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典文獻的閱讀與理解:中美學者“黌門對話”集
- 傅剛
- 6029字
- 2020-05-22 18:49:23
四、《國風》
《國風》一百六十首,按北方中國十五個國家和地區的名稱編排,很多篇什表達了深刻典型的人類情感——情人的思念,士兵的苦難,重稅下農民的忿恨——這是任何時間、任何地方都會經歷的情感?!秶L》分為十五個部分,其中五個部分完全不見于《左傳》?!蹲髠鳌分灰眠^十首《國風》,每首詩都很簡短[1],其中四首可能作于特定場合[2]?!蹲髠鳌愤€提到了其他二十五首《國風》篇名,大多集中出現在相互賦《詩》的場合。[3]有些詩歌可與《左傳》和后來文獻的歷史記載聯系起來,但這種關聯通常既不明確,也非必要?!俄灐贰堆拧返钠鹪?,可以在周王室的禮儀文化中得到確認,《國風》卻無從辨別這種制度背景。除了《毛詩》小序提供的背景資料外,罕有作品能判定其歷史背景,也沒有關于其創造時間的內證。據說王室官員曾從民眾中收集“風”詩,配樂后呈送周王,供他了解民眾的情感和安康。這種說法似乎只是到了漢代才廣泛流傳,可能是漢帝國宮廷收集地方音樂的一種反映。[4]
對于《國風》,傳統看法包括以下幾點:一,作品來源于特定的地理區域;二,作品是民眾情感的表達,所以揭示了當時的社會—政治和道德狀況;三,由于源于民間,作品具有根本上的真實主張(truth claims)。在中國,將《國風》視為民歌,這種看法自二十世紀初以來尤為突出,深受歐洲浪漫主義的影響,如赫爾德(Herder)認為民歌才是一個民族真實的、原始的聲音。隨著帝制的崩潰、民主和民族主義思想的興起,中國文學史迫切需要超越儒家學術傳統。1919年“五四”文學、政治革命后,這個文學史就是“發現”小說、戲曲和民歌——正是在同一時期,西方的米爾曼·帕里(Milman Parry)、阿爾伯特·洛德(Albert Lord)也提出了“口頭套語創作”(oral-formulaic composition)的理論。同時,法國社會學家、漢學家葛蘭言(Marcel Granet)也將《國風》讀為古代中國民眾節日和風俗的表達。[5]赫爾德、帕里洛德和葛蘭言的觀點各有側重,對現代學術產生了深遠影響。[6]這種將《國風》視為普通民眾的真正表達(即使經過了藝術加工)的看法——在中國幾乎是正統觀點——不費吹灰之力就將王室官員收集民歌的漢代說法與早期中國的政治哲學聯系在了一起。
詩歌據當時歷史背景而作的最著名的一例,是《秦風·黃鳥》(毛,131):
交交黃鳥,止于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維此奄息,百夫之特。
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交交黃鳥,止于桑。誰從穆公?子車仲行。維此仲行,百夫之防。
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交交黃鳥,止于楚。誰從穆公?子車針虎。維此針虎,百夫之御。
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左傳》記載,公元前621年,秦穆公卒,以奄息、仲行、針虎三人殉葬,“國人哀之,為之賦《黃鳥》”。[7]這是“賦”(to present、to recite)讀為“作”(to make)最可信的一例,很自然,《毛詩》小序也是這樣解釋詩歌背景的。注意,這里的“國人”不是指普通民眾,而是秦廷精英。
這里,《左傳》不僅記述了詩歌的歷史背景,還記述了創作活動,這個少有的例子使得早期中國詩歌可能是應具體背景而生的這一普遍看法具有了可信度,雖然沒有哪首《國風》像《大雅》那樣包含了連貫的歷史敘事。潛在的“詩言志”說,使得詩歌具有了征兆性(symptomatic)和揭示性(revealing),還賦予詩歌以毋庸置疑的真實主張。這種說法也鼓勵認同作者,就算作者是半匿名的“國人”。但是,《國風》詩學中的作者,不是自主的、有創造性的作者。詩歌不是有控制力的詩人所“作”的,而是源于歷史,其真實主張正在于作者控制和藝術處理的缺席。所以,早期中國的審美鑒賞,首先關心的是一首詩如何與其所描繪的世界相符合。一首詩可以被譯解——或建構——為預言或征兆,整部《詩》也是如此。例如,公元前544年,吳公子季札出使魯國,“請觀于周樂”,魯國為他作了一場舞、樂、歌表演,《左傳》記載了他對各國“風”詩的評論:
(季札)請觀于周樂。使工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睘橹琛囤?、《墉》、《衛》,曰:“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風》乎?”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懼,其周之東乎!”為之歌《鄭》,曰:“美哉!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為之歌《齊》,曰:“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表東海者,其大公乎?國未可量也。”為之歌《豳》,曰:“美哉,蕩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為之歌《秦》,曰:“此之謂夏聲。夫能夏則大,大之至也,其周之舊乎!”為之歌《魏》,曰:“美哉,沨沨乎!大而婉,險而易行,以德輔此,則明主也!”為之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不然,何憂之遠也?非令德之后,誰能若是?”為之歌《陳》,曰:“國無主,其能久乎!”自《鄶》以下無譏焉。[8]
季札論《雅》、《頌》、舞,都贊美上古的輝煌,對《風》的態度卻復雜得多,論《鄭風》《陳風》時甚至還預言了未來的覆亡。總之,這些評論將詩歌視為社會—政治現實的癥候,如《詩大序》(也許成于漢代)所言:
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季札所觀的表演組成了整部《詩》;唯一沒有提及的是《曹風》(大概屬于季札沒有評論的“自《鄶》而下”)。就順序而言,季札所論的前八個部分,即從二《南》到《秦風》,與《毛詩》的編排順序一致,但從《豳》到《鄶》,順序大不相同?!蹲髠鳌贩Q引《國風》共43例[9],其中37例都出自《毛詩》的前七個部分,這或許并不是偶然。我們的確不知道季札觀看的是哪首詩的表演,但《左傳》的記載是否反映了《詩》作為經典合集的歷史發展過程呢?無論如何,這場音樂表演,或者說《左傳》的記載,都將《詩》或“詩”視為一種統一的、有一定界限的話語。盡管《毛詩》以前文本的完整性和每首詩的身份仍然晦暗不明,但不晚于公元前四世紀,完整、統一的整體話語已經形成了。
前文對《雅》《頌》的觀察——其合成性、模塊化和歷時性,以及其早期存在可能不是作為獨立的篇章而是作為詩歌素材庫——同樣也適用于《國風》?,F有的先秦文獻沒有記載過整首“風”詩,新發現的公元前300年左右的《耆夜》簡則提供了一個例子,它包含了《唐風·蟋蟀》(毛,114)。[10]今本《蟋蟀》為四字句,二十四行,分三章;竹簡本共三十行(有些詩行殘損),其中有三行不是四字句而是六字句。竹簡本簡文完整的二十三行中,只有三行文字與今本相同;此外,還有很多異文、文字錯行、有些詩行為今本所無、押韻也不同。今本有三個疊詞,這是《詩》的典型措辭,竹簡本則無。據《毛詩》小序,《蟋蟀》刺晉僖公過分儉嗇,晉僖公于公元前九世紀末在位;竹簡本則稱此詩乃兩個世紀前周公在宴會上的演奏(即興表演?)。
我們讀到的究竟是一首詩的兩個版本,還是不同的兩首詩(還有究竟哪個文本“更早”)?我們在這些問題上已經費了不少筆墨,但這些似乎是錯誤的問題。顯然,兩個文本有關系,但卻難以推斷說這個文本是從那個文本演變而來的。更有效的做法是,把這兩首詩看成是能以多種方式從詩歌語料庫中組織語言表達同一個話題的不同實例。竹簡本如果不是偽造的,《蟋蟀》就是能將今本《詩》中的整首多章節詩與另一個古代平行版本作比較的第一例。有可能,這些不同的版本就是司馬遷稱孔子刪《詩》時刪掉的“重”本,孔子將三千余首詩刪至三百首。在這個過程中,選擇(然后編輯)這個版本,拋棄那個版本;這種選擇,也是在兩種不同的歷史語境化中、故而也是在兩種不同的闡釋中做出的選擇。這解釋了為什么可以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指涉一首詩。名篇《鄭風·將仲子》(毛,76)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將仲子兮,無踰我里,無折我樹杞。
豈敢愛之?畏我父母。
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踰我墻,無折我樹桑。
豈敢愛之?畏我諸兄。
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踰我園,無折我樹檀。
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
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據《毛詩》小序,此詩刺鄭莊公,公元前722年,他沒能管住自己的母親和弟弟,造成了國內的紛爭和混亂。據《左傳》,公元前547年賦此詩是為了敦促晉國釋放被囚的衛侯;[11]據《孔子詩論》,“將仲(子)”之言“不可不畏”。[12]馬王堆帛書《五行》援引這首詩來討論“由色喻于禮”的修辭手法,它用幾個反問句改述此詩,問人是否會在父母、兄弟、國人面前交媾。很久以后的鄭樵、朱熹將今本《將仲子》讀為“淫奔者之辭”,現代讀者則讀為青年女子擔心情人的魯莽危及自己的名譽。[13]
《將仲子》這個例子看似極端,其實不然;先秦兩漢對《國風》第一首、也是最著名的一首詩《關雎》(毛,1)的解讀也眾說紛紜:一,美文王;二,刺康王(前1005/1003—前978年在位);三,“由色喻于禮”的又一個例子——這樣一來,《將仲子》就反諷地與《關雎》相提并論,前者是《毛詩》中最臭名昭著的作品之一,后者則是純正美德的重要表達。[14]這不僅僅是同一個文本的讀法不同,而是所讀的是不同的文本,因為詩歌是通過評注和使用才得以建構而成的,就最基本的文本層面而言,評注和用詩時需要在同音字中做出不同選擇,這些同音字的意思可能差別極大,甚至完全相反。《關雎》《蟋蟀》《將仲子》這類詩歌,是在時間的推移中才逐漸形成的,并在組合、表演、修辭應用、歷史語境化、固定用字、文學闡釋的長期過程中反復改變其結構形態。這三首詩,無論哪一首,從一開始就沒有什么“原本”,每首詩的詩題都指向一個有一定范圍的語料庫,它在不同情況下能以不同方式被呈現。關鍵詩行是穩定的(出土文獻可證),整首詩如《蟋蟀》卻可以各種方式結構而成。
上面這些觀察,因新發現的出土文獻才成為可能,它們嚴重動搖了《國風》起源和作者問題的傳統假設,也突顯了歷代《國風》闡釋中存在的一些深層矛盾?!墩撜Z》中孔子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保ā稙檎罚┧抉R遷也稱孔子刪《詩》時“取可施于禮義”者,但兩千年來評注者們對于下面這一事實卻頭痛不已:《詩》的各個部分,尤其是包括《將仲子》在內的《國風》,似乎表達的是不得體的性欲。[15]我們不能判定今本《毛詩》的內容與詩集形成前被征引的同題詩歌是否相同。我們不知道這些詩歌是否建立在《論語》所說的“道德正統”(moral orthodoxy)[16]的基礎上,也不知道“正統”如何體現在文學辭令上?!段逍小泛汀犊鬃釉娬摗范颊f明現代讀法根本上是不夠的,因為我們不知道這些文本的原貌,只讀其文字表層:出土文獻、《毛詩》、漢代“三家詩”的讀法都不同,但它們都同意一個原則,即《孟子·萬章下》(5A.4)所言,一首詩的含義隱藏于(encoded)表層文字下面,只能靠復雜的闡釋過程恢復其意義。這個過程不僅體現在對既有文本的闡釋中,體現在能使詩歌煥然一新的表演、使用過程中,也體現在語義成分的改變中。孔子關于掌握《詩》就意味著懂得如何在外交場合中將之作為一種“隱語”(coded communication)來使用的交流方式的名言(《論語·子路》13/5),以及《左傳》記載的那些不能領會引詩賦詩之意的失敗事例,都是這一過程正反兩個方面的明證。
這一結論最終使我們回到了《國風》起源于民歌的問題。除了需要厘清古今意識形態的建構外,我們還不能將文本內的詩歌角色和聲音與文本外的作者相混淆。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吟唱痛苦悲傷的詩歌真的就是民眾(hoi polloi)所作的。就算民眾作了這些詩,也不重要:從一開始我們接觸詩歌,接觸的就已經是詩歌的接受、闡釋和重構。兩千多年來,從來就沒有什么“原本”(original text)的“本義”(original meaning)供人尋繹,新發現的出土文獻也無法讓我們回到本源(ad fontes)。
柯馬?。∕artin Kern),男,德國科隆大學漢學博士,現任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研究系Greg and Joanna Zeluck講座教授,《通報》主編。學術領域涵蓋先秦兩漢文學、文獻學、歷史、思想史、藝術史和宗教史,致力于早期文本的形成、接受、經典化研究,同時對中國古代及中世紀詩歌的理論、美學、闡釋實踐有濃厚興趣。著有《秦始皇石刻:早期中國的文本與儀式》《文本與文化記憶:早期中國的書寫、儀式和詩歌研究》,主編Text and Ritual in Early China(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2005)、Statecraft and Classical Learning: The Rituals of Zhou in East Asian History(合編,Brill,2009),并撰寫《劍橋中國文學史》之開章《先秦西漢文學》等。
[1] 毛,7(成公七年)、17(襄公七年)、18(襄公七年),26(襄公三十一年)、33(宣公二年)、35(僖公三十三年)、38(襄公九年)、58(成公八年)、116(定公十年)、160(昭公二十年)。
[2] 這一點目前還不能確定。見柯馬丁,《說詩:〈孔子詩論〉的體例和論述》(Speaking of Poetry: Pattern and Argument in the Kongzi shilun),收入麥笛、根茨(Joachim Gentz)主編,《早期中國論證的文學形式》(Literary Forms of Argument in Early China),即出。
[3] 文公十三年(前614年),毛,54;成公九年(前582年),毛,27;襄公八年(前565年),毛,20;襄公十四年(前559年),毛,34;襄公19年(前554年),毛,54;襄公二十六年(前547年),毛,75、76;襄公二十七年(前546年),毛,14、49、94、114,以及單獨引用52;襄公二十九年(前544年),毛,36;昭公元年(前541年),毛,12、13、23;昭公二年(前540年),毛,55、64,以及單獨引用16;昭公十六年(前526年),毛80、83、85、87、90、94;定公四年(前506年),毛,133。
[4] 見柯馬丁,《漢史之詩》(The Poetry of Han Historiography),《中國中古研究》(Early Medieval China)10-11.1(2004,第23-65頁),第33-40頁。
[5] 葛蘭言,《古代中國的節慶與歌謠》(Fêtes et chansons anciennes de la Chine,Paris: E.Leroux,1919)。
[6] 將帕里洛德的理論運用于《國風》,見王靖獻,《鐘與鼓——口頭傳統中作為套語詩的〈詩經〉》(The Bell and the Drum: Shih Ching as Formulaic Poetry in an Oral Tradition,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4)。近年來將《國風》視為古代中國公共節日和性別關系的表達的比較研究,見Yiqun Zhou,《古代中國和希臘的節宴與性別關系》(Festivals, Feasts, and Gender Relations in Ancient China and Greece,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
[7] 文公六年。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546-547頁;理雅各,《中國經典》,Vol.V,第244頁。
[8] 英譯見史嘉柏,《模式化的過去》,第87-88頁;對這一事件的精彩討論,見同書,第86-95頁。
[9] 不包括孔子和“君子”的評論。
[10] 李學勤,《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上海:中西書局,2010年,第150頁,圖版第67-68?!蛾纫埂返绕渌谋敬蟾疟I自南方古墓,由清華大學購自香港文物市場。
[11] 襄公二十六年。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117頁;理雅各,《中國經典》,Vol.V,第525頁。
[12] 黃懷信,《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詩論〉解義》,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第97-99頁。
[13] 詳見柯馬丁,《迷失在傳統中:我們所不知道的〈詩經〉》(Lost in Tradition: The Classic of Poetry We did not Know),Hsiang Lectures on Chinese Poetry 5(2010,第29-56頁),第 47頁各處;另見柯馬丁,《出土文獻及其蘇格拉底式的快樂:解讀〈國風〉的新挑戰》(Excavated Manuscripts and their Socratic Pleasures: Newly Discovered Challenges in Reading the “Airs of the States”),《亞洲研究》(tudes Asiatiques)61.3(2007),第775-793頁。
[14] 相關的前人研究成果和詳細討論,見柯馬丁,《迷失在傳統中》《出土文獻及其蘇格拉底式的快樂》。
[15] 相關概述,見黃兆杰(Wong Siu-kit)、李家樹(Lee Kar-shui),《墮落的詩:十二世紀關于〈詩經〉道德質量的爭論》(Poems of Depravity: A Twelfth Century Dispute on the Moral Character of the Book of Songs),《通報》(T’oung Pao)75(1989),第209-225頁。
[16] 余寶琳(Pauline Yu),《解讀中國詩歌傳統中的意象》(The Reading of Imagery in the Chinese Poetic Tradition,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7),第4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