
新鮮的林堡奶酪,金色的菠蘿,
各種山珍海味,擺滿一桌。
他倆真想再痛飲幾杯,
把煎肉餅的油膩沖一沖淡,
只聽得鬧表鈴聲聲在催,
一場新芭蕾已經開演。
他這位號令劇壇的煞神,
出入后臺的可敬公民,
見到漂亮女角便會陶醉,
可又朝三暮四,常換口味,
這時候他正向劇院奔來;
劇院里,人人都享受著自由,
高興時,為演員的跳躍拍一拍手,
給費德爾[22]、克利奧帕特拉[23]喝聲倒彩,
喊莫伊娜[24]出來謝幕(其目的,
無非是讓別人注意自己)。
令人著魔的地方啊!當年馮維辛[25],
自由之友,勇敢的諷刺大師
和善于模仿的科尼雅什寧[26],
都曾經在那里顯赫一時;
奧澤羅夫也曾經在那里,
跟年輕的謝苗諾娃[27]一起,
接受情不自禁的眼淚和掌聲;
也是在那里,我們的卡捷寧[28]
使高乃依[29]雄偉的天才復活;
在那里,尖刻的沙霍夫斯科伊[30]
上演過他一連串熱鬧的喜劇,
在那里揚過名的還有狄德羅[31];
在那里,那里,舞臺的側幕邊,
我的青春日子啊,一去不返。
我的女神們啊!你們都在何方?
你們都好嗎?請聽我悲哀的聲音:
你們可依然如故?可有別的姑娘
前來接班,代替了你們?
我能否再聽到你們的合唱?
能不能夠再一次親眼欣賞
俄羅斯舞神韻味十足的飛旋?
沉悶的舞臺上,我抑郁的兩眼
或許再也找不到熟悉的面龐,
當我舉起失望的觀劇鏡,
對準眼前這陌生的人群,
獨自把歡樂冷漠地觀望,
我只能無言地打個呵欠,
心頭暗自去緬懷當年。
劇場客滿,包廂里燈火輝煌,
正廳和池座中一片沸騰;
樓座里正在不耐煩地鼓掌,
于是,帷幕咝咝價緩緩上升。
只見伊絲托米娜[32]玉立在中間;
她容光煥發,飄飄欲仙,
和著樂隊神奇的琴弓,
被圍在一大群仙女當中,
一只小腳兒慢慢在旋轉,
另一只小腳兒輕輕點地,
忽而縱身跳躍,忽而騰空飛起,
飛啊飛,似羽毛在風神嘴邊;
輕盈的細腰彎下又抬起,
敏捷的秀足在相互碰擊。
掌聲不絕。擦過別人的膝蓋,
奧涅金走進劇場,擠進池座,
包廂里是些不認識的太太,
他用雙筒觀劇鏡斜眼瞟過;
再把各層席位橫掃一遍,
全都看見了:這些面孔、打扮,
都令他非常地不能滿足;
他跟四邊的男士們打過招呼,
目光這才懶懶地落在臺上,
顯得十分冷漠、心不在焉,
又轉過身去——打一個呵欠,
并且說一聲:“全都該換換花樣,
芭蕾舞我早已不想再看,
狄德羅也讓我感到厭倦。”【5】
舞臺上,魔鬼、惡龍、愛神,
還在跳跳蹦蹦,吵吵嚷嚷;
門廊里,疲憊不堪的仆人
裹在皮大衣里睡得正香;
舞臺下,觀眾還在不停地咳嗽、
噓演員、擤鼻涕、跺腳、拍手,
劇場里,劇場外,各個地方
還是燈火通明,一片輝煌;
凍僵的馬兒在拼命地掙扎,
想要把討厭的韁繩甩脫,
車夫們正圍坐成一圈烤火,
一邊搓手,一邊把老爺咒罵,
奧涅金卻已經退出劇場;
他是要回家去更換衣裝。
我是否該用忠實的畫筆
描繪一下他深居的房間?
這位講究衣裝的模范子弟,
在那兒穿了又脫,脫了又穿。
倫敦善于做服裝和脂粉生意,
為了迎合各式各樣的怪癖,
把各種商品從波羅的海運來,
換走我們的油脂和木材;
巴黎有一股貪婪的風氣,
為滿足時髦、奢華和消遣,
又事先看準可以賺錢,
發明出五花八門的東西——
這一切現在全被用來裝點
這位十八歲的哲學家的房間。
桌上擺設著青銅器和瓷瓶,
琥珀煙斗是皇堡[33]出產,
雕花水晶罐盛滿的香水精,
最討嬌嫩的感官喜歡;
小梳子,小銼子,應有盡有,
小剪刀有直頭,也有彎頭,
小刷子總共有三十來種,
刷牙齒,刷指甲,用處不同。
盧梭(我只是順便提一提他)
當年不了解莊重的格里姆[34]
怎敢當著他這位雄辯的狂夫
洗刷和修飾自己的手指甲。【6】
他雖然捍衛過自由的權利,
在這件小事上卻毫無道理。
一個人即便是嚴肅認真,
也不妨關心指甲的美觀:
習慣是人間的一位暴君,
何必跟時代無益地爭辯?
葉甫蓋尼是第二個恰達耶夫[35],
他最怕人家挑剔和嫉妒,
他講究衣著,不厭其煩,
是一個所謂的紈绔少年。
他至少要用掉三個時辰,
來照那些大大小小的鏡子,
等到他走出自己的化妝室,
飄飄然恰像維納斯女神
為赴化裝舞會換了件衣裳,
穿上了一套男士的服裝。
我已經請你們好奇的視線
欣賞過他的最時髦的衣服,
還想在博學的上流人士面前,
再來寫一寫他怎樣裝束;
當然,這需要有點兒膽量,
不過寫作畢竟是我的本行:
但是長褲、燕尾服、坎肩,
全都不是俄語里的字眼;
然而對不起諸位,我很知道,
即便如此,我這篇可憐的詩
已經夾雜了不少外國的語詞,
它們本來應該比這更少,
雖然我早先曾不止一遍
翻查過那部科學院的辭典。
而這些都不是當前的話題:
我們最好趕快去參加舞會,
我的奧涅金坐在出租馬車里,
正向那兒奔去,疾馳如飛。
在那昏昏欲睡的大街上,
一家家房舍漆黑無光,
車水馬龍,兩盞燈掛在車前,
瀉出快活的光線,如流水一般,
燈光映照白雪,似條條彩虹;
一座莊嚴的府第火燭輝煌,
從窗內向周圍發射出光芒;
高大的窗戶上人影浮動,
人頭的側影晃去又晃來,
有時髦的怪物,有小姐太太。
我們的主人公停車在門旁;
一個箭步擦過看門人身邊,
他沿大理石臺階飛步而上,
同時伸手把頭發整理一番,
然后跨進門去。大廳里非常擁擠;
音樂的轟鳴聲已疲乏無力,
人們正忙著在跳瑪祖卡;
到處賓客擁擠,一片喧嘩;
近衛軍官的馬刺鏘鏘價響;
漂亮太太的小腳不停地飛舞;
跟蹤著她們那醉人的芳步,
飛動著一雙雙火辣的目光,
琴聲淹沒了摩登妻子[36]們
飽含嫉妒的竊竊議論。
在充滿歡樂和希望的往年,
我也曾愛舞會愛得發狂:
表白心意或是傳遞信件,
再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
哦,你們,可敬的丈夫們,
我謹向你們表示我的忠忱;
請務必記住我的這番話:
我是想把你們提醒一下。
還有你們,媽媽們,可要留意,
要把你們的女兒牢牢盯緊:
手中的望遠鏡可要時刻拿穩!
要不……要不啊,我的上帝!
我所以在這里要這樣來寫,
因為我早已不再犯這種罪孽。
唉!只因為一味地尋歡作樂,
我曾把幾多的生命白白浪費!
但如果世風不如此敗落,
我會直到今天仍熱愛舞會。
我愛那如癲似狂的青春,
愛華麗、歡樂和擁擠的人群,
也愛太太們挖空心思的打扮;
我愛她們的小腳兒,依我看,
走遍整個俄羅斯,您未必能夠
找出三雙漂亮的女人腳來。
啊!我很久、很久不能忘懷
那兩只小腳……盡管淡漠、憂愁,
我卻總是記得它們,它們
即使夢中,也在攪動我的心。
哪一天,在哪兒,到哪片洪荒,
狂人啊,你才會不再把它們牽掛?
啊,小腳,小腳,如今你們在何方?
你們在哪兒踐踏著春天的花?
你們在東方的安逸中嬌養,
在那北國的凄涼的雪原上,
你們不曾留下一點兒印跡:
你們喜歡有柔軟的氈毯鋪地,
一步踏上去,感到氣派十足。
曾幾何時,為了你們,我把榮耀、
奢華和對贊美的渴求全都忘掉,
也忘掉故鄉以及自己身受的放逐!
而青春的幸福早已了無蹤影,
如同青草地上你輕輕的腳印。
親愛的朋友!福羅拉[37]的面容,
狄安娜[38]的酥胸,實在美妙,
可是,忒耳西科瑞[39]的腳踵
更有點兒讓我神魂顛倒。
它,能夠給我的目光
送來一份無價的報償,
以它合乎規范的美麗
勾起我心頭蜂擁的希冀。
我愛它,我的朋友愛爾維納[40]
春天,它壓著綠草如茵的草原,
冬天,它貼近壁爐溫熱的鐵板,
席間,它放在餐桌的長臺布下,
它踏上明亮的地板步入大廳,
它踩住花崗石岸,佇立海濱。
我記得暴風雨來臨前的大海:
我多么羨慕那滾滾的波瀾,
一浪接一浪啊,洶涌澎湃,
滿懷戀情地躺在她的腳邊;
那時我多么想跟隨著波浪,
把嘴唇貼在她可愛的小腳上!
不啊,當生命沸騰的少年時,
當我過著熱情奔放的日子,
我也從不曾渴望得如此心痛,
想和年輕的阿爾密達[41]親一個嘴,
吻一吻她火紅面頰上的玫瑰,
或是吻吻她滿懷愁思的酥胸;
不啊,任何時候,沖動的激情
都不曾這樣折磨過我的心靈!
另有一段時間我永遠難忘:
那時,我把那幸福的馬鐙抓住,
心頭激蕩起珍貴的幻想……
我感到我手中正有一只秀足,
又一次我的想象開始沸騰,
又一次我的枯萎的心靈
由于摸到它而熱血奔流,
又一次戀愛,又一次煩愁……
夠啦,再別用絮絮的琴弦
去歌頌那些高傲的美人;
她們既不值得我如此傾心,
也配不上我為她們寫下的詩篇;
這些狐貍精的言談、目光,
都會騙人,和她們的小腳一樣。
我的奧涅金呢?他昏昏沉沉,
從舞會歸來便爬上床鋪;
而這時一陣咚咚的鼓聲
已喚醒熙熙攘攘的彼得堡。
商人起床了,小販走上街頭,
車夫們也在慢騰騰向停車場走,
送牛奶的奧荷塔女孩正在奔忙,
清晨的雪在她的腳下喳喳價響,
又開始了一日之晨愉快的喧鬧;
百葉窗都打開了,青色的炊煙
如同圓柱一般正涌向藍天;
德國面包師戴頂白布小帽
一如往常,準時地開了張,
已不止一次打開他售貨的小窗。
而經過一夜舞會的喧囂,
這位歡樂和奢華的頑童
已精疲力盡,便把晝夜顛倒,
在幸福的庇蔭下靜靜入夢。
一覺睡到午后,再周而復始,
直到清晨,過著同樣的日子,
同樣的單調,同樣的花哨,
而明朝依然如此,一如前朝。
但是我的奧涅金,無拘無束,
享受著這美好的青春時光,
盡管情場得意,戰果輝煌,
他是否真正地感到幸福?
縱情飲宴,無災無病,無所用心,
他這樣是否在浪費光陰?
不啊,情感在他心中早已僵冷;
他早已厭棄社交界的喧嚷;
美人兒他或許會一時鐘情,
卻不是他長久思念的對象,
一次次的變心早已使他厭倦;
友誼和交情已經令他心煩,
因為他不可能一年到頭
總是這樣喝喝香檳美酒,
吃吃牛排和斯特拉斯堡肉餅,
把自己灌得個昏頭漲腦,
再去發一通滿腹的牢騷。
盡管公子哥兒有如火的性情,
可是斗毆、佩劍和鉛彈,
他已經終于不再喜歡。
患上這種病是什么原因,
早就應該去查一查究竟,
這很像是英國的抑郁病癥,
總之這種俄國式的憂郁病
逐漸逐漸地控制了他;
謝天謝地,至于自殺
他還沒打算去試一試看,
但他對生活已完全冷淡。
像恰爾德·哈羅德[42]那樣陰沉,
當他在別人家的客廳里出現;
波士頓紙牌,社交界的流言,
多情的顧盼,傲慢的嘆息聲,
任何東西都打動不了他的心弦,
他對面前的一切都看不上眼。
……
……
……
上流社會的諸位女妖怪!
他最先拋開的就是你們;
說真的,在我們這個時代,
那些高尚談吐真叫人煩悶;
雖然,或許有一些才女
也會談點兒邊沁[43]或沙伊[44],
但一般來講,她們的那些胡謅
雖是天真無邪,卻真叫人難受;
何況她們又都顯得那樣清白,
那樣莊重,那樣伶俐聰明,
那樣篤信上帝、滿懷虔誠,
那樣小心謹慎,那樣正派,
那樣地讓男人不敢去親近;
一張面孔就足夠讓你害上憂郁病。【7】
還有你們,漂亮的姑娘,
你們這些直到夜半時分
還在彼得堡寬闊的大街上
駕一輛馬車飛馳的女人,
我的奧涅金也早把你們拋棄。
他如今已不再花天酒地,
他閉門家中坐,深居簡出,
一邊打呵欠,一邊著書。
他想寫一點兒東西——只是
不懈的勞動他感到難挨;
他筆下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他沒進入那個鬧哄哄的班子[45],
對那個班子,我不敢妄加品評,
因為我自己也屬于他們一群。
于是這個無所事事的人
痛感自己心靈中空空蕩蕩,
他坐下來——想學點別人的聰明,
這個目的倒是值得夸獎;
書架上擺滿了成排的書,
他讀來讀去,什么道理也讀不出:
有的枯燥乏味,有的胡謅騙人;
這一本毫無意義,那一本是誅心之論;
每本書都帶有自己的鎖鏈;
陳舊的東西早已經衰老,
新東西也都哼著舊的腔調。
他便把書拋開,像拋開女人一般,
給書架和塵封的書的家族
蒙上一塊絲織的遮尸布。
像他一樣避開浮華的人生,
擺脫掉社交界規約的重擔,
我那時和他建立了友情。
我愛他身上的種種特點,
愛他對幻想的忠貞不移,
愛他那無法仿效的古怪脾氣,
和他那銳利而冷靜的智慧。
那時我憤激,而他則緊皺雙眉,
兩人都嘗過情場變幻的味道;
兩人都經受過生活的折磨,
兩人都已燃盡了心頭的火;
在我們兩人生命的清早,
盲目的福耳圖那[46]和世上的人
已經心懷惡意地在等待我們。
誰生活過、思考過,誰就不可能
不在靈魂深處傲視人寰;
誰有過知覺,永逝的歲月幽靈
便會不時來撥動他的心弦:
他已不再為任何事著迷,
回憶的蛇蝎將不給他休息,
悔恨將會不停地去噬咬他。
而這一切卻往往能使談話
變得非常美妙,非常動人。
起初奧涅金的那根舌頭
讓我感到惶惑;而天長日久,
我對他出言不遜的爭論,
他半含辛酸、半含詼諧的笑談,
和他惡毒陰郁的警句,也逐漸習慣。
夏日里往往有這種情景:
涅瓦河上空那夜晚的天
如此的光輝、如此的透明,【8】
就連河水那愉快的鏡面
也映不出狄安娜女神的玉容;
回憶起昔日的艷遇種種,
回憶起當年的一段戀愛,
我們又感到淡漠,憂傷滿懷,
夏夜以它善良的呼吸
令我們默默地悠然忘情!
仿佛一個囚徒,在迷茫的夢境,
走出牢獄,被送進綠色的森林里,
幻想就這樣帶領著我們
回到了青春生命的早晨。
葉甫蓋尼站在那兒冥想,
倚著花崗石砌就的河堤,
他心頭充滿種種的悵惆,
恰似是詩人筆下的自己【9】。
四周靜悄悄;只聽見守夜人
彼此間喊叫著遙相呼應;
遠處轔轔的車輪聲會突然
從密利翁大街[47]傳到耳邊;
唯有一只小船,揮動雙槳,
在昏睡的河面上輕輕劃過:
一聲號角和一支豪邁的歌
從遠方傳來,令人心神蕩漾……
不過,盡管有這些夜晚的歡娛,
更迷人的,還是塔索八行詩的旋律!
啊,布倫塔,亞德里亞[48]的波瀾!
我一定要去把你們探望,
我心頭將重新充滿靈感,
當我聽到你們富有魔力的聲響!
阿波羅[49]的子孫認為這聲音神圣;
我借助阿爾庇翁[50]驕傲的豎琴
熟悉了它,它對我像親人一般。
在那意大利的金色的夜晚,
我自由自在地享受著柔情,
身邊是一位威尼斯少女,
她時而喋喋不休,時而默默無語,
我和她共乘一只神秘的游艇;
我的雙唇,由于有她做伴,
獲得了愛情和彼特拉克[51]的語言。
它會到來嗎,我的自由的時機?
是時候了,來吧!——我向它呼喚;
我徘徊海濱【10】,等待好天氣,
我招呼那些過往的船帆。
哪一天我才能自由地航行,
與海浪爭論,以風暴裹身,
在大海的坦途上隨意奔跑?
這里的元素[52]對我并不友好,
我早該拋棄它沉悶的海岸,
去南方大洋那靜靜的漣漪中,
頭頂我的阿非利加[53]的晴空【11】,
為陰霾的俄羅斯發一聲悲嘆;
我在俄羅斯有過痛苦,有過愛情,
我在俄羅斯埋葬了我的心靈。
奧涅金原打算和我一起
去周游異邦,見一見世面;
而不久,命運使我們分離,
分離之后,很久沒有再見。
那時他父親一命嗚呼,
一大群貪得無厭的債主
全都跑來找到奧涅金。
他們各有一套謀略和本領:
奧涅金卻厭恨打官司的麻煩,
他隨遇而安,樂天知足,
把遺產全部交給他們算數,
蒙受多大損失他也不管,
或者是,這之前他早已知情,
年邁的伯父即將壽終正寢。
突然間他當真收到一封
領地管家送來的報告,
伯父臥床不起,眼看壽終,
為訣別希望他快點趕到。
讀過這封悲哀的書信,
葉甫蓋尼立即乘驛車啟程,
快馬加鞭地奔去會面,
然而他半路上就打起呵欠,
為了錢,他準備去嘆息幾聲,
忍受幾天煩悶,欺騙一番
(我們的小說便從這里開端);
但是,當他到達伯父的鄉村,
他發現,作為奉呈給大地的貢獻,
伯父已經被放在一張桌子上面。
他發現,庭院里奴仆成群;
死者生前的朋友和仇敵
也都從四下里趕來送殯,
這些人都很樂意參加葬禮。
大家一齊動手把死人埋掉。
僧侶、賓客個個酒足飯飽,
然后鄭重其事地作鳥獸散,
似乎一件大事情已經辦完。
于是我們的奧涅金變成了鄉下人,
工廠、森林、土地、河流,
一切都歸他全權所有,
他一向蔑視習俗、揮霍成性,
如今則非常開心,舊的生活路線,
多多少少總可以改變改變。
一處偏僻冷清的田莊,
靜靜的小溪中水聲潺潺,
蔥郁的橡樹林一派陰涼,
頭一兩天他真是感到新鮮;
第三天,山崗、田野、叢林,
已經不再能占住他的心;
再過幾天,只能給他催眠;
再過幾天,他清楚地發現,
同樣地煩悶啊,即使是在鄉下,
雖然這里沒有大街和宮殿,
沒有轎式馬車、舞會和詩篇。
憂郁病依然忠實地守候著他,
緊緊地跟隨他,寸步不離,
像影子,也像一位忠實的妻。
我生來為了過安謐的生活,
為了享受鄉村的幽靜:
在荒野中,創作的夢想更活潑,
豎琴也會發出更響亮的聲音。
我醉心于坦然的閑散,
漫步踏上荒蕪的湖岸,
優哉游哉就是我的法令。
每天清晨我從夢中蘇醒,
只為享受自由和甜美的安閑:
我讀書很少,睡覺很多,
浮云般的虛名我不去捕捉。
難道不是嗎,過去這些年,
我默默無聞,無所事事,
消磨了我的最幸福的時日?
鮮花,愛情,鄉村,悠閑的生活,
田野!我迷戀你們,全心全意。
但我總喜歡指出,奧涅金和我
兩人之間有著怎樣的差異,
以免某位喜歡嘲笑的讀者,
或者是某位先生,他喜歡饒舌,
便去散布些挖空心思的流言,
說是在這里發現了我的特點,
過后又昧良心地去反復宣稱,
說我是在給自己涂抹肖像,
如同驕傲的詩人拜倫一樣——
似乎我們就沒有可能
寫幾部關于別人的長詩,
要寫就得寫自己的故事。
所有的詩人——順便說一聲——
都跟虛幻的愛情交上朋友。
往往有一些我所愛的身影
來到我的夢中,于是我心頭
便珍藏著它們隱秘的形象;
過后,繆斯又使它們活在紙上:
于是就這樣,無憂無慮的我,
便為山中的少女[54],我的理想而歌,
也歌唱沙爾吉河畔的女囚徒[55]。
如今,我經常,我的朋友們,
聽見你們這樣向我發問:
“你的豎琴在為誰怨訴?
在這群妒婦當中,你對哪一個
奉獻出你的豎琴所唱的歌?
誰的顧盼激發著你的靈感,
用脈脈柔情酬答你的歌聲?
你的歌聲總是那么抑郁纏綿。
你的詩又把誰奉若神靈?”
說真的,沒有誰,我的朋友!
我曾經悲戚地在我心頭
體驗過愛情瘋狂的驚癡。
有種幸福的人,會把熱烈的詩
和這種驚癡糅合在一處:
他踏著詩人彼特拉克的腳印,
使詩中神圣的夢囈倍增,
自己心頭的苦也得以平復,
同時還借此博得一番名聲,
而我呢,戀愛時,卻又啞又蠢。
愛情消逝了,繆斯出現,
我昏迷的頭腦開始清醒。
我自由了,重又設法綴連
迷人的音韻、思想和感情;
我寫著,心兒已不再悲傷,
忘情地寫,也不再只寫半行
便用筆在稿紙上把人像亂涂,
或是畫上一雙女人的秀足;
熄滅的灰燼已不會復燃,
我仍將悲傷,但不再哭泣,
很快很快,風暴的痕跡,
將在我心靈中煙消云散:
待到那時,我便要開始
寫一部二十五章的長詩。
我已經想過結構的模樣,
想過主人公該怎樣稱呼;
我的小說的起首一章
到這里已暫且告一結束;
我把它嚴格地從頭讀過;
其中的矛盾的確很多,
然而我不想再做修改;
我要還清欠檢查官的宿債,
我也要把我的勞動果實
奉獻給評論家去咀嚼一番。
我的這部新誕生的詩篇,
你且去涅瓦河岸走上一次,
去為我贏來應得的名聲——
曲解、咒罵和陣陣的喧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