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三、個人詩集的英譯出版機會如何?有哪些因素在起作用?

中國當代詩人英譯詩集出版的數量北島居首位,美國新方向(New Directions出版社)推出的有:《八月的夢游者》(The August Sleepwalker,杜博妮Bonnie S. McDougall譯,1990); 《舊雪》(Old Snow,杜博妮與陳邁平合譯,1991), 《距離的形式》(Forms of Distance,大衛·亨頓[David Hinton]譯,1994)、《零度以上的風景》(Landscape Over Zero,大衛·亨頓與Chen Yanbing合譯,1996); 《開鎖》(Unlock,愛略特·溫伯格Eliot Weinberger與Iona Man-Cheong合譯,2000); 《在天涯》(At the Sky's Edge,2001,這本是《距離的形式》和《零度以上的風景》合集); 《時間的玫瑰》(The Rose of Time,溫伯格編選,溫伯格等譯,2010,這本為5本舊詩集的精選加15首新詩),共7本詩歌選本,此外還有短篇小說集《波動》(Waves,1990),散文集《午夜之門》(Midnight's Gate,2005,之前有2000年西風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藍房子》[Blue House])。

1989—1993年間,美國媒體上有幾篇關于北島詩集英譯的評論文章,宇文所安的文章因引起爭議而知名度最大。1990年他為《新共和》雜志寫的北島書評未加標題,編輯根據內容而加了一個——“全球影響焦慮:什么是世界詩歌”(“The Anxiety of Global Influence:What is World Poetry”),中文譯文已發表于北大出版社的《新詩評論》(2006,總第三輯)。宇文所安從幾個不同的方面談到“世界詩歌”:詩人心目中理想的世界詩歌,沒有語言障礙,被外人接受;諾貝爾文學獎造就的(西方)“世界”詩歌;詩人刻意寫就的世界詩歌,失去地方性,成為西方文學翻版;詩歌翻譯造成的世界詩歌。此外,談到理想的世界詩歌翻譯成另一種語言之后還能保持其詩的形態,從而迫使我們重新定義“地方性”,接著又談到受劣質翻譯影響而形成的所謂新詩,然后才以北島詩歌為例批評中國新詩的濫情,接著是肯定北島的才華和譯者的功勞,說北島詩歌不像其他中國詩那么甜膩。宇文所安對中國新詩起源的質疑以及關于地方性與世界性的對立,本文由于篇幅所限不作討論。他評價北島及北島那一代詩人時說他們從“文革”中走出,敢于使用大膽的意象。他的贊美和批評都很含蓄。他也談到西方讀者有的喜歡北島后期的非政治詩,有的則喜歡北島早期的政治詩,由此他提出了幾個很重要(也很尖銳)的問題:“誰能決定哪種詩有價值、從而來判斷詩人的轉變好還是不好,是西方讀者還是中國讀者?誰的認可更有分量?”“假如這些詩是美國詩人用英文所寫,它們還會被出版、并且是被一家有名望的出版社出版嗎?”

宇文所安對北島的第一本英譯詩集《八月的夢游者》的翻譯質量是充分肯定的,也沒有否認北島的才華及其不同于中國古典詩歌的一種創建,他認為北島的詩歌為世界詩歌提供了一種可能的寫作方式,但又正因為這一點而擔憂:面對譯者的出色翻譯,國際詩人會贊美這些詩,這種贊美又會反饋到本土,使本土詩人也贊賞這些詩,從而認為這個詩人重要。這既是對譯作的高度肯定又是一種疑慮,同時給詩歌譯者們造成兩難,譯得太好了會有“美化”之嫌,引起讀者錯覺;譯得不好則會“貶損”原作,并使譯本失去讀者市場。但與其說是“為難”譯者,不如說是給譯者提出了更高、更嚴的職業標準。更重要的一點是,英譯品質直接影響了被譯者在西方的被接受程度及其地位和重要性。我們在考察中國當代詩英譯狀況時,也應該思考這些問題。

從新方向1990年版《八月的夢游者》的幾個序言中我們可以看到,北島的英譯詩最早是以《太陽城札記》小詩冊的形式于1983年在康奈爾大學出版,譯者杜博妮在1983年版的小詩冊里寫道,她在不違背原義的前提下偶爾會自由發揮將原作譯成更好的英語句子,而不拘泥于其字面意思。她致謝的一大排鼓勵者中有馬悅然、史景遷和李歐梵。在1988年以及1990年版的前言里,杜博妮詳細介紹了北島的成長環境,1949年以來的中國社會政治、1976年以來的中國詩歌訴求以及北島詩歌的美學特征。在1990年美國版序言里談的是政治風貌和《今天》復刊。封底在向美國讀者介紹北島時將其稱為中國前衛詩人,最有天賦及最受爭議的作家之一。詩集《舊雪》(1991)主要介紹北島的流亡詩人身份。《零度以上的風景》(1996)將北島介紹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美國藝術文學院榮譽會員,稱這本聲音和意象獨特的新詩集更具有抒情性和深刻性。《在天涯》(2001)由著名詩人Michael Palmer作序,這篇序言與之前序言的不同之處,在于它剖析了中國狀況之后,緊接著將北島置于世界文學這樣一個更大的框架中,與文學史上的詩歌巨人一起進行評論——北島的意義已不僅僅在中國文學之內了,同時這篇序言也介紹了北島在世界各國的旅行,最后以一句象征性的“他不帶護照旅行”結束。《時間的玫瑰》(2010)是北島自序,談到其40年的寫作、建筑工經歷,在艱難環境下開始寫作,談到《今天》,談到流亡,談到《今天》是唯一一份穿越了地理界限的中國先鋒文學雜志,最后一段將寫作、鐵匠、捕獵、自由、距離這些概念糅合在一起談,一連串的比喻和轉喻,很有感召力。書末是溫伯格2009年寫的北島生平介紹,談到北島30年的作品顯示出他沒有停留于“朦朧詩”時期,而是逐漸復雜,這歸功于他在流亡中發現了策蘭、瓦列霍、曼德爾施塔姆、艾基、特朗斯特羅姆等,最后談到北島不能回國,但書籍卻在大陸暢銷,被允許在香港教書。封底是過去各大媒體上的評語摘錄,出版社介紹北島是中國最知名的詩人,其作品已被翻譯成30種語言,公共崇拜者包括達爾維什、桑塔格、特朗斯特羅姆。這本詩集全面展示了北島40年的寫作,似乎是為諾貝爾文學獎而準備,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最終是北島的崇拜者之一特朗斯特羅姆獲得桂冠(這里有兩個問題:此書于2010年正式出版,而2009年北島獲得中坤詩歌獎后就被邀請回國,再加上2011年北島的青海湖之行,立刻使“不能回國”之說過期;第二,除了《今天》以外,貝嶺和孟浪在美國波士頓與大陸作家/詩人聯合組稿編輯的《傾向》從1993年到2000年出版了13期,也可以說是穿越了地理界限的中國先鋒文學雜志,區別在于《今天》海外版有贊助保障,《傾向》因經費問題和其他問題而休刊)。

北島的7本詩集都出自名家之手,杜博妮是著名漢學家,大衛·亨頓以翻譯杜甫起家,1997年因翻譯《李白詩選》、北島的《零度以上的風景》和《孟郊晚期詩選》而獲得美國詩歌學會翻譯獎,溫伯格是著名的帕斯英譯者、詩歌評論家。

杜博妮在《八月的夢游者》的前言里說:“北島的詩歌具有可譯性,因為其最突出的特點是強有力的意象和顯著的結構。”杜博妮確實抓住了這兩點并在這兩個方面突出了北島的詩歌風格,即使是比較弱的詩,經她這樣一處理,弱點也被掩蓋了。北島的《走吧》一詩起句:“走吧/落葉吹進深谷/歌聲卻沒有歸宿。”杜博妮譯成:“Let's go—/Fallen leaves blow into deep valleys/But the song has no home to return to. ”對比一下唐飛鴻的英譯版:“Let's go/dry leaves blowing down the valley/homeless, singing. ”一對比就可以看出杜博妮的譯作妙在何處,沉悶的排比句“走吧”在唐飛鴻筆下還是沉悶的,而杜博妮一個破折號就將它們起死回生。從“落葉”“深谷”,到第三行,都可以看出兩個版本的效果大不一樣,杜博妮的翻譯更有詩意,也確實如評論所說更富于音樂性。最后一節“走吧/路呵路/飄滿了紅罌粟”,杜博妮的英譯是:“Let's go—/The road, the road, /Is covered with a drift of scarlet poppies. ”北島此處的“路呵路”和《船票》一詩里的“海啊,海”,杜博妮處理得都很巧妙,沒有把夸張的“啊”譯出來,而是把拖長的“啊”轉變成緊湊的“the road, the road”“the sea, the sea”,從而帶來一種節奏感。

大衛·亨頓翻譯中國古詩時很隨意,沿用了王紅公的中間斷句、跨行的方式(唐詩哪有跨行?),賦予唐詩一種新的變了樣的生命。翻譯北島的詩時則處理得很老到、神似,而且有一種奇妙的功能,很普通的句子在他筆下也能出彩,比如,“這是并不重要的一年”—“it's been a perfectly normal year”。他抓住了北島的語言特征,非完整句式的短詞語,比如“在母語的防線上/奇異的鄉愁/垂死的玫瑰”—“at the mother tongue's line of defense/a strange homesickness/a dying rose”。再比如“母親的眼淚我的黎明”—“mother's tears my daybreak”。他同杜博妮一樣不拘泥于原文,“千百個窗戶閃爍”—“windows glimmer by the thousand”,將“千百個”后置,更有詩味。《在天涯》的封底,出版社的介紹語是:既表現了原作的音樂性,也表現了原作的厚度。北島流亡之后的詩比70—80年代的詩更有深度,所以才有亨頓譯本與杜博妮譯本的區別——他們翻譯的是不同時期的作品。北島最新英譯詩集今年即將由Black Widow出版社出版,譯者為Clayton Eshleman(瓦列霍的英譯者)和Lucas Klein,從電子版中看到一些很好的句子,整體上不如前人的譯本,當然這也許是先入為主的原因。

新方向出版社于2005年推出了很厚重的一本顧城詩選英譯《夢之海》(Sea of Dreams,206頁,之前有另一家出版社的顧城詩選《無名之花》[Nameless Flowers])。繼北島和顧城之后,新方向今年四月即將出版西川的《蚊子志》,中英雙語,共253頁。北島詩集中英雙語版除了30年作品合集《時間的玫瑰》為288頁,其他都不超過200頁。

《蚊子志》(柯夏智譯)的譯者前言是精彩的導讀,談到西川對朦朧詩的高漲抒情和韓東的反智都不滿意,而是追求一種國際性的純詩。西川早期的詩偏于抒情,1989年之后的兩年西川幾乎停筆,然后以一種新的風格出現,他的散文詩有其自身的詩歌方式。跋是作者的文章《傳統在此時此刻》的英譯,這對讀者了解作者的思想深度是另一種窗口,這一點是其他中國當代詩人個人英譯集子里所沒有的。柯夏智翻譯西川,讓人想到好的詩歌譯本除了譯者理解到位、語言技藝高超之外,譯者與詩人之間存在某種氣質相投也起很大作用,就像龐德譯李白、威利譯白居易、王紅公譯杜甫、施耐德譯寒山那樣有一種默契。封底是羅伯特·哈斯在Believer雜志上對西川的介紹,大意是:他翻譯了龐德、特朗斯特羅姆、米沃什、博爾赫斯,他自己的寫作顯示出相應的復雜性和美學跨度。正式出版的封底改為加里·施耐德和C. D.賴特等人的短評。北島之后,是否會出現西川熱?柯夏智在為西川作品開辟的博客里提到西川以后也許會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這一點不知是開玩笑,還是推測?不過他這樣說也有一點根據,在活著的中國當代詩人里,除了北島,新方向只推出了西川,這也許是某種指示燈?對于西川的宣傳,在兩個細節上近似當年對北島的推介:1989年的影響和創辦地下刊物《傾向》(1988—1992)(這里有兩個問題:西川并非《傾向》的唯一創辦人,但英語里未說西川是創辦人“之一”; 《傾向》也不是西川從1988年一直辦到1992年)。這讓人感到中國當代詩如果要引起西方重視,必須帶一些政治方面的因素。這一點又讓人聯想到柯雷對唐飛鴻和托尼·巴恩斯通的批評。難道新方向出版西川是因為1989年和創辦《傾向》嗎?難道中國當代詩不足以好到以詩本身引起西方重視嗎?另一方面,如果一個中國詩人不認識北島、沒有參與或見證1989、沒有創辦地下刊物,他的詩歌再好、在中國影響再大,如何才能被新方向出版從而引起西方重視呢?這是中國當代詩人面臨的問題,也是英譯者面臨的問題,唐詩已經進入了英語,但當代詩有什么非政治性的突破可以進入英語世界?

柯夏智選譯的西川作品,用典很多,而且涉及面比較廣,但他一個注釋也沒有用,這是高妙之處,顯出譯者的水平。他在忠實的基礎上用英語展現了原作最好的狀態,而不是死譯。同杜博妮翻譯北島一樣,柯夏智也是很巧妙地裁減,使英譯簡練而不失原味,比如《山中》結尾兩行“四匹馬暗紅的心房內/有火樹銀花霎時成為星座”:“Within the dark red hearts of the horses/A silver blaze becomes a constellation(直譯:銀火變為星座)”;或者變換英語句式以遮蓋原作的弱處,比如《一個人老了》的開頭部分:“一個人老了,在目光和談吐之間/在黃瓜和茶葉之間,/像煙上升,像水下降”,被譯作“A man ages—between sights and eloquence/Between cucumbers and tealeaves/Like smoke rising, like the descent of water”。第三行如果直譯,就成了呆板的句式:“like smoke rising, like water descending”。再比如《夕光中的蝙蝠》里有一句“使我久久停留”,他只用了一個動詞“pulls me/ to”(后半句省略),這是翻譯中的神來之筆,比原來乏味的句式出色很多。“生命的大風吹出世界的精神”,他也譯得很精彩,“Spiritus Mundi blows through life's wind”。拉丁語Spiritus Mundi是葉芝在《第二次降臨》中用過的,簡單一個詞道出這首詩的寓意和引申義以及更多層面的解讀,比用注釋強多了。出色的翻譯,不遺余力的推崇,這些都是原作者的幸事。

除了新方向以外,西風(Zephyr)出版社也一直致力于外國文學譯本的出版,有俄羅斯系列、中國系列、波蘭系列。中國系列推出了洛夫、夏宇、多多、張耳、商禽。

多多詩集中英雙語版《抓馬蜂的男孩》(The Boy Who Catches Wasps:Selected Poems by Duo Duo,西風出版社,2002,211頁),譯者為漢學家利大英(Gregory B. Lee),他前言中談到在中國時發現多多的詩歌具有復雜的意象,句式在后“文革”詩人中很少見,于是邀請多多去他在北京的公寓慶祝1986年元旦,席間談起北島、顧城、芒克、江河,并對20—30年代詩人有過爭論(譯者當時剛完成關于戴望舒的專著)。前言從個人交往轉向對中國新詩的概述以及對多多個人詩學發展的評述,接著是譯者序言,介紹翻譯的難處和對多多詩歌的英譯處理。這兩篇文字都對英語讀者理解多多作品很有幫助,但第二篇太簡單了,有關中文主語缺失應該是漢語基礎課的內容。讀這本詩集,文字上的忠實不是問題,翻譯技巧也沒問題,但缺乏詩味。詩歌的感覺主要是靠獨特的語匯、節奏、語調、語氣帶動起來的。有一篇好評也是停留在談論如何理解多多某些詩歌中的主語到底是指什么,評論文章的作者Kazim Ali贊美了譯者的技巧,但多多詩歌的復雜性、音樂性以及語言上的創新沒有在這個譯本中顯現出來,這一缺陷沒有被評論者發現,或者是發現了沒有指出來。譯者有兩大任務,一是把作者的聲音和風格凸顯出來(而不僅僅是字面意思),二是介紹作者和作品在文學史中的位置(包括縱向和橫向兩個坐標)。這一點麥芒做得很成功,他以數首詩的出色翻譯和一篇很有分量的紐斯塔特國際文學獎“提獎辭”(參見《今日世界文學》2011年春季特刊),充分展示了多多的詩歌特征及其對中國當代詩的貢獻。

海子的詩歌英譯,2005年由Mellen出版社出版,譯者為Zeng Hong, Zhao Qiguang在前言中稱海子為朦朧詩人之一(? ),25歲時臥軌自殺。這兩個賣點確實造成一些影響。還有《在秋天的屋頂上》(Over Autumn Rooftops, Host出版社,2010),譯者為Dan Murphy(畢業于美國康州大學,麥芒的漢語學生)。Tupelo出版社將出版葉春的譯本《麥子熟了》。此外,加州大學爾灣分校博士生Gerald Maa也在翻譯海子,很值得期待。

西風出版社與《今天》基金會、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聯合出版了《今天》系列,由北島、劉禾以及西風出版社主編Christopher Mattison共同主編,在香港印刷,目前推出了于堅、翟永明的中英雙語詩集,即將出版韓東、歐陽江河、柏樺的雙語詩集。

于堅的《便條集》(Flash Cards,2010,151頁),由王屏和美國詩人Ron Padgett合譯,很受好評,獲得2011年BTBA翻譯獎提名。《便條集》屬于那種不需要任何前言都可以吸引讀者的書,便條不是詩,但比詩更有趣,簡單隨意之中玩盡了反諷與揶揄。英譯相當漂亮,這是詩人譯詩的好處,把一首詩吃進去,消化透,再創作出一首詩。王屏翻譯于堅多年,同于堅的語言有一種天然的默契,我還記得2004年于堅第一次在美國朗誦的那次詩歌研討會,我做同聲翻譯,到了詩歌部分我口中念王屏的英譯,耳機里聽于堅朗誦中文,感覺用詞和語調十分接近。Ron Padgett在前言里說既不想把于堅譯成美國詩人,也不想讓他顯得太中國化,而是把他置于兩個極端之間。Simon Patton的導讀是一篇很有價值的評論。從詩集文宣資料上看到于堅兩歲時因醫生用青霉素過量而失去了大部分聽力,他說“已經習慣用眼睛來認識世界,而不是靠與其他人交談。我必須為自己創造‘內在的耳朵’”。

翟永明的《更衣室》(The Changing Room,2011,164頁),英文標題有對弗吉尼亞·伍爾芙《一個人的房間》(A Room of One's Own)的回應,但內容沒有顯示出“Changing”(變化),收錄作品40首,從翟永明80年代的組詩一直選譯到她近期的《畢利煙》,涵蓋了其將近30年的寫作,突出了一種女性聲音,但顯得單一。王屏的序言,加上譯者前言,對作者作了很好的介紹,譯者Andrea Lingenfelter談到美國自白派對翟永明的影響,但指出翟永明有她自己的聲音,其意象由夜晚、黑暗、血、性、死亡主導(這其實還是很自白派),作者經常回到中國文學和中國歷史的過去,與男權社會不斷對話。讀譯文,感覺翟永明早期的作品翻譯得出色一些,90年代以后的趨于平淡。譯者很會把握分寸,把翟永明喜歡用的詞語比如“今朝”“如今”譯成簡單的“today”(今天),有時候干脆沒有翻譯出來,使句子在英文里顯得更當下。但有幾處英譯比較羅嗦,比如《渴望》最后一行,“使這一刻,成為無法抹掉的記憶”—“That transforms this moment into a memory that can't be wiped away”,《邊緣》中的一句“該透明的時候透明”—“turning translucent when should turn translucent”。似乎沒有譯出風格的變化,從《女人》到《靜安莊》到《十四首素歌》到《時間美人之歌》到《關于雛妓的一次報道》,有相似的哀怨,《畢利煙》終于有了變化,結果最后一行的“去政治化的本土味道”被誤譯成“驅散政治化土壤的味道”(driving away the smell of a politicized soil), “去政治化”和“本土”沒有譯出來。此外還有其他一些誤譯,譬如“下毒”被譯成“吞毒”,當然,這些細節也許不重要。Andrea Lingenfelter之前翻譯過棉棉和安妮寶貝,語言造詣和翻譯造詣都很高,主要問題是選擇面太窄,但她在前言里說她已經挑選了不同時期、不同題材的作品。

韓東的《來自大連的電話》(A Phone Call from Dalian,2012,128頁),多人合譯(六人不同時期翻譯的匯集),44首詩,Nicky Harman編選,題材和風格十分寬泛、有趣,柯雷和Nicky Harman分別作序。英譯有點參差不齊,但序言挽救了一切。柯雷的導言是一篇很好的詩歌評論,他對韓東詩歌觀念的改變以及當時在中國詩歌界的影響都做了很好的介紹,也揭示了韓東詩歌文本中一些內在的東西。譯者前言與柯雷導言互補互應。

歐陽江河的《重影》(Doubled Shadows,2012年,136頁),由溫侯廷(Austin Woerner)翻譯并撰有譯者前言。開篇是德國漢學家顧彬的導言。顧彬說1979年以來中國詩歌既是奇跡,也是災難,新詩經過30年的實驗(1919—1949)和30年的意識形態化(1949—1979),到了70年代末從形式到內容都開始走向成熟,其代表性的產物立刻成為世界文學的一部分,北島、顧城、多多是那個時代的抒情聲音,被廣泛翻譯、討論。為什么說是災難?因為1992年開始的市場經濟把中國當代文學推向一個不確定的新空間,這個時期出現的詩人如歐陽江河要求文學脫離簡單的、非黑即白的政治表達模式,而更多地關注美學和語言問題。后朦朧詩人并非不政治化,而是將政治隱藏起來,《傍晚穿過廣場》之所以能發表是因為審查制度跟不上詩人的復雜語言。除了政治和經濟因素,第三大危險是英語的時髦,中國文學不關心自己的傳統,讀者必須了解西方傳統才能讀懂中國詩人,你必須是國際詩人才能是中國詩人。歐陽江河解決這個難題了嗎?他用一種復雜的語法、豐富而不尋常的詞匯寫詩,寫詩人與現實的復雜關系(如《手槍》《玻璃工廠》《報復》)。并非只要是中國人就能讀懂中國當代詩。此外,歐陽江河不是窮詩人,而是中產階級,住在有門衛把守的公寓里,不能隨便見到他。以上為簡譯。顧彬導言寫出了當代詩復雜的一面,并以極其幽默的隱喻結束。

溫侯廷為耶魯大學東亞系畢業生,翻譯過李賀,2009年在《今天》基金會贊助下到北京與歐陽江河合作翻譯后者的詩,他在翻譯前言里寫道,翻譯一個活著的作者可以繞開文字而直接進入對方的想象世界,譯文不是二等文本,而是同原文一樣屬于原創,同原文一樣忠實于原作者,甚至比原文還要更忠實,所以,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任何繞道都可以是合理的。前言很長,譯者談到如何理解歐陽江河的過程,并以翻譯實踐和如何處理某些詩句來介紹作者的語言風格。譯詩部分有很多精妙之處,但有些地方對不懂中文的英語詩人會是一種挑戰,不過挑戰之處正好可以引起人們的注意,使讀者看到一種新的詩歌風格,相對而言,韓東不同于朦朧詩的文本風格在英譯中卻不是那么明顯和突出。

關于柏樺的《風在說》(Wind Says),我只看到非正式電子版,感覺不錯,譯者前言的感性文筆似乎與柏樺的詩歌氣質很相投。譯者是居住巴黎的詩人Fiona Sze-Lorrain,譯筆優雅,前言略顯浮華,好在書后有訪談,會使讀者對柏樺有一些直觀認識。

楊煉的英譯詩集在美國看不到。旅美大陸詩人中,雪迪的詩譯成英語的最多,已出版4本詩集和4本小詩冊(chapbook),共8本,質量大都上成,獲得了許多好評。張耳在西風出版社出了兩本英譯詩集——《關于鳥的短詩》(Verse on Bird,2004,71頁)和《水與城》(So Translating Rivers and Cities,2007,153頁),由張耳本人與數位美國詩人合譯。麥芒(黃亦兵)的雙語詩集《石龜》(Turtle Stone, Godavaya出版社,2005,167頁),作者自譯,美國華裔詩人Russell Leong作序。還有直接以英文寫作的中國詩人出版的個人詩集,哈金3本,王屏2本,漸清和葉春各1本。篇幅有限,無法多介紹。

最新一本漢詩英譯是食指的《冬天的太陽》(Winter Sun,石江山[Jonathan Stalling]譯,張清華作序,俄克拉荷馬大學出版社,2012,208頁)。北島《回答》中的“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Let me tell you, world. / I-do-not-believe! )已成為名句,但有些英語讀者不知道北島受食指影響并有所呼應,“我不相信”之前的“相信未來”以個人詩集的英譯面世,應該說石江山做了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而且他的語言奇才發揮得很好。但我擔心詩歌讀者會被這樣的豪言壯語嚇跑:“朋友,堅定地相信未來吧,/相信不屈不撓的努力,/相信戰勝死亡的年輕,/相信未來,熱愛生命。”有時候譯者和出版者大概不會考慮讀者,而只是為詩歌史留一冊檔案記錄,這樣來看,《今天》系列是否也是為了留“史”?那么英譯出版與中國文學史到底是什么關系?翻譯和出版除了交流之外還有更特殊的意義?當然也可以簡單地看作翻譯相對于文學發展有一種滯后現象。

主站蜘蛛池模板: 黄骅市| 滨州市| 宣恩县| 隆化县| 江川县| 庄浪县| 霍州市| 繁峙县| 阜新市| 辽阳市| 南宫市| 莱西市| 海伦市| 专栏| 临桂县| 禹城市| 高清| 远安县| 清流县| 新龙县| 安丘市| 绵阳市| 观塘区| 邹城市| 五原县| 建平县| 西青区| 延边| 乐亭县| 苗栗县| 宁都县| 沙雅县| 辽中县| 黔江区| 海安县| 津市市| 永靖县| 新营市| 吉木萨尔县| 佳木斯市| 清新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