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呂茜和她的母親
- (法)埃弗利娜·皮西埃 (法)卡洛琳娜·洛朗
- 16964字
- 2020-05-27 14:08:13
JMR[1],一個朋友。他知道:“兩輩子好過一生。”
給一位父親,一位母親,一個姐妹,他們不知道這事。
——埃弗利娜·皮西埃
給你,給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更加美好的友誼。
——卡洛琳娜·洛朗
人們把我當作一個女瘋子,一個動不動就激動的人,一個討厭的狂人,一個脆弱的女孩。他們老是對我說:“你不能這樣做”“這簡直聞所未聞”,或者聲音不安地問:“你能肯定嗎?”當然不能,我不肯定。我怎么可能肯定呢?一切都過去得那么快。我什么都把握不了。更確切地說,我什么都不想把握。有埃弗利娜,這就足矣!
2016年9月16日。這應該是一場工作約會,簡單的約會,就像我常有的那樣。跟一個作者約會,我想出他的書,急著想出。我想跟他分享我的這種急切而美好的心情,然后,給出明確的指導意見:這里要松,那里要緊;結構要重來,要具體,要深,要純。
有的編輯深思熟慮,手指又細又長,石膏般光滑,思想平靜,就像是禪園和微型的耙。我屬于另一類編輯,修車工那樣的編輯,喜歡把自己的手伸進發動機里面,抽出來時滿手機油和油污,然后又提著工具箱回去。但這不是隨便什么書稿,更不是隨便什么作者。
在我堆滿了資料和鋼筆的書桌上,放著一部書稿,上面標滿了記號。這次,吸引我的不再是文體,也不是結構,而是我所看見的書稿后面的女人。合上書稿時,我心里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它從我的心中升到頭上,又從頭上回到心中。一團藍色的火焰。也許是預感到馬上要見她了。我鼓足勇氣,給她打電話:“喂?”我屏住呼吸,“您好,是皮西埃夫人嗎?”
她沙啞的聲音很迷人。我越跟她說話,心里越不感到害怕,心情放松了,正如一塊繃得過緊的布,松開了;它成了腎上腺素。她的故事打動了我。她很驚訝,不相信是真的:“啊,是嗎?啊,是嗎?”我好像看見她的疑惑在我面前變成了現實,奇怪的是,她的每個疑惑都堅定了我的決心:必須把這個故事寫成一本書。我們約好下周五見面。在掛斷電話之前,我感覺到她在電話那頭笑了。
風夾著雨,這個夏末竟然冷得很。塞納河邊朦朦朧朧,變得一片深藍。巴黎圣母院淹沒在濃霧之中。我沒有帶傘,腳上穿著輕便涼鞋,袋子里放著沉甸甸的書稿。時間到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按響了門鈴。
一個身材瘦小的仙女。我看到她出現在門口時,覺得她像鳥一樣精美。我馬上就喜歡上了她的眼睛,它像普羅旺斯的天空一樣明亮。眼睛四周,皺紋形成了微笑。她問候了我,我喜歡她從嘴里說出我的名字,不是很清晰,因為抽煙,她的聲音有些沙啞。我走進了她的單身公寓,在一樓,前面是一個種滿樹木的花園。“你好像很冷!要毛衣嗎?”我拒絕了,由于害羞。幾個月之后,我寄給她一條皮毛長圍巾,但她沒來得及用。
我們面對面坐著。我面前放著一杯滾燙的咖啡,是剛從濃縮咖啡機里壓出來的。我不得不幫她。“等等,這是膠囊咖啡……好啦。”通常,這是她丈夫的事。“奧利維埃不在的時候,我不吃不喝。我無所謂。”我一定是露出了吃驚的樣子,因為她連忙補充說:“我不會做飯。我母親一直禁止我下廚房。就是這樣的,這您知道。”她抬了抬下巴,指著放在桌上的書稿。我笑了,喝光了咖啡。
雨水敲打著半圓形窗戶。屋內很舒服,光線溫暖,色彩柔和。埃弗利娜點著一支香煙。“您不介意吧?”但這個“您”馬上就變成“你”了。“我不介意。我不抽煙,但我喜歡抽煙的人。”她笑了,雙手翻起我記在書稿上的標記,微微點了一下頭:“你下了功夫。”
我發現她手指上有褐色的斑痕,那是時間不知不覺留下的印記。她把年齡當作一件寬松的衣服,它不會妨礙她。過去的75年,她的頭發一直是金黃色的,皮膚像陽光下的白雪;一副淘氣頑皮的樣子——青春永在的跡象。
我們談了三個小時。從她的書稿談到她母親,談到婦女在社會中的地位,談到宗教給我們帶來的傷害,談到男人、性別和文學。她的微笑中掠過一道陰影,目光黯淡了瞬間,然后又朝我看來。我覺得她很漂亮。我們默契地省去了開場白,也許我們都覺得時間不多,也許是一種神秘而美好的承認:還是分享重要的東西吧;也可能是不得不這么做。某些相遇早就發生,但在生命過程中中斷了。這種相遇——我猶豫著要不要把這個字寫出來,因為我和她都已經不信上帝——被“刻”在了某個地方。現在到時候了,該繼續了。想起這事總讓我那么高興;一種短暫而巨大、完整的友誼,它毫不在乎我們之間隔著47年。
埃弗利娜想講講她母親的故事,并通過她母親,也講講她自己的故事。一個迷人的故事,包含了60年的政治生活、戰斗、愛情和悲劇——也是某個時期法國的反映,殖民、革命和婦女解放時期的法國。她寫的東西仍徘徊于紀實與自傳之間。我們倆一致同意,必須把它寫成一本小說。不尋求傳記那樣的準確,而是寫一本真實的小說。可以改名換姓,充分發揮想象力,探索深刻的情感,創作一部具有普遍意義的作品。埃弗利娜鼓起掌來。我們將一起完成這個任務。
我們幾乎每天都寫信。她住在法國南部,但不是太遠。當她來巴黎的時候,我們就在那個蝸居里見面,在酒瓶和煙灰缸之間埋頭工作。我聽她說話,笑她的笑,憤怒她的憤怒,有時和她一起大笑——到了吃飯時間,我們就去餐館,在那里繼續聊天,并常常停下來喝酒、抽煙。我很高興。
一切都停在了二月的那個星期四。她已經在醫院里住了幾天,情況令人擔心——再次對她進行考驗,雖然她已經經受了那么多考驗。“你是最強大的。”這是我寫給她的最后一句話。真的。當我看見電話機的屏幕上出現奧利維埃的名字時,我就明白了。災難發生了。我哭著掛上了電話。
在我四周,在我位于意大利廣場的辦公室里,生活在繼續,粗魯成這個樣子真讓人憤怒。我不想看見這些人在馬路上匆忙行走,汽車拼命地按著喇叭,郵件擠滿了我的郵箱。我突然想起了一個作家朋友的話:“死神,這無能的蕩婦。”沒有比這說得更好的了。憤怒涌入我頭腦,就像一股紅色的巨浪。回想過去,但愿一切重來。
剩下的不會讓任何人感興趣:悲傷,雙手亂動,空虛,同事和老板的好意,甚至老板也激動了。我搖搖晃晃地回到家中。家里沒有一個人,我的同居男友出差了,母親在外省。我在音響設備里放了巴赫的大合唱,舊曲子。舊曲子有時讓人感到安慰。我點燃一支蠟燭,茶杯里流淌著滿滿的回憶,它把我們緊緊地聯系在一起,我們的相遇,我們的談話,我們一起進餐以及其他的一切。屬于她的回憶,由于一種既讓人不安又很美好的行為,它成了我的回憶:她家庭的故事,她的生平,她選擇了虛構這一形式,作為禮物送給了我。
大合唱陷入了沉默。我把CD唱片放好,關了音響。某個沉重而十分平靜的東西剛剛落到我身上。我打開電腦,打開書稿文檔,寫了起來。
埃弗利娜最后的話,在我身上燃燒,那是奧利維埃作為寶貝告訴我的,“不管我發生了什么,答應我,和卡洛琳娜一起寫完這本書。”圣誕節前,她把什么都給了我:線索、所缺的信息、逸事、重要的插曲。只要把這些東西寫出來就可以了。我們會一起寫的。會有歡笑,會有溫和的白葡萄酒,會有沒完沒了的問題。要不要講述那個場景?這個細節沒有什么意思?你覺得它會讓人感興趣嗎?會有一些瘋狂的溫柔和溫柔的瘋狂。我們打算夏天大大地慶賀一番。
在開始籠罩巴黎的夜色中,我看到了她藍色的眼睛和她的微笑。她用手指著我,好像在對我說:“輪到你了。”我朝她眨眨眼。我是她的編輯,她28歲的朋友。她是我最瘋狂的故事。我答應了。
我會寫完這本書。
呂茜在笑。孩子們在陽光下聞到糖果和節日的味道時,就是這樣笑的。廚房里,刀叉碗碟和各種大小的鐵鍋堆在一起,她獨自面對這一大堆炊具和餐具,等待保姆回來。她沉浸在自己的美夢中。
這是西貢的一個星期天,生活似乎還是那么甜蜜。從黎明開始,公寓里就鮮花怒放。炎熱的風從裝著鐵柵欄的窗戶滲透進來,帶來外面的新奇。人們答應了她幾個月的這一天終于到來了,它將改變一切:獨自淋浴,在衣柜里選擇自己的衣服,學習看書寫字。她成了“大人”了。這兩個字包含著許多諾言,具有神秘的魅力。在她周圍,童年的圈子擴大了。她準備好了。那天上午,當神甫說“我給你們和平,我把我的和平給你們!在基督的愛中,給我們一個和平之吻”時,她走在父母前面,伸出她的右手——彌撒的吻已經不符合她的年齡了。“基督的和平。”她輕輕地說。成年人也這樣說,模仿他們就行了。
廚房的門嘎吱一聲,提巴伊出現了。呂茜喜歡她沒有皺紋的皮膚、疲憊的杏仁眼、比鉛筆畫的線條還要細的嘴唇。保姆擦去自己腳上從院子里帶來的灰塵,把一盤蓋著布的盤子放在桌上。
“是給我的禮物?”
保姆點點頭。
呂茜激動地拍起手來:“這是什么?這是什么?”她想掀開布,但提巴伊動作迅速地攔住了她:“你要答應我,不告訴先生……也不告訴夫人。好嗎?”呂茜答應了。遠處,教堂的鐘聲敲了12下。大家都以為是在法國,確實是在法國。
突然,那個“女魔術師”一把揭開了盤子。
呂茜先是驚訝地噘了一下嘴。是一塊黃色的東西,有的地方是白的,像蜜糖一樣香。提巴伊聞了聞那個盤子,閉上了眼睛,然后把手伸了進去:“嘗嘗。”呂茜也把手伸了進去。咬上去咔嚓咔嚓響,多汁,又甜又咸。很好吃。她貪婪地吃起來,不用叉子,糖漿沾滿了她的手指,她一一吮干凈。很快,盤子就空了。
保姆倒在椅子上,呂茜跪坐著,問:“提巴伊,這是什么?”
“你猜不到?”她笑了。
“胡蜂的幼蟲!”
呂茜撲哧一下,連忙用手捂住嘴。她這是第一次吃昆蟲,父母絕對不會允許的,哪怕是在節日里。保姆執著地問:“你不會說的,對嗎?”然后,她把盤子從桌上撤下,用海綿抹了一下,去裝已經很熟的木瓜。木瓜黑籽很像是彈子。“如果把它洗干凈,你可以用來玩。”提巴伊說。她把這水果切成一片片,拿出糖和香草,在鍋里融化黃油。一只蜂鳥停在窗前。“那我們就來玩玩!”呂茜說。保姆沒有回答,而是把她長長的黑發往后捋了捋。
“可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已經把籽扔掉了,呂茜。”
“不是玩這個,而是玩警察與小偷。”
“誰扮警察,誰扮小偷?”
“跟以前一樣,你扮小偷。”
橙色的水果片開始變焦黃,提巴伊不斷地攪動鍋里的東西。房間里充滿了香味,跟桂皮的味道不一樣。呂茜一直保持警惕,保姆還是那樣,若無其事地忙自己的事,最后一刻才會發起進攻。呂茜盯著她的后背,一言不發。待會兒還是現在?提巴伊轉過身來時,還是被嚇了一跳。
一縷金色的頭發劃破長空。她的頭發在打架,裙子在飛舞。幾個小時前她就已經7歲了。“抓小偷!”她笑著大喊。走廊里,尖叫聲和赤著腳慌張地跑來跑去的聲音混合在一起,提巴伊必須追上她。“你抓不到我的!”客廳的門砰一聲關上了。
“呂茜!”一個嚴肅的聲音嚇了她一跳。“爸爸……別出聲!”父親從椅子上站起來,把報紙放在圓桌上。“你們在那里干什么?”提巴伊低下頭,囁嚅著說對不起,后退著走掉了。呂茜想追上去:“等一等。”但又長又細的手指抓住了她的脖子。“蒙娜?”父親朝房間里喊。一個聲音輕輕地回答他:“親愛的,什么事?”安德烈聳聳肩,說:“看看你女兒!”
蒙娜的指甲紅得像貝殼,細心地涂了油彩,在中午的陽光下亮晶晶的。她藍色的眼睛盯著女兒,看到呂茜完整地站在那里,亭亭玉立。幾個月來,呂茜的身體和思想就屬于自己了,蒙娜不禁暗中感到驚訝,那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是她血緣的延續。總之,她一直不明白這么奇妙的事情怎么也會發生在她身上。
她坐在丈夫旁邊,聽著。自從認識他以后,她就一直聽他的。他穿著三件套的制服,有一種莊嚴的美,穿制服的軍官呈現出來的美。安德烈以前沒有這樣正式過,他伸出食指:“必須這樣。”蒙娜笑了,男人就應該這樣說話——帶著威嚴。
“呂茜,你必須明白……”他指著桌子、高級桌布、蘭花、中國的瓷器、水晶酒杯和銀器。呂茜站得筆直,像個小軍人,可愛又嚴肅。
“今天……”
“我知道,”她打斷父親的話,“今天,我到了懂事的年齡。”
他差點喘不過氣來,連忙靠在椅子上,轉過頭去。蒙娜感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丈夫的眼睛里,顫抖著巴黎冬日的天空那樣的顏色。8年前,11月的一個夜晚,這片灰色的天空吸引了她。
當時,印度支那銀行在羅浮宮旁邊舉辦雞尾酒會,大家喝著香檳和杜松子酒。她父親馮·馬加拉已經當了多年行長,這天,邀請了德福雷-亨利一家。亨利是她父親喜歡的一個同事。大家很快就作了自我介紹。雞尾酒會還有這方面的用途:嫁女,給兒子找對象。當那個比她大的年輕小伙子向她走來時,蒙娜這個18歲的少女首先看到的,是他朦朧的大眼睛。
“懂事的年齡……”安德烈重復道。
他不知道,幾個星期前,妻子就已經在給呂茜準備一件大事了:7歲,7歲,寶貝!穿花邊裙子、慢慢地懂事了的年齡。女兒天天都在說10月21日那一天。
“懂事的年齡?那你還到處跑,像個野孩子一樣?還有,你的鞋子哪兒去了?”他抓住女兒粉嫩的胳膊,“你表現得還不如保姆!”
蒙娜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安德烈很快就會發火,太陽穴上的青筋會暴突起來,然后會粘在一起——就像紫色的小鰻魚。
“你聽到了吧,呂茜?比農民還不如!”
她抓住丈夫的手:“安德烈,請不要……”
“閉嘴,現在是我說話!”他嚴厲得臉都變尖了,目光黯淡,嘴唇的線條也更明顯了。蒙娜喜歡這種暴怒的時刻,因為只有她知道怎樣用一個微笑或皺一下眉頭讓安德烈平靜下來。她重新尋找他的目光,并伸出自己赤裸的腿,碰了碰他的腿。一次,兩次。徒勞。丈夫的心全放在女兒身上。她心里感到一絲苦澀。此刻,她是多么希望自己不是母親,而是那個頂嘴的女孩……
公寓里彌漫著一股東西燒焦的味道。“又出什么事了?”蒙娜好像想起了什么,“親愛的,你在這里別動,我去看看。”她站起來,跑向走廊,突然又改變了主意——不應該跑。
在煙霧彌漫的廚房里,提巴伊正想把燒焦的糖水木瓜扔掉重新做。她的動作沒有以前那么利索和穩當。蒙娜對她說:“快,馬上就要一點鐘了……”保姆對她苦笑著,悲傷得讓她難受。“算了,沒事的,”她鼓勵道,“不過,行行好,讓廚房通通風!”
提巴伊連忙道歉。這時,蒙娜不由得輕輕地驚叫一聲,她走到窗前。窗柵后面,有一只蜂鳥正看著她,然后馬上飛走了。
客廳里,安德烈在繼續教育妻子:“你不必對下人那么客氣,有禮貌就可以了。”蒙娜在他身邊坐下,撫摸著他的胳膊。有一天,他曾對她承認說:“我喜歡你這樣。”幾年來——其實一年就夠了,她在心里默默地盤點他都喜歡些什么,不喜歡什么。身體不是無限的游戲場,它有其局限和習慣,有感到舒服的區域,也有覺得討厭的地方。
蒙娜并不以為自己多有能耐。結婚后,她很快就從醫學院休學了,她只上了一年大學,但她清楚身體的用處——但這種能力是會退化的,不忠誠的,永遠會受時間的威脅。
呂茜輕輕的聲音把她帶回到現實。
“我不明白,爸爸。客氣和禮貌,不是一回事嗎?”
“完全不一樣。”
一道陽光掠過她沙子般金黃的頭發:“為什么?”
蒙娜心想:我也想生出來就一頭金發。
“因為他們是仆人!”
自從結婚后,她就把頭發染淡了,她想讓它變得更淺一些,淺黃色,金黃色,但別人一眼就能看出這是染的。安德烈對褐發女人非常警覺,覺得那是一些敢色誘的女人。他也提防蒙娜:“小姐,”11月那個永恒的夜晚,他曾對她說,“你比時裝模特兒還要討人喜歡,可男人們可以信任你嗎?”訂婚那天,她答應把頭發染成金色。他由此看到了她服從他人的天性。
“仆人是有色人種,而你是白人,你不可以跟他們成為朋友。”
呂茜坐在椅子上,搖晃著身體,她顯然厭煩這類道德教訓。蒙娜感到安德烈越來越生氣,一切都將變得很糟糕,而生日的午餐還沒吃呢!她試圖打圓場:“寶貝,答應你父親下不為例……”但安德烈再次打斷她的話:“必須讓她明白!呂茜,你給我聽好了。如果你對仆人客氣,這其實是在欺騙他們,讓他們以為他們跟我們是平等的。他們跟我們是不平等的!”
蒙娜很清楚他接下來要說什么,她激動得無法自持,代替他講出了這些話:“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等級社會中,永遠都會如此,歷來如此。”昨天晚上他還在生氣,法國在外交上竟然主動接近越盟[2]。這些話根深蒂固,深入骨髓。白人不能屈服,黃種人低人一等。我們的社會現在是這樣,將來還是……
安德烈的臉上意想不到地浮現出燦爛的笑容,讓她的心跳得更快了。丈夫高興地重復道:“社會當然是分等級的,現在如此,將來也永遠如此。”說著,他輕輕地分開雙腿,解開上衣的扣子,對女兒說:“呂茜,你母親是我遇到的最聰明的女人。”不過,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看著的卻是蒙娜。
提巴伊彎著腰,站在門口。午餐準備好了……安德烈揮揮手讓她走。至于小呂茜,她沒有動,好像覺得空氣比以前更沉重、更熱了,把他們包裹了起來。蒙娜示意她走,她很快就離開了。
客廳里只剩下他們倆。紅色的客廳很潮濕,像一張巨大的嘴。她朝丈夫那個方向架起腿,又放下,神情嚴肅地盯著他。一陣輕風吹來,讓她的劉海顫抖起來,落在她的眼睛上。當她向他微笑時,他便知道時候到了,于是彎下腰,吻了吻她的脖子、她的臉頰。在沉重的呼吸聲中,他的動作很慢。當混雜著琥珀和檀香的高貴香味停在她胸前時,她閉上了眼睛。
一天晚上,埃弗利娜要我給小說起個書名。她說:“我起不了,想象力不夠豐富。”
這當然不是真的。但“想象力”這個詞她卻很喜歡,聽起來很美,真的讓人向往。
蒙娜很快就強闖進來。我在這里把原書開頭的最初幾行抄寫如下:
必須把一切都講出來。
追溯一個獲得自由的妻子、母親和女人的命運,她的名字叫蒙娜。
我們認真地尋找50年前的舊本子、星期天拍攝的全家福黑白照、散發著干柴味道的書信和其他資料。
但關于這個獲得自由的妻子、母親和女人,沒有一個字,沒有一張照片。蒙娜帶走了一切。
她的自殺需要解釋,但是沒有。也許唯一的解釋就是她名字中的這兩個暖暖的音節:蒙娜。像蒙娜麗莎一樣,她就是一個微笑,一個謎。
這個開頭已經開始虛構了。埃弗利娜不得不代替自己的母親,成了書中的主題、出發點和遠景。但是蒙娜,她留給我們的是微笑和謎。
當你得知,你在世界上最親的人,你的母親自殺了,你會怎么樣?那一刻,你身上的哪部分崩潰了?寫這幾個字的時候,我忍不住想起德爾菲娜·德·維岡[3]和她的《無以阻擋黑夜》:“我不可能這樣想,這不能接受,這是不可能的。不行。”
然而,那景象卻展現在我的眼前:周末,埃弗利娜帶著她的孩子們回家,打電話給母親。沒有人回答。她又打了一次,還是沒有人應答。她跟弟弟聯系,弟弟也不知道。大家擔心起來。母親為什么不應答?通常,她是會應答的。必須到母親家里去,大家連忙趕過去。里面沒有聲音。“媽媽!”沒有聲音,也沒有人。怎么辦?“媽媽!”大家的聲音都變了。他們在信箱里找到了鑰匙,打開門,雙手顫抖,意識停止——走了進去。
埃弗利娜在我面前抽了第三支煙。可以像寫調查報告一樣寫小說嗎?追溯生活,試圖弄清這種決絕的行為?自殺有其理由,這種理由是理智無法明白的。蒙娜自殺的理由一直是個謎,不是因為埃弗利娜不知道為什么,恰恰相反,而是因為她太清楚了。母親拒絕衰老。她沒有失去美貌和魅力。在這方面也同樣,也許有個十分平常的動機。在她身上,進行了30年的女權主義斗爭。她是一個戰士,為獲得女性的解放,為了爭取流產和墮胎的權利而斗爭,但卻不知如何超越自己的身體。
“到了50歲,55歲,女人就引不起男人的欲望了。”
埃弗利娜跳了起來:“這話是你說的嗎?你還是女權主義者嗎?”
蒙娜很固執。一個女人,如果不能再引起男人的欲望,那就什么都完了。埃弗利娜很生氣,大笑著走了。
“你別笑。如果有一天,你跟一個比你年輕的男子一起生活,我可警告你,大家都會把你叫作老女人。”這不是真的,她母親不可能這樣想。埃弗利娜碾滅煙頭,抬頭看著我,說:“她真的是這樣想的。”
一個由水與石組成的迷宮。河流繞著西貢流淌,泛著道道反光,讓人不得不瞇起眼睛。星期天的散步,悠閑而甜蜜。“遠東的巴黎!”安德烈激動地比畫著,給呂茜描述城市的結構、建筑和熱鬧非凡的卡蒂納路,當然,那是西貢最漂亮的馬路,因為他們就住在那里。道路兩旁種著羅望子樹,路上有單人馬車和輕便雙人馬車跑過。這是城里的主干道之一,用圖盧茲[4]紅磚建造的圣母院有兩座塔樓,矗立著板巖尖頂,儼然一副法國城市的樣子。最高級的飯店在那里互相競爭,城市劇院的外墻模仿著巴黎的小皇宮。大陸酒店的露臺就像是駁船的甲板,可以想象里面的套間是多么奢華和舒服。馬爾羅[5]和太太曾在那里住過10個月。“蘇聯人做得對!可盡管人們都唾棄殖民主義,卻誰都想蓋著絲綢被子打呼嚕!”
稍遠處,是格朗迪埃路,運動俱樂部聚集了城市最有錢的闊佬。他們在那里醉生夢死,快活如神仙——跳舞、打臺球、打橋牌、喝雞尾酒、開音樂會。那個街區干凈整齊,比住在那里的白人精英還要白。安德烈只對那里的銀行表示蔑視,低聲說:“有人在那里走私貨幣。”
“啊……”呂茜輕輕地叫了一聲,害怕了。父親讓她不要害怕。那是一些臨時路過的白人干的,他們平庸,沒有價值,不像他們這種殖民者。
對蒙娜來說,沒有什么比五顏六色的人力車、熙熙攘攘的牲口和蔬菜市場更好看了:賣油條的把剩下的油渣用報紙一包就扔到人行道上,騎自行車的被肩上的母雞、籠子或是切成碎塊的青蛙壓彎了腰,耍雜技的在路上跳舞。這就是夢想中的印度支那,也是埃皮納爾圖片[6]中的印度支那——窮人的聚居地。
當她感到煩悶的時候——這種情況很少見,或者是在俱樂部的朋友們都很忙的時候,她便跟提巴伊一起去圣路易小學,卡蒂納路所有高官的孩子都在那里上學。離家步行還不到十分鐘。教學樓寬敞明亮,校園里有一棵古老的榕樹,遮擋著陽光,給院子帶來樹蔭。外面的人行道上,保姆們聚在一起耐心等待。她們說話小聲,看不出年齡。蒙娜欣賞這些保姆清秀的模樣和柔軟的頭發,注意到她們的裙子布料很差,雙腳粗糙,手腕卻很細膩。亞洲女人說話不多,好像她們有個密碼:眉毛一動,頭一低,手指一彎,似乎都在講述她們在白人家里的生活、家中的憂慮、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她們在照顧別人的孩子,那誰去學校接她們的孩子呢?后來,她突然想起來:她們的孩子不上學。
學校的大門開了,長著金發的腦袋如激流般涌出來,嘈雜聲蓋住了成年人的聲音。一分鐘后,呂茜出來了,滿臉笑容,穿著鑲花邊的小裙子,只有無憂無慮的孩子才會有這種微笑。“寶貝……”蒙娜迎上去,但女兒首先撲到保姆的懷里,讓她的心一落千丈。
在回家的路上,小呂茜用單調的聲音背誦著乘法口訣表:“二二得四,二三得六……”直至看到一個芒果才停下來。幾天前,樹上就結滿了芒果。呂茜來了勁,快跑幾步,用力拽著前面的樹枝。又一個芒果掉下來,發出一個沉悶的響聲,在地上砸扁了,樂得她哈哈大笑。“沒事,夫人,這是她的新游戲!”提巴伊局促不安地解釋道。
但蒙娜還來不及說什么,呂茜就去拽另一個芒果了,這次是朝著馬路的方向拽。一個騎自行車的農民馱著一筐西紅柿剛好經過那兒,芒果剛好砸到他臉上。他的車把突然一歪,車輪剎住了,但所有的西紅柿都倒翻了。在汽車的喇叭聲中,那個越南農民大叫著站起來,看著他的西紅柿:大部分都被壓扁了,沒法賣了。提巴伊平時開心的臉陰沉下來。“呂茜!”蒙娜轉身對女兒說,“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呂茜低著頭,提巴伊則默默地看著災難現場:那個男人站在路上,比樹藤還要瘦。他突然間什么都沒了,這和她的情況太相像了。
呂茜輕輕地走到提巴伊身邊,把自己的小手遞給她,輕輕地叫了一聲:“提巴伊。”這個名字就像是一聲“道歉”。蒙娜兩眼冒火。路上,西紅柿如同一攤鮮紅的血漿。那個農民用指責的目光看著她們,大叫大嚷,除了提巴伊,誰也聽不懂他在講什么。
“他在說什么?”
在她們周圍,機械的嘈雜聲又響起來,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大車、自行車和人力車的車輪很快就碾過柏油馬路上的“血漿”,不到天黑,那團凄慘的糊糊就會了無痕跡。那個農民重新跨上自行車,最后冷冰冰地甩下一句話。
“她說什么?”蒙娜追問道。
提巴伊低著頭,沒有回答。那時,如果她看一眼女主人的眼睛,她會看到一道抖動的目光,夾雜著傷心、憂慮和憤怒。目光中,她會第一次驚訝地發現,竟然有負罪的成分。
我們見面后幾個星期,埃弗利娜慶祝了她的75歲生日。她選擇了愛自己的皺紋、白發和眾多的外孫——她選擇了生;蒙娜呢,在她75歲生日的前夜,走向了死亡。
“在這部小說中,不但應該揭示你們倆是如何成長的,可能也要展示你們倆是如何自毀的。”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埃弗利娜·皮西埃成為埃弗利娜·皮西埃并非偶然。她母親既是典型,也是個反典型,既是盟友,也是敵人,既是知心人,也是一個神秘的女人——一大團陰影與光亮。埃弗利娜以她為藍本,這毫無疑問,但蒙娜也從女兒身上得到了靈感。兩個人都應該出現,面對讀者。
雨水敲打著窗戶。多么奇特的夏末,天色如灰……我不敢再要咖啡。埃弗利娜沉思片刻之后,同意了:“總之,我信任你。”
她的目光落在我裸露的雙臂上。她站起身來,走了十來步,來到圓形玻璃窗前,細心地關上窗:“我不想讓你著涼。”
1949年,新的不安出現了。來自宗主國的士兵源源不斷地在西貢港下船,在軍樂隊的歡迎下,被派往崗位。在那里,他們不但要與越盟戰斗,還要面對蛇、蚊子、痢疾和安南[7]皰疹,潮濕的天氣讓人的皮膚上長出這些小蘑菇般的東西。2月,一年前在塞蒂夫[8]建立的第二外國傘兵隊前來增援駐扎在東京[9]的部隊。從此,印度支那有了外國軍團的兩支傘兵部隊,大家都對他們贊不絕口——那些壯實的小伙子將制止紅色力量的發展。
盡管氣氛緊張,民眾還是準備過新年。他們紛紛涌向市場,或在廟前焚香。掛著無數小鈴鐺的假獅子在街上跳舞,乞求健康和庇佑。
“你女兒有一個新的幻想。”安德烈沒敲門就進了房間。蒙娜正坐在梳妝臺前,準備去參加俱樂部的晚會。她按照母親教給她的辦法,把自己的頭發弄卷,檢查了一下口紅,然后拿出首飾來搭配她的著裝。她揚了揚眉頭,請丈夫說下去。
“你聽好了,她想慶祝越南新年!”鏡子中,一聲大笑回答了他,耳環也叮叮當當地響起來。“你覺得這很好玩嗎?可是,蒙娜,這是不能接受的!我不同意學校宣傳這類愚蠢的東西。”
蒙娜站起來,走到他身邊。綠色的綢緞長裙非常合她的腰身,在初降的晚霞中,她看起來就像一個15歲的少女。她知道這一點。“別擔心。我會跟呂茜說的。不過,要等明天了。”她輕吻了一下丈夫的嘴,弄得他的嘴紅紅的,然后帶著他來到客廳。
她這是從母親那里學來的嗎?這是女性通過一種秘密而約定的形象代代相傳的,還是出自本性?在她身上,誘惑屬于天賦。從很年輕的時候起,她就感到有雙重的欲望,要么是別人引起的,要么是讓別人感受到的。在愛情方面,規則很簡單。假如想觸碰女人的夢想有望成真,男人們會顫抖著跪在他公開侮辱過的女人跟前。安德烈習慣發號施令,但有時也會服從,那是在靜悄悄的床上。蒙娜明白這一點。男人既是主人,也是狗。
“你準備好了?”耳環讓她的臉頰金光閃閃的,突出了她天藍色的眼睛,“咱們走!”
在運動俱樂部,人們將久久地談論年輕的德福雷太太的綠裙子和她神秘而迷人的微笑。關于她,人們都說,她這類女人,都讓人不敢相信是真的,那是從童書里逃出來的仙女,一個難以置信的情人。
第二天一早,當呂茜端著碗在喝巧克力的時候,蒙娜發話了:“這么說,你好像想讓我們慶祝越南新年?”
女兒興奮地睜大眼睛:“對呀,媽媽,求求你啦!”
“能告訴我為什么嗎?”
小女孩停下來,想了一會兒。“因為老師說,過越南新年時,可以吃越南春卷。”
就在這時,安德烈來到了廚房,頭發散發出美發油的香味:“你們在談什么呢?”
“正在說越南新年呢……”
他皺起了眉頭:“我希望你告訴老師,我們不讓你上圣路易學校了,免得你去學越南的宗教!”
蒙娜忍著笑:“呂茜有充足的理由……”黃油刀在面包片上方停住了。呂茜向父親撲過去,摟住他的脖子:“對,爸爸,我有充足的理由!”他把她抱起來,吻了一下她的臉頰,“嗯……我很好奇地想知道……”
“是這樣,爸爸,過越南新年必須吃春卷。春卷,你喜歡的。”
兩天后,提巴伊做了80個雞蛋豬肉油炸春卷,分給她的主人們及其眾多的朋友。現場還有香檳和冒著熱氣的綠茶,蒙娜和安德烈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請用,請用。”提巴伊殷勤地說。戴著大鉆戒和名表的手紛紛伸向盤子。“保姆做的這些小點心真不錯。”安德烈擦著嘴承認道。提巴伊在人群中跑來跑去,給這里端吃的,給那里端喝的,像旋風一樣在桌布和餐巾之間來來回回。鞭炮帶著略有不安的喜悅在迎接牛年,牛這種動物的行為是多么讓人難以預料。
午夜時分,最后一個客人也離開了。呂茜已經睡了很久,安德烈和蒙娜關上房門。提巴伊收好桌子,洗完碗碟,一口吃掉最后一個油炸春卷。春卷已經冰涼了,像一截斷指,躺在盤子里。廚房里終于安靜了下來,只剩下她一個人。
在埃弗利娜的生活中,“奶媽”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先是在她的童年,然后是當她做了母親的時候。20世紀中葉的資產階級有自己的規矩:高官的太太是不工作的。同樣,她們也不可能照料孩子。革命年代也有自己的規矩:現代女性讀書工作,不再待在家里照顧孩子。奶媽是一些悲劇人物。我想起了阿努伊筆下的安提戈涅[10]和她淡淡的失望:“奶媽比發燒還要強大;奶媽比噩夢還要強大;比衣柜的黑影還要強大,那衣柜冷笑著,每個小時都在墻上變化;奶媽比沉默的千足蟲還要強大,夜間,這蟲在什么地方嚙咬著什么;奶媽比黑夜本身還要強大,黑夜發瘋似的呼呼叫著,我們卻聽不見;奶媽比死亡還要強大。”她們間接地給未來的災難傳遞信息。
埃弗利娜小時候很黏她的奶媽們。提巴伊,在越南語中就是“奴奴”(奶媽)的意思,那是她的第一個朋友。后來,在新喀里多尼亞[11],是羅莎莉。這些生活在黑暗中的女人,常常受到虐待,得不到尊重,而且都是當地人。我想,她們構成了埃弗利娜觀察和喜愛的最初景色,由人類組成的景色,它會動,也很動人。她這一生從她們身上汲取了很多東西。只有提巴伊和羅莎莉才能解釋她后來為什么要為去殖民化進行斗爭。
后來也成了母親的埃弗利娜將與奶媽們保持著密切的關系。以出色的成績獲得了公法方面的教師資格后(當時,女性是不參加此類考試的),埃弗利娜在雷恩大學謀得了教職。她的第一個丈夫,是個喜歡介入社會政治的醫生,不斷地在全世界跑來跑去。他們的三個孩子都很小,奶媽不斷地換。埃弗利娜需要她們,盡管她常常希望自己有更多的時間陪伴孩子們。后來,她丈夫找到了一個非常理想的保姆:一個成功地逃脫紅色高棉的柬埔寨女人。自由啦!埃弗利娜相信她,就像相信別人一樣。她繼續在巴黎與雷恩之間來往,拼命工作。但有一天,她在孩子的衣柜里翻找東西時,在一包包尿布之間發現了一把手槍。無論是政治原因還是民族原因,這都不能容忍。于是,那個柬埔寨女人帶著她的手槍和秘密匆匆地離開了。
葬禮之后不久,奧利維埃讓我追蹤一個波蘭女人的信,她跟埃弗利娜關系密切,名叫于敘拉,曾是孩子們的保姆。她在信中寫道:
我住在你家的各時期的不同景象突然出現了:
她漂亮的小手放在你肩上,奧利維埃。早晨淋浴后她散亂的頭發像是她的愛犬的毛,一時遮住了她的面孔。
她瘦小的身體在過長過大的毛衣里現出輪廓。
她粉紅色的睡衣已經走樣,寬大的羊毛襪子讓她看起來像個頑皮的女孩。
她每天都要尋找自己的汽車或者是車鑰匙——她常常忘了前一天晚上把車停在哪里了——結果早晨總是匆匆忙忙的。
放在她書桌上的毛線球讓我想起了她的香味。
我不認識于敘拉,但我想擁抱她,感謝她。鑰匙、粉紅色的睡衣、過大的毛衣,一切都在那里,形象十分生動。后來,我十分高興地讀到了下面這一小段文字:
當我憂傷的時候,為了鼓勵我,她不斷地跟我說:“必須起來斗爭。”當我不自信的時候(我常常自責),她總是對我說:“人不是生來就笨的,而是后天造成的。”[12]于敘拉必須出現在這本書中。
卡蒂納路越來越不安全了,不支持越盟的商人經常成為打擊對象:手榴彈、雞尾酒燃燒彈、襲擊。舞廳也成了目標,比如在德拉肖姆大街的金龍舞廳,兩個樂手被槍打死,身上滿是彈孔。但法國軍官及其夫人以及高級官員們繼續外出,69號的“卡蒂納屋”總是人滿為患。那是一個受到保護的俱樂部,因為某國的大商人們在那里娛樂,“友好”逗留期間,他們給盟友輸送武器和現金。黑暗的大廳里,煙霧繚繞,在爵士樂或蒂諾·羅西[13]的歌聲中,戰爭似乎已經遠去。人們陶醉在女性的香味中,大家都相信,來東京和湄公河三角洲的小伙子們,最后總會來這里一次。
事實上,安德烈非常警覺,蒙娜感覺得到。他要她少帶呂茜外出:“好好享受這官邸,別出去。”在這個“白色”的西貢,有白色的圍墻保護,有武裝到牙齒的白人日夜站崗,生活過得平靜而緩慢,讓人非常享受。
蒙娜享受著這一區域的平靜,在游泳池旁邊慵懶地躺在折疊式帆布躺椅上。每個星期六,她都會把小游泳衣遞給呂茜,教她在28攝氏度的碧藍的水中學習游泳。女兒睡著時,她便伸展四肢,做形體操,想把自己曬得再黑點。外面,城市四分五裂,根據各方達成的默契進行分割,人的皮膚就是分界,誰都不敢違背。白人住在卡蒂納路,黃種人住在別的區,很遠,盡可能遠。這里尤其安靜,官邸十分舒適。一天,呂茜擔心起母親曬成古銅色的皮膚:她不會也變成黃種人吧?如果被父親發現,那會怎么樣?蒙娜笑了,讓女兒放心,安德烈不會分不清的,他擁抱妻子的肩膀時,甚至只碰被游泳衣的帶子遮住的地方,那地方的皮膚是白的,像一條帶子。西貢就像一個天堂。整個印度支那都是,像一個天堂。
這是多大的假象啊!
從1945年起,蒙娜就在容忍印度支那,出于對安德烈的愛。過去,在日軍進犯之前,她喜歡這個地方,是的。但戰爭破壞了一切,如果可能的話,她是會逃跑的,比如說,逃到非洲,那是一個吸引她的地方。但印度支那拉住了他們。她讓丈夫答應了一件事情:永遠不要再回河內。那座城市,她覺得已經死了一百次,相信它已經消失了一百次。安德烈答應了。有時,她躺在帆布躺椅上,看著女兒。呂茜在周圍跑來跑去,笑瘋了,跳到水里,濺起一片水花。在她那個年齡,沒別的,除了在花園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咬得果仁糖咔嚓響,然后數數自己的牙齒,看有沒有咬掉了一顆,摸摸街上的貓,在夏天的酷熱中午睡。死亡離得很遠。童年是個盾牌,集中營的影子已經從她的記憶中消失。這很好。但遺忘也讓蒙娜感到害怕。
一天晚上,她實在忍不住了,來到呂茜旁邊。呂茜坐在床上,瞪著藍色的大眼睛望著她,似乎有話要問。女兒的眼珠和自己的一樣藍。她第一次發現這一現象還是在產房里,當時,安德烈又高興又激動,終于松了一口氣:“她的眼睛跟你真像!”接著,他咧開嘴笑了,補充了一句:“我們沒有兒子,卻生了一個漂亮的金發小女兒。”1941年10月21日星期天,11點15分,幾乎就在珍珠港襲擊發生前的兩個月,呂茜出生了。她還沒出搖籃,戰爭就爆發了。蒙娜撫摸著女兒金黃色的頭發發誓,永遠不講出這一真實的噩夢,但一種說不清楚的力量迫使她講出來。也許是因為擔心未來有別的悲劇,別的痛苦,或僅僅是因為她需要提醒自己,她并非獨自一人穿過這地獄的。
河內的集中營一片漆黑。一道油膩膩的東西從墻上流下來,黏在她們身上,就像是第二層皮,必須把它揭開、燒掉。在牢房的一個角落,女兒蜷縮著靠在她身上。蒙娜傾聽著敲打在屋頂的雨聲,蟑螂迅速邁動小爪,窸窸窣窣,爬到她們的大腿上,就像噩夢中鐘擺的聲音那樣整齊。一股刺鼻的味道,混雜著潮氣和尿騷味,直撲她們的喉嚨。周圍還有其他女人,帶著別的孩子,大家都在默默地哭泣。只要說一句話,突然動一動,看守就會揮起他們的大頭棒。
第一天,一個越南女人試圖反抗,她的左眼四周從此多了一圈紫色的傷疤,上面流出惡臭的膿水。蒙娜想給她治治:“讓我來,我是學醫的……”但那個女人扭過頭去,她本能地知道別人幫不了她。牢房的另一頭,有個白人女人,紅色的頭發就像在黑暗中灑了一點陽光,她前后搖晃,不斷地重復道:“菲力普,菲力普……”蒙娜緊緊地抱著女兒,讓她靠在自己的肚子上,以驅除恐懼。
“Soto ni![14]”有個男人大喊道。“出來!”集中營里沒有別的男性,只有他們,日本兵。他們在牢房門口站崗——有人私下里把牢房說成“籠子”。散步的時間到了,女囚們排起隊伍。院子里也是黑乎乎的,圍墻很高,污泥在腳下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第一天,呂茜還覺得這挺好玩,4歲的孩子喜歡這種事情,但被關了幾個星期后,她就笑得越來越少了。
開始行走了。她們冒著雨,沿著圍墻走了一遍、兩遍、三遍。雨水洗刷著她們骯臟的頭發。走到第四圈的時候——一共要走五圈,蒙娜拉了一下女兒的胳膊:“快!”黑暗中,有個綠色的影子在顫抖。“抓把青草,吃了它!”呂茜沒有問任何問題,她拔了幾根青草,塞到嘴里。大家繼續繞圈子走路。
一切都始于1945年3月9日。巴黎已經從德國人手中解放出來好幾個月了,法國繼續在印度支那與日本帝國主義戰斗。作為殖民地的高官,安德烈在決策時起著相當重要的作用。他黎明即起,一直工作到很晚,每天都在跟讓·德[15]庫總督討論問題,向法國臨時政府匯報情況。他以前也是這么做的,但跟維希政府的人打交道,他更加主動。不過,他絕對想不到什么事在等待著他。
河內的夜晚,燈光漸漸亮起來,富人家的孩子該上床睡覺了。但那天晚上,呂茜卻任性得很。她的面條還泡在湯汁里,斷手斷腳的布娃娃躺在桌下。蒙娜強迫她吃:“快,至少要吃掉一半。”她沒有吃。蒙娜生氣了,最后扭過身去不理她,去檢查仆人們的任務單了,急著在安德烈回家之前把小屋整理好。就在這時,一陣穿堂風刮進房間,進來一個蒼白得像幽靈的人。那是定,家里的園丁。
“日本人來了!”
蒙娜呆住了。
“他們進攻了!要過來抓你們……”
蒙娜一手抓著椅背,另一手捂在胸前:“安德烈呢?”
“我不知道,太太,我沒有他的消息。請相信我,趕快走……”
她先是想起了家,又想起了丈夫工作的光延堡,然后緩過神來,把呂茜推進房間:“穿上鞋子!”她從柚木柜子里拿出一個小提箱,胡亂塞進一些東西,抓住女兒的小手,小手冰涼冰涼的。“快,寶貝!”但她馬上就站住了:院子里進來了4個士兵。定大叫一聲,跑去躲了起來。幾聲槍響和叫喊聲。呂茜哭了,敵人已經把她們包圍了起來。蒙娜倒在地上,想讓自己的身體變得更重一些。她的想法真是荒謬。她的裙子要被弄壞了——安德烈剛剛送給她的漂亮的新碎花裙子。一個敵人朝上面吐了口痰,黏糊糊的痰液在裙子上印上一個斑點,顏色比別的斑點淺。
“我沒有童年回憶。”喬治·佩雷克[16]說,他的一家曾被流放到奧斯維辛。埃弗利娜和她母親被關在河內的集中營里,那段日子已無從回憶。她們在那里面被關了多長時間?不知道。牢房是什么樣子的?里面關了多少個人?埃弗利娜所記得的那些細節都是母親講給她聽的。可以想見,那都是重新編過、稀釋過的。在小說中談論集中營,就是虛構,甚至只有虛構才能填滿過去的黑洞。
她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母親不斷地重復這句不可思議的話:“抓把青草,吃了它。”埃弗利娜甚至在接受采訪中幾次談到這一點。我希望她能深入挖掘這一情節。跟母親一起坐牢,這種經歷肯定會給她的成長指明道路。童年時期的這種囚禁一直沉重地伴隨著她尋找自由。
我們第一次見面,埃弗利娜就在我給她的資料上做了批注,我后來拿了回來。紙張被折了角,有些污跡,聞得到上面有煙草味。我的喉嚨一緊。紙張的上方,是我用電腦打印的“故事情節”幾個字。我找到了自己的提示:“這里寫戰爭英雄父親的神秘故事”,背面是她手寫的藍色鋼筆字,上下都有:“父母親人物小說化”“弄清事實”“強調”“女性的身體”。第二頁的中部,寫著一個不可思議的詞,并清楚地畫了一條線以示強調。我不禁笑了:“春卷。”
我非常小心地把這些筆記收好,把它們放在我家的一個小抽屜里,就壓在我們全家在毛里求斯島拍的舊照片上面——那是我最寶貴的隱私盒。
現在說回河內的集中營。我收集了一些資料,發現了一些有用的證據,法國歷史的一個方面,而我之前對此一無所知。在我的頭腦中,印度支那以前只有一些瞬間的場面,而且沒有給我留下什么印象,除了奠邊府和杜拉斯的《情人》。《情人》中的一個段落,我想,在三年級的所有教材中都有,它曾深深地吸引了我:“那個優雅的男人下了小汽車,抽著一支英國香煙。他看著戴著男帽、穿著金色鞋子的少女,慢慢地向她走去。顯然,他很害羞,起初連微笑都沒有。他先是遞給她一支香煙,手顫抖著。種族不同,他不是白人,他必須克服這一點,所以他的手才顫抖。”
這個段落與一部著名電影(《印度支那》)的海報如此吻合。海報上有個女人的背影,手里提著鞋子(卡特琳娜·德納夫扮演),靠在欄桿上,下面是一片金色的海灣。但關于法國人和日本人在那個狹長半島上的直接沖突,什么資料都沒有。歷史是誰寫的?集體回憶?士兵、總督、史學家還是教授?也許吧!但歷史的第一個制造者,是現在。不知道為什么,21世紀不需要印度支那。人們告訴過我希特勒的大屠殺、斯大林主義、阿爾及利亞戰爭、越南戰爭(但不是印度支那戰爭)。我承認這已經夠多了。埃弗利娜還告訴了我其他一些事情。列維-斯特勞斯[17]的偉大教誨:“目光要放遠一點。”
“菲力普,菲力普……”那個紅發女人在牢房里不斷地喊道。幾個星期過去了,炎熱、潮濕混雜著疫氣。饑渴、缺乏衛生設施讓女囚們難以忍受。
還是沒有安德烈的任何消息。
“菲力普……”那個瘋女人有名字,大家悄悄地在傳,像是有點不吉利:伊莎貝爾·沙普利埃。蒙娜覺得很耳熟,也許是安德烈的一個朋友,或者同事,但記不清了,一切都迷迷糊糊。她喜歡伊莎貝爾火紅色的頭發,幾天前,它們就成片成片地掉,斗累了。
“菲力普……”每次散完步,那瘋女人都會重新叫喊。皮膚上感到了風的氣息,別處的召喚,希望重逢——這一切都刺激著她的神經,不是想讓她馬上回到籠子里去,就是讓她焦躁不安。穿綠制服的看守走近柵欄,用步槍頓了頓地面,威脅她。一個女囚示意她不要說話。她常常遭到虐待,也會受到懲罰,但她繼續呻吟。別的士兵又舊戲重演。蒙娜感到了恐慌,向那個瘋女人伸過頭去,輕聲地說:“菲力普會逃走的。男人很強壯,比我們有力氣……”聽到這話,伊莎貝爾抬起渾濁的眼睛望著她,不,并不茫然,而是很充實,充實得像大地。她正要回答,一個看守打開牢房的鐵柵門,踩著躺在過道上的女囚和孩子們的腳、肚子和頭,進來抓住伊莎貝爾的最后幾根頭發,把她扔到了外面。穿綠色制服的士兵們把她帶走了。
5月也來考驗她們了:讓人肺部透不過氣來的酷熱,還有大雨和痢疾,但最糟糕的是蚊子。蒙娜還記得跟呂茜年齡一般大的那個小女孩,把自己搔得渾身是血。蚊子的嗡嗡聲傳播開來,雖然看不見,卻能感覺到它們爪子正落在紅腫的身體上……奇癢無比,甚至連那些士兵也覺得不舒服。必須忍耐,每天都要在死亡和瘋狂中掙扎。
女囚們瘦得可怕,皮包骨頭。呂茜很傷心。前一天,她在媽媽的要求下,又匆匆地拔了幾根草。蒙娜沒有看見。但呂茜并沒有把它吃掉,而是緊緊地抓在手心,那是愛與痛苦的小寶貝。回到牢房,士兵一走開,她就輕輕地叫了一聲“媽媽”,把草遞給她。由于太熱,草已經濕了。“給你治病。”
時間停止了。
桃花折江山(孟子義、劉學義主演《桃花映江山》原著小說)
趙國有美人桃花,為求自保一心向夫君,魏國有俊朗丞相,擁護明主誰也不疼惜,美人曰:我又美又聰明你還有什么不滿意?丞相云:你小心思太多防不勝防讓人心驚。美人嘆氣:好好好我說不過你,不過雙贏合作的計劃,相爺您再考慮考慮?
天之下
昆侖紀元,分治天下的九大門派為新一屆盟主之位明爭暗斗,關外,薩教蠻族卷土重來……亂世中,蕓蕓眾生百態沉浮,九大家英杰輩出,最終匯成一首大江湖時代的磅礴史詩,并推動天下大勢由分治走向大一統。
棺香美人
我出生的時候,江水上漲,沖了一口棺材進了我家。十五年后,棺材打開,里面有個她……風水,命理……寫不盡的民間傳說,訴不完的光怪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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