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書名: 呂茜和她的母親作者名: (法)埃弗利娜·皮西埃 (法)卡洛琳娜·洛朗本章字數: 13080字更新時間: 2020-05-27 14:08:13
蒙娜體力恢復時,不斷地對呂茜說:“你父親是個英雄。”大家都知道,英雄是不會死的。“他的首領貝當元帥[18]非常喜歡他,你可以為他驕傲。”為了讓母親開心,她點點頭。但這個貝當是誰,她一無所知。
伊莎貝爾沒有回來。時間一天天過去,沒有了她——她火紅色的頭發和無盡的呻吟——蒙娜感到很難受。她安慰自己說,那個女瘋子會回來的,安德烈也會回來的。可是,誰都沒有回來。看守們不時地打開鐵柵欄,她等待著紅頭發和那張疲憊的臉,但都是徒勞。日本人指著某某女囚,最年輕的,最漂亮的,或者是最老的,病得最重的,把她們帶了出去。不過那些女人總是會回來,面容憔悴,面無表情,但她們畢竟回來了,除了伊莎貝爾。
一天,一個看守指著蒙娜。蒙娜盡管很瘦,但才二十來歲,細皮嫩肉,嘴唇紅潤,“如盛開的櫻桃花”,正如安德烈所說。呂茜大叫起來,旁邊的一個女囚用手捂住她的嘴:“別喊,別喊,笨蛋。”蒙娜擠出一絲微笑,安慰女兒,然后走向看守。
那一個小時,像膠水一樣又黏又稠。在這期間究竟發生了什么,她沒有說。但對一個女人能做的最壞的事,他們都做了。一個小時,就像一輩子那么長。
后來,她回來了。
這一幕,讓我和埃弗利娜隱約看見了本書重要而深刻的內容。講述集中營,在兩個方面很重要:首先是為了強調貫穿整部小說的對立主題:監獄與自由,但更重要的是它能讓人學會沉默。
蒙娜當時22歲。那是一個女孩在保護另一個女孩。母親和女兒只相差18歲。于是,她觀察著,分析著事實,得出自己的結論。伊莎貝爾為自己的叫喊和抗議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蒙娜將選擇沉默。
人們習慣了沉默,最后從中找到了一種樂趣、驕傲和平靜。蒙娜是在治自己的乳腺癌之后才告訴埃弗利娜的。手術、化療,治療、痛苦:別出聲。她假裝在度假,不想破壞女兒的度假,甚至還假裝在意大利給埃弗利娜寄明信片,打電話向她吹噓在威尼斯有多享受。但沉默之后,該炫耀了!做了乳房切除手術之后,蒙娜決定做乳房再造術,并自豪地展示自己的新乳房。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整部小說都包含在這種尋求中:把話說出來。蒙娜在自己身上尋找聲音;埃弗利娜把自己的聲音傳給了我。
囚犯天天都要到外面轉圈。一天,一個女囚追上蒙娜,在她耳邊悄悄地說:“你丈夫還活著。”然后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那是一個頭發長長的東京女人,在總督家的一次雞尾酒會上遇到過她,那好像是上一輩子的事情了。安嫁給了法國人路易·若里斯,路易是安德烈的下級,在光延堡工作。蒙娜感到自己的腳都軟了。
她不得不等到晚上才敢問得更詳細一點,但必須壓低聲音。她問了好多問題。“你能肯定嗎?安德烈還活著?他好嗎?”安的回答很簡短。德福雷先生在光延堡死里逃生。什么時候?日本人進攻的那天晚上。怎么逃的?不知道。誰告訴她這個消息的?她的表弟,一個仆人。他從高墻那邊扔了一張紙條過來。怎么能肯定這是真的?他見到了兩個白人,一個是路易·若里斯,另一個是德福雷先生。可在哪里見到的呢?她不知道,也許是在監獄里。他們好嗎?她不知道。他們還活著,她就知道這么多。
一個個星期過去。雨季來了,這么多人同住一起,生活變得更加困難。有些孩子死于脫水、疥瘡、敗血癥。饑餓王國的范圍擴大了,集中營是一個黑暗之地。蒙娜忘了河內,忘了外面的生活,忘了俱樂部里的朋友,但有一點她現在可以確定(或者應該說是一種信念?),那就是安德烈沒有死。她開始夢想,在天天定額分配的一小份飯后面,好像藏著宴會上的大餐——多汁的肉和多層蛋糕。她每天都給女兒一碗炒面,香噴噴的,她悄悄地給自己留著幾塊白奶酪。
她的燒一直沒退,感到越來越沒力氣。她輕輕地撫摸著呂茜的臉,如果不是那么難受,她會連手指肚兒都感到不安。
后來有一天,奇跡發生了。7月的暴雨拔掉了院子旁邊的樹枝。轉圈變得越來越難,有時,看守遠遠地監視著女囚們,讓她們避開又厚又黏的污泥。一天,她們不得不與洪水做斗爭。蒙娜跟第一次一樣,緊緊抓住呂茜的胳膊。她們腳邊的樹枝當中,扔著一盒牛奶,好像閃著光亮。她抬頭朝墻上看了一眼,剛好看見安的臉。她馬上把牛奶藏在上衣的袖子里,然后久久地看著女兒。小家伙明白了,使勁忍住不出聲。
下午時間漫長,女囚們睡得很久,孩子們也同樣,或者就一動不動,睜著眼睛,目光在某個說不清是哪里的地方飄來飄去。但是那天,她滿腦子都是那個美好的秘密,母女倆很快就能嘗到,誰也阻止不了。要有耐心。
半夜里,四周靜悄悄的。蒙娜輕輕地推醒呂茜,食指放在唇上。她輕輕地打開安從墻上扔過來的牛奶,遞給女兒。奶盒里散發出一股農場里的味道,濃濃的,奶牛的味道。小家伙接過奶盒,蒙娜覺得自己差點暈過去,她太想喝了。她幾乎都能感覺到牛奶滑進女兒的喉嚨,奶味濃郁,神奇極了。呂茜一口喝掉了這仙露——最初的喜悅像一道強烈的光芒,閃閃發亮。當她把奶盒遞回來時,蒙娜很想哭。呂茜喝得一點不剩,空了。她摸了一下奶盒,舔著沾在上面的牛奶,一舔再舔,直到一滴不剩,然后把奶盒藏在草墊下面。現在又要面對牢房,黑暗,蟑螂,漫漫長夜,似乎沒有任何東西能把它打破。
集中營有自己的規章、規定和規矩。每天早晨,看守都強迫女囚們“念經”。值班的看守指定一個女囚跪著一一背誦行為規則:嚴格服從看守,不經允許不說話、不抱怨,不在監倉里隨便走動,每次“進餐”前要感謝。
1945年8月9日上午,士兵們忘了“念經”這事。他們非常緊張。安給蒙娜做了個手勢,但蒙娜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肯定發生了什么大事,但狂怒的看守劈頭蓋臉地毒打違反規定說話的女囚。安像給自己戴上了一個蠟做的面具,把自己封閉了起來。
不一會兒,集中營四周響起了巨大的騷動聲。下午,士兵們都消失了,所有女囚都貼著鐵柵欄,想弄個明白。確實發生了什么事。事情發生在馬路上,莊嚴的聲音傳到了她們的耳朵里,但經過了監獄圍墻的過濾。安和別的越南女人終于聽懂了幾個字,急忙把它們翻譯給大家聽:“日本人戰敗了!”一個巨大的聲音,好像是同一個女囚,從同一個肚子里發出來的,響徹了牢房,然后是整個集中營。法語和越南語混在一起,笑聲與淚水、淚水與祈禱聲夾雜在一起。蒙娜唱起歌來。“寶貝,我們要找到爸爸了……”呂茜被大家的歡樂情緒所感染,也拍起小手來。當時還沒有任何人說起廣島和長崎的名字。幾天后,當消息傳來,所有的人,真的是所有的人,全都高興得瘋狂地拍起手來。當時,沒有人想到,有多少和她們如此相像的婦女、兒童和平民,在原子彈強烈的灼熱中喪生。
幾個小時過去了,她們還在等待。蒙娜一直被關在牢里。慢慢地,笑聲消失了。難道,這是假的?日本人是不是反攻了?她真怕讓自己失望,嘴里輕輕地念道:“安德烈,求求你了,快來找我們……”呂茜依偎在她的胸前。
大家繼續等待。白天一片死寂。現在,沒有飯,沒有草,也沒有牛奶。什么都沒有。看守比以前更粗暴,神經高度緊張。他們允諾釋放她們,但沒有行動。
半夜里,院子里響起了巨大的嘈雜聲。幾聲槍響。被關在牢房里的女囚只看見影子越來越多,那是太黑的緣故,也因為累。終于,有人來開門了,把監獄的門開得大大的。一些男人,法國人和亞洲人,手里拿著十字鎬、長柄叉和步槍。“你們自由了!”一個白人大聲地喊。女囚們全都沖出來,力氣大得連她們自己都不敢相信。蒙娜拉著女兒的手。外面,人流如潮,熱淚、擁抱。院子里高高的大門終于通風了,解放者把火炬舉得高高的。借著火光,蒙娜在尋找丈夫。
“您見過安德烈·德福雷嗎?”“您知道法國僑民德福雷先生嗎?”誰也沒有聽說過。她恐慌地跑起來。呂茜跟在她身邊。
“蒙娜!”
她轉過身。安撲在一個穿軍服的白人男子懷里哭。是路易·若里斯。
“蒙娜,好消息……”安結結巴巴地說。那個骨瘦如柴的法國軍人點點頭,他巖石般剛硬的臉被雕刻得棱角分明。
“安德烈活著,他很好。總之……這樣已經很不容易了。他馬上就會到碼頭來找你們,你們將回法國去。”
“馬上?”
是的,天亮的時候。安笑了,緊緊地抱著蒙娜,然后彎腰抱了抱呂茜。若里斯輕輕地拍了拍呂茜的臉蛋,說:“寶貝,你父親是個英雄。”
蒙娜看著他們離開,突然又想起了那個瘋女人。
“路易!”
那個臉如巖石般剛硬的男人停住了腳步。
“請問……您知道沙普利埃嗎?菲力普·沙普利埃。您認識嗎?”
路易·若里斯消瘦的臉上掠過一道陰云:“您是說雅克?雅克·沙普利埃是我的一個朋友。他跟我們一起在總督府工作。可惜他死在了和平市[19]。至于菲力普……”
蒙娜感到很痛苦。
“菲力普不是伊莎貝爾的丈夫?”
路易·若里斯抬起黑色的眼睛,那眼睛比哀樂還讓人傷心。
“不是,菲力普是她的兒子。”
他的嘴角浮現出一個抱歉的微笑,然后就被黑夜淹沒了。
在這之后的幾分鐘將永遠模糊不清。
房子已被炸穿,四面透風,就像一座破屋。地上布滿了磚瓦、被毀壞的家具和散亂的資料。
蒙娜先給女兒喝水。終于有水了。她自己也喝了足足一升,然后開始準備澡盆。她給女兒脫掉衣服,用廚房里剩下的海綿使勁擦她的身體。水變黑了,水面上,一團棕黑色的物質,厚厚的,形成了一層會動的表皮——是虱子。她換了五遍水,直到水變清,然后用房間里留下的床單把呂茜的身體擦干。她在抽屜的最里面找到了自己的一件縐紗舊襯衣,安德烈最喜歡她穿這件襯衣。她放在女兒纖瘦的身體上比畫,襯衣在她四周飄動,就像一個船帆。“寶貝,我們去找爸爸。你知道……我也要洗一洗。你在房間里等我好嗎?”
不一會兒,十分鐘?半個小時?輕輕的腳步聲傳到了廚房里。蒙娜坐在一張圓凳上,精疲力竭,凝視著放在腳邊的大盆,身上的囚服還沒脫掉。
黎明的微光下,河堤漸漸地從黑暗中露出來。岸邊停著一艘大船。蒙娜拉著呂茜,一路小跑,來到碼頭。她收拾了一個小手提箱,隨便裝了一些東西,頭腦里亂糟糟的,認不出陷入黑暗的城市。不過,那些地方似乎很熟悉。她又餓又怕。害怕不信守諾言,安德烈答應在那里等她們的;害怕4歲的小家伙倒下去;害怕安德烈不再覺得她們夠格——英雄對別人的要求是很高的。
呂茜盡管才十來公斤,但已顯得很重,蒙娜再也抱不動她了。“坐在這兒。”她把她放在堆在河堤的一袋大米上。“不要跟任何人說話,不要動。好嗎?我很快就回來。”她來到船邊,向開始裝食物的工人們打聽。幾輛人力車按著喇叭交錯而過,一輛大車在她面前停下,開始卸其他袋子。突然,女兒不見了。蒙娜趕緊跑過去。
“呂茜!”
與此同時,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也在喊呂茜的名字。她的心怦怦直跳。
“呂茜!”那個聲音又喊了一聲。
蒙娜立即沖過去,跌倒了,又爬起來,向另一座堆得像山一樣高的黃麻布袋飛跑過去。小女孩蜷縮在米袋當中,她前面站著一個灰眼睛的男人。“媽媽!”小女孩哭喊道。哭泣聲中,她又喊了兩聲“媽媽”,但蒙娜的嘴里卻只喊出一個名字:“安德烈!”
回憶就像幽靈,穿過我們的皮膚和夢想。當蒙娜坐在女兒的床上,在西貢的夜晚,聽著蜥蜴和蝙蝠的尖叫聲混雜在一起;當她向他講述這個故事,選擇性地補充或省去她們所經歷過的某個細節;當戰爭一再回來糾纏她時,她的舌頭上還能感覺到青草和牛奶混雜在一起的味道,就像是往事給她的一種安慰。真是奇怪。
馬克·格林寫過一本非常漂亮的書,書名叫《如何建造哥特式教堂》。他在書中對“按提綱寫作的作家和想到哪里寫到哪里的作家”做了區分。我覺得這樣就把小說的兩個聲音永遠堵死了。蒙娜和呂茜的漫長故事是有計劃有提綱的,它按規劃建設,逐步進行,加上一些動作;而第二個故事是信手拈來的,它摸索著,試圖弄清另一個真相,也許是埃弗利娜·皮西埃的真實故事。填補兩者之間空白的,是我們之間的友誼。那是我個人的探索。我想弄明白,這種相遇為什么會帶來如此大的震動,想弄明白它對我們兩人合寫的這本書說了些什么,或輕輕地耳語些什么。
我當編輯并不是偶然的。總之,偶然并不存在,艾呂雅[20]已說過多次。我仿佛看見自己站在中學校長的辦公室里,我那時才10歲,即將升初中一年級,我得像未來的同學們一樣,不得不接受一場進預備班的面試。母親就在我身邊。我們說了些什么?全忘了——是的,包括我的成績、我喜歡的科目和我喜歡的課外活動。校長停了一會兒,然后越過辦公桌彎下腰來,問:“你長大以后想干什么?”我平靜地說:“當作家。”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跌坐在椅子上。
他沒有笑,也沒有嘲笑。出現了一段空白。母親沒有動。校長戴上眼鏡,在我的檔案上寫道:作家。我還記得這個詞用鋼筆圈了兩個圈,就像我踏入成人生活的第一步。
這些話很難寫在紙上,我說得太大膽了,就像脫光了衣服一樣。但我相信我說的是心里話,有必要說出來。不是為了談論我自己——這沒有任何意義,而是為了讓埃弗利娜知道,她送了我一個大禮。寫作將是我走向自由的第一步。
在法國,作家往往都是教師、文化工作者、編劇、醫生、記者和編輯,但編輯很少會與自己的作者合作寫書。
要么是……
要么是他們一直如此。編輯就像個幽靈,他的影子在稿子上面盤旋,他在跟讀者捉迷藏,通常不說什么,因為作者的光芒足以讓讀者滿意。當時,我對出版一無所知,第一次實習時,我感到十分驚訝:什么?有人竟敢動作品!后來,我明白了。我們都是雨露與大地的產物。作家本人是由他的閱讀和文學靈感所組成的,編輯則在書中加入自己的靈感,讓書變得更加豐富。作者與編輯的討論能豐富作品。一切都糅合在一起,直到有一天某作者的書問世。我突然想起了拉康[21]的那句名言:“性關系并不存在。”我們同樣也可以說:“作者并不存在。”
埃弗利娜的才能。她與精神分析做斗爭,所以會讓我去引用拉康的話。
河內在嘈雜中清洗它的馬路和監獄,但這種喧囂遮不住死者的沉默。蒙娜想找到定,可找不到,也許她已經被槍斃了,再也找不到她了。安德烈呢,貝當被審讓他前程盡毀:元帥被判死刑,但由于年歲已大,死刑不會執行。恥辱緩期,他覺得這毫無意義。蒙娜為丈夫感到遺憾,可她再也不想聽人談論政治。重新開始已經很不容易了。
1945年9月,就在日本投降那一天,他們上了郵輪。他們早前就從越南宣布獨立中得知這一消息。安德烈又氣憤又疲勞,最后,疲勞占了上風。旅途的前三天,他睡得像塊石頭,連夢都沒有一個。
船上散發著柴油、鹽和自由的味道。四周一片湛藍,蒙娜被深深地迷住了。太陽下的大海像個閃閃發光的珠寶。她已經找到丈夫,這是一場新生。他們在小小的船艙里擁抱——好像是兩副骨架在擁抱。不過,兩人都慢慢地恢復了體力。必須什么都吃,一直吃,但量不能大。要讓胃重新適應。呂茜喝著牛奶,但她不是很喜歡。
第二個星期,蒙娜看見呂茜在欄桿旁邊玩,便用一根繩子拴住她的腰,另一頭牢牢地綁在系錨的纜柱上。她怪自己再次用繩子把女兒綁起來,但事故太容易發生。呂茜像她一樣,喜歡曬太陽,但曬了幾天眼睛就疼了,所以現在光找陰涼的地方。蒙娜總是待在她身邊,看著景色。
大海,她愛它的絕對和永恒;大海迎接她,就像是第二個天空,是她唯一的知己。
安德烈也坐了牢,但他沒有說。在離河內60公里的和平市。強勞營,士兵、軍官和平民混在一起,被迫挖戰壕、挖隧道、筑路、修橋梁、挖墓穴。囚犯按三人一組分配:如有一人試圖逃跑,另兩人將被處決。
幾年后,回顧這場戰爭時,蒙娜讀了一個法國越獄者的回憶錄。他被懷疑想逃離和平市,結果他最好的朋友貢特朗雙手被綁在一棵樹上,折磨了幾個小時后被放了下來,扔在路上。日本人以為他死了,其實他只是昏了過去。后來,他突然醒來,讓士兵們大吃一驚,他們用棍子打得他皮開肉綻,然后脫光他的衣服,把他銬了起來,讓他在中午的陽光下曬了三天。幾個生病的囚犯被迫在旁邊挖了一個幾米深的坑。一天,日本人把貢特朗帶到洞邊,強迫他跪下:“把頭低下!”刀舉了起來,他的腦袋被砍了下來,直接滾到了坑里。
晚上,在船艙里,當成年人都以為孩子們已經睡著的時候,呂茜卻伸長耳朵,聽父母說悄悄話。“究竟出了什么事?”蒙娜輕聲地問。“日本人向德庫下了最后通牒:簽約同意接受日本人的統治,否則他們就發動進攻。我必須把這個消息報告給巴黎,但我們剛把消息傳出,那些壞蛋就撲了過來。他們根本沒有等我們的回復,就突然發起了進攻……我們毫無辦法。一方面是6萬日本人,另一方面是只有不到他們一半的法國人……男人們個個都很勇敢,不幸的是,力量對比太懸殊,我被迫向他們請求投降。”
“你做得對,這救了你的命。”
“如果所有的‘左’派都這樣做,被殺的人就會少得多。”
“我知道,親愛的。”
長時間令人難堪的沉默,只聽見海浪噼噼啪啪敲打著船身,漸漸遠去,最后歸于平靜。
“你還沒有告訴我呢!”安德烈的聲音變了,“不說些什么嗎?在集中營里。強奸。”
呂茜屏住呼吸。這個詞,她常常想起來,在河內的牢房里常有人說。
“為什么要說這事,親愛的……”
“也就是說他們確實干了。”
“我沒有這樣說。”
“我明白,蒙娜……”
“不!”她大聲地說,然后又壓低聲音重復道:“我們會把呂茜弄醒的,別說了。一切都會好的,我向你保證。重要的是你,我的英雄……”
黑夜中傳來接吻聲、皮膚的摩擦聲和撫摸聲。
“你太勇敢了,安德烈……我太崇拜你了……”床單皺成一團。
幾分鐘后,蒙娜輕聲地說:“現在,還會發生什么?”
“只有那個討厭的戴高樂知道。一到法國,我就要求去殖民地。”
蒙娜心想:“行行好,千萬不要再回印度支那。”
第二天,蒙娜正在從魚塊中挑刺,女兒突然問:“媽媽,你被強奸過嗎?”
叉子叮當一聲落在瓷碟里。
“你瘋了!你在說什么?你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由于安德烈向桌子走過來,蒙娜便命令女兒不準再說:“這個問題,我再也不想聽到,尤其是當著你父親的面。明白嗎?”
進餐時,船長過來向他們問好。那天,海浪有點大,高達兩米,但東風正從另一邊驅散風暴,幾個小時后就會風平浪靜了。
蒙娜微笑著,謝了他。船長去通知其他乘客了。大家匆匆吃了甜點,呂茜嚴肅地抬起頭:
“爸爸。”
“什么事,寶貝?”
蒙娜感到一陣緊張。她不是已經告訴呂茜……
“戰爭贏了還是輸了?”
驚訝代替了擔憂,她和安德烈交換了一下驚奇的目光,肩膀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過了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我們當然贏了,神風敢死隊投降了。”
她對女兒解釋說,神風敢死隊就是那些為了殺死別人而自殺的人。許多日本飛行員就是通過這種自殺式襲擊來完成任務的。
“幸虧美國做出了反應。你還記得嗎,那次,在集中營里,我們聽見外面吵得不成樣子?就在那天,美國人扔了兩顆原子彈,打敗了日本。廣島和……另一個城市叫什么來著?”
“長崎。”安德烈臉色陰沉地答道。
“對。長崎。”
“爸爸,你好像不高興。”
他嘆了一口氣,瘦瘦的指頭在桌子上敲著:“我不相信美國人。他們一插手,殖民地就完了。呂茜,有一件事你必須明白:戰爭沒有完全結束。在法國,貝當元帥……你還記得貝當元帥嗎?”蒙娜示意她已經告訴過她。“那好。元帥受到了一個敵人的攻擊,那個人叫夏爾·戴高樂。”
呂茜睜大眼睛,問:“他也是日本人嗎?”
怎么才能讓一個孩子懂得這些事呢?但一個成年人對這一切又能怎么說呢?“法國人贏了還是輸了?”對于這個問題,她丈夫很難做出回答。他離開了一個剛剛宣布獨立的殖民地——法國堅決反對它獨立,但無濟于事。有的勝利是得不到承認的。
在海上航行了好幾個星期后,土倫[22]港出現在布滿烏云的天空下。蒙娜又是高興,又是疲憊,又是傷心。走在岸邊的時候,她好像還在滔天巨浪中搖晃。數百男女在焦急地等待他們中的某一個人,或僅僅是想看看他們,看看這些“亞洲人”。她聽見人群中有人在喊:“菲力普!”她的血都凝固了。她在尋找一張臉,一頭火紅色的頭發,但只看見一個瘦骨嶙峋的小伙子撲到一個婦女的懷抱里。那女人穿著圍裙,一頭棕發,十分肥胖。“媽媽……”小伙子哭了。蒙娜感到一陣心酸。不是他,不是她要找的菲力普,也不是伊莎貝爾。那天,紅發仙女真的死了,另一個母親摟著另一個菲力普,那是她的兒子,她的奇跡。
幾個月后,安德烈告訴蒙娜,有個集中營專門關押兒童。與父母分開的9歲到16歲的少兒都被徒步送到西貢北部350公里處的大叻[23]。哨兵讓他們按縱隊跑步,游戲非常簡單:跑得不夠快的,落在隊尾的,腦袋上將挨上一槍。第一天是預熱,強調規則。一個士兵朝天鳴槍,孩子們被嚇壞了,在日本人的狂笑聲中,像兔子一樣跑得四散。真的,他們對這群孩子為所欲為。短短一個星期,孩子們就被迫跑了350公里,而他們吃的僅僅是魚干和米飯。之后,他們被投進一個集中營,那里的鐵絲網都要由他們自己來架設。
饑餓了幾個月后,到了法國,全家沉浸在讓他們不敢相信的舒適之中。食物充足,水、肥皂、床墊厚厚的床、新鮮的空氣……呂茜在長大,身體逐漸恢復。三個人在巴黎待了幾個月后,搬到了尼斯。蒙娜的父母伊馮和吉耶梅特·馬加拉由于工作原因住在努美阿[24],他們在尼斯有一棟房子,很樂意借給安德烈一家住。知道他們自由了,總的來說還算健康,父母都松了一口氣。
又過上了輕松的日子。但真正的輕松必須與美好的生活合拍,蒙娜又可以有自己的衣櫥了,她細心地把頭發染成了淡淡的金黃色。安德烈也恢復了體重,儀表堂堂,魅力無窮,無微不至地關心呂茜,帶她去爬山,參觀普羅旺斯的鄉村。呂茜通過這一個新的地理環境發現了她深信不疑的根。法國不僅是滿懷敬意地說出來的名字,也是一道風景:河水清澈,小路的兩旁種滿了棕櫚樹,建筑數不勝數,市場豐富多彩,散發出魚腥味,到處都是法國南部的口音。呂茜常常把流浪貓抱回家,讓不喜歡貓的蒙娜很不自在,但看到丈夫動情的笑容,她也就沒有反對。
晚上,父親給女兒讀拉封丹的故事,扮演背柴的貧窮樵夫、可怕的橡樹、柔軟的蘆葦、想變得跟牛一樣大的青蛙。
呂茜看到他彎成兩截、扯大嗓門或鼓起腮幫子,手舞足蹈地想讓故事變得生動些,感到很有趣。她很喜歡這種表演,激動得夜里都睡不著,要父親再講一個寓言或故事。她已沉浸在對主人公的愛慕之中。
一天,呂茜要他讀《塞甘先生的山羊》[25]——“那個愛山羊的人”晚上都不肯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
“這個故事是哪個笨蛋給你講的?不會是你媽媽吧?”蒙娜常常站在走廊里悄悄地聽丈夫說話。聽到安德烈這樣問,她呆住了。
“媽媽不是笨蛋!”
“那你為什么要我跟你講這只山羊的故事?”
蒙娜在給她讀都德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做得很對呢……
“因為它跟你很像,爸爸!你是那么勇敢!”
蒙娜聽到安德烈低聲地罵了一句,她痛苦地迅速轉身走了,對自己非常生氣。
“你將看到自由會給你帶來什么。”都德曾這樣預言。布朗蓋特和狼搏斗了一整晚之后,第二天早上還是被狼吃了。蒙娜認為這是在贊揚勇敢的精神,安德烈卻認為她在贊揚失敗。
“失敗,我覺得這是我父親最忍受不了的事情。”她搖搖頭,好像在說“愚蠢”。原因就不用說了。埃弗利娜的這一想法我完全同意:試一下沒有任何損失。有可能失敗,這并不足以成為什么都不做的理由。在她的哲學中,夢想與行動是密不可分的:她希望活著,但必須是高質量的生活。
如果說她非常喜歡我給她母親虛構的這個名字:蒙娜,她也被安德烈(André)這個名字迷住了。這是我根據詞源andros(“男性”)所選的一個名字,但她卻從中讀到了別的意思:“我希望他叫作馬爾羅,但他可能會不喜歡……”
父親對她還是一肚子氣。我們所說的“面包頭事件”(我們待會兒會講這個故事)總是讓他嘆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安德烈是他那個時代的典型。他有至高無上的榮譽感、明顯的男性特征、誘人的身體,確信自己掌握著真理,全世界都將被法國所征服。
“你對他有什么美好的回憶嗎?”我怯生生地問她。她聳聳肩。讀寓言,外出散步,全家圣誕團聚,生日……有,也許有吧!但在回憶中,哪怕只有一點點幸福的插曲,就會被立即通上電。安德烈永遠處于氣頭上。高壓驅趕了各種煩惱,將來有一天會像地獄般可怕——大家都知道,拉到頭的橡皮筋最后總會彈到自己的臉。
埃弗利娜告訴我,她第一次參加大學法律教師資格會考的前一天,收到父親的一封信,信中說:“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死了。”當時,母親和女兒正在桌前吃早飯。沉默了一會兒之后,蒙娜爆發出大笑,并且鼓起掌來。“終于信守了一個諾言!”埃弗利娜盡管不愿再聽別人說起他,還是報警求救了,提供了父親在16區的地址,然后焦急不安地等待消息。安德烈并沒有死,他很可憐,沒有死成。埃弗利娜聽到他在醫院的走廊盡頭大聲喊痛,并且不斷哀嘆。母親蔑視得嘴都扭彎了,“所謂的毒藥……一支阿司匹林,是的!哼……他應該來咨詢我的。”埃弗利娜抗議了,父親差不多60歲了……誰知道呢,他是否有第二次生命?
出院后,安德烈要求見見不久前剛出生的第一個外孫。他為外孫的名字感到自豪,但對他的姓不怎么感冒,覺得聽起來像猶太人。埃弗利娜嘲笑他。他沒弄錯。他告訴大家,他很快就要回努美阿,打算在那里安安靜靜地退休,也許還會找幾個女人,但也會從事腦力勞動,學習,看書。離開之前,他將承認自己的恥辱:沒有什么比自殺失敗更可笑了。
呂茜在尼斯發現母愛的時候,安德烈在打發時間。他在腹地散步,在地中海游泳,與熟人聊天,就像假期延長了一樣。蒙娜努力讓自己安心下來。丈夫將重新被任命為殖民地的行政官。哪里?什么時候?一無所知,只需耐心。等待期間,她嚴格督促女兒學習,擔心回憶起集中營會讓呂茜精神崩潰。事實上什么事都沒有。呂茜是個好學生,而且,行為舉止無可挑剔。然而,一天下午,她放學回家時淚水滿面。
“哎……出什么事啦?”
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母親一問她就哭得更厲害了。蒙娜慌了,叫來正在花園里看書的丈夫。父親終于讓她講出了實情。
原來,班上的所有同學都不懷好意地取笑她,用手指著她說:“這傻瓜,她以為第二次世界大戰是法國和日本在打!”因為她在回答老師提問時就是這樣回答的。
“C老師是怎么說的?”
“她讓大家安靜,然后問我是否聽說過德國……”
蒙娜嘆了一口氣,安德烈把呂茜摟在懷里。這是他的錯,他從來沒有跟她提起過德國。他根據忠誠的德庫將軍的命令,只在印度支那打過仗。他拼命工作,贊同最偉大的民族英雄菲力普·貝當的主張。但德國人是法國的死敵,是1918年被元帥打敗的死老鼠。
呂茜好像被弄糊涂了。
“在學校里,他們都說貝當把法國出賣給了德國人……”安德烈一聽就怒不可遏。沒有元帥,德國人會殺死更多的法國人,“被順帶殺死的猶太人就會更多。”貝當起了一個“盾牌”的作用,別聽他們在操場上亂說。他突然站起來,手放在胸口,唱起歌來:“元帥,我們來了!你是法國的救星,我們來到你面前……來,跟我唱,呂茜!”呂茜跟著他唱了起來。蒙娜見狀,露出了微笑。
當母親陪她回房間時,呂茜又轉過身。老師還批評她另一件事。“什么!”安德烈生氣地揚起眉頭,蒙娜鼓勵她說出來。“我不知道猶太人是什么人。”她吞吞吐吐地說,然后馬上又補充了一句:“老師說,不知道猶太人是不能被接受的事情,尤其是那么多人被屠殺了。”
蒙娜尷尬地咬著嘴唇。安德烈聳聳肩,回避這個問題。當然,他也應該跟她說這件事,況且,他還在印度支那推行過反猶太法。但有什么好處呢?
“別太信你的老師了,好嗎?她夸大了納粹對猶太人的迫害……”
“爸爸,告訴我,猶太人是黑人還是黃種人?”安德烈急于結束這個話題,便說那是白人。但那些白人跟他們不一樣,必須加以提防。
“你以后會明白的。”
這幾個字將成為他的格言。
1946年3月底,尼斯的春天來了,滿街都是穿裙子和涼鞋的人。郵遞員送來一封信,部里召見他了。“終于來了!”安德烈說。
“要是能去非洲就好了。”蒙娜輕聲嘀咕道。她感覺到丈夫的身體都扭曲了,便改口道:“去哪兒都沒關系,只要我們在一起……”她擁抱著他:“我的安德烈!”
自從離開河內之后,她一心想著非洲:薩瓦納大草原及其淡黃色的光線,沉重的太陽,野蠻的猴面包樹。小時候,她就常在外公外婆家里翻閱旅行雜志。非洲,非洲……這個神奇的名字伴隨著乞力馬扎羅平原上火紅的夕陽,意味著在星空燦爛的夜晚觀察來飲水點乘涼的羚羊和大象,穿著冒險家的服裝狩獵遠征,與薩赫勒[26]的王子們相遇,必須毫不留情地掐住眼鏡蛇的脖子,在廷巴克圖[27]的陵墓腳下享用的薄荷茶。
這些他們統統都沒有得到。兩天后,安德烈從巴黎回來,臉色蒼白,怒氣沖沖。他可以對期盼已久的晉級說再見了,還要“感謝”上司沒有讓他接受審查,那等于讓他坐牢!
“到底出了什么事?”
“很簡單!他們讓我為自己的誠實付出了代價。”
臨時政府希望安德烈簽名承認,日本開戰那天,他服從了命令。為了避免血流成河,他暫時投降,這是不夠的。這種投降給人的聯想太多了,所有通敵都應該被判罪。蒙娜滿眼淚水。現在,戴高樂的人掌權,支持維希政府的人將一一受到處罰——除非怯懦地聲稱自己不過是元帥的一個小卒子,但安德烈是永遠都不會這樣做的。
丈夫接著說,“只有我和其他人相反,我捍衛我的信念,承擔自己的責任。我受到了懲罰?我永遠當不了總督?你永遠去不了非洲?好啊,那我的名譽就保全了。”客廳都震動了起來。“我也成了德里厄·拉羅什[28]!不妥協,寧愿死!”那他被任命到什么地方去?“戴高樂是騙子,陰謀家!好像大部分法國人都是抵抗者似的!”
蒙娜感到頭暈。房間里太熱了。他們要去哪里?“好像全法國一個貝當分子都沒有似的!大夏爾[29]知道得很清楚,1944年擁戴他的和一個月前贊揚貝當的是同一群人……”
他轉身看了看太太,驚訝地發現她臉色蒼白:“親愛的,你不舒服?”
蒙娜倒在椅子上,問:“去哪里?”
一陣沉默。
“安德烈,你告訴我,我們去哪兒?”
“西貢。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不過,你看好了。這次是在南部,情況完全不一樣。”
她無法忍住自己的眼淚。印度支那的陷阱再次把他們關在里面。當然,丈夫捍衛了自己的主張,顯示出罕見的勇氣。但她一想到要回到那里,她就心如刀絞。她該怎樣把這個消息告訴呂茜?
“我來負責,”安德烈允諾道,“別擔心,北越政府很快就會被打倒的。法國比它強大。”
女兒放學回來后,全家人在客廳里坐下,呂茜不解地望著他們。安德烈說到做到,親自告訴她,他們要重返印度支那。經過考慮,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消息。還有哪里能比在受到威脅的殖民地更好地為祖國效勞呢?
呂茜沒有作聲,她不傷心,也不高興,等待著母親的反應。蒙娜強迫自己裝出激動的樣子:“你父親是個救火隊員。印度支那需要一個能讀能說能寫越南語的行政官。派到那里的都是一些優秀的人。”
“不像非洲,”安德烈強調說,“黑人或阿拉伯人什么都不懂,誰都可以去領導他們,可越南人很狡猾……如果你聽不懂他們說什么,那就要小心了!他們當面朝著你笑,背后向你捅刀子。”
安德烈向女兒彎下腰,假裝用匕首刺她,然后哈哈大笑起來:“你以后會明白的。去吧!”
呂茜笑了。父母都很高興,她也就沒有什么好怕的了。
明信片中的生活。當她的思想像精靈一樣升起,盤旋在躺著她疲憊身軀的郵輪上方時,她想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面。土耳其游泳池。她稍后會回去游泳。她不會感到煩惱的,不會的,但并不完全是真的。她心想,總有一天,也許很快,她會再生一個孩子,如果可能的話,最好是個男孩,如果安德烈在假期決定少干些活的話。那天下午,她跟俱樂部的女友們進行了一場網球賽。她的反拍技術提高了,直拍還有些弱。明天,她要去做頭發。西貢是個天堂。
然而,時間已是1949年。一個仍在猶豫不決的越南。法國堅持自己的立場,越方也不放棄自己的主張。白人繼續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晚會,娛樂,咖啡——但避免前往過于危險的區域。周末,他們有時會一直走到海邊。芽莊灣[30]及其藍色的大海喚起了他們的回憶,從河內到土倫,跨洋之旅,大海一望無際。海水的味道很美,蒙娜嘗著嘴唇上的鹽水——這跟游泳池里不一樣。附近的稻田里,肌肉發達的農民們彎著腰,畫出一條條直線,宛如白鶴微張的喙。婦女們沒有一絲笑容,但一旦笑起來,連牙洞都看得清清楚楚。
“女兒啊,你得去看看橡膠林!那是咱們家族的遺產!”一個星期天,安德烈這樣說。他父親名叫亨利·德福雷,命中注定要跟森林打交道[31]。父親曾在越南中部擁有許多三葉橡膠樹種植園,這些樹會流下液汁。很快,他就因橡膠發了財:20世紀初,這是一門欣欣向榮的生意,跟技術進步并駕齊驅,收益頗豐。他還因此入股印度支那銀行,并幫助安德烈在殖民地獲得了官職——這是保護國家遺產的方式之一。德福雷家族現在雖然沒有一寸種植園了,但仍然是一個橡膠種植主的朋友。
“你跟我們去嗎?”他問蒙娜。蒙娜伸伸大腿,用一個哈欠拒絕了邀請:“親愛的,你們去玩吧!”吻過他們之后,她看著他們朝西貢80公里外的迪安遠去。
慷慨的紅土地富含磷酸和鐵,與郁郁蔥蔥的大樹形成鮮明的對比。人工劃定的道路讓工人們可以在樹叢中穿梭。空中到處都彌漫著植物的味道,新鮮而甜蜜,讓人想起糖漿。
種植園莊主讓-瑪麗·特呂維耶在門口等他們。
“行政官先生,很高興見到你。機會難得啊!”
“我也很高興!這段時間情況怎么樣?”
他們走進了當地風格的房子。房子是白色的,裝有飾花,地板打蠟,樓梯寬大。有人大喊一聲,是呂茜。
“那是什么?”小女孩指著臺階腳下的老虎問。那是一頭大老虎,面對著他們,嘴中露出白色的獠牙,那種白讓人產生夢幻。
“啊!那是我最美的戰利品!”讓-瑪麗·特呂維耶說,“別怕,孩子。里面裝的是稻草。它不會傷害你的!來吧,我們坐到外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