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刀頭上的絕響:亂世名將的榮耀之路
- 薛易
- 4024字
- 2020-05-20 18:28:57
二桃殺三士
邊城苦鳴鏑,羽檄飛京都。
那一年,齊國的江山在大戰的威壓之下,飄搖如同紙糊的一般。
因齊景公貪圖淫樂,不恤民力,國內民怨沸騰。鄰邦晉國和燕國一向眈眈相視,見有機可乘,先后興兵入犯。兩軍到處,勢如破竹。晉軍破阿、甄兩邑,燕軍殺過黃河。
都城臨淄岌岌可危。
王位上,齊景公一雙醉眼看著杯里的美酒,臉上漾著漠然的笑。他的眼前浮現起三個人影:田開疆、古冶子和公孫捷。
他們是齊國的三員虎將,力能拔山,有萬夫不當之勇,立有赫赫戰功。他們還曾上沂山打虎,下東海刺蛟,并將捕獲的生猛海鮮獻給齊景公。假如他們三虎能領兵上陣,何愁敵軍不退……
這樣想著,齊景公臉上的笑一掃而空,漸漸聚起了陰云。他的手抖了幾抖,目光刺向不遠處的相國晏嬰。
晏嬰,齊國夷維(今山東高密)人,歷任齊靈公、莊公、景公三朝。這位三朝元老,身材矮小,機智善辯,既擅外交,又能治國,深為齊景公所倚重,也傳下了“橘化為枳”“揮汗成雨”等眾多成語典故。
然而,在不久之前,晏嬰剛剛做了一件事。
他對齊景公說道:“田開疆、古冶子和公孫捷這三人,自恃功高,不守為臣之道,恐成后患。”
齊景公一聽,心懸了起來。
無論是哪個國君,聽到大將有不臣之心,都難免緊張。而且,齊景公又有極特殊的經歷——此前因權臣弒君,齊國經歷了十六年內亂。齊景公幼年即位,大權旁落,忍辱含垢多少年,才有了如今的安穩。而現在,向來最靠譜的晏嬰卻說,三虎“恐成后患”。
“相國,依你之見如何?”
“除之。”
齊景公點了頭。
怎么除,是個問題。齊景公有點擔心,三虎非同小可,殺怕殺不了,抓又怕抓不住。萬一他們投降敵國,把齊國的核心機密都泄露了,那豈不更危險?
晏嬰嘿嘿一笑。他獻上一計,先讓齊景公下達犒賞三虎的諭旨,然后派人捧著金漆盒,坐車去見三虎。
三虎正在田開疆府上喝酒。聞說國君諭旨來,三人也不起身,只對使者道:“何事?快講。”
使者:“君上有賞。”
田開疆聞言跳起來,一把打開了金漆盒,里面赫然是兩枚鮮艷欲滴的桃子。
田開疆咧嘴笑了,另外二虎一看也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使者站立不動,“君上有旨:請三位將軍中,功勞最大的二位,食此御桃。”
“那自然有我的一個。”田開疆伸手抓了一個。
公孫捷果然敏捷,一個箭步跨過來,搶了剩下的一個。
古冶子身材肥胖,掙扎起來時,發現兩個桃子都被搶走,便嚷道:“你們搶得到桃子,就能說明自己功勞大嗎?君上的旨意,可是給功勞最大的兩個人。”
田開疆和公孫捷二人,一聽有理,對望一眼,沒有立刻把桃子塞進嘴里。
于是,古冶子先把自己的功勞表了一番:“這些年,無論陣前殺敵還是上山剿匪,我出生入死二十七次,難道功勞不算大?”
田開疆:“我仗沒少打,血沒少流,還曾在陣前替君上擋過三箭,幾乎丟了性命,這功勞誰人能比?”
公孫捷:“我年齡比你們二位小,打仗也不多,但齊國那么多貴族想謀害君上,每次都被我拼死救下,誰也不能說功勞比我大!”
三虎爭功,各不相讓。一開始還能各敘其功,但很快聲音越來越大,怒火越燒越旺。
田開疆把桃子往金漆盒里一放,“倉啷啷”抽出佩劍,“既然爭不出結果來,便比武決勝吧。”
公孫捷說聲好,也抽出寶劍。
古冶子手握劍柄,望望這個,看看那個,一時沒了主意。
這時,卻聽那使者嘆了一口氣:“君上的意思——你們當真不知?”
三虎面面相覷,許久才明白過來,原來齊景公對他們三人已有了戒心,乃至起了殺心,頓時怒火中燒,吵嚷了一陣,又是悲苦如潮。
三虎一度暗暗動過念頭,不如先斬了使臣,然后再將家丁合在一處,直接去攻打齊景公。但轉念又一想:齊景公身邊有晏嬰,此人心機如海,一定早早做好了準備,我等斷然成功不了,到時還白白惹人恥笑——只是,咱們當年為君上拋頭顱灑熱血,整個齊國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怎么君上說忘就忘了呢?今天拿這兩個桃子來侮辱咱們,今后還不知又會怎樣。咱們都是鐵一般的漢子,豈能受這鳥窩囊氣!
最后,田開疆大罵數聲,伏劍自刎。公孫捷一陣冷笑,自刺而死。
古冶子淚水長流,“二位將軍,區區兩個桃子算得了什么?但關乎名節,古某又怎敢讓予你們?”又看了一眼使者,似乎在哪里見過,卻已無暇多想,只道:“你且去奏明君上,我三人絕無異心。”言罷,碰壁而死。
從田府走出來,田穰苴發現,來時所乘的車并未在門口等著。
他絲毫沒感覺意外。他知道:在車夫眼中,自己一介草民又算得了什么?人家肯定急著跑去相國府報信,請賞去了。
他摘下了帽子。頭發枯黃,眉毛稀疏,兩只眼睛也泛著灰黃色。醫者說,這是營養不良以及肝病所致。
三虎紅的血白的腦依舊在眼前跳躍,他卻感覺自己的血已經涼了。
二桃殺三士,好個晏相國。他田穰苴自謂熟讀史書,通曉民風,卻想不到竟有如此陰狠毒辣的手段。
后人或許會想,這三虎真是有勇無謀的莽漢,竟然如此草草了結生命!但是,春秋就是這樣一個時代。上層社會中,“禮”像空氣一樣無所不在,士人重名節,輕生死。
甚至在戰場上,敵我雙方也會嚴格遵守“戰爭禮”。那時以車戰為主,需“結日定地,各居一面,鳴鼓而戰,不相詐”。也就是,必須選擇一處平坦開闊地帶,雙方約好時間,列好隊伍,再鳴起戰鼓,驅車沖向對方,不用詭計。
歷史學家黃仁宇說:“春秋時代的車戰,是一種貴族式的戰爭,有時彼此都以競技的方式看待,布陣有一定的程序,交戰也有公認的原則,也就是仍不離開‘禮’的約束。”
“禮”字當前,勝負事小,生死事小,興亡事小。所以,拒絕對敵人“半渡而擊”致使敗亡的宋襄公,在當時絕非“蠢豬式的仁義”,而是代表了一種時代精神。
于此,三虎不是匹夫,而是士,所以寧可死,必須死。
三虎之死也被后人記下。漢樂府《梁甫吟》中寫道:
步出齊城門,遙望蕩陰里。
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
問是誰家墓?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紀。
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
誰能為此謀?國相齊晏子。
據說,三國時的蜀漢丞相諸葛亮,最喜歡吟誦《梁甫吟》。
晏嬰心里的算盤噼里啪啦直響。
三虎向來不把我放在眼里,仗著幾分功勞,在大街上遇到我的車,從來都不到一旁回避。上朝的時候,還故意走在我身邊,尤其是那個公孫捷,幾次三番戲弄于我:“相國,你都有我一半高啦。”
我三朝元老,豈能和你們一幫渾人一般見識?這下,看你們斷了頭、趴在地下,再來跟我比一比誰高誰矮呀?
再說,我何嘗不是為了君上和齊國社稷著想?你們三個說自己沒有異心,可是當前政治局勢這么復雜,就憑你們那點智商、情商,即便沒有異心就能保證不被“敵對勢力”利用了?萬一被忽悠了,那跟造反是不是也差不多?
我派田穰苴去傳旨送桃,想來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初次在田開疆府上碰見他時,他只是一個侍弄花草的園丁。恐怕這個活兒,也是他借錢買了些冰片、麝香送給管事的人,求來的吧?雖然同是田氏子弟,但那田開疆卻從未對他多看過一眼,連點印象都沒有,更談不上關照了。這田穰苴平日忍氣吞聲,肯定早就發了狠,要混出個人樣來,我派他去傳旨送田開疆一程,不正是他揚眉吐氣的時機嗎?
再說,那次我偶然碰到田穰苴去田府借書,順便跟他聊了幾句,發現這個恍若“病夫”的人竟然精明強干,見識過人,真讓人有點出乎意料。于是,才特許他來相府拜會。誰知幾番長聊,這田穰苴竟然滿腹韜略,是個絕世的將才。
若不是本相,他又哪來的接觸最上層階層的機會?只要他能為我所用,對我、對齊國,都不失為一件幸事。
這樣想著,晏嬰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猛一抬眼,正碰到齊景公寒冰一般的目光——飽含著怨毒與憤恨。
晏嬰渾身一緊。趕忙收起笑臉。他明白,眼下大兵壓境,無將可用,齊景公肯定是在怨他——害死大將,自毀長城。這種怨恨,足以令他前程盡毀,腦袋搬家。
不過晏嬰并不慌亂。他深知,根據歷史上的傳統,名臣和奸臣的區別無非是:名臣害人之后能推薦更好的人才來頂替,而奸臣則只管害人卻并無合適的替代人選。而事實上,在設計除掉三虎之前,他早已有了底牌。
晏嬰上奏:“微臣保舉一人,此人深諳韜略,乃將帥之才。他才是我們齊國一只真正的猛虎,相比之下田開疆他們,頂多只是三條狗而已。”
齊景公把酒杯往案上一放,“相國快說,此人是誰?”
“此人名叫田穰苴,雖出身低下,為田氏庶孽,但其人文能附眾,武能威敵,愿君試之。”
“哦,他也姓田。快傳他進來。”
田穰苴終于走進了他眺望了無數次的王宮,見到了傳說中的國君。
齊景公對他的面試很成功,“與語兵事,大悅之。”當即下旨,任命田穰苴為將軍,授予虎符,即日領兵出征。
“死了的人是美人。”田穰苴從沒有看過這句話。
不過他腦間經常盤旋著一個影子:丹唇外朗,玉樹搖風,那容貌、風度、尊榮、邪氣,那一腔灑在黃土地上的鮮紅滾燙少年血……
那影子名叫莊賈,乃齊景公御前第一紅人。沒錯,連相國晏嬰也沒有他紅。
齊景公和莊賈的相逢是有故事的。
那年,齊景公用過膳,在王宮散步,晏嬰垂首跟在后面,說些國事。路過鳥舍,齊景公一扭頭,發現一個俊美少年正目光灼灼地望著自己,全無半點回避的意思。依齊律,這已然犯了大不敬之罪。
齊景公大怒:“這是何人?”
四下跪倒的人回道:“是負責征集鳥羽的小官。”
齊景公本就生得相貌堂堂,特別一張臉如中秋之月,分外皎潔,這時已被看得有點發紅,“原來是個羽(鳥)人,你為何盯著寡人看?”
“小人說是個死,不說也是個死。”少年這才跪下,緩緩道出驚人語,“小人偷偷喜歡君上的容顏。”
齊景公憤然跺腳:“竟對寡人起了色心!來人,拖出去,打死!嗯,打死算了……”
“君上請息怒。”晏嬰說話了,“微臣聽說,抗拒他人的欲望與愛慕,是不對且不祥的。又何況,即便是愛慕君上,也罪不至死。”
齊景公笑著罵道:“竟然還有這種道理。好吧,以后寡人沐浴,就讓他來搓背吧!”
似乎只是一句笑話。
然而,這羽人不僅撿了一條命,還得以跟隨齊景公左右,后世稱之為“抱背之歡”,堪比“龍陽之癖”。
整個過程,晏嬰所起的作用極為關鍵,甚至是微妙而可疑的。這也被當成了他的成績,寫入了以他的名字所命名的文集。
這羽人正是莊賈。齊景公對他寵幸之至,不稱其名,而呼之為“羽卿”。那時,美男子是受追捧的。在臨淄城,莊賈頻頻現身各種場合,他衣華服飲美酒的身影幻化為一道風景。
正是:塵世翩翩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