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局外人(6)
- 局外人(加繆中短篇小說選)
- (法)加繆
- 5580字
- 2014-01-10 15:12:06
被馬松打到水里的那個阿拉伯人已經從水里爬了上來。可以看出,馬松的兩記重拳讓他很難受。他氣勢有所減弱,躲到了那個持刀人的身后。對方手里有刀,我們比他們多一個人也無濟于事。因此,我們三個人站在原地不動。他們一邊拿刀威脅著我們,一邊慢慢地向后退。當他們退到離我們有一段距離的時候,立刻轉身跑掉了。我們仍然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雷蒙的胳膊流了很多血。他用另外一只手按住傷口,但是血仍在流。
馬松對雷蒙說,必須馬上把血止住才行。這里正好有一位來度假的大夫,我們可以去找他幫忙。雷蒙覺得這是個好辦法,想立刻就去。他剛一張開嘴,話還沒有說出來,就有很多血從嘴上的傷口流出來。那個大夫住在高坡上,離此地有些遠,因此我們就先把雷蒙帶回木屋。雷蒙說,他只是受了些皮外傷,并不礙事,完全能夠走著去找那個大夫。于是,他和馬松一起向高坡的方向走去。我留在木屋里。兩位婦女很想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我把事情的經過講給她們聽。她們聽后都非常害怕,馬松太太甚至嚇得哭了起來。我覺得給她們講這樣的事非常無聊,所以講著講著,我就不給她們講了。我點上一根煙,一邊看著大海一邊抽了起來。
馬松與雷蒙在一點半左右回來了。雷蒙的嘴角上貼著一塊橡皮膏,胳膊上纏著繃帶。馬松說,大夫檢查過了,雷蒙只受了一點輕傷,并無大礙。可是,雷蒙的臉色很不好看。馬松想讓他的心情開朗起來,就故意講一些笑話,想把他逗樂。可無論馬松講的笑話多么好笑,雷蒙的臉色一直沒變。后來,雷蒙說想到海灘上走走。我有點擔心他,就問他去海灘什么地方。他顯得有些不耐煩,只說到外面隨便走走。我和馬松都說,我們也想出去走走,不如陪他一起去。他火冒三丈,狠狠地把我們罵了一頓。馬松說,他愿意自己去就自己去吧,我們還是別理他了,省得惹他生氣。可是,最終我還是不放心他,與他一起出去了。
我們默默地在海灘上走著,走了很長一段時間。天氣非常炎熱,沙子上和海面上都閃爍著金色的光芒。我覺得雷蒙出來并不是隨便走走,而是有著非常明確的目的。我們走到海灘的盡頭,在一塊大巖石的后面看到一眼泉水在沙地上不斷地流動著。與我們打架的那兩個阿拉伯人正在那里。他們在地上平躺著,身上穿的還是那身藍色的工作服。他們看到我們之后,表情依然平靜。那個用刀把雷蒙砍傷的人,惡狠狠地盯著雷蒙看。另外一個人則一邊看著我們,一邊吹著蘆葦管。
蘆葦管不斷地發(fā)出單調的聲音。雷蒙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他的手悄悄地伸入口袋里去掏槍。他的對頭躺在那里沒有動。他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那個吹蘆葦的阿拉伯人倒顯得很輕松,他的腳趾叉開著。雷蒙死死地盯住對手的眼睛,頭也不回地問我:“我是不是應該開槍要了他的小命?”我可不想他弄出人命,但是我知道,如果我如實說出我的想法,他開槍的幾率可能更大。于是,我對他說:“他一直待在那里,什么也沒說,如果你就這樣開槍,恐怕不太好吧!”那個阿拉伯人還在吹他的蘆葦管。雷蒙說:“你說得很對。現在我用惡毒的言語狠狠地罵他,如果他敢還口的話,那么我就毫不猶豫地開槍。”我說:“這個主意不錯。但是你要等到他掏出刀子時再開槍。”雷蒙的火氣逐漸上升。那個阿拉伯人仍在吹著蘆葦管。他們死死地盯著雷蒙。我覺得雷蒙很快就要行動了,于是對他說:“你們還是一對一單挑吧。我先替你保管你的手槍,如果他們不遵守規(guī)矩,以二敵一,或者打算用刀子,那么我就一槍打爆他們的腦袋。”
雷蒙覺得我講得很有道理,就把手槍交給了我。陽光照在槍上,折射到我的眼里。雙方都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他們死死地盯住對方,眼睛不眨一下。這個時候,我手里拿著槍,我覺得他們的命運很大程度上掌握在我的手里。讓我感到意外的是,那兩個阿拉伯人突然間就撤退了。看到他們撤退之后,我和雷蒙也離開了那里。雷蒙好像打了勝仗一樣開心。
很快,我們就回到了木屋。當雷蒙登上臺階,準備往里面走的時候,我卻停住了腳步。看著高高的臺階,想到屋子里面的兩個女人,我本來就被太陽曬得很不舒服的腦袋一直響個不停。但是由于實在是太熱了,我站在那里也感到非常不舒服。待在那里和到處走走都讓我覺得痛苦。最后,我還是決定向海灘那邊走去。
強烈的陽光無處不在,海灘上也非常熱。我在巖石上慢慢地向前走著,覺得太陽快把我的腦袋給曬炸了。我渾身熾熱,連向前邁步都覺得非常吃力。每當熱風吹來的時候,我都要非常痛苦地與太陽帶給我的眩暈感對抗。無論是白色的貝殼,還是玻璃碎片,都反射出太陽耀眼的光芒,讓我感到非常難受。就這樣,我忍著痛苦,向前走了很長一段路。
我在很遠的地方,就看到了那堆黑色的巖石。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巖石后面的那眼泉水。它是那樣的清澈,散發(fā)出陣陣涼意。我走累了,不想再受到陽光的炙烤,所以特別想找一個清涼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當我走到泉水附近時,遇到了我特別不想遇到的一個人,雷蒙的冤家對頭。
另外一個阿拉伯人不在這里。只有雷蒙的對頭一個人。他雙手放在腦下,仰著臉躺在巖石和陰影里,身體暴露在陽光之下。他還穿著那件藍色的工作服,這么熱的天氣,真是令人佩服。在這里與他重逢,我感到相當意外。我覺得剛才打架的事已經過去了,根本沒有必要放在心上。
他看見我后,神情立刻變得非常緊張,身體稍微起來一些,他覺得這樣做完全可以震懾我了,因為他還把手伸進了口袋里面。看到他這個樣子,我也變得警覺起來,把手伸進口袋去握雷蒙的手槍。看到我這樣做之后,那個人完全躺在了地上,姿勢與沒看到我之前完全一樣。但是,他的手并沒有從口袋里拿出來。我和他相距有10米,這是一段不算近的距離。我隱隱約約地看見,他的眼珠在不斷地轉來轉去。但是,我覺得一片燃燒著的熱氣把他完全籠罩起來,讓我看不清他的面孔。海浪的聲音比中午的時候小多了。太陽還像中午那樣散發(fā)出讓人難以忍受的熱量,陽光也依舊刺眼。一艘非常小的輪船從非常遙遠的海面上駛過。我的眼睛一直在盯著那個阿拉伯人,所以覺得它只是一個黑點而已。
我認為,我就當沒看見他,轉身就走,就不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但是因為陽光的暴曬,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了。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推向泉水那里。那個阿拉伯人看我向前走了幾步,仍然非常鎮(zhèn)定地躺在那里。對啊,我們之間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他根本沒有必要害怕。他的臉掩藏在巖石的陰影中,所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覺得他在冷笑。他打算怎么做呢?我不知道,我只能等待。在太陽的暴曬下,我的臉非常燙,額頭上滿是汗水。這一天的太陽,讓我想起了埋葬我媽媽那天的太陽。它們是如此相同。我也像那天一樣難受。實在是太熱了,我根本無法繼續(xù)忍受下去。因此,我又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一步。那個阿拉伯人看到我的舉動后,仍然躺在原地。不過,他已經把刀子拔了出來,擺出威脅我的架勢,好像在告訴我,如果我膽敢再往前一步,他就將一刀殺了我。看到閃閃發(fā)光的刀刃,我滿頭都是汗水。隨著汗水不斷地向下流,我看不清前面的東西了。我只能感覺到,太陽和那把刀都威脅著我,讓我特別難受。我頭暈眼花,眼前一片模糊。突然間,我全身繃得緊緊的,莫名其妙地扣動了扳機。接著就是一聲巨響。我把頭頂上的太陽,身上的汗水全都拋棄了。我覺得,我改變了目前這一切。接著,我看了那具尸體一眼,然后又連續(xù)扣動四下扳機。子彈打進尸體里,毫無蹤影。
§§§第二部
一
很快,我就失去了自由。警察的辦事效率非常高。在我被抓后,他們立即對我進行了審問,而且接連審問了好幾次。不過,他們每次的時間都很短,而且都是一些諸如身份一類的簡單問題。我第一次受到審問,是在警察局。不過,他們覺得我的案子十分平常,都沒有認真對待。八天之后,預審法官來到警察局審問我。他懷著好奇心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不過,他開始審問我時,卻顯得非常平淡。他只問了我姓名、職業(yè)、住址等問題。問過這些最基本的問題之后,他問我找沒找律師。我如實告訴他,我并沒有找,并問他,是不是必須要找。他覺得很奇怪,就問我為什么要這么問。我告訴他,我認為自己的案子非常簡單。聽到我這么說,他微微地笑了起來,對我說:“這是您個人的觀點。不過,法律也許并不這樣認為。如果您沒有找律師的想法,那么我們就替您找一位。”真沒有想到,司法部門對犯罪嫌疑人照顧得十分周到,連這種事情都為犯罪嫌疑人辦好。我向法官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覺得我說得很對。他還說,法律制定得特別完善,這是無可爭論的事實。
我對司法界并不了解。所以,當他第一次與我進行談話的時候,我并沒有非常認真地對待他。他讓人把我?guī)У搅艘粋€房間里。那里有的窗戶上掛著厚厚的窗簾,當窗簾拉上后,房間里就完全看不到東西了。他讓我坐在一把椅子上。在椅子邊上是一張放著一盞燈的桌子。那盞燈離我很近。他坐在陰影中。類似這樣的描寫,我以前在一些書中讀到過。我覺得這些司法程序根本就無關緊要。我們談過話之后,我借著房間里昏暗的燈光,仔細地端詳了他一下。他身材魁梧,長著一張英俊的臉,滿頭濃密的頭發(fā)差不多全都白了。此外,他還留著很長的灰色胡須。雖然他的嘴不時地抽動,但是我仍然覺得他是一個非常和善的人。當我離開那個房間的時候,我產生出一種想與他握手的沖動。當我想把手伸向他的時候,我意識到,我是一個殺人犯,沒有資格與他握手。
第二天,當我待在監(jiān)獄里無所事事的時候,一位律師來找我。他很年輕,個子不高,胖乎乎的,頭發(fā)梳得非常整齊,還抹了很多發(fā)油。天氣非常熱。為了能夠涼快一些,我索性將外衣脫掉。可是他卻穿得整整齊齊。他穿著深灰色的套裝,系著一條帶著黑白兩色粗條紋的領帶。他在套裝里面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衣,領子看上去像石頭那樣硬。他向我作了自我介紹,還說對我的案子進行了非常詳細的研究。他告訴我說,我的案子有些難辦,但是這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么。如果能夠得到我的全部信任,他很有把握打贏這場官司。我感謝他對我的案子所做的努力。接著,我們的談話進入了主題。
他坐到我的床上說,警察已經對我個人的生活進行了全方位的調查。他們知道了我媽媽在早些時候離開了人世。他們還專門去了馬朗葛,了解到我在媽媽葬禮那天的表現。他說,預審推理們覺得我在最親愛的人的葬禮上表現得有悖于常理。他們認為我應該表現得更為傷心,而不是非常冷漠。那位律師對我說:“我知道您一定不愿意提及此事。但是,這件事與您的案子有著直接的聯系。如果我不能對此事作出合理的解釋的話,那么他們就會以此來起訴您。”他想讓我告訴他為什么我在那天會有反常的表現。他問我,那天我是否傷心。我沒有想到他居然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如果換作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這樣問的。我告訴他說,過去的事情,只能在我的腦海里停留很短的時間,之后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所以,我無法回答他的問題。我非常愛我的媽媽,但是這又能夠說明什么呢?所有的人都對自己的親人的死亡進行過幻想。當我想要繼續(xù)往下說的時候,律師制止了我。他的表情有些怪異。他對我說,不管是在預審官那里,還是在法庭上,這句話都不能再說。我覺得他沒有明白我的意思,就對上面的話進行了解釋。我告訴他,我的感情經常會受到生理上的需求的干擾,這是我的天性,根本就無法改變。安葬媽媽那天,我疲憊不堪,而且由于夜里沒有睡好導致非常困。因此,我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那是媽媽的葬禮。我非常愛我的媽媽,無論什么時候我都不想失去她,這是毫無疑問的。律師聽我這樣說之后,表情還是非常平靜。他覺得這樣說根本就不夠,我還要說一些其他的事情。
他思考片刻。之后,他讓我對別人說,那天我之所以表現得非常冷漠,是因為我控制住了悲傷的情緒。其實在我的內心深處,我還是非常痛苦的。我非常干脆地拒絕了他,因為我不想說假話。他好像對此很不滿意,所以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他對我說,養(yǎng)老院的院長和其他人員,都會作為證人到法庭上作證。到那個時候,他們會把我當時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講出來。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將會非常難堪。我對他說,就算他們那樣說了也無所謂,因為媽媽葬禮那天發(fā)生的事情,與我殺人的事情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他非常不屑地對我說,我是一個從來就沒有接觸過司法的人。
說完之后,他就怒氣沖沖地走了。他離開之后,我有些不知所措。因為我并不想讓他走。我特別想要告訴他,我希望他能夠為我辯護。當然,那種辯護是以事實為依據的,而不是毫無道理的辯護。我覺得他一定十分討厭我。他并不理解我。我特別想告訴他,我是一個正常的人。可是,這么說又有什么用呢?我知道這樣做根本就毫無用處,而且我也不想多費口舌,所以我就選擇了沉默。
我很快又與預審法官見面了。下午2點鐘的時候,我被帶到了他的辦公室。他的辦公室光線充足,并不像那次我去時那樣昏暗。天氣熱得讓人難以忍受。他對我十分客氣,讓我坐下來。之后,他用非常和藹的態(tài)度對我說,我的律師本來應該在場。但不巧的是,他因為臨時有事而無法前來。盡管如此,當他向我提出問題的時候,我有權利保持沉默,等我的律師到來之后再做回答。我告訴他,不用那樣麻煩,就算他不在場,我也可以回答。他在桌子上有一個按鈕,他用手按了一下,一個年紀輕輕的書記員隨即前來。他在我后面坐了下來,我們離得非常近。
很快,審問正式開始。預審官說我是一個非常內向,不喜歡與人交流、不喜歡說話的人。他問我他這樣說是否正確。我對他說:“不是我不想說,是我覺得沒有什么要說的。”他聽過之后笑了笑,說我這個理由的確非常充分。他說:“這并不是事實的重點。我最想了解的,是您本人。”我沒有說什么,因為我不知道他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他繼續(xù)說道:“我對您的所作所為有所了解。但是您的一些舉動,讓我實在難以理解。我相信您會給我一個合適的理由。”我對他說,其實所有的事都特別簡單,根本就沒有他想得那樣復雜。他讓我復述一下那天開槍打死阿拉伯人的經過。在上次的談話中,我就已經把游泳、海灘、雷蒙、打架、泉水、太陽和開了五槍的事給他講了一遍。我講一句,他就夸一句“好”。當我講到躺在地上的尸體時,他說“很好”。我感到非常厭煩,因為我已經把這件事講了很多遍。以前我很難想到,自己能夠講這么多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