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葉甫蓋尼·奧涅金
- (俄)普希金著 (意)安娜·巴布索 艾蓮娜·巴布索繪
- 6608字
- 2020-05-28 16:18:12
啊,鄉村![56]
——賀拉斯
啊,羅斯![57]
葉甫蓋尼住厭的那個鄉村,
是一處景色秀麗的所在;
愛好天然樂趣的朋友們,
來此許會感謝上帝的安排。
一座幽靜的地主莊園,
它的屏風是一座大山,
門前一溪清流。眺望遠方,
色彩斑駁,一片繁榮景象,
那是牧場和金色的農田,
和幾處疏疏落落的村莊;
牧場上四處游蕩著牛羊,
一座巨大的荒蕪的花園,
綠樹鋪開寬闊的濃蔭,
遮蔽著沉思的森林女神[58]。
這是一座高貴的府第,
建造得像一切宅邸一樣:
出色的牢固而又靜謐,
表現出古代的匠心、風尚。
到處是高大寬敞的居室,
客廳里裱糊著絹制的壁紙,
墻上掛滿歷代沙皇的肖像[59],
各色瓷磚鑲嵌在壁爐兩旁。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
這一切如今都已經過時;
不過,對這些陳設和裝飾,
我的這位朋友他并不關心,
因為他總歸是呵欠不止,
無論大廳是新式還是老式。
他就在那間屋子里住下,
在這里,村居多年的老人[60],
四十來年,跟女管家吵架,
打打蒼蠅,或是對窗出神。
一切都很樸素:地板是橡木,
桌子、羽毛沙發和兩張大櫥,
滿屋里找不到一點墨水污痕。
奧涅金打開了兩扇櫥門:
在一只櫥里,他發現一本賬簿,
另一只櫥里是成排的露酒,
和幾罐蘋果汁,此外還有
一本一八〇八年的歷書[61]:
老頭兒有許多的事情要管,
別的書他望也不望一眼。
獨自住在自己的領地上,
只不過為了要消磨時間,
我們的葉甫蓋尼首先便想
制定出一套新的條款。
隱居的圣人在自己的荒村里,
采用較輕的地租制,用它代替
古老的徭役制度的重負[62],
農奴們因此為命運歡呼。
有一個很會盤算的鄰居,
認為這將給自己帶來害處,
在一旁對他又氣又怒。
另有人冷冷一笑,心懷詭計,
于是大家一致地承認:
他是個極其危險的怪人。
起初大家常來登門拜訪;
然而每當路邊傳來他們
鄉下馬車的轔轔聲響,
他通常總是讓他的仆人
牽來一匹頓河種的坐騎,
從后門悄悄地溜之大吉——
這種行為讓大家感到難堪,
和他的交往便就此中斷。
“我們的鄰居太無知,是個狂人,
他參加了一個什么共齊會[63];
他只會喝紅酒,還要用大杯;
他從不把太太們的手兒吻一吻;
他光說‘是’‘不是’,連‘閣下’都不加。”
這便是大家對他一致的看法。
恰當此時,又有一位地主
馬蹄嗒嗒來到自己的莊園,
鄰居們習慣于評頭品足,
也給他同樣嚴格的評判。
他名叫弗拉基米爾·連斯基,
一副十足的哥廷根[64]神氣,
正當青春年少,相貌英俊,
是個康德[65]的崇拜者和詩人。
他從煙霧彌漫的德國
把學問的果實帶回家鄉:
愛好自由的種種幻想,
熱烈而又相當古怪的性格,
永遠洋溢著熱情的談話,
直垂到雙肩的黑色鬈發。
上流社會冷酷的淫亂
尚不曾使他心灰意冷,
他心頭依然熱烈地充滿
友誼的溫暖和姑娘的愛情;
他的心地依然純潔無瑕,
希望在親切地撫慰著他,
世上的聲色犬馬、新奇巧妙,
仍在誘惑著他年輕的頭腦。
對自己胸中涌現的懷疑,
他用甜美的夢來一一打消,
我們活著為了什么目標,
這對他是一個誘惑性的謎,
他曾絞盡腦汁,思索再三,
并且企盼著奇跡的出現。
他相信,有一個可愛的靈魂,
必定會與他結合在一起,
這靈魂正朝朝暮暮、憂思如焚,
期待著他,為他傷心地嘆息;
他相信他的朋友都甘心情愿,
為了他的榮譽去承受鎖鏈,
如果需要敲碎誹謗者的腦袋,
他們的手決不會發抖躲開;
他相信,命運已經選定一些人,
讓他們成為人類神圣的朋友,
他們結成的家族永存不朽,
他們的光芒終將照射到我們,
那不可抵御的光芒啊,總有一天
會把幸福賜給人間。
對幸福純潔由衷的愛慕,
心頭的義憤,滿腔的同情,
為榮譽而受的甜蜜的痛苦,
早已使他的熱血不能平靜。
他懷抱豎琴在世上游逛,
來到席勒和歌德的家鄉,
他們詩篇中的熊熊火焰,
將他的一顆心立即點燃;
崇高的女神們掌管的藝術,
從不曾被這位幸運兒辱沒:
他驕傲地唱著自己的歌,
他把美妙、莊嚴的純樸,
把處子夢幻的陣陣噴涌,
把永遠崇高的情感,珍藏在歌中。
他歌唱愛情,對愛矢志效忠,
他的歌聲是那么清澈明朗,
好比嬰兒枕邊的甜夢,
好比天真姑娘的種種遐想,
好比澄靜天空中的月輪,
那愛情隱秘與嘆息的女神;
他也歌唱過離別和悲傷,
歌唱虛無縹緲和迷霧的遠方,
也歌唱浪漫主義的玫瑰;
他還歌唱那些遙遠的國度,
在那兒,他曾長久地居住,
在寂靜的懷抱中流過熱淚;
他也歌唱生命褪色的花朵,
當他連十八歲還不曾度過。
在這片荒野中,唯有葉甫蓋尼
一個人能賞識他的才華;
鄰近村子里鄉紳的宴席,
絲毫也不能取悅于他,
他避開他們嘈雜的議論。
他們的談論真可謂高深,
又談割草,又談喝酒,
又談自家的親戚,又談養狗,
自然,閃耀不出詩的火花,
也不會閃耀出什么感情,
既不機智,也不聰明,
更沒有交際場中的那套典雅;
不過他們那些嬌妻之間的言談
和他們的聰明相比,還差得很遠。
連斯基既漂亮又有錢,
到處都待他像嬌客一樣;
這就是那種鄉下人的習慣;
大家都想把待嫁的姑娘,
許給這位半土半洋的鄰居
只要他一踏進某家的門里——
人們便立刻改變了話題,
談起獨身生活是多么孤寂;
請這位鄰人在茶炊旁坐定,
而杜尼婭便過來為他斟茶;
有人小聲對她說:“當心,杜尼婭!”
然后又有人送上一把六弦琴,
她便尖聲地唱起來(我的天哪!):
請到我金色的殿堂里來呀!……【12】
可是連斯基當然無心
跟他們套上婚姻關系,
他卻由衷地愿意跟奧涅金
建立起更為親密的友誼。
他倆交上朋友。水浪與頑石,
冰與火,或者散文與詩,
都沒有他們間這樣的差異。
起初,由于相互間的距離,
他們兩人都感到煩悶;
后來,彼此逐漸有了好感,
每天都騎著馬兒前來會面,
于是很快便親密難分。
就這樣,人們(我承認以我為首)
由于百無聊賴,便成為朋友。
而我們間連這種友誼也難尋覓。
我們把一切人全當作零看,
能夠算作壹的只有我們自己,
我這話不包含一絲兒偏見。
我們全都在向拿破侖看齊;
成千上萬個兩只腳的東西,
對于我們不過是工具一件,
我們認為感情滑稽而且野蠻。
葉甫蓋尼比起許多人已不算壞;
雖然他,當然咯,非常了解人,
并且一般說也瞧不起他們——
不過任何事都有個例外,
有些人他還是頗為垂青,
他也能夠尊重別人的感情。
他在聽連斯基講話,面帶微笑。
詩人的談吐那么熱情奔放,
他的思緒那么模糊動搖,
還有那永遠閃爍著靈感的目光——
這一切都讓奧涅金感到新鮮:
他盡量設法在自己嘴邊
壓住冷言冷語,不吐出來,
他想:我何必愚蠢地妨礙
他享受這片刻之間的快樂;
沒有我他也會有清醒的一天;
讓他且相信世界的美滿,
且這樣在世上生活生活;
我們應該原諒年輕的狂熱、
年輕的沖動,和年輕的胡扯。
一切都會使他們兩人吵架,
一切都會引起他們的思索:
過去種族之間的約法[66],
科學的成果,善與惡,
以及世代相傳的偏見,
以及墳墓中宿命的疑難,
接著便是人生和命運[67]——
一切都遭到他們的議論。
有時,當詩人忘乎所以,
他會在興奮的議論中間
朗誦幾段北國[68]的詩篇;
這時,寬宏大量的葉甫蓋尼
總是對這位年輕人洗耳恭聽,
盡管有許多地方他不知所云。
然而關于激情的種種問題
更常占據兩位隱士的思想。
奧涅金已躲開它們狂暴的權力,
因此一談到激情,他往往
不由得發出惆悵的慨嘆。
幸福的是,體驗過情海波瀾,
到頭來終于把它們甩開的人;
更幸福的是,不知何為愛情,
或者會用分手使愛情變冷,
會用咒罵來排遣仇怨,
陪朋友和老婆打打呵欠,
而不為嫉妒的痛苦煩神,
不把祖宗留下的可靠本錢,
在不穩當的賭桌上去冒風險。
當我們逃脫種種激情的威脅,
投身于理智寧靜的大旗之下,
當激情的烈火終于熄滅,
它們的任性也罷,沖動也罷,
抑或是這以后的飛短流長,
對我們都變得滑稽而荒唐。
我們總算是做到了溫順沉靜,
可是我們間或也喜歡聽聽
別人在激情中的胡言亂語,
這些話也會打動我們的心。
恰似一位退伍的殘廢老兵,
被世人遺忘在他的茅草屋里,
喜歡傾聽年輕人翹著小胡子
大談自己馳騁疆場的故事。
然而,那烈火一般的青春
無論什么事都隱藏不住。
悲傷、歡樂、仇恨、愛情,
它都準備要一一傾吐。
自認為是一個情場傷兵,
奧涅金神色莊重地聆聽
愛作心靈表白的連斯基
傾吐他內心懺悔的隱秘;
他把自己輕信的良知
天真坦率地表露無遺。
奧涅金輕易地便已知悉
他朋友的幼稚的戀愛故事,
這故事雖然講述得充滿情感,
但是對我們卻早已不再新鮮。
啊,他在愛,在我們的年齡
人們早已經把愛情拋開;
只有詩人的瘋狂的心靈
注定了還要去談情說愛:
他隨時隨地都只有一種幻想,
一種習以為常的愿望,
一種習以為常的哀怨。
無論是逐漸淡忘的遙遠,
無論是成年累月的別離,
無論是獻給繆斯的時刻,
無論是他鄉異域的景色,
無論是學問或喧嘩的嬉戲,
都無法使他的心靈改變,
他心中燃燒著童貞的火焰。
青春年少,沒嘗過愛的痛苦,
他已經滿懷著柔情蜜意
做了奧爾加裙下的俘虜,
欣賞著她的稚氣的游戲;
在那濃蔭如蓋的橡樹林間,
伴隨她一塊兒愉快地游玩,
他們的鄰居兼朋友的父親,
早已談妥了孩子們的婚姻。
在偏僻的鄉村,寧靜的天地間,
她天真爛漫,大放異彩,
在自己雙親的眼前綻開,
好似一朵幽谷中的鈴蘭,
隱藏在茂密的青草叢中,
瞞過了蝴蝶,也瞞過了蜜蜂。
是她把青春歡樂的夢幻
生平第一次帶給了詩人,
他的蘆笛的第一聲詠嘆
由于思念她才獲得靈性。
永別了,金色年華的嬉戲!
他愛上茂密叢林的綠意,
愛上了寂靜,愛上了孤單,
也愛上月亮、星星和夜晚——
月亮啊,那盞天際的明燈,
為了它,我們曾經奉獻出
夜色蒼茫時的多少次漫步、
眼淚和隱含痛苦的歡欣……
然而如今我們卻只把月亮
用來代替街頭昏暗的燈光。
她總是那樣地溫柔和順,
總是快樂得像早晨一般,
純樸得像是詩人的生命,
又像愛神的吻那樣香甜,
一雙眼睛藍得恰似天空,
棕色的鬈發、微微的笑容、
舉止、聲音、窈窕的細腰——
奧爾加的一切……不過只要
順手拈來任何一部長篇,
你準能找到她的肖像:
非常可愛;從前我也欣賞,
然而現在我對它極其厭倦,
我的讀者,還是請允許我
把她的姐姐來說上一說。
她的姐姐名叫達吉雅娜……【13】
隨便用這樣的一個名字
使小說柔情的篇章出神入化,
在我們這里這還是頭一次。
但是有什么不好?它悅耳、響亮;
而我知道,它定會令人聯想
丫鬟、使女,或是古人!
我們大家都應該承認:
我們的身上缺少美感,
甚至連姓名也是如此
(也就更不必談什么詩);
教化跟我們還不大沾邊,
我們從它只學到矯揉造作——
除此之外,沒有學到更多。
反正是,她名字叫達吉雅娜。
她沒有妹妹的那種美麗,
沒有妹妹紅潤鮮艷的面頰,
她一點兒也不引人注意。
她憂郁、沉默、孤傲不群,
像只林中的小鹿,怕見生人,
她在自己的爹媽身邊,
仿佛領來的養女一般。
無論對爸爸或是媽媽
從不會表現得嬌柔親昵;
自己還是個孩子,卻不歡喜
在孩子群中蹦跳玩耍,
她經常一個人整天、整天,
默默無聲地坐在窗前。
沉思冥想作為她的友伴,
從她在搖籃中便已開始,
在她村居閑暇的時間,
她用幻想點綴她的日子。
她的纖纖十指沒摸過針線,
她也不曾俯身在繡架上面
用縷縷細絲刺出花紋,
使一塊素布栩栩如生。
人們往往會有種管人的意愿:
她從小便喜歡抱個聽話的玩具,
跟它逗著玩兒似的演習
那上流社會的禮儀規范,
還把媽媽的教誨講給它聽,
態度十分莊重,一本正經。
然而即使布娃娃,這幾年里
達吉雅娜也不再捧在手上;
不跟它談城里來的消息,
也不跟它談時髦的衣裝。
她已厭棄孩子們淘氣的游戲;
倒是那些駭人聽聞的傳奇,
在那冬天的漆黑的夜晚,
更能夠撥動她的心弦。
有時奶媽為使奧爾加歡喜,
把她的小朋友全都帶上,
一同去暢游那廣闊的牧場,
她也不參加她們的捉人游戲,
她厭煩她們大聲的歡笑
和她們輕浮、喧囂的打鬧。
她喜歡站在她的小陽臺上,
靜靜等候朝霞的出現,
那時,地平線上一片蒼茫,
星星的圓舞正漸漸消散,
大地的邊緣在悄悄轉亮,
黎明的使者——微風,在蕩漾,
一個新的日子正步步降臨。
冬天,當漫漫長夜的陰影
把半個宇宙長久捏在手中,
天空迷霧朦朧,月色悠悠,
疏懶的寂靜籠罩得也更為長久,
怠惰的東方仍在安享甜夢,
而她,卻在習慣了的時辰,
燃一支蠟燭,穿衣起身。
小說從很早起她就迷戀,
取代了她心中一切的東西;
理查遜[69]的小說她很愛看,
盧梭的小說[70]她也歡喜。
她父親是一位好好先生,
一個停留在上一世紀的人,
但并不認為讀書有害無益;
他本人可從來不讀一句,
他認為書籍是空洞的玩物,
而且他也并不操心去管
整夜里,在他女兒枕邊,
藏著一本什么秘密的書。
至于他的妻子呢,她自己
就愛理查遜愛得入迷。
這位太太喜歡理查遜,
并非是因為讀過他的書,
也不是因為她對格蘭狄生[71]
比對勒甫雷斯[72]更為傾慕【14】;
只是由于阿林娜公爵夫人,
她的那位莫斯科的表親,
從前常對她提起這些人物。
那時,她現在的這位丈夫
還是未婚夫,她嫁他是身不由己;
另有一個人讓她朝思暮想,
此人無論是頭腦、心腸,
都比她的丈夫更討她歡喜:
她的格蘭狄生是個近衛軍士,
是一位賭徒和出名的浪子。
跟他一樣,她那時的衣著打扮
總是最時髦而且合身;
但是,并不曾征求她的意見,
姑娘就被帶去跟別人結婚。
為了排遣妻子心頭的悲哀,
聰明的丈夫決定立即走開,
馬上動身返回自己的鄉村。
那兒天知道周圍是些什么人,
起初她也曾發怒、哭泣,
差點兒沒有跟丈夫離婚;
后來,家務事占住她的心,
習慣了,于是也就變得滿意。
老天爺把習慣賜給我們:
讓它來給幸福做個替身【15】。
她心頭難以言喻的傷悲,
也在習慣中漸漸消散;
很快地她完全得到安慰,
由于一個巨大的發現:
在生活的忙碌和閑暇里,
她發現一個寶貴的秘密,
學會了專橫地把丈夫管緊,
于是,一切都如意稱心。
她為家務事四處奔跑,
親自腌制過冬的香菌、
管理賬目、送農奴去充軍;
每逢星期六洗一次澡,
生了氣把丫鬟痛打一頓;
這一切都不必丈夫過問。
從前,她常用血把字跡描畫
在溫柔女伴們的紀念冊上,
把普拉斯科菲亞[73]稱作波林娜[74],
談話的調子像唱歌一樣;
腰帶也束得緊了再緊,
并且還學會使用鼻音,
把俄語的“H”讀得像是法語。
然而這些很快便成為過去:
束腰、紀念冊、公爵夫人波林娜、
寫滿傷感短詩的小本本,
全都被她忘得干干凈凈;
她又把賽林娜[75]叫作阿庫里加[76],
并且最后又重新戴上睡帽,
又重新穿起了棉布長袍。
然而丈夫愛她是出于至誠,
從來不干預她出的主意,
一切他都放心,對她完全信任,
自己吃飯喝茶都穿著睡衣,
他的生活流水般靜靜淌過;
有些日子,當黃昏日落,
聚集起一伙左近的鄰居,
大家互不見外,暢述心曲,
一塊兒嘆嘆氣,說幾句損人話,
找件事把某個人嘲笑一頓。
就這樣消磨著他的光陰;
這當兒,叫奧爾加沏一壺茶;
再吃頓晚飯,再就該睡覺了,
于是客人們也就走掉了。
他們保持著可愛的古老風習,
日子就這樣過得平平靜靜;
在那吃肉太多的謝肉節[77]里,
照例要吃點俄國的薄餅;
他們每年要齋戒兩遍;
他們愛坐旋轉木馬兜圈圈,
愛圓舞,愛聽圣誕節占卜小調,
每到降靈節[78],一邊聽神父祈禱,
一邊打著呵欠想要睡覺,
每當這時,他倆也往草束上
灑幾滴眼淚表示一下感傷;
格瓦斯[79]對他們空氣般不可缺少,
他們在家里招待客人,
上菜的順序依官階為準。
就這樣,他們雙雙年邁。
終于在這位丈夫面前,
墳墓的大門為他敞開,
他接受了一頂新的花冠。
他在午餐之前的時刻死去,
來哭他的,有他的鄰居、
孩子和他的忠實的老妻,
她比別人哭得更有誠意。
他是個純樸善良的地主,
在安放他的尸骨的地方,
有這樣幾句話刻在石碑上:
季米特里·拉林,上帝的奴仆,
官銜旅長,一個謙卑的罪人,
在這塊墓石下永享安寧。
我們的弗拉基米爾·連斯基
一回到自己的珀那忒斯[80]身邊,
便去看望鄰居卑微的墓地,
他對死者的骨灰一聲長嘆,
心頭的悲傷久久不能平定。
“可憐的郁利克【16】!”他感嘆一聲——
“他曾經把我抱在他手上。
當我幼小時候,我還時常
拿他的奧恰科夫獎章[81]來玩!
他把奧爾加許配給我,
我能等到那一天嗎?他說……”
心中充滿真誠的傷感,
弗拉基米爾便立即寫下
一篇墓前挽歌,呈獻給他。
他又寫下一篇哀傷的碑銘
獻給他的雙親,他熱淚盈眶,
向家族尊長的尸骸默默致敬……
唉!在一條條生命的田壟上,
禾苗般的人啊,轉瞬即被刈去,
一代一代,按神靈秘密的旨意
萌芽、成熟,然后被割倒;
而另有一些人便接踵來到……
不停地激動、生長、沸騰,
我們這反復無常的一代,就這樣,
最后全都擠向祖先的墓場。
快了,快了,我們自己的時辰,
到那時,我們的子孫后代,
也會把我們擠出這世界之外!
你們且陶醉于它吧,朋友,
陶醉于這種虛浮的人生!
然而我,深知它空無所有,
我對它很少有留戀心情,
面對幻景我已把眼簾合上;
然而,有一些渺茫的希望
卻不時前來使我心亂如麻:
我會憂愁的,假如我不留下
些微的腳印,便離開人間。
我活著,寫詩,不為要人夸獎;
然而,似乎我心中也在盼望
把自己可悲的命運宣揚一番,
我盼望,哪怕有一個聲音
會提起我,作為我忠實的友人。
它定會打動什么人的心弦;
也許,依靠命運的保佑,
我所寫下的這些詩篇,
不會被勒忒河[82]的流水沖走;
也許(多么迷人的希望!)
將來會有這樣一個文盲,
指著我著名的肖像說一聲:
這好像是一位什么詩人!
敬請你接受我感激的心意,
崇拜溫和的阿奧尼德的人[83],
是你啊,肯在自己記憶中保存
我那些信筆涂抹的詩句,
我多么感謝你意厚恩寬,
肯伸手摸一摸老年人的桂冠![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