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論體性
文體雖然主要是一個揭示文本的形式特征的概念,但由于文本自身的形式與內容具有不可分離性,決定了特定的話語形式總是反映著特定的審美對象,涵蘊著特定的精神結構[1]。在對不同文體的語言風格和表現方式的論述中,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家已經論及不同文體具有不同的審美對象,適合不同的審美精神。本文擬用“體性”一詞,來指稱文體的審美對象和審美精神。
劉勰在《文心雕龍·定勢》中說:
夫情致異區,文變殊術,莫不因情立體,即體成勢也。勢者,乘利而為制也。如機發矢直,澗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圓者規體,其勢也自轉;方者矩形,其勢也自安:文章體勢,如斯而已。[2]
情事萬殊,立體隨異,即體成勢,則章表奏議不得雜以嘲弄,符冊檄移不得空談風月。范文瀾認為:“勢者,標準也,審察題旨,知當用何種體制作標準。標準既定,則意有取舍,辭有簡擇,及其成文,止有體而無所謂勢也。”[3]由此可見,任何文體都是一定的審美需要的產物,也是適應一定的審美需要的。
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家認為,文體所賴以生成和確立的審美需要,有時是現實性的,有時是觀念性的。例如,《樂記·樂本篇》說: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章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4]
文體的生成,亦如音樂之生成,“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這說的是文體生成和確立的現實性審美需要。而《毛詩序》說: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5]
“在心為志,發言為詩”,這說的是文體生成和確立的觀念性審美需要。現實性的審美需要生成并確立各種文體獨特的審美對象,而觀念性的審美需要則生成并確立各種文體不同的審美精神,這二者水乳交融,構成各種文體的體性。
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家認為,不同的文體對應于、適合于不同的審美對象。胡應麟說:“文章自有體裁,凡為某體,務須尋其本色,庶幾當行。”[6]例如《毛詩序》說:
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言王政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7]
風是表現一個國家的風化的作品,雅是朝廷中談論王政、用于朝會宴享的作品,頌是祭祀之詞,是以圣王的成功告于鬼神的作品。正是不同的審美對象,成為《詩經》風、雅、頌分類的依據。又如南朝梁蕭統(501—531)《文選序》說:
箴興于補闕,戒出于弼匡。論則析理精微,銘則序事清潤。美終則誄發,圖像則贊興。[8]
“補闕”、“弼匡”、“析理”、“序事”、“美終”、“圖像”等不同的審美對象和審美功能,派生出箴、戒、論、銘、誄、贊等不同的文體。《文鏡秘府論》更詳盡地論述了文體及其風格與審美對象、審美功能之間的關聯:
凡制作之士,祖述多門,人心不同,文體各異。較而言之:有博雅焉,有清典焉,有綺艷焉,有宏壯焉,有要約焉,有至切焉。夫模范經誥,褒述功業,淵乎不測,洋哉有閑,博雅之裁也;敷演情志,宣照德音,植義必明,結言唯正,清典之致也;體其淑姿,因其壯觀,文章交映,光彩傍發,綺艷之則也;魁張奇偉,闡耀威靈,縱氣凌人,揚聲駭物,宏壯之道也;指事述心,斷辭趣理,微而能顯,少而斯洽,要約之旨也;舒陳哀憤,獻納約戒,言唯折中,情必曲盡,切至之功也。
至如稱博雅,則頌、論為其標;(頌明功業,論陳名理,體貴于弘,故事宜博,理歸于正,故言必雅之也。)語清典,則銘、贊居其極;(銘題器物,贊述功能,皆限以四言,分有定準,言不沉遁,故聲必清,體不詭雜,故辭必典也。)陳綺艷,則詩、賦表其華;(詩兼聲色,賦敘物象,故言資綺靡,而文極華艷。)敘宏壯,則詔、檄振其響;(詔陳王命,檄敘軍容,宏則可以及遠,壯則可以威物。)論要約,則表、啟擅其能;(表以陳事,啟以述心,皆施之尊重,須加肅敬,故言在于要,而理歸于約。)言至切,則箴、誄得其實。(箴陳戒約,誄述哀情,故義資感動,言重切至也。)凡斯六事,文章之通義焉。茍非其宜,失之遠矣。[9]
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家還認為,不同的文體涵蘊著、昭示著不同的審美精神,如劉勰《文心雕龍·明詩》說:
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華用異同,唯才所安。[10]
劉勰持“宗經”之說,所以將源于《詩經》的四言詩奉為“正體”,而以后起的五言詩列為“流調”。而四言詩的“雅潤”和五言詩的“清麗”,則彰顯著“華用異同”的審美精神。明人許學夷也說:
古、律、絕句,詩之體也;諸體所指,詩之趣也。別其體,斯得其趣矣。[11]
他所說的“趣”,殆即指文體內蘊的審美精神[12]。
我們還可以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家論詞體為例,說明他們是如何發掘詞體有別于詩體的審美對象與審美精神的。古代文學批評家認為,同樣表達感情,詞比之詩文,更為深婉細致,曲折幽微。早在宋元之際,張炎(1248—1321?)就說:
簸弄風月,陶寫性情,詞婉于詩,蓋聲出鶯吭燕舌間,稍近乎情可也。[13]
清人對此多所論析,例如:
詞雖小技,昔之通儒巨公往往為之。蓋有詩所難言者,委曲倚之于聲。[14]
情有文不能達、詩不能道者,而獨于長短句中,可以委婉形容之。[15]
有韻之文,以詞為極。作詞者著一毫粗率不得,讀詞者著一毫浮躁不得。夫至千曲萬折以赴,固詩與文所不能造之境,亦詩與文所不能變之體,則仍一騷人之遺而已矣。[16]
近人王國維(1877—1927)也說:
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17]
他們都認識到,詞的審美對象有其獨特之處,適于抒發詩文所難以表達的纖微細膩、委婉曲折的感情。
清人焦循(1763—1820)進一步分析詞與詩文這種文體分工的根源,說:
人稟陰陽之氣以生,性情中所寓之柔氣,有時感發,每不可遏,有詞曲一途分泄之,則使清純之氣,長流行于詩古文。[18]
他認為,詞與抒發“清純之氣”的詩文不同,主要用來分泄人的陰柔之氣,因此詞稟賦了一種不同于詩文的柔婉風格。當然,詞體并非不能表現重大題材,抒發激烈感情,舉凡時事政治、家國興亡,擊筑悲歌、飲酒狂興,都曾納入歷代詞人的筆下。但是他們在表現這類審美對象時,往往借助于對個人身世之感的抒發和比興手法的運用,如同朱彝尊(1629—1709)所說:“善言詞者,假閨房兒女之言,通于《離騷》變雅之義。此尤不得志于時者所宜寄情耳。”[19]
[1] 德國理論家威克納格在《風格概說》中說:“風格是語言的表現形態,一部分被表現者的心理特征所決定,一部分則被表現的內容和意圖所決定。……倘用更簡明的話來說,就是風格具有主觀的方面和客觀的方面。”威克納格:《詩學·修辭·風格論》,轉引自王元化編譯:《文學風格論》(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頁18。在其客觀方面,應指文體具有不同的審美對象(所謂“表現的內容”),適合不同的審美精神(所謂表現的“意圖”)。
[2] 《文心雕龍注》,卷6,頁529—530。
[3] 《文心雕龍注》,卷6,頁534注[二]。
[4] 吉抗聯譯注、陰法魯校訂:《樂記》(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82),頁1。
[5] 《毛詩正義》卷1,《十三經注疏》,頁269—270。
[6] 胡應麟:《詩藪》,內編卷1。
[7] 《毛詩正義》卷1,《十三經注疏》,頁272。
[8] 蕭統編、李善注:《文選》(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77),卷首,頁2。
[9] 弘法大師原撰,王利器校注:《文鏡秘府論校注》(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南卷《論體》,頁331—333。按,據王利器考證,此文系出隋人劉善經《四聲指歸》。
[10] 《文心雕龍注》,卷2,頁67。
[11] 《詩源辨體》,卷36,頁370。
[12] 德國理論家威克納格《風格概說》也談到散文與詩的區別:“散文跟詩正好相反,詩充滿純粹的和具體的感性事物,散文的基本性質則是非感性的抽象的;散文面向真實,詩則傾向于美;散文的目的在于給智力帶來新知識,它的最初和最終的意圖就是進行教導,縱然對狹義的散文和論述加以進一步的區分,教導也仍舊是散文的普遍特性。既然散文,如教誨文和記述文,屬于教導的形式,因而它宜于采取智力的風格,并首先要求表達的清晰。”王元化編譯:《文學風格論》,頁25。
[13] 張炎:《詞源·賦情》,《詞話叢編》,頁263。
[14] 朱彝尊:《曝書亭集》(《四部叢刊初編》影印本),卷40《紅鹽詞序》。
[15] 查禮:《銅鼓書堂詞話》“黃孝邁詞”條,《詞話叢編》,頁1481。
[16] 江順詒:《詞學集成》卷5,《詞話叢編》,頁3273—3274。
[17] 王國維:《人間詞話·刪稿》,《詞話叢編》,頁4258。
[18] 焦循:《雕菰樓詞話》,《詞話叢編》,頁1491。
[19] 《曝書亭集》,卷40《紅鹽詞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