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地下室(二)
- 地下室手記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2157字
- 2020-05-28 16:42:07
先生們,不管你們愿意聽還是不愿意聽,我現在都要對你們說說,為什么我甚至連蟲豸都做不成。我要鄭重其事地告訴你們,我曾有許多次想要變成蟲豸。然而,就連這一點也無法做到。先生們,我向你們發誓,意識太過豐富——這是一種病,一種千真萬確、不折不扣的病。單就人的日常生活而言,只需具備普通人的意識就綽有余裕了,也就是說,只需具備我們這個不幸的19世紀中一個賢達之士意識的二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就綽有余裕了,此外,尤為不幸的是這位賢達之士還住在彼得堡這樣一個在這個地球上最最遠離現實、最為蓄意建成的城市[2](城市也有蓄意建成的和非蓄意建成的之分)里。比如說,只需具備所有那些率直的實干家和活動家賴以生活的那點意識,就完全足夠了。我敢打賭,你們一定以為,我寫下這些,是出于傲慢,為的是諷刺那些活動家,而且出于卑劣的傲慢,我就像我說到的那位軍官一樣,把馬刀弄得鏗鏘作響。然而,先生們,誰竟會拿自己的病到處炫耀,并借此自吹自擂呢?
不過,我這是怎么啦?——所有人都在這樣做,而且也都拿自己的病來炫耀,而我,似乎遠遠勝過了所有人。我不愿爭論。我的反駁荒誕無稽。但我始終深信,不僅過多的意識是一種病,甚至任何意識都是一種病。我對此堅信不疑。這一點我們暫時放下不談。請你們給我談談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往往會出現這樣一種情形,就在我最能意識到,是的,恰恰就在我最能意識到我們一度常說的“一切美與崇高”[3]的所有精妙之處的時候,好像故意似的,我卻偏偏意識不到,反倒做出那樣一些丑陋的事情,那些……是的,簡而言之,就是那些也許所有人都在做,然而仿佛故意似的,偏偏在我最清楚地意識到完全不該去做的時候卻恰恰做了的事情?我越是深切地意識到善和所有這一切“美與崇高”,我就陷入我的泥潭越深,直至承受滅頂之災。可是,主要的問題卻在于,這一切似乎并非偶然出現在我身上,反倒像是理所當然。仿佛這倒成了我最正常的狀態,而絕非疾病,也并非中了邪,因此,我終于喪失了與這一邪魔作斗爭的愿望。最后,我幾乎相信(也許真的相信了),這大概就是我的正常狀態。可在當初,開始的時候,我在這場斗爭中熬受過多少痛苦啊!我不相信,別人也會有這樣的境遇,因此終生把它當作秘密隱藏于心底。我曾深感羞愧(也許即便現在也還深感羞愧)。我羞愧到如此程度,竟然會感到某種隱秘的、反常的、有點卑劣的享受[4],這種享受就是,在某個最最惡劣的彼得堡之夜,我回到自己的小角落里,馬上強烈地意識到,就在今天又干了一件卑鄙的事情,而已經做過的事情無論如何也無法挽回,因此就在內心深處暗自咬牙切齒地不斷責備自己,翻來覆去地指摘自己,慢慢騰騰地折磨自己,以致那痛苦終于變成某種可恥的、令人詛咒的快感,而且——最終變成一種千真萬確、貨真價實的享受!對,變成了享受,變成了享受!我堅信這一點。我之所以說出來,是因為我一直試圖確切地知道:別人是否也常有這樣的享受?我給你們解釋一下:這種享受,正是源于對自己的屈辱有過于清楚的意識;正是源于你自己已經感覺到你已身處絕境。這當然糟糕透頂,但除此而外別無他途。你已經無路可走,你已經永遠無法變成另一種人了。而且,即使還有時間和信心能夠變成另一種什么人,那你自己大約也不想變了。而且,即便想變,大概也會一事無成了,因為實際上也許已經沒有什么可變的了。歸根結底,主要的一點是所有這一切都是按照強烈的意識所具有的正常而基本的規律而產生的,以及直接源于這些規律的慣性而發生的,因此,這里不僅無可改變,而且簡直讓人束手無策。因此,比如說,強烈的意識的結果就是:是的,一個無恥之徒,當他感覺到自己的的確確是個無恥之徒時,這對他來說似乎倒是一種安慰。然而,夠了……唉,胡扯海侃了這么一大通,可又說清了什么呢?……能用什么來說清這種享受呢?但我偏要說清!我非要追根究底!我正是為此才拿起筆來……
比方說,我這人極其自尊。我像個駝背和矮子一樣疑神疑鬼、鼠肚雞腸,不過,說實話,我也常有這樣的時刻,如果有人扇了我一記耳光,那我也許甚至會為此感到高興。我是實話實說:大概我能從中獲得某種享受,當然是一種絕望的享受,然而就在絕望之中卻往往有刻骨銘心的享受,特別是當你十分強烈地意識到你已經山窮水盡、毫無出路的時候。可就在這時挨了一記耳光——于是你立刻痛苦地意識到,你已被碾壓成了某種軟膏。而且,主要的是,不管我怎樣反復琢磨,結果依舊是在所有方面我都是罪魁禍首,而最為屈辱的是,我總是一個無辜的罪人,可以說,這是由于自然的規律。我之所以有罪,首先是因為在我周圍的所有人中我的才智出類拔萃。(我始終認為在我周圍的所有人中我的才智出類拔萃,而且有時候,你們信不信,我甚至為此感到慚愧。至少我一輩子都目光旁視,從來不敢正眼看人。)最后,我之所以有罪,是因為如果我豁達大度的話,那也只是由于我意識到這種豁達大度毫無用處,因而使我倍加痛苦。要知道,我如果豁達大度,肯定會什么事都做不成:我既不能寬恕別人,因為欺辱者也許是遵循自然規律打我的,而自然規律是無法去寬恕的;也不能忘卻,因為即便是自然規律,也終究是令人感到屈辱的。最后,即便我想完全徹底不豁達大度,而是相反,試圖報復欺辱者,那我也無法在任何方面對任何人進行報復,因為即使能夠這樣做,我也肯定狠不下心來去采取什么行動。為什么狠不下心來呢?關于這點,我想特別說上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