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局外人(5)
- 局外人(加繆中短篇小說選)
- (法)加繆
- 5432字
- 2014-01-10 15:12:06
丟了狗的莎拉瑪諾老頭兒在我的房門口等我。他對我說,他去了招領處,那里并沒有他的狗,所以他確定他的狗丟了。他聽招領處的管理人員說,他的狗很有可能被汽車軋死了。他問那里的工作人員,警察局是否知道他的狗有沒有被車軋死。招領處的工作人員說,這種事情每天都會發生很多次,警察局根本就不會做記錄。我看到莎拉瑪諾老頭非常難過,就安慰他說,那條狗既然找不到了,那就再養一條。可是,他告訴我說,他已經與那條狗一起生活了8年,那條狗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其他狗無法取代的。我覺得他說得對。
我沒有坐在床上,而是蹲在床上。桌子前放著一把椅子,莎拉瑪諾老頭面對著我坐在那里。他坐得非常端正,兩只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他留著發黃的胡須,戴著一頂舊氈帽。還沒等我開口,他就胡亂說了一堆話。我聽了半天也沒聽明白他在說些什么,所以我就有些心煩意亂。不過,現在我還不困,也不知道做些什么事情,所以就勉強聽下去。當他不說話的時候,我就詢問他那條狗的事情。他對我說,他老婆去世之后,他覺得生活過得非常無聊,于是就養了那條狗來尋找樂趣。他很晚才結婚。他年輕的時候,把戲劇當成了夢想,一門心思想要搞戲劇。因此,參軍之后,他進入了軍隊的歌舞團,成了一名演員。后來,他卻陰差陽錯地進入到鐵路部門。盡管這與他的夢想存在著非常大的差距,但是他并沒有感到遺憾,也沒有感到后悔。他現在每年都能夠獲得一小筆退休金,這足夠滿足他的日常開銷了。他與妻子的感情不好,他們的生活過得并不幸福,但是當他們習慣這種生活之后,都覺得無所謂了。他老婆去世之后,他覺得心里空蕩蕩的,非常不是滋味。于是,為了趕走孤獨和寂寞,當他聽說同事家的母狗生下小狗的時候,他就要了一條小狗。當時,小狗還沒有滿月,他悉心照料它,用奶瓶給它喂奶。一般來說,狗的壽命大約只有10年左右,因此當主人老了的時候,那條狗也老了。莎拉瑪諾老頭說:“它脾氣暴躁,經常惹我生氣。但不管怎么說,我一直認為它是一條不錯的狗。”我說,通過它的外形來看,它的品種很不錯。聽到我這樣說之后,莎拉瑪諾非常高興。他說:“如果您看到它生病之前的樣子,您一定會大吃一驚的。它渾身上下都長著非常漂亮的毛,誰看了都會喜歡。”后來,這條狗意外地得了皮膚病。莎拉瑪諾精心地照料它,每天都給它涂兩次藥膏,希望它能夠快點好起來。可是,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之后,那條狗還是老樣子。因此,莎拉瑪諾灰心了。他覺得他的狗之所以會得病,是因為它已經老了,無論怎樣治療也是枉然。
聽他這樣講著,我打了一個呵欠。莎拉瑪諾老頭認為我困了,就打算離開。我對他說,過會兒再走也沒有關系,我還不困。同時,我表達了對他的狗的同情。他謝了我,說我是一個好人。此外,他還告訴我說,他的狗很討媽媽的歡心。他用“您可憐的母親”來稱呼我媽媽。在他看來,我媽媽剛剛去世不久,我一定還非常難過。我沒有說什么。他有些緊張地對我說,因為我把媽媽送進了養老院,所以附近的人都覺得我是一個不孝之子。他說,他非常清楚,我與媽媽的感情非常深,我把她送到養老院,也是無奈之舉。我對他說,我從來沒有聽見別人這樣談論過我。我說,其實我也不想把媽媽送進養老院,但是我只是一個小職員,賺不了多少錢,根本就雇不起人照顧我媽媽。我還告訴他:“媽媽待在家里的時候,很長時間都不和我說話。當我上班之后,就剩下她一個人在家里。到了養老院,她至少可以和別人聊聊天,心情也會舒暢一些。”莎拉瑪諾覺得我說得很有道理。之后,他就打算回屋睡覺。現在,陪伴他多年的狗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只好一個人活下去。在離開我的房間之前,他謹小慎微地把手伸到我的面前。雖然認識他已經很久了,但是他這樣的舉動,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與他握手的時候,我感覺到了他手上的硬痂。最后,他對我說:“我希望當我睡覺的時候,不要聽到外面的狗叫,否則我會想起我的狗來。”
六
星期天早上,我睡得特別沉。瑪麗叫了我半天,我才起床。我們都想去游泳,因此連早飯都沒有吃。我餓得頭昏眼花,抽煙也覺得特別不是滋味。瑪麗看到我一臉痛苦的表情,就拿我開玩笑。她的頭發披散著,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的連衣裙。我夸她漂亮。她聽后非常開心。
在往樓下走的時候,我們走到雷蒙的門前,敲了幾下門。雷蒙對我們說,他也要下樓。到了街上,強烈的陽光照得我頭暈目眩。瑪麗非常快活,又蹦又跳的,還不住地夸贊說,今天的天氣真好。過了一會兒之后,我的痛苦才有所緩解。我認為我之所以會感覺到難受,完全是因為肚子餓了。我對瑪麗說,我想吃早餐,吃過早餐之后,我就不會再覺得難受了。瑪麗沒有說話,只是把她的手提包打開給我看。我看了一眼,只看到我們兩個人的泳衣和一條浴巾。過了一會兒,雷蒙走下樓來。他上身穿著一件白顏色的短袖襯衫,下面則是一條藍色的褲子。這樣搭配真的不錯。但是,與這身衣服形成強烈反差的是他頭上戴的帽子。那是一頂邊緣非常窄的草帽。瑪麗看到他這身裝束之后,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他的胳膊上長著非常濃密的汗毛,但是看起來仍然很白。不知道為什么,看到他的胳膊之后,我覺得不太舒服。他吹著口哨,興高采烈地來到我們面前。他向我們問好。他稱呼我為“老兄”,稱呼瑪麗為“小姐”。
星期六,也就是昨天,我陪著雷蒙去了警察局。我按照他的要求,給他做了證明。由于有了我的證明,警察局也就沒有嚴肅地處理他,只是給了他一個警告。我的證詞很管用,警察對此也沒有進行必要的核對。
我們與雷蒙在門口聊了會兒天。之后,我們商量了一下如何去海灘。那里離這里并不算遠,乘坐公共汽車前往比較方便,也能夠很快到達。因此,我們決定乘公共汽車去。雷蒙對我們說,如果我們能夠盡快趕到,他的那位朋友一定會非常高興的。當我們正往公共汽車站走去的時候,雷蒙看到對面街上的煙鋪櫥窗前,站著一群阿拉伯人。他們用慣用的方式盯著我們。雷蒙對我說,他以前向我提起過的那個人就在那群人中間。他說左起第二個就是。我看到他的臉上出現了擔憂的神情。他說,那件事情已經結束,他不想再提起。瑪麗被我們搞得一頭霧水,就問我們發生了什么事。我對她說,這伙阿拉伯人想要找雷蒙的茬兒。她顯得很害怕,讓我們立馬走人。雷蒙說,的確應該這么做。
車站在離我們很遠的地方。我們向那個方向走去。雷蒙對我說,那群阿拉伯人現在站在原地,沒有跟在我們后面。我確定了一下,雷蒙說得沒錯。當我們坐上公共汽車時,雷蒙緊張的神經才放松下來。他總是不停地向瑪麗講些笑話,想把瑪麗逗樂。我認為他對瑪麗有好感,但是瑪麗對他的態度卻相當冷淡。
當公共汽車開到阿爾幾爾的郊區時,我們下了車。經過一小片高地之后,我們就到達海灘了。在那一小片高地上,雪白的阿福花與蔚藍色的天空相映成趣。那里還有很多年代久遠,已經發黃的石頭。瑪麗看起來心情不錯,她在不斷地掄著她的手提包。那里還有很多小型的別墅。它們有著白色或者綠色的柵欄,其中一些幾乎全被柳樹叢覆蓋起來,還有一些被石頭包圍起來。我們穿過這些別墅繼續往前走。當走到高地邊緣的時候,平靜的大海便出現在我們的面前。在遠處,我們還能夠看到岬角。在耀眼的海面上,一艘非常小的拖網漁船正在慢慢地向我們這邊駛來。瑪麗看到鳶尾花開得非常漂亮,就隨手采了幾朵。之后,我們來到了海邊。盡管很早,但是幾個人已經開始游泳了。
在雷蒙的帶領下,我們來到了他那位朋友的住所。那是海灘盡頭的一個小木屋。小木屋的位置非常不錯,面朝大海,背向懸崖。雷蒙為我們做了介紹。他那位朋友叫做馬松,身材魁梧,非常強壯。馬松的老婆個子不高,還有些胖,體型與馬松形成了非常鮮明的對比。她操著一口巴黎嗓音,看上去非常非常熱情、善良。馬松首先歡迎我們來他家里做客。之后,他說,他早上出海捕了一些魚,已經用油炸好了,非常好吃。我夸獎了他的房子。他很高興,并對我說,他的周末和節假日,幾乎全都是在這里度過的。他還說:“我的妻子性格非常隨和,她肯定會與你們合得來。”他說得很對。他的妻子已經與瑪麗非常愉快地交談起來了。這個時候,我的頭腦中第一次產生了結婚的想法。
馬松提議我們一起去游泳。但是,雷蒙與馬松的妻子并不想去,所以只好我們三個人去了。來到海灘之后,瑪麗非常迅速地跳入水中。我與馬松稍后才跳下去。不管什么時候,馬松總是慢條斯理地講話,而且他講話時還有一個非常明顯的習慣。他總是把“甚至我還要說”掛在嘴邊。其實,這只是他長期以來養成的一個習慣。他并沒有什么要說的。他與我談起了瑪麗。他說:“她真是一個好姑娘。甚至我還想說,她長得非常可愛。”之后,我就非常專注地享受照在身上的陽光,不再去理會他那句話時刻掛在嘴邊的話了。隨著太陽越升越高,沙子的溫度也逐漸升高。我覺得我的腳快要受不了。我特別想去游泳,但是仍然陪著他在岸上待了一會兒。最后,我對他說,咱們也下去游泳吧。說完之后,我立即跳進水里。他沒有像我那樣一頭扎進水里,而是慢慢地往水里走。當海水快要把他淹沒的時候,他才鉆進水里。他的游泳水平非常差。我不再管他,盡全力去追瑪麗。追上之后,我們一起向遠處游。我們游得非常開心。
很快,我們就游到了海面寬闊的地方。我們游得有些累,就仰面浮在水上休息。才游了一會兒的馬松向海灘游去,之后躺在海灘上曬太陽。他的體型看上去非常龐大。瑪麗對我說,她想讓我摟著她游。這正合我意。于是,我就游到她的身后,抱住她的腰,與她配合著游了起來。游了一段時間之后,我覺得有些累了,就把瑪麗放開,用正常的姿勢往回游。回到海灘上之后,我在馬松身邊趴下來,用沙子把臉蓋住。我覺得非常舒服。馬松也這樣認為。過了沒多久,瑪麗也游回來了。她躺在我的身邊。我覺得有些困意了。
中午的時候,我被瑪麗推醒。她告訴我說,馬松已經回去了,我們也該回去吃午飯了。我的確感覺到餓了,聽她這么說后,就立刻站起來要往回走。可是,她卻攔住了我。她說,我今天還沒有吻過她。的確,我確實沒有吻過她。不過,我每時每刻都想吻她。她讓我到水里去。于是,我們就跑到了海水里。她緊緊地貼在我的身上,這個時候,我產生出一種想要占有她的沖動。
幸虧我們及時回到了木屋,不然馬松一定會來找我們的。我對他說,我已經很餓了。我這樣不客氣地對待他,不但沒有讓他反感,反而讓他覺得很高興。他告訴他的妻子,他喜歡我用這種方式對他講話。很快,面包和炸魚就擺到了桌子上面。我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很快就把自己的那份魚一掃而光。之后,馬松的妻子又端來了炸土豆和肉。面對這樣可口的食物,我們都全神貫注地吃了起來,誰也沒有說話。馬松非常好客,不停地給我倒酒。由于我抽煙過多,所以在喝咖啡的時候,我覺得有些不舒服。馬松和我及雷蒙約定,8月份的時候再來到這里度假,大家均攤所有費用。這個時候,瑪麗突然說道:“天哪!現在才十一點半。”我們都有些不敢相信。馬松說,我們這個時候就吃午飯,的確有些早了。不過,既然大家都餓了,那也就應該吃了。聽馬松這么說,瑪麗竟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現在我才想明白,當時她喝得有些多。馬松對我說,吃過午飯之后,去海邊散步非常舒服。他問我是否愿意跟他一起去。“我妻子有午睡的習慣。她每天吃過午飯之后,不睡午覺就渾身難受。我沒有睡午覺的習慣。每天吃過午飯之后,我都要出去走走。我告訴她,吃過午飯之后散散步有益健康。不過,她有權利睡她的午覺。”瑪麗不跟我們一起去了。她打算留下來幫助馬松太太刷碗。馬松的妻子說,刷碗的時候,不能有男人在場。于是,我們三個男人都出去了。
這個時候正是中午,陽光非常強烈。海灘空蕩蕩的,看不到一個人影兒。在高地邊緣的那些木屋里,人們正在享受著精美的午餐。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下,地上的石頭都冒著熱氣。聽了一會兒馬松與雷蒙的談話,我知道原來他們是老相識,還曾住在一起一段時間。他們談論了一些我不認識的人、沒有聽說過的事。我們沿著海邊慢慢地向前走去。我們的帆布鞋被不斷起伏的海浪給打濕了。在這么熱的天氣里,我卻沒有戴帽子,因此,我總覺得昏昏沉沉的。這個時候,雷蒙與馬松悄悄地說話。我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么。但是突然之間,我看到在離我們非常遠的海灘盡頭,有兩個阿拉伯人,他們穿著藍色的鍋爐工的制服,向我們這個方向走來。我知道他們是來找雷蒙的,所以就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他說,就是那個人。說完之后,我們繼續向前走。馬松沒有想到他們會跟到這里來,就不自覺地問雷蒙。我認為,他們可能是看到了我們拿著去海灘游泳的提包上了公共汽車,所以就想到我們到這里來游泳。我覺得這個理由很有道理,但是我并沒有把它說出來。
阿拉伯人不斷地向我們這個方向移動,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雷蒙對我們說:“如果過會兒打架在所難免,那么我就收拾那個冤家,另外一個人由馬松你來解決。如果還有一個人,那就需要摩爾索你出手了。”我說沒問題。馬松沒有說話,只是把雙手插進了口袋里。這個時候,我感覺到腳下的沙子更熱了。我們信心十足地向阿拉伯人走去。阿拉伯人也像我們這個方向走來。雙方之間的距離不斷縮小。當我們與阿拉伯人的距離只剩下幾米遠的時候,雙方都停住了腳步。雷蒙直接向他的冤家對頭撲去。那個人不知道說了一句什么,擺出一副相當不屑的表情。雷蒙二話不說,上來就給了那個人一拳。同時,他讓馬松立即動手。馬松聽到命令后,立即向另外一個阿拉伯人撲去。那個人挨了他兩記重拳,立即落入水中。在他落水的地方,有一些氣泡涌上來,之后水面又恢復平靜了。雷蒙也非常勇猛,把他的冤家對頭打得血流如注。他轉身對我說:“如果他掏出家伙來。你立即告訴我。”還沒等他說完,那個阿拉伯人就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刀。我讓雷蒙小心,但為時已晚,他的胳膊和臉都受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