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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銀座幽靈

大阪圭吉 Osaka Keikichi

一條三間[14]寬的弄堂兩側,是一家連著一家的色彩繽紛的小店,如同彩虹一般,成為銀座后街的一道亮麗風景,看得人眼花繚亂。在一家藍色霓虹燈上打著“cafe·青蘭”的字樣、在弄堂里算是較大的店鋪前面,是一家叫“恒川”的頗為精致的香煙店。兩層樓,兩開間不到一點的門面,收拾得整整齊齊,十分敞亮,就像靠放爵士樂招攬客人的周圍小店一樣,該店生意也相當不錯,吸引著整條弄堂的客人。

該店的老板是個早就年過四十的女人,名叫恒川房枝——姓氏牌[15]上用平假名寫著呢。據弄堂里流傳的小道消息所言,她是個寡婦,之前丈夫是個退休官員,她有一個女兒,正在上女校,好像也快畢業了。房枝長得白皙豐滿,雖然穿著打扮非常地樸素得體,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青春之火在她身上仿佛尚未完全燃盡。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家里住進了一個三十來歲、表情呆板的男人,并開始拘謹地跟左鄰右舍打招呼,與大家交往了起來。這種令人陶醉的平靜并沒有維持多久。香煙店生意興旺后,就雇了一個年輕的女店員。那個名叫澄子的,才二十出頭的女店員,有著健康的小麥色皮膚,精力充沛,活蹦亂跳,像一個皮球似的。她除了照料生意,也兼做家務。然而,不久后,原本太太平平的日子,眼看著就掀起了風浪。

最早發現香煙店里“夫妻吵架”的,是青蘭的女招待們。因為從青蘭的二樓包廂,可以透過窗戶看到對面香煙店二樓臨街的房間——畢竟街寬只有三間左右。而且還時不時地會從對面傳來女主人聲嘶力竭的喊叫聲。有時,對面的玻璃窗上,還會出現一些不堪入目的身影。每逢這種時候,青蘭的女招待們就會一邊隔著桌子跟客人敷衍,一邊悄悄地互遞眼色,輕聲嘆息。只是誰都沒料到,香煙店里的這種山雨欲來的險惡空氣,會如此快速地郁結起來,最后竟導致了匪夷所思的奇怪事件,讓人感到惡心不已。而這一幕慘劇的目擊者,正是當時在青蘭二樓當班的女招待們。

那是一個從天氣上來看,也不太正常的夜晚。入夜時分刮起了略帶涼意的西風,但到十點鐘左右就突然停止了。空氣凝滯不動后,變得悶熱異常,完全不像個秋天的夜晚。一直在二樓臨街房間的角落里應付客人的一個女招待,站起身來,用手絹在自己的領口處扇著,她來到窗戶邊,推開了鑲嵌磨砂玻璃的窗戶,不經意地看了對面人家一眼。忽然,她就像看到了什么兇險場景似的猛地扭過了臉,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一聲不吭地給她的同伴們遞了眼色。

香煙店二樓那半開著的玻璃窗里面,那位皮膚白皙的女主人房枝,穿著一身幾乎純黑的和服,正朝著坐在對面的女店員澄子——而不是男人,一個勁兒地說著什么。澄子一聲不吭,連頭都不點一下,噘著嘴,將臉扭向一邊。她穿的是黑底上印有胭脂色井字條紋的絢麗和服,使她今晚顯得更美了。然而,房枝很快就注意到青蘭二樓上的動態,她將那張充滿敵意的臉轉向這邊,急匆匆地站起身來,“啪”的一聲關上了玻璃窗。青蘭這邊頓時覺得狂野粗放的爵士樂的音量提高了許多,就跟這邊關上了窗戶似的。

女招待們松了一口氣,面面相覷,用微妙的眼神“竊竊私語”了起來。

——今晚可有點不同尋常啊。

——嗯,看來是要對阿澄動真格了。

確實,那場景不同于往常。沒有聲嘶力竭的叫喊,而是不動聲色地步步緊逼。即便是偶發高聲,也立刻淹沒在周邊的噪聲之中。十一點鐘剛過,那個正在上女校的女兒君子,許是聽了母親的吩咐,開始關店打烊,嘩啦啦地關上店門。不過,那家香煙店,總是一到十一點鐘就打烊的。但柜臺前的玻璃門上還開著一個小窗口,可以賣香煙給來得晚的客人。不知為什么,達次郎——就是房枝的相好,今晚沒在店鋪露面。

——今晚真的很嚴重啊。

——估計是達次郎和阿澄之間的那點事,終于被老板娘抓到把柄了。

女招待們再次用微妙的眼神交流了起來。

沒過多久,四周就漸漸地安靜了下來,等能聽到電車通過四丁目交叉路口的聲響時,一心只想著早點打烊的女招待們已經把香煙店給忘了,開始想方設法地打發三個賴著不走的醉漢回去。而慘劇,就是在此刻上演的。

對面香煙店二樓上的窗戶仍跟剛才一樣,像海螺蓋似的關得死死的,里面亮著電燈。一開始,只是從那邊傳來低低的悲鳴聲,也聽不清是啜泣,還是在哼哼唧唧。

青蘭的女招待們,不約而同地又面面相覷起來,而當對面傳來“咚”的一聲像是人倒在地板上的聲響后,她們就全都嚇得站起來,臉色刷白地涌到窗口,探出身子朝對面張望。

這時,香煙店二樓的窗上,出現了搖搖晃晃的巨大人影,隨即,這個踉踉蹌蹌的人影“咣”的一聲撞到了電燈上,結果,屋里就變成了漆黑一片。可是很快,似乎有什么東西——應該還是那個踉踉蹌蹌的身影,就靠在了臨街的玻璃窗上,隨著“咔嚓”一聲巨響,窗戶正中間的一塊玻璃被撞破了,身影之主人的后背也就露了出來。

一個身穿幾乎純黑的和服,后脖頸子十分白皙的女人,后背緊靠在窗戶上,伸出窗外的右手中攥著一把像是剃刀似的滴血利刃,正呆呆地望著漆黑一片的屋內,聳動肩膀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可是,她像是很快就感覺到青蘭的窗戶處有人在觀看似的,“唰”地轉過頭來望了一眼,隨即又踉踉蹌蹌地消失在黑暗之中。那是一張刷白刷白,五官扭曲移位,怒目而視的臉。

青蘭的窗戶處,“呀——”地響起了女招待們的尖叫聲。她們驚恐萬分,有的已經哭出聲來。在她們背后看到同一幕慘劇的那三位客人,倒不愧是男人,他們一聲不吭地立刻跑下樓梯,對著樓下的女招待和客人大喊:

“不好啦!”

“殺人啦!”

他們叫喊著跑到了街上。其中的一個,立刻跑去派出所報案,另外兩人酒也被完全嚇醒了,在原地直打轉。這時,香煙店里傳出一陣“吧嗒吧嗒”的走路聲和“乒乒乓乓”的撞擊聲,緊接著店門被猛地打開了,身穿桃色毛巾睡衣的女兒君子沖了出來。看到那些已經跑到街上,不知所措的男女后,她用著哭腔沒頭沒腦地喊道:“阿澄,被人殺死了!”

沒過多久,警察們就到了。

被殺的,果然是澄子。只見在電燈被撞碎的漆黑屋子里,澄子仰面朝天地倒在地板上。她身上穿著的,正是剛才青蘭的女招待們所看到的那身黑底上印有胭脂色井字條紋的絢麗和服。和服的下擺十分凌亂。第一個拿著手電筒沖進房間的警察,聽到倒在地上的澄子的喉嚨口正發出低低的呼氣聲,馬上跑過去將她抱了起來。只聽得這個年輕女子喘息著用蚊子叫一般低低的聲音說道:“房……房枝……”還沒說完,就斷了氣。

她的喉嚨處被利刃深深地割了兩道。周邊是一片血泊。一把沾滿鮮血的日本剃刀被扔在血泊的邊緣,靠近窗戶的地方。

然而,當人們進入香煙店的時候,那個房枝卻不見了蹤影。不僅是房枝,連達次郎也不見了。只剩下女兒君子,她也不上樓去,就在店面前,面無人色地瑟瑟發抖。

青蘭的女招待們,把剛才所看到的一切,簡明扼要地用沉著冷靜的語調報告給了警察。那三位客人也為她們的報告做了證明。根據這些證人的報告以及被害人所留下的遺言,警察們馬上就大體把握了整個事件,很快開始了針對房枝的搜查。

這家香煙店的二樓,除了這個發生殺人事件臨街的房間,還有兩個房間:最里邊的和中間的房間。但是,這兩個房間里都沒有房枝的蹤影。樓下,除了店面,也還有兩個房間,但也都找不到房枝。香煙店的大門,在十一點鐘的時候已經關上了。在警察進入店內的前后,她是不可能從大門處逃走的。于是警察們就涌進了廚房。那里有個后門,后門外是三尺來寬的一條小弄堂。并排著的三戶人家的后門都對著這條小弄堂。通過這條小弄堂就可以不通過前街而走出去。在這條小弄堂的路口,擺著個烤雞串的燒烤攤。攤主一副老好人模樣,天一斷黑,就在那兒擺攤了。警察問他有沒有看到什么,他一個勁兒地搖頭,十分明確地說有兩三個小時沒看到有人進出弄堂了。警察只好重新回到香煙店,這回才真正徹底地檢查起這座問題重重的房子來,廁所等所有的隱秘之處全都檢查了。最后,他們終于在二樓那個發生兇殺事件房間的壁櫥里,發現了房枝。

然而,率先拉開壁櫥移門的警察,一打開門就喊了一聲:“啊呀,糟糕!”

原來,壁櫥里的房枝,已經死了。

她身上穿的正是青蘭的女招待們剛才看到的那件幾乎純黑的和服。脖子上纏著一條手巾。不知道是她自己用它將自己絞死的,還是被別人用它絞死的,反正她已經死了,軟綿綿地耷拉在那兒。臉上毫無血色,一片死白,雖說已經出現了輕度的浮腫,但仍可認出她就是房枝。毫無疑問,當女兒君子看到母親變成這個樣子后,號啕痛哭,想要撲上前去,但被警察抱住了。

那三位客人一直跟在警察身后悄悄地觀看死人。這時,其中的一位高聲尖叫道:“啊,就是她!用剃刀殺死那邊那個穿漂亮衣服女人的,就是這個人!”

一個像是長官模樣的警察踏上了一步,重重地點了點頭,然后緩緩地說道:“如此看來,殺死那個叫澄子的女人之后,這個房枝傻愣著站了一會兒,察覺到被青蘭的你們看到之后,就緩過神來了……她考慮到下樓去也很危險,于是就踉踉蹌蹌地走到這兒,把自己藏在了壁櫥里……可后來呢,她既感到危險,又感到自責,實在受不了了,就自殺了……嗯,大概就是這么回事吧。”說完之后,這位警官朝身穿桃色睡衣、痛哭不止的君子彎下腰,亮出了警察手冊。

不久之后,法醫就隨同檢事、判事一起來到現場,正式開始調查。然而,在檢查了房枝的尸體之后,卻證實了一個極為奇怪,且多少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實。

那就是,如果是房枝殺死了澄子,那么她應該死在澄子之后,絕不可能死在澄子之前。可事實是,澄子的尸體還留有幾分生氣,體溫也沒有完全冷卻,但房枝的死后現象更為明顯:尸體已經完全冷卻,并且還出現了尸斑。經過科學、冷靜的觀察,法醫做出了明確的判斷:至少已經死了一個小時。

“這……這怎么可能?”剛才那位警官稍顯狼狽地說道,“要是這樣的話……簡直不可思議……澄子被殺才二十來分鐘,而房枝已經死了一個小時。也就是說,兇手在受害人被殺的四十分鐘前,就已經死掉了——是這么回事吧。照這么說,澄子斷氣前說的‘房枝’,和有許多證人看到的揮舞剃刀的房枝,都不是房枝本人。因為那時房枝早就死掉了。這怎么可能……難道是房枝的幽靈,幽靈殺人?在銀座,在響著爵士樂的街區之中,出現了幽靈?這對于報紙來說,倒是個絕好的題材……”

事情一下就變得怪異起來了。警察們遇到了巨大的難題,一籌莫展。并且,問題可分為兩個:死人有兩個。其中的一個是被幽靈殺死的,而另一個呢,在死后成為幽靈,并晃晃悠悠地出來殺了人。這事也太怪異了吧。

可是,案子總不能這么著停滯不前。警察們只得提起精神來,重新開始調查。

后來被殺的澄子先放在一邊,他們首先調查的是房枝之死。

——房枝到底是自殺,還是被殺的?

對于這個問題,法醫明確主張是被殺的。因為,與上吊不同,自己用手將自己勒死,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檢事、判事、警察,也都大體贊同這一意見。于是他們就在樓下的店鋪中擺開陣勢,正式開始了審訊。

首先叫來詢問的,是房枝的女兒君子。這個失去了母親的少女,抽噎著做出了如下陳述:當天夜晚,母親房枝吩咐她看店后,就帶著澄子上了二樓臨街的房間。那是十點鐘左右的事情。君子盡管知道母親當時心情很不好,但由于這也是常有的事情,所以沒怎么放在心上。她一邊翻看雜志,一邊看店,到了十一點鐘,因為明天一早要上學,自己也很困了,就跟往常一樣,關了店鋪,回二樓里屋自己的房間,睡覺去了。她上二樓的時候,沒聽到二樓臨街的房間里有說話聲。對于她們之間的這些事,君子只覺得很害羞,并未起什么疑心。可是當她模模糊糊剛要睡著的時候,從臨街的房間傳出的慘叫聲和人倒地的聲音把她給驚醒了。怎么回事呢?她迷惑了一會兒后,猛地擔心了起來,不由自主地起床,跑去臨街的房間看,只見那兒的電燈沒亮,她就戰戰兢兢地打開了中間房間的電燈,然后拉開了移門,朝臨街的房間里看去。看到澄子倒在房間的正中央后,她就大叫一聲,跌跌撞撞地下了樓,打開大門跑到街上去喊人了。

“在你朝臨街的房間里看時,有沒有看到你的母親站在窗戶那兒呢?”

對于警官的這一提問,君子直搖頭。

“沒有。那時,媽媽已經不在了。”

“那么你慌慌張張地下了樓,也沒看到母親,不覺得奇怪嗎?”

“因為媽媽她經常和叔叔一起出去喝酒,很晚才回來,所以我想今晚或許又……”

“叔叔?你說了‘叔叔’,是吧?他是誰?”警官立刻追問道。

君子只好把達次郎的事情告訴了他,還戰戰兢兢地補充道:“今晚叔叔他比媽媽出去得更早。那時我還在看店。可是,后門是開著的,不知道他后來回來過沒有,那時候我已經睡了,什么都不知道。”

“他們經常去哪里喝酒?”

“不知道。”

警官立刻讓手下去找達次郎。緊接著,就是青蘭的女招待和那三位客人作為證人接受了詢問。

證人們將早就報告過的內容又重新敘述了一遍,沒說出什么新的花樣,但表明君子所說的情況與他們所看到的相一致,而對于達次郎,他們也并不比君子多知道些什么。

至此,審訊基本就算結束,房枝被殺的時間也明白了。即,與澄子面對面坐著的房枝發覺青蘭的女招待們在看自己后,就心急慌忙地把玻璃窗給關上了,而她也正是在這一刻到十一點之間被殺死的。如果君子的證言確鑿無誤的話,這段時間內,達次郎應該是不在家里的。可是,在君子看店的期間,他有沒有可能從后門偷偷地溜進來,勒死了房枝后又再溜出去呢?關于這一點,就必須調查一下達次郎了。

巧的是,沒過多久,沒讓警察費什么勁,達次郎就來“歸案”了——他是一個人自己回來的。一臉茫然,還什么都不知道,問他什么,他就結結巴巴地回答什么。

根據他的敘述,從十點鐘起到現在,他一直在新橋的一個叫作“鮹八”的關東煮小店里喝酒,什么都不知道。一名警察立刻去了“鮹八”,不一會兒就把那兒的老板帶了回來。那老板見了達次郎,立刻說:“是的。這位客人從十點來鐘到剛才,一直在我的店里。這個嘛,不光是我,我老婆,還有其他客人也都知道的呀……”

警官大失所望,僅用下巴示意,就將鮹八的老板打發回去了。

達次郎的“不在場證明”十分過硬。可這樣的話,這個案子就有點叫人干著急又無從下手了。香煙店的正門處,有君子在看店。后門處,如果有人進出,就會被燒烤攤老板看到,可他又堅持說什么都沒看到。臨街的二樓窗戶被青蘭二樓的女招待們監視著。二樓的里屋是君子的房間,窗戶也從里邊閂住了。即便沒閂住,也不可能從那兒進出的。因為,窗戶下面是廚房的屋頂,是一個兩坪[16]左右的曬臺,四周圍著帶刺的鐵絲。再說從后門通往燒烤攤所在的弄堂,還面對著三家鄰居的后門呢。為了慎重起見,警察也對那三戶人家進行了調查,他們都說一到晚上就將后門關好,并未發現任何異常。這就是說,房枝被殺的時候,這個香煙店簡直就是個“密室”,而在里面的人,除了房枝就只有她的女兒——正在看店的君子和澄子兩個人了。

到了如此地步,看來也就只好懷疑她倆了。首當其沖的是君子。可是,由于此刻的范圍已經縮得很小,原本是針對尋找殺害房枝兇手的推理,和澄子的離奇被殺事件混在一起后,變得愈發糾纏不清了。

譬如說,退一萬步來考慮,就算是君子殺死了母親房枝,那么房枝死后,又怎么能再去殺死澄子呢?

要是澄子殺死房枝呢?老問題又出現了。房枝被澄子殺死后又怎么能再去殺死澄子呢?

繞來繞去,最后總是回到澄子的離奇被殺事件上來。因此,警官覺得必須首先解決這個澄子的“幽靈殺人事件”,除此之外,無路可走。大家也都焦躁萬分,簡直是氣不打一處來。

首先,澄子被殺的時候,這個如同密室一般的香煙店里就只有先于澄子被殺的房枝和睡在二樓里屋的君子兩個人。不管怎么說,警察們是不相信什么“幽靈殺人”的,于是他們中有人就提出了這么個假說:青蘭的證人們說是看到了殺死澄子的房枝,可那也僅僅是一瞬間的事情,誰都不能斷言那個女人的臉就一定是房枝的。只有在那女人穿著“幾乎純黑的和服”這一點上,他們的證言是一致的。那么,會不會這個女人不是房枝,而是穿著母親衣服的君子呢?也就是說,君子穿上了母親房枝的和服,殺死了澄子,然后又換上了桃色的睡衣。

可是,這種說法是一攻就破,經不起推敲的。因為,剛殺了澄子的房枝從窗戶處消失,到青蘭中的證人跑上街后遇到身穿桃色睡衣的君子,之間頂多只有三分鐘。在這三分鐘之內,君子要脫下母親的和服,給已成為尸體的母親穿上,然后自己再換上桃色的睡衣,是怎么也來不及的。

那么,如果君子并沒穿母親身上的那件和服,穿的是另一件灰黑色的和服——隔著三間寬的一條街,青蘭的證人們也只能看個大概而已——來演這么一出戲,有沒有可能呢?

為此,警察們對香煙店進行了徹底的室內搜查。結果只在衣柜的抽屜里發現了兩三件類似的和服,并且全都放了防蟲劑,用專用的厚紙包得好好的,絕對不是兩三分鐘之內能收拾停當的。不僅如此,如果君子是殺害澄子的兇手的話,那么澄子在臨死前,為什么要喊房枝的名字呢?所以無論從哪方面來考慮,兇手也都不可能是君子……

最后,警察在當天夜里只好停止調查了。

第二天,各種報紙果然都開始大肆報道起“幽靈事件”來。警察們也抖擻精神,重新開始了調查。然而,要說有什么新收獲,也僅僅是被用作兇器的剃刀經技術部門鑒定,沒發現一個清晰的指紋;在審訊達次郎時,他承認自己與澄子有一腿,因此破壞了家中的和諧關系。

然而,到了這天的傍晚,正當警察們一籌莫展,如墜云里霧中的時候,卻突然出現了一個神奇的業余偵探,主動要求會見負責此案的警官。

這人是青蘭的經理兼調酒師,一個叫作西村的青年。他給警察局打了電話:“是警部先生嗎?我是青蘭的經理,我知道‘幽靈’的真相,知道殺死澄子的那個‘幽靈兇手’的本來面目了。今晚您能過來一趟嗎?嗯,對,到時候會全告訴您的。呃,不,我會讓您親眼看到‘幽靈’的……”

當警部帶著一名刑警來到青蘭的二樓時,四周已經完全斷黑,弄堂里燈火通明,爵士樂飄蕩,大家似乎已將昨晚發生的事件忘得一干二凈了。然而,這畢竟是在好奇心強烈的都城之內,故而香煙店門前還是有不少看熱鬧的人在那兒轉悠著。青蘭之中,無論是樓上還是樓下,全都客滿,他們都在議論著香煙店的幽靈。

經理兼調酒師的西村穿著白色上衣,系著領結,彬彬有禮地將警部他們迎入店內,領上了二樓,讓他們在靠近窗戶的位子上坐下來,又讓女招待們拿來了飲料。可是,警部從一開始就顯得很不痛快,幾乎沒怎么說話,只是不太耐煩地看著經理兼調酒師西村忙這忙那的。

可以隔窗相望,對面香煙店二樓房間里的尸體已被送去解剖了,現在已經恢復了它平時的模樣,鑲有磨砂玻璃的窗戶關著,里面亮著電燈。

“其實呢,我是這么想的——”經理兼調酒師開口道,“與其笨嘴拙舌地加以解釋,還不如讓您親眼得見來得更直截了當一些。”

“你到底要讓我們看些什么?”警部頗為懷疑地反問道。

“呃,是……是我所發現的‘幽靈’。”

警部立刻攔住了他的話頭:“這么說,殺死澄子的兇手是誰,你已經知道了?”

“嗯,基本上……”

“是誰?你看到兇殺現場了嗎?”

“沒有,我雖然沒有看到兇殺現場,可是……由于當時房枝已經被人殺死,屋里應該只有兩個人了……”

“你是說,是君子殺的?”警部略帶譏諷地說。

“不,不是這么回事。”經理兼調酒師猛烈地搖著腦袋說道,“你們不是已經讓阿君落選了嗎?”

“那么,不就沒有人了嗎?”警部傲慢地往后仰著身子。

“有啊。”西村青年笑道,“不是還有阿澄嗎?”

“什么?你說是澄子?”

“是的。就是澄子殺死了澄子。”

“這么說,就是自殺了?”

“是啊。”西村君忽然一本正經地說,“你們從一開始就犯了個大錯誤。要是在她死后再被你們發現的話,或許就不會犯這樣的錯誤了。而你們正是在她自己割破了喉嚨,苦苦掙扎的時候發現的,所以你們將自殺現場誤以為是他殺現場。我認為,殺死房枝的兇手,應該就是澄子。也就是說,昨天晚上,房枝逼迫澄子,因為爭風吃醋而吵架之后,澄子一時沖動就勒死了房枝。等她回過神來,清醒之后,知道自己犯下了無可逃避的罪孽,所以首先將房枝的尸體藏到了壁櫥里……這大概也是因為考慮到十一點鐘君子會上樓來,怕被她看到的緣故吧……之后,她思前想后,走投無路,最后就只好自殺了。就是說,發現房枝的尸體的時候,你們就把事情想反了。所以說,澄子臨終時喊房枝的名字,不是在喊殺害自己的兇手的名字,而是在喊自己所殺死的人的名字。是因為內心的悔悟才喊的。總而言之,我是這么認為的。”

“你開什么玩笑!”警部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你是想說,當時你們這里的女招待們所看到的,穿著黑色和服,拿著剃刀,靠在玻璃窗上的那個女人不是房枝,而是澄子,是嗎?簡直是胡說八道。你這么說,才是大錯特錯呢!你聽好了。首先考慮一下她們所穿的和服吧。房枝穿的是樸素的和服,而澄子所穿的是顏色絢麗的和服……”

“請等一下。”經理兼調酒師攔住了警部的話頭,“是這么回事。所謂出現了幽靈……估計這會兒已經準備好了吧,下面我就要讓您看看這幽靈的本相……”說著,他霍地站起身來,繼續說道,“還不明白嗎?所謂銀座中心地段出現了幽靈這事兒……只要考慮一下當時的情形,房屋的結構……好好考慮一下,誰都會明白的……”

經理兼調酒師說完,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扔下不知所措的警部他們不管,徑自下樓去了。但是很快他又拿著個自行車上用的大號的松下提燈[17]回來了。他站在窗戶邊上對警部說道:“請到這兒來,給你看看幽靈。”

警部滿臉不高興,可還是來到了窗戶邊。原本還有所顧忌在遠遠圍觀的女招待和客人們,這時也一齊涌到了窗戶旁。

經理兼調酒師說道:“請看對面的窗戶。”

相隔三間左右的香煙店二樓上的窗戶,還跟剛才一樣靜靜地關著,里面亮著燈。不一會兒,屋子里似乎有人了,緊接著玻璃窗上就出現了人影。

青蘭這邊的人們,不知道接下來對面要發生什么事,全都伸長了脖子,探出了身子觀看著。只見對面窗戶上人影大幅度地晃動著,隨即便伸手關掉了電燈。

“看到了嗎?當時那人搖搖晃晃地撞到了電燈,結果就跟現在一樣,屋子里漆黑一片了。”

經理兼調酒師的話音未落,對面的窗戶從里面嘩啦啦地被打開了,然后就跟昨晚大家所看到的一樣,黑乎乎的窗口出現了一個身穿幾乎純黑的樸素和服的女人背影,以及白色的后脖頸子。就在這時,經理兼調酒師突然打開了松下提燈,將明亮的光線投射到了那女人的后背上。結果剛才還是身穿幾乎純黑的樸素和服的中年婦女,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身穿黑底上印有胭脂色井字條紋的絢麗和服的年輕女子。

“阿君,謝謝你!”經理兼調酒師朝對面喊道。

于是,對面窗戶處的女子,慢慢地轉過身來,朝這邊露出了慘淡的微笑。那張臉,毫無疑問,是君子的臉。

“都看到了吧。為了做這個實驗,我借用了一下君子,還有這套和服。”說著,經理兼調酒師回過頭來望著驚呆了的警部的臉,惡作劇似的笑了笑,然后繼續說道,“還不明白嗎?好吧,那我就來解釋一下吧,聽好了。請考慮一下這樣的情形。譬如說,用紅色墨水書寫的文字,透過普通的無色玻璃來看時,是跟沒有玻璃時看到的一樣,還是紅色的文字,對吧?可是,同樣是紅色的文字,如果透過紅色的玻璃來看,那紅色的文字就看不見了。我正好是在沖洗底片時發現的。哦,這是我的愛好。我在紅色的電燈下專心致志地沖洗底片,突然發現剛才明明放在身邊的一包用紅色的紙包著的相紙不見了,我不由得大吃了一驚,急忙用手去摸,結果在看著什么都沒有的地方摸到了。對,跟這個其實是一回事。不過這次不是透過紅色玻璃來看,而是透過藍色玻璃來看,結果紅色的鋼筆字就成了黑色文字了……”

“原來如此。”警部說道,“我懂你的意思了,可是……”

“一點也不難啊。”西村久野繼續說道,“只不過這次是將紅色的鋼筆字,換成了胭脂色的井字條紋字而已。在普通的光線下,那就是胭脂色的井字條紋。可是,正如剛才的紅色鋼筆字的例子一樣,一旦受到了藍色的燈光照射,那胭脂色的井字條紋就成了黑色的井字條紋了。這一變不打緊,要緊的是那和服的底子原本就是黑色的,黑色底子加上黑色的條紋,在別人眼里自然就成了沒有條紋的純黑色和服了。”

“可是,電燈不是關掉了嗎?”

“是啊。正因為對面房間里的普通的電燈關掉了,才更證明我這一說法的正確呀。”

“那么,又是在什么時候亮起藍色的電燈呢?”

“哎?那不是一直都亮著的嗎?如果是那時突然亮起來的話,那就誰都會注意到了。也就是說,并不是在那時藍色電燈才亮起來的,而是當對面房間里的電燈熄滅以后,一直亮著的藍色燈光才發揮作用的。正因為這樣,窗戶邊的人們才誰都沒有注意到啊。”

“到底是哪兒亮著藍色的電燈呢?”

“哈哈,這個么,大家應該都知道的呀!”

這時,警部像是突然明白了似的,沒等經理兼調酒師把話說完,就攀上了窗臺,將身子探出窗外,仰起頭朝上方望去,隨即就叫了一聲:“啊!怪不得呢。”

青蘭的這扇窗戶的上方,寫有大大的“cafe·青蘭”字樣的藍色霓虹燈,正十分鮮艷地閃亮著。

“你是怎么注意到的呢?”在之后一邊請喝啤酒,一邊閑聊的時候,警部向經理兼調酒師問道。

這個年輕人忽然有點不好意思地答道:“也沒什么特別的。其實,這種‘幽靈’現象我每天都能看到的。”說著,他用下巴指了指那些女招待,“因為,她們身上穿的和服,白天和晚上看起來就是完全不一樣的。要說起來,她們也是一種‘幽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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