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卡門(3)
- 卡門(梅里美中短篇小說選)
- (法)梅里美
- 5581字
- 2014-01-10 14:51:41
道明會的修士們勸我去看看他行刑的過程,我實在沒有辦法拒絕他們。在去看這位囚犯之前,我拿了一盒雪茄,我想他能夠原諒我。
我看到了堂·何塞,他正蹲在那里吃飯。他看到了我,淡淡地向我點了一下頭,我把那盒雪茄遞給他,他很有禮貌地謝了我。他打開盒子,數了一下里邊的雪茄,然后抽出幾支,把剩下的又還給了我,他的意思是,他馬上就要死了,抽不了那么多了。
我想救他出來,我問他,通過什么途徑能夠赦免他的死罪,減緩服役時間,通過朋友也可以,或者多花一些錢我也不在乎。他苦苦一笑,無奈地聳了聳肩。他想了一會兒說,讓我幫他獻上一臺彌撒,這樣他的靈魂就可以得救。
他羞怯地說:“您可以為我準備一臺彌撒,對嗎?那么我請求您再多準備一臺,因為還有一個人的靈魂需要救助,他曾經對您不敬。”
“親愛的朋友,我答應您的要求,您放心。不過在這個地方沒有人對我不敬啊,我有些糊涂了。”
他嚴肅地握著我的手,并且握得很緊。過了一會兒,他說:“您再滿足我一個要求,好嗎?您回家鄉的路上應該會路過納瓦拉吧?也可能您不從那里過,不過您應該會路過維多利亞,那里離納瓦拉不太遠。”
我告訴他:“我是要經過維多利亞,不過我也可以繞一個圈子回家,從潘普盧納過去,那樣就可以路過納瓦拉了。您說吧,到那里有什么事,我愿意繞道為您辦事。”
“潘普盧納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城市,你到那里后,會看到很多有趣的東西。”他脖子上戴著一枚銀胸章,他用手指著它,非常激動,繼續說:“我一會兒把這個胸章給您,您幫我把它交給一個老夫人,如果不方便的話,您可以托人去。您告訴她我死了,至于什么樣的死法,希望您不要說。我這就把她的地址告訴您。”
他說完,我答應了他,并保證肯定幫他辦到此事。我第二天又去看他了,我陪他待了很久,他告訴我一個悲慘的故事。
三
他向我訴說著這個故事:我出生在巴斯坦河谷的一個小鎮,叫做艾利松多鎮。我真正的名字叫堂·何塞·利薩拉本戈雅。我知道您對西班牙很熟悉,您聽到我的名字后,肯定能夠猜出我就是巴斯克人,并且您也可以看出我是一個基督教徒。正因我有這樣的權利,所以我的名字前有一個堂字。我的家譜記載在羊皮紙上,如果在艾利松多鎮的話,我可以拿出來讓您看的。
我家里的人希望我好好學習,長大后能夠當一個教士,不過我對學習一點都不感興趣,根本學不進去。那時候我特別喜歡打網球,總想著這件事,根本不會學習。當我們幾個納瓦拉人打網球的時候,將所有不愉快的事情拋到了腦后。有一天,我們在一塊打網球,我贏了,有個阿瓦拉的家伙不服氣,就跟我大聲吼叫。我們只好再一次決戰,結果我又贏了,他們一伙人肯定不會放過我的,所以我只好離開家鄉。后來,我遇到了龍騎兵,為了找一個依靠,我就加入了阿爾曼薩的騎兵團。
我從小在山里長大,能夠吃苦耐勞,所以沒過多長時間,我就當上班長。本來我可以榮升為排長的,可是在關鍵的時候他們把我調走了,到塞維利亞的一個煙草廠當警衛員。那個廠特別大,就在瓜達爾基維爾河附近,您到塞維利亞后肯定可以看到。現在提起來,工廠的大門就會浮現在我的眼前。
西班牙人對工作一點都不認真,他們執勤的時候,要么睡覺,要么打牌。不過我是一個正直的納瓦拉人,我跟他們不一樣,我不愿意那樣浪費時間。我會用一些黃銅絲制作一根鏈條,用它可以拴住引火針。正在我忙碌的時候,同事們就會說:“鐘響了,上班的時間到了,姑娘們該回來了。”
您知道嗎先生,這個廠確實很大,光女工就有四五百個。她們整天坐在大廳里卷雪茄煙,男士根本不準入內。由于天氣特別熱,很多女工們穿得都很簡單。到了吃飯的時間,她們就會出來,那些年輕的小伙子就會盯著她們看,并且說一些挑逗她們的話語。這些女工們也很希望得到對方的注意,只要有哪位年輕男子想得到女工,只要送給她一條絲巾就可以搞定,簡直是白送的。
我不喜歡這樣,總是一個人坐在門口的凳子上。那時候我非常想家。在我心里,只有梳著兩條大辮子、穿著藍色的裙子的姑娘,才是最漂亮的。安達盧西亞的姑娘確實很開放,她們總是用最露骨的話開玩笑,我很不適應,所以也很不喜歡。我正在弄黃銅絲的時候,聽到有人說:“齊塔娜姑娘來了。”那天是禮拜五,我聽到喊聲抬頭望去,“她就是那天您見過的那位卡門,您還去了她家。”
那一刻,我永遠也無法忘記。她穿著一條長長的白絲襪,上邊已經爛了好幾處。超短的紅色裙子根本掩蓋不住。腳上是一雙摩洛哥皮鞋,鞋帶和鞋都是紅色的。她故意把絲巾解開,這樣肩上和里邊穿的襯衣上的金合歡花就會露出來。嘴里也含著一支金合歡花。只見她一扭一扭地朝這邊走來。
這樣打扮的女人,我家鄉的人會認為她是禍水,總會惹來麻煩,所以我們只有希望她平平安安。塞維利亞人看到她后,會走到前去說一些贊揚她的話。不過她不會對這些話語作任何回應,而是雙手插在腰間,用嫵媚的眼神注視著別人。看上去非常淫蕩,波西米亞女郎就是這種風格。
我繼續干我的活兒,因為我不喜歡這樣的女人。可是沒有想到的是,她竟然停在我面前。真是越怕什么越來什么。她對我說:“親愛的老鄉,把你的銅鏈條送給我好嗎?我想用它來捆箱子。”這種說話方式是安達盧西亞人的習慣。
我回答她:“不好意思,我得用它拴引火針。”
她聽完后,大笑起來,說:“難道你是繡花的嗎?還用拴引火針。”
所有的圍觀者都大笑起來,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只覺得臉特別燙。
她繼續說:“親愛的,既然你是做針織品的,那就給我織一個頭巾吧,我要黑邊的。”
她把嘴上叼著的金合歡花拿下來,把它彈到了我的眉間,我就像被子彈擊中一樣,傻傻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我當時多想找一個地縫鉆進去。金合歡花從我的額頭上掉了下來,正好落在我兩腳中間,她已經走進了廠里。我竟然趁同事們不注意,把花撿了起來,并且像獲得寶貝似的,趕快藏在衣服的口袋里。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么想的,現在想想都覺得自己很傻。
我坐在那兒胡思亂想,大概兩三個小時后,有一個人飛快地朝這邊跑來。來到警衛亭的時候,他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并且看上去特別驚恐。他告訴我們,大廳里發生大事了,一位卷雪茄煙的女工被害了,我們必須馬上過去處理。
我們一起朝樓上跑去。到那之后,三百多名女工大聲嚷嚷著,氣憤地罵著。她們個個只是穿著內衣,有的稍微遮掩一下,不過也跟穿內衣差不多。我們順著她們的手指望去,大廳的一角躺著一名女工,她滿身是血,四腳朝天地躺在那里,她臉上被人劃了兩道大大的口子。其中幾個人在努力搶救這名女工,而剛才那位卡門被四五名工人摁在地上,那名傷勢嚴重的女工喊道:“我馬上就要死了,快去把懺悔神父找來。”
那個卡門緊咬牙齒,一聲不吭,她的眼珠靈活地轉動著,看上去非常狡猾。
我大聲問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工們七嘴八舌地給我說了起來,由于太亂,我聽了好幾遍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那位受傷的女工高傲地說,自己攢下了很多錢,到特里亞納的集市上買下一頭驢,一點問題都沒有。卡門是一個快言快語的人,她立刻說:“吹什么呀,你只不過是拿著掃帚的工人而已。”那名女工被她的這句話激怒了,大聲說:“卡門小姐根本不知道掃帚是什么東西,我哪敢跟您比呢?不過您要是有福氣的話,為什么不當教女呢?或者成為一位波西米亞女子也行,可是沒有。我的驢您很快就會認識的。到時候,您會騎在驢背上,讓治安官先生牽著驢到處游行。真是很不錯,后邊還會跟著兩名當差的,他們會替你驅走蒼蠅的。”
卡門實在忍不住了,說:“可以啊,蒼蠅是需要喝水的,那我就在你的臉上挖一條水渠吧。”卡門的話音剛落,她們兩個就廝打在了一起。卡門拿起切雪茄煙頭小刀朝對方臉上劃去,結果就劃了一個十字架的形狀。
我把事情的經過都弄清楚了,拉起卡門的胳膊禮貌地說:“小姐,請跟我走一趟吧。”
她輕蔑地看了我一眼,她認出了我,無奈地說:“我的頭巾呢?我跟你們走。”
她拿起頭巾,把頭裹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兩只眼睛。她在我們后邊走著,剛才的高傲勁兒都不見了,就像一只綿羊一樣溫順。我們剛到警衛亭,排長就告訴我們這件事情非常嚴重,必須把她帶到監獄,并派我來押送她。
兩個龍騎兵走在她兩側,我跟在她后邊。我就像一個班長一樣,走在去城里的路上。剛開始的時候,波西米亞女郎一句話也不說。不過待我們走到蛇街的時候,她好像認識這個地方,開始活躍起來。這里確實跟街名一樣,到處都是彎彎曲曲的小街道。她故意把頭巾拽到肩膀上,這樣她的臉就露出來了,好吸引我們的注意。她最大可能地把頭轉向我,說:“長官啊,你們這是帶我去哪兒呀?”
她畢竟是一個女囚犯,我盡量像一個心地善良的士兵那樣,溫和地對她說:“可憐的姑娘,我們要把你送到監獄。”
“如果把我送到監獄的話,我就慘了,您就可憐可憐我吧長官。您長得那么可愛,并且那么年輕。”她說到這里停了下來,然后小聲對我說:“如果您幫我逃走,我會送您一塊巴爾—拉基,您有了這個,就可以得到很多女人的芳心。”
“先生,您沒聽說過巴爾—拉基?它就是一塊具有磁性的石頭。在波西米亞人眼里,它是一塊非常珍貴的東西,因為用它可以施法,但是一定要掌握秘訣。它的功能之一就是,用它研成粉末,放在白葡萄酒里讓女子喝下,她就會任由你擺布。”
我對待這件事情是很嚴肅的,不可能聽從卡門的話,我告訴她:“必須把你送進監獄,我服從命令,執行任務,不用跟我廢話了,我是不會把你放走的。”
西班牙人的發音和我們巴斯克人的發音略有不同,仔細聽是可以分辨出來的。卡門聽出了我的口音,知道我來自“特權省”。先生,您應該聽說過,波西米亞人不屬于任何國家,他們沒有一個統一的祖國,大部分人都在外邊四處流浪,時間長了,他們自然會講很多種語言。他們有的住在葡萄牙,有的住在加泰羅尼亞,還有的住在法國、“特權省”的。有些人更厲害,可以和摩爾人或者英國人自由交流。卡門會說巴斯克語。
突然,她又對我說:“親愛的先生,咱倆是老鄉啊。”
她用我們的家鄉話說的,那種語言非常好聽,特別是在異國他鄉的時候,聽到這種親切的聲音,我就像觸電一樣。
堂·何塞講到這里停了下來,他低著頭說:“我想要一個懺悔神父,不過他必須是‘特權省’的。”
他跟我說完,又繼續講了起來。
我當時非常激動,也用家鄉話巴斯克語對她說:“我們不是老鄉,我是艾利松多人。”
她立刻回答:“我本來是艾查拉爾人,您的家鄉離我的家鄉很近,只有四個小時的路程。可是,后來我被波西米亞人拐到了塞維利亞,無奈只能在工廠里打工,那樣就可以掙到一些錢,到時候可以回去孝敬我的母親啦。我的母親有一片小果園,里邊種滿了蘋果樹,不過她只有我這一個親人,所以沒有人幫她干活。我就想早日回到我的家鄉,家鄉的景色很美,有白的大山,我可以盡情地爬到山上。正因為我不是當地的人,所以她們總是欺負我。還有那些賣橙子的小販們,我跟他們根本不是老鄉,還有那些騙子,他們總是合起伙來欺負我。我告訴他們,即使他們拿著刀也打不過我們家鄉的人。可是現在我為難了,作為老鄉的你就眼睜睜地看著我去送死嗎?”
實際她在跟我說謊,她總是花言巧語來騙我。我甚至覺得,她一輩子都不會說一句實話。可是當時的我很傻,她說什么我都相信。當時,她只不過說了幾句巴斯克語,我就相信她是納瓦拉人。從她的外表就能看出來她就是波西米亞女郎,比如說她的膚色、她的眼睛,還有嘴唇,可是我卻傻傻地相信她是納瓦拉人,當時我就像著了魔一樣。我也很愛我的家鄉,如果有哪位西班牙人敢說我家鄉的壞話,我也會像這位卡門一樣,劃破對方的臉。這時候的我幾乎神志不清了,完全跳進了她的圈套。
她又用巴斯克語對我說:“親愛的老鄉,我一會兒推您一下,您趕快倒地,那樣的話我就可以逃跑了,那兩個新兵根本拿我沒有辦法。”
我真是瘋了,我忘記了我的任務和職責。我對她說:“親愛的老鄉,我聽您的,不過希望您能順利逃走。”
塞維利亞有很多狹窄的小巷,我們經過其中的一條小巷時,卡門猛然轉身朝我胸口上猛擊一拳,我裝作受到很大撞擊,栽倒在地。她立刻從我身上跨過去,朝前邊瘋狂地跑去。她比巴斯克人都厲害,跑得那么快,不過她的兩條腿也很美。
我在栽倒后,故意把長長的槍桿子橫在小巷子里,這樣他們倆就不會很順利地追上她,我站了起來,開始往前追,他們兩個跟在我后邊,我們身上挎著馬刀,拿著長槍,腳上穿著刺馬靴,根本不可能追上她。他們兩個還沒有弄清楚怎么回事,她已經跑沒影了。街上的人根本不幫我們,胡亂給我指方向,嘲笑我們。我們搜尋了好幾條街,都不見她的蹤影。我們來到監獄,監獄長給了我們一張收條,我們就回去了。
回到廠里后,那兩個人怕受到處分,就交代我與卡門用巴斯克語說過話。還有,他們跟排長說,一個瘦小的姑娘打我一拳,我不可能被擊倒的,他們很懷疑這一點。那天下班后,我被解雇了,并且要監禁一個月。自從當兵,我從來沒有受過處分,這是第一次。再過不久,我就可以升為排長,可是我與它無緣。
剛被監禁的時候,我吃了很多苦。記得剛當兵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有一天肯定能當上軍官。米納和隆加都是我的老鄉,他們兩個已經當上了將軍。查帕蘭加拉當時和米納的遭遇一樣,他們無奈逃到我的國家,現在他也當上了上校。我跟他的弟弟很熟,我們曾經在一起打網球,他跟我一樣,仍然是個窮鬼。
我曾經這樣告訴自己:“這么多年的兵,你白當了,原來你在領導眼里樹立的好形象,全部毀了,要想重新站起來,得到領導的提拔,必須比別人付出更多的努力。”
我真是愚蠢至極,為了一個嘲笑過我的波西米亞風流女子,我竟然受到了處分。現在她說不定又在某個地方賣弄風騷,或者偷竊呢。可是她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子里,我會時不時地想起她。她當時穿著一雙有很多破洞的長絲襪,我看得清清楚楚,一閉上眼睛,她就會出現在我的面前。我透過監獄的小窗往外看,從這里經過很多女子,可是我還沒發現,有哪一位能比得上她。金合歡花的香味依然沒有消散,雖然她當時扔給我的那朵花已經枯萎。如果說世界上真的有女巫的話,那么她肯定是,并且有很強的法力。
有一天,獄卒拿著一塊阿爾卡拉面包走進來,然后把面包遞給我。
他告訴我:“快吃吧,這是你表妹給你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