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個瘋子
- 推理要在本格前
- 夢野久作 芥川龍之介 谷崎潤一郎 大阪圭吉等
- 10209字
- 2020-05-28 16:25:41
大阪圭吉 Osaka Keikichi
一
赤澤醫(yī)生所經(jīng)營的私立腦醫(yī)院,位于M市郊外的一座并不太高的紅土山上。背后是茂密的雜樹林,前面可俯瞰到一條通往火葬場的大道。醫(yī)院是老式的平房建筑,形狀就像一只趴著的巨大蜘蛛似的。
正所謂“山雨欲來風滿樓”,在這場慘不忍睹的大悲劇發(fā)生之前,這個赤澤腦醫(yī)院朽爛不堪的木板圍墻內(nèi),就已經(jīng)彌漫著肉眼看不到的瘴癘般的不祥之氣了,或者更具體地形容,它就跟立柱被蟲子蛀空的屋子似的,已經(jīng)搖搖欲墜,趨于沒落了。
赤澤醫(yī)生一貫認為,看護精神病患者是極為困難的。一方面,許多患者會因一些微不足道的動機,甚至沒有動機,就突發(fā)暴行、逃跑、縱火等惡性行為;或毫無理由地企圖自殺;或因情緒抵觸而絕食、拒絕服藥等。這些舉動無論是對于看護人員還是對于整個社會而言,都十分危險。因此,為了將他們與社會以及自由生活隔離開來,給予他們充分的監(jiān)護,讓患者得到精神上的安定,就必須得將他們收容在具有相當組織功能的醫(yī)院中。從另一方面來考慮,由于精神病患者與普通患者或傷員不同,他們往往不認為自己有病,也對不知何時將會降臨的各種危險茫然無知,故而也不會照顧自己。因此,對他們的看護,就需要特別的細心與熱心。所以比起大規(guī)模的醫(yī)院來,將他們置于照顧周到的家庭般的場所,即施以所謂的“家庭看護”,就更有效,也更能貫徹看護的“一對一”原則。
赤澤院長的祖上,出自堪稱日本家庭看護之大本營的京都巖倉村,他們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并且折中了這兩種相互矛盾的看護形式,創(chuàng)辦了家庭式小醫(yī)院。可是,要實現(xiàn)一名患者配備一名看護人員的目標,費用自然會很高。第一代院長當家的時候,總算是太平無事地過去了。傳到了第二代,醫(yī)院就有點支撐不住了。而如今,傳到第三代的時候,就幾乎是家財用盡、瀕于倒閉了。
新時代到來后,尤其是市立精神病醫(yī)院的落成,使得赤澤腦醫(yī)院內(nèi)原本就不多的患者更是日趨減少。隨著胸前掛勛章的“將軍”和偉大的“發(fā)明家”一個兩個地從熱熱鬧鬧的病房里撤走以后,那兒就再也聽不到雄壯的歌聲了,整個醫(yī)院莫名其妙地變得慘淡寂寥,尤其在寒風瑟瑟的夜晚,更是讓人覺得瘆得慌。于是看護人員也開始兩個三個地請假,逃一般地離開了。眼下就只剩下一個年齡五十開外的老看護人,照料著三個家里已經(jīng)沒人接管的精神病人。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兼管藥房的女傭。再加上院長夫婦的話,男男女女總共七人,在此光禿禿的荒山上維持著生活,實在有些陰森可怖。
空關(guān)的病房越來越多,蜘蛛開始在緊閉的窗戶上筑巢,積滿了灰塵的榻榻米上也生出了綠色的霉菌,而赤澤醫(yī)生內(nèi)心的焦躁也愈演愈烈,已經(jīng)到了無法掩飾的地步。在拾掇那些不知何時喜歡上的盆景時,他會一不小心將剛冒出的新芽全都掐掉。在查病房的時候,他也會莫名其妙地狂躁起來。這些還算好的,因為不久之后,他開始將內(nèi)心不斷膨脹的煩惱和焦慮轉(zhuǎn)嫁到了患者的頭上,將他們當作自己的出氣筒。
“你這個瘋子!”
“笨蛋!傻瓜!你的腦漿子該換換了!”
他竟會劈頭蓋臉地對患者說這些話,嚇得一旁的看護和女傭面面相覷,比起患者來,他們更擔心院長的精神狀態(tài)。但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被院長如此破口大罵的患者,反倒一聲不吭,他們像是在琢磨這些話的意思,全都翻著白眼縮在角落里。
這三名患者都是中年男子。他們當然都有自己的名字,可到了這里之后,就被人以綽號相稱了。
住在一號病房的患者,叫“咚咚”,他的習慣是每天靠在病房的窗戶旁,不是數(shù)著開往火葬場的汽車數(shù)量,就是望著電線桿上的烏鴉發(fā)呆,并不停地用右腳尖“咚咚”地踢著面前的護墻板。他的這個習慣極為執(zhí)拗,以至于在他經(jīng)常站立的窗戶下方的榻榻米處,由于他每次“咚咚”地踢護墻板時腳底的摩擦,席草都起了毛,倒豎起來,出現(xiàn)了一個V字形。
住在二號病房的患者(在此說明一下,由于患者減少了許多,為了便于護理,已將原本分散在各個病房的三位精神病患者全都移到靠近主屋的一、二、三號病房中。剩下的四號到十二號的病房已經(jīng)全部騰空)被叫作“歌姬”。這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大男人喜歡穿女人衣裳,并沒日沒夜地用哀婉的“女高音”,唱那些估計是他沒發(fā)瘋那會兒學會的過時流行歌曲。唱完之后,還會自己一個勁兒地鼓掌,喊“再來一個!”,然后莫名其妙地嘿嘿傻笑。
住在三號病房的患者,叫“傷員”,他當然沒受什么傷,只是自稱受了重傷而已。他滿頭滿臉地纏著繃帶,仰面朝天地躺在房間的正中央,說是要絕對靜養(yǎng)。偶爾有看護人員走近,他就會大驚小怪地喊叫起來,若是別人要想觸摸一下他的“受傷部位”,他更是強烈拒絕。可他倒是十分聽院長的話,時不時地接受院長給他換繃帶,故而還能勉強保持清潔衛(wèi)生。
上述三位患者,應(yīng)該說都還算是溫和開朗型的,他們毫不在意赤澤醫(yī)院是否會倒閉,每天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過日子。但是,隨著醫(yī)院的看護工作越來越馬虎,伙食越來越差,他們那原本溫和開朗的臉上,到底也透出了一股陰郁之氣來。而這時一旦遇上了院長那偶爾爆發(fā)的狂暴,便會異常敏感地激起反應(yīng),從而醞釀成風起云涌般的險惡氣氛。最后,終于匯成一股強勁的龍卷風,無情地吹垮了原本就搖搖欲墜的赤澤腦醫(yī)院。
這是一個異常悶熱的早晨,也不知為什么,從一大早起往火葬場方向開去的汽車就接連不斷,將這座光禿禿的荒山的山腳完全籠罩在塵埃之中。
老看護人員鳥山宇吉跟往常一樣,在六點鐘醒來后,嘴里叼著牙刷,走在通往病房的走廊上。他一邊走一邊不經(jīng)意地朝運動場那邊瞟了一眼,發(fā)現(xiàn)木板圍墻角落里的那扇后門開著,他不由得吃了一驚,站定了身軀。
在此,有必要稍加說明一下。赤澤腦醫(yī)院總占地面積約五百五十坪,四周圍著高高的木板圍墻。圍墻里面則是診療室、藥房、院長夫婦及其他家人居住的主屋,以及折成直角的病房從三面將一百五十坪左右的患者運動場圍在了中間,運動場的另外一面直接由木板墻圍著。靠近病房的木板圍墻處,有一扇剛才提到的后門,外面是一片雜樹林。由于這道門直通患者們的運動場,所以跟主屋的后門不同,它平時跟大門一樣是上鎖的,絕對不會任其敞開著。不過院長有時候也會從這扇門出去,到雜樹林中散步。考慮到這一點后,鳥山宇吉心想會不會是院長出去了,于是便朝那兒走去。可是,就算是院長出去散步,這道門也不允許敞開,哪怕是敞開一會兒也是不允許的。鳥山宇吉心里這么想著,來到后門處,他惴惴不安地朝門外張望著。
一個人都沒有。
看不到身影的小鳥們躲在樹梢上啾啾地鳴叫著。聽到了鳥叫聲后,鳥山宇吉反倒察覺到了一件怪事,不由自主地將嘴里叼著的牙刷拔出來拿在了手里。
因為,“歌姬”每天一大早都會高唱“女高音”,今天卻一聲都沒聽到。不要說“歌姬”的“女高音”了,就連那執(zhí)拗、煩人的“咚咚”聲也聽不到了。原本就顯得空蕩蕩的那一排病房里,悄然無聲。在明亮的朝陽下,這種死一般的寂靜,直叫人不寒而栗。真靜啊。太靜了。在這一派寂靜之中,鳥山宇吉甚至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從低到高,從慢到快。
“不、不好了……出事了!”鳥山宇吉不由得嘟囔了起來。他臉色發(fā)白,彎著腰朝病房跑去。
一陣“嘩啦啦”“咣當當”的開門關(guān)門聲之后,就只聽到鳥山宇吉在用顫抖的聲音叫喊道:“院長……不好了……出事了!”他從四號病房跑到一號病房,緊接著又跑過走廊,踉踉蹌蹌地跑向還沒人起床的主屋。
“不好了!不好了!病人全都逃走了!”
不一會兒,屋內(nèi)就響起了驚慌失措的人的走動聲。
“院長怎么了?院長呢?”
“在對面房間里睡著呢……快去叫他起來!”
“沒在對面房間里呀。”
“不在嗎?”
“反正病人全逃走了!”
“空病房里呢?”
“都沒有啊!”
“把院長叫起來……”
“可是院長也不見了呀。”
不一會兒,看護人鳥山和赤澤夫人還有女傭他們?nèi)司腿家律啦徽嘏艿搅诉\動場上。
——不好了!這么著可不行啊!
鳥山宇吉領(lǐng)頭的這三個男女,立刻瞪大了血紅的眼睛,從病房內(nèi)到雜樹林,分頭尋找開了。可是,還是一個精神病患者都沒有找到。很快這三人又聚集在后門口處,已經(jīng)急得快哭了。
“可是,院長他到底怎么了呢?”女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道。
受到了驚嚇的烏鴉們,在樹梢上一齊發(fā)出了不祥之音。
鳥山宇吉的膝蓋直打顫,他不由自主地蹲了下來。突然,他驚叫了一聲“啊呀!這不是……”,身體就往前傾倒了。
大家一看,只見靠近木制后門里側(cè)的地上,果然有個像啤酒瓶似的東西被摔得粉碎。大家仔細看了才認出,那是病房廁所里常備的放防臭劑的玻璃瓶。并且在那附近,還一點點地灑落著紫黑色的液體。女傭叫著問道:“鳥山,這是不是拖什么東西的時候,留下的痕跡啊?”
赤澤夫人用手指指著地面,發(fā)現(xiàn)確實有一道重物被拖過的痕跡,模模糊糊的,一直延續(xù)到病房那邊。而跟隨著這道痕跡的,則是滴滴答答的紫黑色液體……
三人屏住了呼吸,一聲不吭,連滾帶爬地追尋著痕跡,很快就尋到了木板圍墻邊病房外的廁所里。廁所里沒鋪地板,是水泥的地面。當三人朝廁所張望了一眼后,就立刻發(fā)出了意義不明的慘叫,他們的身體就像是被釘子釘住了似的,動彈不得。
廁所里是一片血泊。血泊正中間躺著的不是別人,正是赤澤院長。他還穿著昨晚的睡衣,可那模樣真可謂慘不忍睹。他滿頭滿臉都是割傷——估計就是被那些還在血中發(fā)著冷光的玻璃瓶碎片割開的吧,已經(jīng)是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了,叫人無法直視。他的前額與頭蓋骨之間,被開了個大洞,腦漿已被取出,腦袋里空空如也。可那被取出的腦漿又到哪兒去了呢?不知道。附近哪兒也沒有……
二
M市的警察署接到緊急通報后,僅過了二十來分鐘,由司法主任領(lǐng)頭的一隊警察就涌入了赤澤腦醫(yī)院。
司法主任吉岡警部補[18]從驚慌失措的鳥山宇吉那里大體了解了一下情況后,首先命令手下的八名警察分頭去尋找那三個逃走的瘋子。
沒過多久,檢事局的人也到了,手腳麻利地展開了現(xiàn)場踏勘。審判法官當即主持了前期審訊。鳥山宇吉、赤澤夫人、女傭一個個全都驚慌失措,剛開始陳述時都是語無倫次、結(jié)結(jié)巴巴的,讓審訊員大傷腦筋,但說著說著,他們就漸漸地鎮(zhèn)靜下來,從赤澤腦醫(yī)院的現(xiàn)狀到陰森可怖的氛圍、院長平日里的情緒失控,以及那三個瘋子的特點、脾性等,都有問必答,基本上介紹了個八九不離十。
與此同時,根據(jù)法醫(yī)鑒定,院長的死亡時間推定為凌晨四時許。經(jīng)過了解又得知當時其他人都還在睡覺,沒聽到什么聲響。院長有早起后穿著睡衣做體操、散步的習慣。
基本調(diào)查結(jié)束后,檢事就對司法主任說:“行兇的動機還是比較明確的。問題是,那三個瘋子都是同犯呢,還是三人中的某一個是兇手,其余兩個只是看到后門打開后,乘機溜走了?對了,抓捕犯人,派了幾個警察?”
“先派了五個。”
“五個?”檢事皺起了眉頭,“那么,有什么進展嗎?”
“還沒有。”
“也是啊,區(qū)區(qū)五個是不夠的,逃跑的瘋子就有三個不是?說不定他們還會躲起來……”
說著,檢事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神情陡然緊張起來。他繼續(xù)說道:“對了,還遠不只是能不能抓到的問題啊。啊呀,真要這樣就麻煩了……犯人是三個瘋子,還不是一般的瘋子,是已經(jīng)濫施暴力的瘋子,誰知道他們還要闖出什么滔天大禍來呢。”
“就是啊。”預(yù)審判事也臉色刷白地插嘴道,“萬一讓他們流竄進了婦女、孩子比較多的市內(nèi),那該如何是好?”
“后果不堪設(shè)想啊。”檢事說話的聲音都顫抖起來了,他對司法主任說道,“不能再磨磨蹭蹭了,馬上增派警員去支援。對了,還要通報全市的派出所……”
吉岡司法主任的眼中顯出了驚恐之色,他跌跌撞撞地奔向主屋的電話間。
從現(xiàn)場到警察署,再從警察署到各個派出所……令人透不過氣來的緊張感通過電話線,即刻就從設(shè)立在赤澤腦醫(yī)院的臨時搜查本部傳了出去。
很快就到達的警察增援部隊,立刻被分成兩組派了出去:一組去市內(nèi),一組以醫(yī)院所在的禿山為中心,搜查郊外一帶。
可是,過了許久也沒有任何好消息傳來。司法主任提心吊膽,坐立不安。他心想,只要不再發(fā)生兇殺案,就是不幸中之萬幸了。
——絕不能拖延時間。必須盡快抓捕,防患于未然。可是,要是瘋子們害怕看到人,找個什么地方藏起來了,事情可就難辦了。
想到這里,司法主任愈發(fā)焦躁不安了。
——按照瘋子的心理狀態(tài),在現(xiàn)在這種情況下,會藏起來嗎?如果會,他們又會藏到什么樣的地方去呢?對了,關(guān)于這一點,應(yīng)該去請教一下專家。
到了正午時分,看到還沒有任何進展,司法主任便當機立斷,將搜查本部轉(zhuǎn)移到了市內(nèi)的警察署,并讓署長坐鎮(zhèn),自己則來到了位于赤澤腦醫(yī)院相反方向,同樣在郊外的市立精神醫(yī)院。
在請求會面后,院長松永博士立刻出來接待了他。
“出大事了,是嗎?”
松永博士生就一張紅臉,一看就是個好好先生。他似乎已經(jīng)聽說了一些情況,所以他一邊給主任推了把椅子過來,一邊這么說道。
“是啊。老實說,就是為了這事兒,才來請求幫助的。”
“如此說來,那三人都還沒抓住嗎?”
“沒抓到。”滿臉愁容的司法主任又開門見山地問,“先生,請問在這種情況下,瘋子會藏起來嗎?還是說……”
“這個嘛……既然到現(xiàn)在還沒被抓住,估計是藏起來了吧。”
“那么,會是怎么個藏法呢?他們都是些極危險的家伙,必須盡快找到他們啊……”
博士聽后苦笑道:“這可不好回答。因為,不仔細研究每一個患者,是很難做出判斷的。一般而言,精神病患者的思維能力和感知能力都比較低。可雖說如此,也是因人而異的。并且,那三人都各自有不同的想法。要我說的話,在此情形下,比起他們藏在哪里,更為重要的是搞清楚到底是三人共同殺死了院長,還是兇手只有一個。因為,如果兇手只有一人的話,那么至少到現(xiàn)在另外兩人的興奮勁兒應(yīng)該過去了,肚子也餓了,快從隱藏處自己跑出來了。而且興奮勁兒一過,就沒什么好擔心了,因為已經(jīng)沒有危險性了。可是,要是三人是共犯的話……”說到這,博士便重新坐直了身子,略顯激動地繼續(xù)說道,“他們要都是共犯的話,那可就麻煩了。”
“此話怎講?”司法主任也不由自主地探出了身子。
“正如只有一個是兇手時,那人不會輕易出來一樣,如果三人是共犯的話,三人的安全就令人擔憂了。”
“沒聽明白……這又是為什么呢?”司法主任那張布滿愁容的臉微微發(fā)紅。
“沒什么特別。”博士詭笑道,“我也是聽藥房里的人說的,好像赤澤先生最近情緒反常,叱責患者時常說‘換腦漿子’之類的荒唐話。”
“是啊,那就是動機啊。”
“慢來,慢來……據(jù)我所聽到的那么一兩次,似乎是他說的是‘換腦漿子’,而不是‘取腦漿子’。請注意,這‘換’跟‘取’,是大不一樣的呀。”
“啊,哈……”司法主任似懂非懂,支支吾吾地應(yīng)道。
博士繼續(xù)說道:“傻瓜自有傻瓜的理解力。被人說要‘換腦漿子’,而且已經(jīng)取了聰明人腦漿的家伙,下一步又會做些什么呢?”
“……”司法主任一聲不吭地愕然起立,用顫抖著的手抓起帽子,不由自主地朝松永博士鞠了一個躬。
“明白了。謝謝!”
博士爽朗地笑道:“不用客氣。還是盡可能搶在那可憐的瘋子敲開自己腦袋瓜之前,把他抓住吧。”說著,他站起身來,又加了一句,“這個事件還真是教訓(xùn)多多啊。看來,我們對誰都不能掉以輕心……”
三
從精神醫(yī)院出來后,吉岡司法主任的心情反倒輕松了一點。因為,根據(jù)松永博士的說法,逃走的瘋子們針對一般民眾施暴的危險性并不是很大。那三個瘋子,或者是其中的某一個,比起傷害他人來,應(yīng)該更關(guān)心如何將已經(jīng)取出的“院長”腦漿,與自己的腦漿替換。當然了,這種只有瘋子才想得出來的事情,也十分可怕。
就這么著,吉岡司法主任心頭一件讓他擔心的事情稍稍得到了緩解,但緊接著,他又為另一件可怕的事情直冒冷汗。回到搜查本部后,他抖擻精神,全身心地投入到搜捕的安排、指揮之中去了。
要說這專家的意見還真是靈驗,沒過多久,司法主任的努力就有了回報。
首先是在那天傍晚,逃走的瘋子之一——“歌姬”,就在火葬場附近被捕了。正如松永博士所推測的那樣,等到西邊天空中布滿了火紅色晚霞的時候,“歌姬”就一如既往地唱著哀婉的“女高音”,從火葬場附近雜樹林中一所房子里晃晃悠悠地出來了。一名細心的便衣警察聽到后,便十分小心地靠近了他,還為他的歌唱而鼓掌。“歌姬”愣了一下,像是有所懷疑地沉默了一會兒,隨后又放心地唱起了哀婉的歌曲。便衣警察再次鼓掌,并要求他再唱一個。然后繼續(xù)鼓掌,又要求他再唱一個。最后他還笑出了聲,不斷地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終于毫不費力地將“歌姬”逮住了。
身穿女人衣裳的“歌姬”隨后便被警察用汽車送到警察署——而不是舞臺。司法主任自告奮勇地對他進行了審問,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并非該犯人的對手,只好打電話叫松永博士前來支援。
松永博士下班后,順道去赤澤腦醫(yī)院看望了一下,他在接到司法主任的電話后,就立刻趕來了。大致了解了一下情況后,他立刻對逮捕“歌姬”的那個便衣警察大加稱贊。
“做得很好啊。對于這種人,不能加以刺激,必須以柔克剛,像用絲綿勒脖子似的慢慢來。無論是理性還是情感層面,都要把自己降低到與對方同等的程度才行。”
之后,松永博士就跟“歌姬”展開了短暫卻“妙趣橫生”的對話,并以敏銳的目光打量著對方的身體。隨后他就轉(zhuǎn)過身來對司法主任說道:“這人不是兇手,身上沒有一點血跡。真要是施行了那么兇殘的行為,身上是不可能這么干凈的。果然不是集體作案。看來是剩下那兩人中的哪個干的。先讓他回到原先住的地方去吧。”
于是,遵照松永博士的指示,“歌姬”被平安無事地帶回了赤澤腦醫(yī)院。
隨后,司法主任便將所有的警力投入到了針對“咚咚”和“傷員”的搜捕之中。
然而,之后還沒過一個小時,松永博士的可怕預(yù)言就變成了現(xiàn)實,并被報告了上來。
事情是這樣的:M市的近郊有一家名叫“東屋”,主要做泥瓦匠生意的銘酒屋[19]。入夜后,那兒的老板娘準備去澡堂子洗澡。可她一掀開垂繩門簾[20],就看到昏暗的路對面有個男人正踉踉蹌蹌地走過來。等那人走近了一看,老板娘不禁“呀!”的一聲尖叫了起來。只見那人敞著前胸,滿臉是血,兩眼呆滯,一只手像地藏王菩薩似的抬著,手掌中托著些像是搗爛了的豆腐似的東西,并繼續(xù)踉踉蹌蹌地朝鐵軌那邊走去。
現(xiàn)場的警察向“東屋”的老板娘了解了情況,并及時向司法主任做了匯報。司法主任聽了匯報后,立刻就臉色蒼白地站起身來。他請求松永博士同行之后,當即驅(qū)車趕到了那個位于近郊的銘酒屋。
再次向老板娘確認情況后,警察們立馬針對瘋子所消失的鐵道方向展開了緊急搜捕。
恰好這時,另一個瘋子也在縱貫市內(nèi)的M河附近被抓到了——或許是松永博士所說的“興奮勁兒過去,肚子餓了”的時候到了吧。
抓到的瘋子是那個滿頭滿臉都纏著繃帶的“傷員”。當時,他也跟“歌姬”一樣,無精打采,晃晃悠悠地出現(xiàn)在了橋上,黯然神傷地盯著下面漆黑一片的河面。接到行人舉報的警察,小心翼翼地,像捕捉知了似的將他給逮住了。與“歌姬”不同的是,“傷員”還稍稍抵抗了一下,不過很快就變老實了,立刻被帶回了警察署。
司法主任是在鐵道旁的斜坡小屋附近接到警察回報的。他立刻問趕來報告的警察:“那瘋子的衣服上,有血跡嗎?”
“沒有。一點也沒有。只是頭上的繃帶上沾了許多稻草屑,像是摔倒過。”
于是司法主任笑著與身旁的松永博士對視一眼后,吩咐道:“好,將這個瘋子也送回赤澤腦醫(yī)院去吧。要溫和對待哦。”
“是。”
警察走后,司法主任就與松永博士肩并肩地沿著鐵軌在黑暗中往前走了起來。
“事情越來越清楚了。”松永博士說。
“是啊……”司法主任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可是,這個家伙到底躲哪兒去了呢?”
黑暗之中,這兒那兒的,時不時地亮起警察們的手電筒。
然后,他們還沒走上十分鐘,前方鐵軌上方,就出現(xiàn)了手電筒亮光劃出的大大的圓圈。
“喂——”緊接著就傳來了叫喊聲。
“怎么了?”司法主任不由得提高了嗓門。
隨即就傳來了對方的回答聲:“是主任嗎?在這兒呢。死了!”
司法主任和松永博士立刻跑了過去。
不一會兒他們就來到那警察所站著的地方。在那兒,司法主任終于目睹了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可怕場景。
橫躺在鐵軌旁的“咚咚”,似乎腦袋正好枕在鐵軌上。但是,那顆腦袋已經(jīng)被壓得粉碎,散落在周圍鋪著的小石子上了。
“咚咚”的尸體被移到鐵軌旁后,司法主任和松永博士立刻對其進行了檢查。很快,司法主任像是無法忍受似的站起身來,自言自語道:“唉,最終還是落了個悲慘的結(jié)局啊……”
這時,正蹲著身子翻看“咚咚”兩只柔軟腳底的松永博士,猛地抬起頭來,口氣尖銳地問道:“結(jié)局?”
隨即,他神色肅然地站起身來。
不知為什么,與剛才完全不同,他的臉色刷白刷白的,并且還布滿著疑惑和苦悶之色。
“請稍等一下……”過了一會兒,松永博士又低聲說。
然后他垂下痛苦至極的臉,用疑惑的眼光再次打量了一番“咚咚”的尸體,最后像是拿定了主意似的,他再次抬起頭來說:“沒錯。還得請您稍等一下。您剛才說了‘結(jié)局’,是嗎?不,不,我好像犯了個大錯誤……主任。怎么看,也還沒到‘結(jié)局’啊。”
“什么?您說什么?”司法主任忍不住追問道。
可松永博士并沒受司法主任那咄咄逼人的氣勢影響,再次打量起“咚咚”的尸體,且出人意料地問道:“赤澤院長的尸體,還在那個腦醫(yī)院里放著嗎?”
四
二十分鐘過后,松永博士幾乎是生拉硬拽著,將司法主任拖到了赤澤腦醫(yī)院。
黑夜中的禿山,風在樹梢上呼嘯著,貓頭鷹不知躲在哪兒一個勁兒地怪叫著。
松永博士在主屋里找到了鳥山宇吉,跟他說要看看院長的尸體。
“哦,沒得到允許,所以還沒開始守靈呢。”
說著,宇吉就點燃了蠟燭,將他們二人領(lǐng)到了病房里。
經(jīng)過二號病房的前面時,他們聽到“歌姬”在里面唱歌。只不過不是往常的“女高音”,而是“低音”了。經(jīng)過三號病房的前面時,“傷員”將巨大的身影投射到裝著磨砂玻璃的移門上,隨即又“嘩啦”一聲將門拉開了一條縫,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目送他們經(jīng)過。從四號病房往前,電燈已經(jīng)停用了,所以走廊里一片漆黑。
燭光搖曳之下,鳥山宇吉率先來到了五號病房。
“棺材還沒準備好,就這么擱著呢。”他邊說著,邊用蠟燭在前面照亮。
只見房間里一個角落的地上鋪著油紙,院長的尸體就躺在油紙上,身上蓋著塊白布。松永博士一聲不吭地走上前去,彎下腰,掀開了白布。隨即,他抬起了尸體的右腳,對宇吉說道:“請照一下這兒。”
鳥山宇吉用顫抖著的手,將蠟燭遞了過去。松永博士用雙手的大拇指,用力搓揉著尸體的腳底。腳底很硬,在他的搓揉下也不凹陷,似乎是一大塊繭子。隨后,松永博士又將那腳抬高了一點,并將大腳趾的前端擰向蠟燭方向。在蠟燭光的照耀下,可以看出該大腳趾十分粗大,還硬邦邦的,和浮石[21]差不多。
突然,宇吉一松手,蠟燭掉在了地上。
房間里一片漆黑。黑暗中響起了宇吉又像哭又像喊叫的聲音:“啊,這,這不是‘咚咚’的腳嗎?!”
然而,他的話音剛落,黑暗中又響起了松永博士的喊聲:“主任,快來!”
隨后是一連串跌跌撞撞奔向門口的腳步聲。
緊接著,走廊上響起了凌亂的腳步聲、撞門聲,和玻璃碎裂的聲音……
大吃一驚的司法主任不顧一切地沖到了走廊上,只見有兩個人影正扭打在三號病房前。他稍稍猶豫了一下,很快就將七十五公斤重的身體撞向了頭上纏著白色繃帶的人。
“傷員”立刻束手就擒。被戴上了手銬之后,他直愣愣地坐在地上,眨巴著眼睛。
松永博士揉著腰站起身來,一只手拍打著褲子上的灰塵說:“與人搏斗,我還是頭一回啊。”
司法主任忍不住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松永博士望著“傷員”說:“嗯,還在裝傻呢。是真傻還是裝傻,我們馬上來做個試驗吧。”
說著,他朝“傷員”彎下身子,兩眼卻緊盯著“傷員”那纏著繃帶的腦袋。
“傷員”又開始掙扎了。
“主任,請你緊緊地揪住他。”松永博士將兩手伸向“傷員”的腦袋,“傷員”拼命掙扎著。司法主任這會兒心里也來了氣,用力摁著他。兩人這么爭執(zhí)著,最后都站了起來。松永博士也跟著站起身來,毫不猶豫地開始解“傷員”頭上的繃帶。盡管“傷員”還在不停地掙扎,但長長的白色繃帶仍被一點點地揭開了,從下往上,“傷員”的本來面目一點點地露了出來:下巴……鼻子……臉頰……眼睛!
這時,站在松永博士身后的鳥山宇吉不禁驚叫了起來:“啊!這、這不是院長嗎?!”
確實,這個站在大家面前的臉色蒼白的家伙,正是早就死了的赤澤醫(yī)生。
坐在警察安排的汽車里,松永博士說:“如此狡猾的犯罪,真是前所未聞啊。造成由于經(jīng)常罵瘋子要‘換腦漿子’,結(jié)果瘋子真的去換腦漿子的假象。其實正相反,他在殺死了瘋子后,又讓人以為自己被瘋子殺死了……是啊,采用敲出腦漿來這樣的殘暴手段,別人也就無法根據(jù)臉蛋來辨認是誰了。只要再把衣服換一下,就萬事大吉了。然而,院長將‘咚咚’和‘傷員’的尸體搞錯了。這是他最大的敗筆啊。哎?哦,銘酒屋老板娘看到那人,其實不是‘咚咚’,而是院長。他需要被人這么看到。來到鐵軌旁后,他將早就殺死的‘傷員’的腦袋放到鐵軌上,造成‘咚咚’為了給自己換腦漿子而被火車壓死的假象。他不愧是干我們這一行的,應(yīng)該說很好地利用了精神病患者的心理啊。可是,他將‘傷員’殺死后,自己裝扮成‘傷員’的模樣,然后故意被警察抓住,這么做就露出破綻來了。因為這樣的話,我們就會以為被火車軋死的是‘咚咚’。光是‘以為’自然是沒問題的,可這個經(jīng)常用腳摩擦榻榻米的‘咚咚’腳底竟然沒繭子,這可就露餡了。嗯,是的。要是他先在醫(yī)院里殺死‘傷員’,然后在鐵軌旁殺死‘咚咚’的話,就天衣無縫了。然后,兩三天之內(nèi),再從哪兒冒出患者的認領(lǐng)人來,冒牌‘傷員’就可以從赤澤腦醫(yī)院永久地銷聲匿跡了。然后,赤澤的未亡人就會關(guān)閉醫(yī)院,將所有的資產(chǎn)都換成現(xiàn)金……對了,她肯定還早就給院長買好了保額巨大的保險……金錢到手之后,‘未亡人’就會獨自搬到哪個不為人知的鄉(xiāng)下去住……并在那兒與已經(jīng)‘死掉’了的丈夫團圓……嗯,基本上就是這么計劃的吧……要說那院長也是被逼無奈才出此下策吧,可是,居然會如此殘酷地將無辜的病人用作犧牲品,真叫人無法同情啊。”
說到這兒,松永博士看了看司法主任的臉,突然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一臉嚴肅地追加了一句:“可是,這次事件還真是教訓(xùn)多多啊。看來,對誰都不能掉以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