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局外人(7)
- 局外人(加繆中短篇小說選)
- (法)加繆
- 5080字
- 2014-01-10 15:12:06
聽完我的講述之后,他陷入沉默之中。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對我說,他覺得他對我很感興趣,因此愿意為我提供幫助。不過,在為我提供幫助之前,他要先搞清楚幾個問題。他直截了當地問我愛不愛媽媽。我告訴他說,我像別人一樣愛自己的媽媽。坐在我身后的書記員,在不停地用打字機打字。可能是因為我的語速過快,讓他倉促之間按錯了鍵盤,因此他只能退回去重新打。預審官又問我說,我那五槍是連續開的,還是斷斷續續開的。我不明白他為什么會這樣問,因為這個問題與前面的問題沒有任何聯系。我想了一下,然后非常明確地告訴他,我先開了一槍,過了一會兒之后,才又連續開了四槍。他問我說:“您為什么沒有在開過第一槍之后,立即開第二槍?而是過了一會兒才開第二槍?”聽到他這么問,我立即想起了那些快要燃燒起來的海灘。我又感覺到太陽在我頭頂曝曬,讓我痛苦不堪。但是,這一次我選擇了沉默。之后,我們誰也沒有說話。預審官好像有些焦躁。他坐到椅子上,俯身向我問道:“為什么您明明知道他已經死了,還要向他開槍呢?”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預審官顯得很無奈。他把雙手放在額頭上,用怪異的聲音問我說:“這到底是為什么呀?您倒是快點回答我啊!”雖然他很想知道答案,但是我卻一直保持沉默。
他突然站起身,大步流星地向辦公室的盡頭走去。那里有一個檔案柜。他拉開其中的一個抽屜,拿出一個銀質十字架,將其在手里來回搖動著向我走來。他的聲音不像剛才那樣平靜了。他沖我大聲嚷道:“我手里拿的這個東西,您總該認識吧?”“當然了,我怎么會不認識呢?”于是,他情緒激昂地對我說他相信上帝,他認為即便那些罪孽最為深重的人,也能夠得到上帝的寬宥。但是,上帝并不會寬恕所有的罪人。上帝只寬恕那些心靈純潔,完全接受神的旨意的人。他俯身趴在桌子上,在我的頭頂上不斷地晃動著十字架。我根本就不明白他到底在說些什么。因為我覺得渾身燥熱,而且我感覺到,我的臉上落了好幾只蒼蠅。此外,我覺得他突然之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非常可怕的人。同時,我覺得他的話十分可笑。因為犯罪的人是我,他那么激動根本就沒有必要。但是他仍然在不停地說著。聽了半天,我終于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原來,他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我開了第一槍之后,過了一會兒才開第二槍。除此之外,他全都明白了。
我想要告訴他,他完全沒有必要為此傷腦筋,因為那個問題無關緊要。但是還沒等我把話說出口,他就打斷了我。他又開始對我進行說教,還問我相不相信上帝。我告訴他,我不相信上帝。他特別氣憤,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他對我說,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不信仰上帝的人,即便那些背叛上帝的人,也十分虔誠地信仰上帝。他說,這是他的信念,是他生存的動力。如果他不再相信上帝,那么他將無法活下去。他沖著我大聲地嚷道:“您難道要讓我陷入絕望之中嗎?”他愛怎么樣就怎么樣,跟我有什么關系。我把這個想法說了出來。他聽到之后暴跳如雷,把十字架拿到我的面前,發瘋似對我大聲嚷道:“我是一個基督徒,雖然你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但是我仍然請求基督寬恕你。你知道吧,他就是為你才上十字架的。”我發現,他已經不再用“您”而是改用“你”來稱呼我了。他沒完沒了的說教讓我心煩意亂。我實在不想繼續聽下去了。我感覺到,房間里越來越熱。當我不想聽別人說話的時候,我就愿意裝出一副同意的樣子。我對預審官使用了這種方法。他聽到我對他的話表示同意之后,顯得非常興奮,非常得意地說:“你看,上帝最終還是把你引入了一條正確的道路上來。你現在是不是要向他說出實話了?”我非常干脆地回答他,我并不想那樣做。他聽到我這句話之后,立即像泄了氣地皮球一樣,癱倒在椅子上。
他待在椅子上,半天也沒有說出一句話。坐在我身后的打字員一直在記錄著我們的談話,這時他正在忙著把最后幾句話打出來。預審官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后非常無奈地說:“像您這樣不開竅的靈魂,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來到這里的其他人,只要一看見這個十字架,就會流出眼淚。”我想對他說,他們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他們全都是罪犯。可是,我立即想到,自己現在也是一名罪犯。因此,我把那句話又咽回肚子里。我一時還難以適應罪犯這個稱呼。被我折磨得疲憊不堪的法官打算結束對我的審訊。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問我是否因為犯罪而受到良心的譴責。我告訴他說,我并沒有因為犯罪而受到良心的譴責,只是感覺到特別厭煩。從他的反應來判斷,他好像并沒有聽懂我的話。不過,我們沒有繼續談下去。
此后,預審法官經常把我找去進行談話。不過,此后我的律師都會陪我一起去。每次談話都沒有什么新鮮的內容,只是讓我再確定一下我已經重復過多次的內容中的某個細節。此外,預審法官還與我的律師一起討論,應該以什么罪名控告我。在這些時候,他們好像對我置之不理了。預審法官對我的態度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與我談話時,再也不提起上帝了。他第一次審問我時那種激動的無法控制的情緒,再也沒有出現過。我們開始像朋友那樣親切交談。每次審訊時,他只問我幾個非常簡單的問題,然后再與我的律師談論一會兒。有幾次,我還意外地得到了參加他們談話的機會。我感覺到輕松多了。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著,有的時候,我竟然覺得我和法官成了一家人。這可真是太可笑了。預審持續了很長時間,足足有十一個月之久。在這段時間里,我竟然遇到了讓我感到最為開心的事:每次結束審訊的時候,預審法官都會非常客氣地把我送到他辦公室的門口,然后像老朋友分別時那樣,在我肩膀上拍幾下,用非常和藹的態度對我說:“反基督先生,讓我們結束今天的談話吧!”說完之后,我就會在法警的護送下回到牢房里。
二
每個人都會對一些事情諱莫如深,不喜歡拿出來談論。我也如此。自從我被關進監獄幾天之后,我就非常清晰地認識到,關于這一段生活的記憶將會被我封鎖起來。
經過時間的洗禮之后,我覺得無論自己反感這段生活與否,都沒有任何意義。在最初被關進牢房的幾天里,我覺得自己是在等待著某個事件的來臨,而不是在坐牢。我的監獄生活,開始于瑪麗第一次來看我。那也是她最后一次來看我。那時,她寫信對我說,由于她并不是我的妻子,所以當局禁止她再到監獄里來看我。自那一天起,我才深刻地意識到,我與別人不同,與過去的自己不同,我已經成為罪犯,已經失去了自由。我再也不能像別人、像自己過去那樣隨心所欲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我被捕之后,最先被關到一個多人牢房里。在我去之前,已經有幾個人被關在那里了。在那幾個人之中,大部分還是阿拉伯人。當我被押入牢房的時候,那幾個人都笑了。他們問我為什么會被關入監獄里。我直言不諱地對他們說,我用槍殺死了一個阿拉伯人。他們聽到我這樣說之后,就都不說話了。剛才還滿是熱情的臉,瞬間就變得非常冷漠。沒過多久,天就黑了。他們再次恢復了熱情,告訴我睡覺的席子在哪里,應該怎樣鋪。那一個夜里,我根本就睡不著,因為監獄里有很多臭蟲,我的臉總是成為它們散步的場所。沒過幾天,我被帶出多人牢房。獄警把我帶到了一個單人牢房。那里的條件比多人牢房可好多了。那里有一張木板床。看到那張床之后,我覺得很高興,因為我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了。此外,那里還有一個鐵質的臉盆和一個木制的馬桶。這座監獄所在的地理位置非常不錯。這里地勢比其他地方要高,因此能夠通過窗戶看到大海。一天,當我正在抓著鐵柵欄,向外張望的時候,一個看守告訴我有一位女士來看我。我知道,那肯定是瑪麗。
我的牢房與探視室隔得很遠,需要穿過兩段非常長的走廊,中間還要爬一段臺階。走了很久之后,我來到一個非常明亮寬敞的大廳。大廳有一個非常大的窗口,通過那個窗口,整個大廳都會布滿陽光。整個大廳被相距八到十米的兩道大鐵欄桿截成三段。囚犯與探視者便被分隔開來。瑪麗穿著帶條紋的連衣裙,就站在我的面前。她的臉被曬成了棕色,這讓她看起來與以前有了很大的變化。有十多個犯人與我站成一排。在這十多人犯人之中,大部分都是阿拉伯人。很多摩爾人也來探視囚犯。瑪麗身邊站著的,全都是摩爾人。她的左右兩側,分別是說話聲音非常大的胖女人和一個穿著黑色的衣服,個頭不高的老婦人。由于鐵欄桿把探視者與囚犯隔得很遠,所以他們說話時都要盡量提高嗓門兒。我剛剛走進大廳,就被大廳里的嗡嗡聲搞得非常痛苦。在來到大廳之前,我一直待在我的單人牢房里。那里非常安靜,與大廳有著天壤之別,因此我一時難以適應大廳嘈雜的聲音。過了一段時間之后,我的痛苦有所減輕。我看到,在兩道鐵欄桿之間隔離帶盡頭,有一個看守人員在那里守衛著。阿拉伯人的風俗習慣與我們不同。那些阿拉伯囚犯和探視他們的人大部分都蹲在地上交談。這些人很安靜。雖然其他人在大廳里大喊大叫,但是這并沒有影響到他們的交談。我朝瑪麗走過去。她已經看到我。她一邊朝我微笑一邊用力地把身體向鐵欄桿上面擠,好像要沖破鐵欄桿的阻隔,跑過來擁抱我。在我看來,她美麗極了。我想把我的想法告訴她,但又不知道該如何啟齒。
她看起來非常激動。她大聲地向我喊道:“你在里面過得怎么樣?”
“能怎么樣呢?就這個樣唄。”
“你的身體怎么樣,還好吧?缺不缺生活用品?”
“我身體很好,也不缺生活用品。”
之后,我們兩個人都不再說話。瑪麗臉上的微笑,始終沒有消失。我旁邊那個人一定是瑪麗旁邊的那個胖女人的丈夫,因為那個胖女人一直在對他大聲地交談。他身材魁梧,長著一頭金黃色的頭發,看起來非常正直。我只聽到了他們談話的一部分,因為在我來之前,他們就已經開始交談了。不過,我仍然覺得他們的談話很有意思。
那個女人非常大聲地喊道:“讓娜不想要他!”
“這個我早就知道了。”那個男人回答說。
“我告訴他,等到你刑滿釋放之后,還會再雇他。可是,她就是那樣死心眼,無論如何也不想要他。”
瑪麗大聲對我說,雷蒙讓她問候我。雷蒙還想著我,我覺得很高興,于是就說了一句“謝謝”。可是,我的聲音太小,我旁邊那個男人一開口說話,瑪麗就聽不到我的聲音了。那個男人大聲地問道:“最近這段時間,他還好嗎?”“好,好極了。他的身體好得不得了。”那個胖女人笑著回答說。有一個身材矮小的年輕男人站在我的左邊。他一直沒有說話。有一個個子矮小的老婦人站在他的對面,他們什么也不說,只是互相看著對方。我想繼續看他們接下來會有什么舉動,正在這個時候,瑪麗用很大的聲音對我說,我一定會沒事的。她讓我不要放棄生存下去的希望。我覺得她說得很對,就沖她點了點頭。我仔細地看著她,真想走到她的身邊,把她摟進懷里。除了這一點之外,我不知道我應該對其他什么事情抱有希望。我非常清楚,瑪麗剛才所說的話,就是這個意思。因為她臉上的笑容一直不曾消失。她大聲地向我喊道:“我相信你不會在里面待一輩子,你什么時候出來,我就等你到什么時候。等到你出來時,我們就結婚。”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就隨口說道:“你相信會有那么一天嗎?”聽到我這么說,她立即大聲對我說,她相信我能夠從監獄里出來。她還說,等到我出來之后,要我陪著她去游泳。那個胖女人又開始大聲地聒噪起來。她說她把籃子落在了法院的書記室里,籃子里有很多貴重的東西,如果丟了她會非常痛苦。因此,她必須離開大廳,趕過去看一下。我左邊的男人和她的母親仍然互相注視著,沒有說一句話。那些阿拉伯人,仍然像剛才那樣蹲在地上,小聲地說著話。大廳的窗戶因為受到外面陽光的照射而不斷地閃著光。
待在人聲鼎沸的大廳里,我感覺到非常難受,因此,我特別想從那里離開。但是,我又不忍心離開,因為瑪麗在這里。如果離開,我將和瑪麗分別。而下次見面的時候,誰也無法確定。瑪麗開始談論她工作方面的事情。她臉上的微笑一直保持著。這個大廳里,到處都是大聲說話,或者小聲交談的聲音。只有我左側的年輕人,與他的母親,一直沉默無言。可能是探視的時間到了,看守帶走了阿拉伯人。當第一個人被帶走的時候,其他的人都不再交談。那個個子不高的老婦人向鐵欄桿靠近。他的兒子看到看守做了一個手勢,于是就向那個老婦人說道:“媽媽,再見。”那個老婦人動作遲緩地向那個年輕人擺了擺手。
老婦人剛剛走出大廳,將位置空出來時,一個男人立即走了進來,占領了老婦人留下來的位置。那個人手里拿著一頂帽子。看守帶走了剛才在我左側的那個年輕人,帶來另外一個囚徒。這兩個人見面之后,立即交談起來。由于大廳里已經不像剛才那樣嘈雜了,因此他們說話的聲音并不大。一會兒之后,我右邊的那個男人也被看守帶走了。她的老婆不知道此時不用再大聲對他說話,他也能夠聽到,仍然像剛才那樣大聲對他喊道:“你要自己照顧好自己。”他被帶走之后,看守向我走來。瑪麗向我來了一個飛吻。在被看守帶離大廳之前,我又依依不舍地回過頭去,深情地望了她一眼。她仍然站在原地,一邊勉強地對我微笑,一邊注視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