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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送你一棵樹
你去過高山坡地的老茶園沒,云遮霧鎖那種。
幾百年間山體變遷,滾滾碎石壓住老茶樹根,舛如人生。
有些茶樹被壓死了,有些茶樹匐地而生,有些虬結(jié)扭曲變形,有些含屈抱辱鉆出石縫。
別的樹種很多三十年左右就參天,成梁成棟。
但這些古茶樹二三十年下來枝條不過手臂長,不過小拇指粗,疤瘤畸病,不堪薪用。
我不想泛泛地告訴你這樣的茶樹所產(chǎn)的茶葉反而更好喝,也不想和你探討為了長出這些葉子那些樹有過多么勵志的半生,苦難就是苦難,懶得去隨喜慶幸,梅花香自苦寒來的公式我不太信。
我只想和你說說那個你沒去過的高山坡地老茶園。
大石遍地,云遮霧鎖的那種。
就是因為遙遠才要說,就是因為陌生才不說不行。
未來已來,大時代降臨,疾馳而來的大風(fēng)勢必淹沒喃喃聲。
需喃喃的,喃喃中的不說不行。
趁著瘴氣未起,趁著戾氣未生,趁著尚未完全固化尚未全然封閉,趁著尚有尚可平視的眼睛。
一
我有一個小兄弟叫瓶罐,拉祜族,云南臨滄人,故籍雙江拉祜族佤族布朗族傣族自治縣。拉祜——烤老虎肉吃的意思。那個民族的男人悍,善狩獵,普遍個子不高,適宜自由穿行亞熱帶雨林,迅猛而靈敏。瓶罐說,苦聰(拉祜族)和卡佤(佤族)一樣,都是直接從刀耕火種的原始社會進入的現(xiàn)代文明,因此,早些年苦聰被蔑稱為老黑。
瓶罐小的時候,時常有人跑到他家門口喊:快去把你們家那個老黑帶回去。
但凡這個時候他就大人一樣地嘆氣,知道爺爺又醉了,東倒西歪在村里兜圈子,揮舞著那個半米多長的煙桿,嘴里吆喝著旁人聽不懂的語言。
他說的應(yīng)該是拉祜語,除了喝醉時說,祭祀時也會說,但瓶罐已完全聽不懂。
全球每年有上千個小語種在消失,主因是傳承上的后繼無人。瓶罐或也會成為這種命運的當(dāng)事人之一,身為遷徙后的第三代,他這輩人早已融入了臨滄漢族鄉(xiāng)間的生活,無法再用母語去和父輩訴說與傾聽。
爺爺常醉酒的原因不難理解,一個異族人立本生根在他鄉(xiāng),那些艱辛與寂寞無法與人言,只能在酒后一遍一遍地自言自語,用祖先的語言說給自己聽。偶爾他也會說給瓶罐聽,靠在門前的杏樹下醉醺醺地搖晃,一串串陌生的音節(jié)……說著說著戛然而止,長長的煙斗靜止在嘴邊,一暗一明。
再開口時,已改了漢話,問瓶罐飯吃飽了沒,肚子饑不饑。
印象里家里一直很窮,瓶罐出生時,家里只有一口鐵鍋,10斤大米。那時姐姐已經(jīng)出生,為了養(yǎng)活一家四張嘴,父親當(dāng)了民工,扛著奇重?zé)o比的水泥電線桿,跟著基建隊走村串寨翻山越嶺,微薄的薪水。父親經(jīng)常一去幾十天,母親一人持家種菜種地。地離家遠,她背上背著瓶罐,肩頭挑著扁擔(dān),一頭挑著姐姐一頭挑著農(nóng)具,蹣跚而行。20歲的年紀(jì),全部的世界不過是這個家和這塊地,有孩子的陪伴,她不覺得累,田間地頭有泥巴,有魚,那是瓶罐和姐姐所有的玩具。
姐姐漸漸長大,換瓶罐坐進扁擔(dān)筐里,瓶罐也漸漸長大,上小學(xué)時只剩母親一人勞作在田里。有時她想孩子了,會提前收工,挑著菜筐等在學(xué)校門口,眼巴巴地等著放學(xué)鐘聲。母親每次都很委屈,瓶罐和姐姐瘋狂地逃走,都不愿意再坐進筐里。
很多事情上母親都很委屈。當(dāng)年她和外公決裂,毅然嫁給了父親,理由是:他不喝酒,脾氣很好。
父親后來常酩酊大醉,母親頭疼,卻也怪他不得,那么沉的水泥電線桿子,年復(fù)一年扛下來肩也損腰也損,他累,望不到頭的疲憊,酒能稍解這種疲憊。
人活世上,誰不想溫飽體面,底層的草芥小民不夢想富貴,能過得稍微好一點已是最大的奢望,父母后來嘗試著做過一點小本生意,想頭疼腦熱時買得起藥,想給孩子們的將來攢點學(xué)費。蠅頭小利的生意往往最耗人,有一次他們回家很晚,發(fā)現(xiàn)瓶罐和姐姐扒在窗戶上哭,臉是花的,嗓子是啞的,餓哭的。
母親扔了貨擔(dān)蹲在地上,捂住了臉。
她從此放棄了那個小生意,她再也沒有出過遠門。
父親繼續(xù)去扛電線桿,繼續(xù)幾十天不見人。很多年里,每天放學(xué)回家等著他們的只有母親,廚房里總是有熱騰騰的飯菜,放下書本就能吃,吃完了該玩玩該寫作業(yè)寫作業(yè)。村子里有許多失學(xué)的同齡人,皆因貧困,另有一些同學(xué)一放學(xué)就要干活,走去十幾里外的深山把自家的牛羊趕回。瓶罐家境雖也不好,母親卻從未要求他們分擔(dān)過任何家務(wù),她只叮囑要好好上學(xué),這樣將來才能有個好出路。
可這個好出路到底是條什么路?
瓶罐問過母親,每次問起,每次她停下手中的活計,小小地失一會兒神。
她答不上來,那是她知識范疇之外的事情。
作業(yè)寫完了嗎?她問瓶罐。
要不要再吃點東西,肚子饑不饑。
二
瓶罐家住城郊的小村,左近有個巨大的垃圾堆,那是他的寶地。
自小不曾有過什么玩具,每一毛錢的用途母親都計劃得縝密,他從沒向母親開口要過,他有他的垃圾堆。全世界的寶藏都等著他去挖掘,糖果包裝紙、鐵質(zhì)餅干盒、塑料小藥瓶、只剩兩個輪子的小汽車……曾經(jīng)撿到過兩個殘疾的變形金剛,他的至寶,一個斷了臂,一個沒腦袋,整整半年的時間他穿山甲一樣在垃圾山上打洞,渴望著找到腦袋。想不明白為什么會被扔掉,明明還可以玩,那么好玩。
玩具應(yīng)該來自不遠處的那個城市,他見到過的,逢年過節(jié)時母親會帶他去玩,只逛街看熱鬧,什么也不買。有些花花綠綠的櫥窗他閉著眼跑過去,屏住了呼吸不去看,怕看了會舍不得走開,母親會難過的。母親難過的時候什么也不說,手會揣在褲兜里很久,攥著那沓薄薄的錢,半天也拔不出來。
不能亂花錢的,水泥電線桿子那么沉,父親扛上一天也掙不來幾個錢。沒什么的,這些玩具這些新奇的小玩意兒不過是完整一點,不過是干凈一點,這里有的垃圾山里都有,使勁翻翻就能翻出來,一樣好玩。
他在那座屬于他的山上挖呀挖,小學(xué)四年級時挖到了真正的好東西,三盤磁帶,依舊是壞的,外貼的歌曲目錄已被人為地撕掉,磁條被剪斷。這么刻意的破壞,會隱藏著怎樣的秘密呢,孩子總會迷戀神秘,他興致勃勃地磨刀,把撿來的水果刀尖磨掉去擰開那些螺絲,又用撿來的透明膠帶把磁條接好。
家里有臺小錄音機,也有兩盤磁帶,四大天王和周華健,一家人聽了好幾年舍不得買新磁帶,現(xiàn)在好了,終于有了新的聲音。
新的磁帶讓母親皺起了眉,說:這些人挨打了嗎,歌不好好地唱,總是這么吼這么叫,可真讓人心煩。
瓶罐卻很振奮,抱著錄音機聽起來沒完,從沒聽過這樣的音樂,也不知道是誰唱的,拳頭一樣,刀子一樣,痛快極了。聽得久了,他聽會了那三盤磁帶里所有的歌,沒事就跟著哼:
……不必過分多說,自己清楚,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不必在乎許多,更不必難過,終究有一天你會明白我!
不到十歲的年紀(jì),莫名其妙就熱淚盈眶了,他沖上垃圾山遠眺,一顆心撲騰撲騰,根根頭發(fā)都豎了起來。不知不覺地張開了嘴:今宵杯中,映著明月……
有人喊他,沖他招手,是晚歸的父親,疲憊地看著他,手里拎著酒瓶子。
回家吧,父親說,別在這兒唱戲……回家吃飯去。
問遍了身旁所有人,沒人知道那三盤磁帶里是什么明星,村里最有見識的人也搖頭,說電視上沒見過,說,要不,你垃圾堆上再翻翻……
翻了,每天放學(xué)后都去翻,一邊唱歌一邊翻,三盤磁帶他已經(jīng)背得爛熟,包括那些一知半解的歌詞,雖然大部分歌詞只知讀音。
皇天不負翻垃圾的人,一天黃昏,他終于又翻出四盤磁帶??隙ㄊ峭粋€人扔的,和上次的一樣,磁條被扯出來糾結(jié)成一團,歌曲目錄被指甲摳得干干凈凈。是有多恨這些歌?有幾段磁條被大力拉成一根細線,無法復(fù)原。他捏著剪刀,心疼得滿屋子蹦,猶豫再三痛下決心去把細線部分剪掉,殘余的部分粘起來。如此修復(fù)過后的磁帶能逼死強迫癥,有的歌被剪掉一半,有的剪得只剩下兩三句,有的兩首歌混為一首,硬性切換時聽得人咯噔一下血倒流。幸好還剩下幾首歌可以完整聽,依舊不知歌者和歌名,每盤磁帶的演唱者都不同,他卻覺得其間隱約有種共同的屬性,屬于同一個遙遠星球。
他時常想象丟掉這些磁帶的會是什么樣的人,這么特別的歌,說扔就扔?
這么多磁帶,很多錢啊,說扔就扔?
下次扔的時候不要把目錄貼紙摳得那么干凈了行不行……
卻是沒了下次,瓶罐在那個垃圾堆上一直翻到六年級,無數(shù)次地失望,再沒和磁帶相遇。幾年后他終于知道了那些歌者的名字,黑豹、唐朝、指南針……那時他已經(jīng)會了一點吉他,但已沒有了精力和體力去追尋那些名字。
人和人不同,不同的起點左右著不同的際遇人生,亙古以來這世間罕有平等。有些人幸運,成年之后才遭遇和看清,而有些人遭遇時尚是孩童。當(dāng)時瓶罐初中快畢業(yè),一次課間,姐姐從高中部走過來,很認真地問他:你還想上學(xué)嗎?
他奇怪極了:當(dāng)然上啊,怎么會不上?我沒犯什么錯啊……
姐姐眼淚汪汪地看了他一會兒:……那你可要好好學(xué)習(xí)。
她說:家里出了點事情,爸爸欠了七八萬的外債,咱們家可能以后十年也翻不了身了……現(xiàn)在只能供得起一個人繼續(xù)上學(xué),媽媽剛才因為學(xué)費,在家里哭呢。
她哭出聲兒來:既然你要上,我就不上了吧,沒關(guān)系的,我是姐姐。
很多年后,瓶罐說,每次回想起那一幕,耳畔總會有首歌在回旋,是那堆磁帶里的歌,歌里人直著嗓子唱著:這個冬天雪還不下,站在路上眼睛不?!?
唱得人心尖酸酸的。
當(dāng)年的瓶罐伸出手,幫姐姐把眼淚擦了一擦。
姐姐小時候常這樣幫他擦臉呢,那時候母親頂著烈日在田里勞作,姐姐和他在田邊玩泥巴,那時候她老拽著他的袖子,擔(dān)心他仰到水田里去了。
而今他已經(jīng)長到和姐姐一樣高了。
上課鈴聲響起,姐姐急起來,推他,快去上課呀,別站著了。
他不動,看著她笑著。
姐姐,他說,我剛才騙你的呢,其實我不想上學(xué)了。
三
小時候媽媽說,好好上學(xué),將來才能有個好出路。
將來就快來了,可這個好出路到底是條什么路呢?
那條路留給姐姐吧。
姐姐沒有別的路,姐姐是女孩子。
當(dāng)然不嫌棄這個貧寒的家,可生在這樣的家里,一個女孩子如果不上學(xué),她就只能回家種地、去工廠當(dāng)女工,或者去飯店當(dāng)服務(wù)員,然后嫁給一個廚師或是工友,生一堆孩子,一輩子就那么過去了。
姐姐一定要考上大學(xué)啊,我會掙錢供你的。
咱們兩個,有一個能找到那條好出路就足夠了。
姐姐不要哭啊,媽媽也不要哭,你們再哭的話,我就扛不動肩頭這柄鐵錘了。
……
瓶罐初三輟學(xué),因尚未發(fā)育成熟,個子矮小,找不到工作,無人錄用。
他唯一的選擇是去采石場當(dāng)民工。
采石場在離家不遠處,父親也在那里打工,那是個靠力氣換飯吃的地方,對勞動力沒有太多限制和要求,沒人在乎他的身高體重,只要他能掄動錘頭。先把大石頭敲開,再用手推車從山崖運到馬路邊,然后一個個敲打成核桃大小,敲滿一拖拉機20元,壯年人一天能敲一車多,瓶罐力氣小,兩天才能敲一車。
小鐵錘震手大鐵錘震胳膊,一天的機械運動下來,吃晚飯時他抬不起手腕捏不住筷子,好不容易夾起一塊洋芋,半邊身子都在哆嗦,豆大的汗珠子往碗里落。媽媽放下筷子,捂住了臉,父親仰頭干掉一盅白酒,又倒?jié)M,遞到他面前。
父親說:喝吧,能好受點……
他問:能嗎?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杯子拿走了,默默地喝酒吃飯,什么也不再說。
累或辛苦卻是其次,難過的是遇見同學(xué)。他扛著大鐵錘走在上工路上,騎著自行車的同學(xué)有說有笑飛馳而來,里面不乏曾心儀的女同學(xué),每當(dāng)這時他用草帽遮住臉,慌慌張張往樹后躲,一直等到人影都望不見了才回到原路,扛著錘子長久地望著。他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忘了他了,他原本就是最不起眼的那個……
父親有時候會罵人,遠遠地站著吼他:去干活掙錢還磨磨蹭蹭的,鐵錘扛不動就拿來給我!
采石場也有同學(xué),小學(xué)同學(xué),大家待他都很親熱,只不過說說笑笑中總有人會冷不丁冒出一句:當(dāng)時你考上了重點中學(xué),大家都很羨慕你,現(xiàn)在還不是回來和我們一起敲石頭了。說話的人是笑著的,他只好也笑,假裝無所謂那些鞋里碎石子兒般的幸災(zāi)樂禍。
那些磁帶他還在聽,聽得次數(shù)太多,透明膠粘住的地方斷了又重接,不知多少個夜晚他聽著歌入睡,夢里爬上垃圾山,卻什么也看不到,好大的霧氣哦。
起初瓶罐一個月能賺300元,半年下來錘子掄得圓,石頭也抬得動了,手掌磨成了腳后跟,勉強達到了一天一車。個子卻沒再長高,過早的重體力勞動影響了他的骨骼發(fā)育,從那時到現(xiàn)在,他一直是初三時候的個子。瓶罐每個月能賺700塊錢的時候,采石場關(guān)閉了。采石場離城市太近,政府要保護環(huán)境,禁止開采了,他和父親雙雙失業(yè)。
因未滿18歲,沒有學(xué)歷沒有關(guān)系沒有任何技能,且性格內(nèi)向話不多,瓶罐找不到任何工作。賣衣服的地方只招女工,飯店服務(wù)員也只招女工,賣手機的店鋪要求能說會道有工作經(jīng)驗,小區(qū)的保安要求一米七以上……
看來沒辦法再幫姐姐攢錢,只能回家種地了。
母親卻不肯讓他種地,說太辛苦了。會比采石場還辛苦?他不信,母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會組織語言,只會一個勁兒地說:你不知道的,真的太辛苦了。母親下了很大的決心扔下了農(nóng)活,她買來鍋碗瓢盆,在家里做起了快餐。離家?guī)桌锿馐且凰鶐煼秾?茖W(xué)校,母子倆從此擺起了飯攤。
扁擔(dān)悠悠,兩頭筐里都是飯菜,換作瓶罐挑挑子了,這副扁擔(dān)母親曾經(jīng)挑著,他坐在筐里面。母親如今跟在后面,她開始變老了,走得慢,經(jīng)常掉隊掉幾十米遠,瓶罐停下來等她,問為什么不喊住他,母親說不舍得喊呢,看著看著就忘了喊……
她開心極了:我的小娃娃總算長大了,走得可真快……
母親的飯菜可口,價格便宜,快餐攤運營了不短的一段時間。好景不長,忽然開始清理學(xué)校周邊的小攤小販,瓶罐和母親被清理的那天,還有一大半的盒飯沒賣完。沒賣掉的盒飯家里人自己解決,沒來得及吃完,終有好多份發(fā)霉變壞,母親為此偷偷哭過,整宿難眠,心疼了很長一段時間。
或許她哭的不僅是盒飯,還有瓶罐。
身為一個母親,她無能為力了,從那時起她頭發(fā)開始花白,老得很快。
四
要好的朋友有兩個,其中一個叫建敏。
擺攤賣快餐時認識的,那個人,瓶罐命中注定要結(jié)緣。
那天下午整條街都聽到了電吉他的聲音,這旋律再熟悉不過,和瓶罐以前撿到的那幾盒磁帶里的一模一樣!他在初中時曾扒過那曲子的,用音樂老師那把銹了弦的老木吉他。瓶罐管不住雙腿奔跑起來,看見一個帥氣的男孩抱著黑色的電吉他坐在錄像室門前,搖頭晃腦地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足足10分鐘的時間,那男孩沒發(fā)現(xiàn)瓶罐幾乎貼身站在他面前。
他睜開眼后嚴(yán)肅地打量了一會兒瓶罐,忽然笑著把吉他遞過來:你會不會?來,玩一下!
瓶罐不敢伸手去接,他愈發(fā)起勁地把吉他懟過來:沒事兒,一起玩。
瓶罐雙手捧過那把電吉他,磕磕絆絆彈了一首《花房姑娘》,那男孩蹦起來大喊大叫:我的天,你彈得可真爛!
他用膀子撞瓶罐,沖著瓶罐的耳朵喊:可是太好了,你也喜歡搖滾樂!
還來不及和他細聊,學(xué)校放學(xué)了,學(xué)生潮水般涌出來,瓶罐跑回去幫母親賣快餐,屁股后面跟著那個男孩。他斜挎著吉他酷酷地買了一盒快餐,坐在路邊的石頭上邊吃邊和瓶罐聊天。路過的學(xué)生羨慕地看看瓶罐,敬仰地看著那個叫建敏的男孩。后來才知道建敏小有名氣,常在學(xué)校的劇場里演出,許多人以能和他認識為榮,可他傲,看誰都俗,都不入眼。
瓶罐一直很奇怪建敏為什么愿意和他交朋友,建敏父母都在銀行里工作,家庭環(huán)境優(yōu)越,家里還開了電腦公司、錄像廳、影碟店、長途電話室……半條街都是他們家的買賣。對瓶罐這樣連個飯店服務(wù)員都應(yīng)聘不上的人來說,建敏簡直富貴得不敢想象,金光燦燦得高不可攀。
年輕時的友誼總來得猝不及防,金光燦燦的建敏開始教瓶罐彈琴,成宿成宿地和他聊音樂。那時快餐攤已被清理取締,瓶罐在家吃白飯,建敏天天一起床就跑來瓶罐家,吉他、音箱、效果器,一樣樣地搬過來,排練廳一般。他給瓶罐打開了一個世界,大部分時候瓶罐像是在聽天書,那么多陌生的詞,那么多陌生的外國樂隊名,那么多陌生的旋律,卻又聽得人那么心潮澎湃。
建敏給他聽邦·喬維,聽蝎子聽槍花聽窮街,狂躁的金屬樂差點把屋頂掀翻,院子里的雞驚慌失措,撲啦啦飛上屋檐。建敏敞開窗戶,說這些聲音應(yīng)該響徹全世界,又扭頭和瓶罐說要和他組樂隊,將來二人并肩去征服世界??上啾绕鹫鞣澜?,瓶罐那時更渴望有份工作,求懇的話是開不了口的,日復(fù)一日他眼巴巴地等著建敏主動提起,畢竟半條街都是建敏家的,給一份工作應(yīng)該不難吧,錄像廳、電話室、影碟店……
等來等去,沒等來建敏開口,這人仿佛看不到瓶罐家徒四壁的模樣,或者說看到了也沒在乎,對于這個世界他好像什么都不在意,眼里心里只有搖滾樂。
建敏是個很奇怪的人,有時天聊到一半忽然就閉嘴不說話,有時候猛地就高興起來。有一次他留宿,睡前吃糖豆一樣往嘴里塞白色小藥片,藥瓶子他不讓瓶罐看,只說不吃睡不著覺,好多年了……
過了一會兒他高高興興地用肩膀撞瓶罐,像分享一個了不起的秘密:我有神經(jīng)病呀!
他說:所以我吃藥片。
他說:可是當(dāng)我彈琴的時候我是沒有任何病的,他們完全不明白這一點!
猶豫再三,瓶罐開口問他:那,你覺得你的出路會是什么?是音樂嗎?靠這個吃飯?
沒人回答他,建敏已沉沉地睡去,蜷縮得像個嬰孩。
也好,他沒聽到,他這樣的孩子怎么會擔(dān)心出路,他們家有錢……
莫名就悲憤了起來,悲憤之后是沮喪,你要是真把我當(dāng)朋友,為什么不能像個朋友一樣幫幫我?隨便給我份什么工作都行,別再讓我在家吃白飯。
瓶罐在家吃了一年多白飯,除了和建敏玩音樂沒有別的事可干,每天母親從地里回來之前他都會提前關(guān)掉音箱,不想讓母親難過,不想讓自己難堪??伤惆镜?8歲有了身份證,他終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書店當(dāng)了小店員。
朝九晚五的生活占去了大部分時間,他沒有太多時間去找建敏玩,偶爾路過錄像廳,總會看見建敏獨自埋頭練琴,銅銹染綠了左手指尖除了瓶罐,建敏沒有別的玩伴,他有時候會跑來書店找瓶罐,帶著新歌,手舞足蹈地跟瓶罐分享和講解。書店規(guī)定員工上班時不能聊天,違規(guī)者要么罰款警告要么砸飯碗,建敏一如既往地對很多東西視而不見,扯著嗓門和瓶罐聊音樂,瓶罐沒少挨同事白眼。
敷衍過他幾次,讓他先回去,下班后會去找他。
起初管用,后來專門跑來質(zhì)問:你昨天怎么沒來排練?
同事們都在,經(jīng)理也在,瓶罐慌慌張張把他請出門去:求求你,別砸了我的飯碗。
他愣了一會兒,笑了一下,轉(zhuǎn)身離開,邊走邊哈哈大笑。
瓶罐!他頭也不回地喊:
……可我只有你這一個朋友啊瓶罐!
難道我的朋友就很多嗎?!
火氣一下子壓不住了,瓶罐沖著他的背影喊:你到底懂不懂?。∥乙惨燥?!
五
建敏不再出現(xiàn),瓶罐保住了工作,一年后因表現(xiàn)突出,被調(diào)往昆明總公司。臨行前他去找過建敏,找不到,或者說躲著不見,于是很久沒見。昆明的工資每月六七百元,除去房租和吃飯,每個月只能攢下一百多,每過半年才回一次家,為了省錢。為家里分憂是無望了,能做到的只是不再吃白飯,他睡不著的時候會想媽媽,想姐姐,越想越睡不著,想起了建敏常吃的安眠藥小白片。
也不知道建敏怎么樣了……
應(yīng)該能找到新的朋友去組樂隊吧,應(yīng)該已經(jīng)忘了這個俗氣的只想著掙錢吃飯的瓶罐。
2005年春節(jié),瓶罐從昆明回家過年。
年三十,年夜飯前,姐姐指著電視叫起來:瓶罐,這不是你的朋友建敏嗎?
電視里建敏抱著一把藍色木吉他坐在燈光下唱著歌:
我情愿化作一片淡淡的云,讓快樂與我們永不分離……
節(jié)目主持人在畫外音里說:……本臺記者獲悉,這是一場別開生面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病人演唱了自己的原創(chuàng)歌曲……
病人?大過年的住院?他撒腿就跑,大年夜沒月亮,黑漆漆的街上鬼影子都不見,建敏家大門緊鎖,無人在家,沒人能告訴他建敏生的是什么病,在哪個醫(yī)院哪個病房。回去的路上他氣得胃疼,生病了也不告訴一聲,看來是真把我這個朋友給忘了。
卻是沒忘。
正月初三,建敏倚在門框上問瓶罐:怎么樣兄弟,你吃上飯了嗎?過得好不好?
鼻尖上全是虛汗,他的氣色十分不好,說是剛從醫(yī)院里出來。瓶罐問他是什么病,他不耐煩地揮揮手:不想說了,說了你也不會明白什么是抑郁癥,你和他們一樣,就當(dāng)我是神經(jīng)病就好……
確實不明白,2005年的瓶罐不知道什么是抑郁癥,他對建敏說,那你就多喝開水,按時打點滴吃藥,別放在心上……
建敏不說話,悶頭坐了一會兒就走了,臨走前問:瓶罐,我以后想你了可以去看看你嗎?
他用肩膀撞了撞瓶罐:說話呀,別傻乎乎的……
他說:我可只有你這一個朋友。
建敏后來來過昆明,2006年。
當(dāng)時圖書公司在每所大學(xué)都開了一個書店,瓶罐被分配去其中一個店當(dāng)?shù)觊L。說是店長,工資沒怎么漲,全體員工就他光桿司令一條。店址位于學(xué)校的地下室,終年不見陽光,按照規(guī)定,每天日出時進去,下班出來時已是夜里11點,他卻愛極了那個地方。書店生意不好,幾乎無人光顧,起初無聊得發(fā)瘋,后來被逼無奈開始看書度日,一天一本書地看下來,他看上了癮,很快近視了,厚厚的眼鏡卡在了臉上,像個真正刻苦的大學(xué)生一樣。
……如果當(dāng)年不輟學(xué),如今應(yīng)該也大二了。
瓶罐讀書時習(xí)慣放歌,辦公電腦調(diào)到微小的音量,依舊是搖滾樂,從小聽到大的聲響。他日復(fù)一日坐在那個地下室里聽歌讀書,文史、社科、學(xué)術(shù),什么書都讀得進去,不知不覺攢出了研究生才有的閱讀量。他試著讀大學(xué)專業(yè)教材,啥專業(yè)的都讀,接到建敏電話那天,他剛啃完一本教輔材料。
建敏拎著一把吉他站在十字路口沖他笑。
瓶罐,他說,我不是專程來看你的,家里人給我預(yù)約了一個心理醫(yī)生,我是來看病的。
在昆明看心理醫(yī)生期間,建敏每天都會坐很久的公交車來找瓶罐。他當(dāng)時已用不同的音樂風(fēng)格寫了幾十首歌,抱著吉他一首一首地唱給瓶罐聽,每一首的間隙都會把創(chuàng)作背景講了又講,聽得瓶罐慚愧內(nèi)疚又感動……
幾年前跟他學(xué)的那些和弦,基本快忘干凈了,但怎么好意思去打斷他呢,只好皺著眉頭,故作思索后胡言亂語幾句不著邊的評語。好在書店里沒別人,再也不用擔(dān)心被辭退或罰款,時光仿佛倒流回了幾年前,兩個好朋友,一個說,一個聽。
人長大了一點,很多話說出口也就沒那么難。瓶罐告訴建敏,家里至今還欠著一屁股債,他的想法是在書店熬點資歷,爭取升職加薪,希望未來能給家人減輕一點負擔(dān)。他對建敏說:我只是愛聽歌……其實沒什么音樂天分,我只有眼下這么個出路了,你會不會覺得我俗氣?
沒有什么猶豫,建敏立馬說會。他悲哀地看著瓶罐。瓶罐啊瓶罐,他說,不管有沒有天分,你都應(yīng)該搏一搏的,咱們倆都應(yīng)該好好準(zhǔn)備,然后……一起去考云南藝術(shù)學(xué)院!將來做個職業(yè)音樂人,咱們組個樂隊去征服世界!他說:瓶罐,你可一定要聽我的啊,這才是咱們的出路,咱們可是命中注定要認識的人啊瓶罐。
建敏,怎么可能聽你的呢……
你會和姐姐哭著推讓上學(xué)的機會嗎?
你求過城管不要把扁擔(dān)沒收嗎?你的母親40歲出頭就愁白了頭發(fā)累彎了腰嗎?
你當(dāng)過民工掄過大錘嗎?你怎么可能知道虎口震出血口子的滋味?
建敏,我和你不一樣,你隨隨便便可以丟棄的,我從小需要從垃圾堆上撿回。
建敏,我甚至不敢隨便生病,我太害怕失業(yè)了,不要再說什么藝術(shù)學(xué)院了,我只有初中學(xué)歷。
……
建敏沒再來過書店,他沒打招呼,離開了昆明。
那么昂貴的心理醫(yī)生醫(yī)療費,也不知道他痊愈了沒。
建敏走后,瓶罐繼續(xù)讀書,但不再聽歌,地下室里安安靜靜的永遠不見陽光。
一屋子的書都快看完了,秋去冬來,又是一歲。
六
2007年春節(jié),又見了建敏一回。
瓶罐回家過年,剛踏進家門沒一會兒,建敏就到了,聽說他最近時常來打聽消息,問瓶罐啥時候回。
他說:瓶罐,沒事,我就是想看看你。
那天又是大年三十,一個接一個的電話喊他回家,他堅決不回,說想和瓶罐在一塊兒,年夜飯也和瓶罐一起吃了。那時不知何故,他把電吉他和音箱全賣掉了,隨身只帶了一把藍色的木吉他。
他說:唱會兒歌吧瓶罐,很久沒唱了。
他不唱歌的時候精神恍惚,一拿起吉他,十足的精神。
他唱了幾首新歌,說:瓶罐,別人都不喜歡這些歌,可你要記住這些歌呀。
他們又一起唱了幾首老歌,最后一首是蝎子樂隊的Wind of Change:
Take me to the magic of the moment,On a glory night……
從小他們就熟稔這首歌,瓶罐吹口哨,他彈琴。
歌唱完已是半夜,建敏走時留下了琴。
他說:瓶罐,送給你了,以后工作累了的時候,就彈一彈。
……那首Wind of Change是他們初次認識時的歌。
那時瓶罐和母親擺攤賣盒飯,循著電吉他的聲音跑過半條街,屏住呼吸聽,睜大眼睛看。
那天建敏把吉他遞過來:沒事兒,一起玩。
他沖瓶罐大喊大叫:我的天,你彈得可真爛!
他用膀子撞瓶罐,沖著瓶罐的耳朵喊:可是太好了,你也喜歡搖滾樂!
……當(dāng)年成為朋友后,建敏曾問過瓶罐,是怎么接觸到的搖滾樂。
瓶罐羞澀了半天,翻箱倒柜找出那幾盤磁帶,獻寶一樣捧到他面前。
他的表情變得很奇怪,抱住瓶罐狂笑,瘋了一般。
會有這么巧的事!
看來我們命中注定要當(dāng)朋友??!
他抱著瓶罐大聲喊:這是我扔掉的磁帶!
2007年的那個除夕,告別瓶罐后,建敏沒有回家。
年初六時,在一個山坡上找到了他,表情不是很痛苦,靠著山坡,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
身邊撒著幾粒沒吃完的安眠藥藥片。
建敏的骨灰后來撒在南汀河的源頭,瓶罐去看過他,帶著那把藍色的吉他。
七
2010年時,我認識了一個普通得丟進人堆就找不到的男孩。
個子矮小,厚厚的鏡片,他說他叫瓶罐。
那時除了大冰的小屋,我和大松還合伙開有一家叫五一公社的酒吧,這男孩來應(yīng)聘,背著一把藍色的吉他,拎著一捆書,神情局促極了。店長梁博問他應(yīng)聘的原因,他的回答是——想替他自己,和他的朋友,一起找條好出路。
我走過去問他:說說看,什么才是好出路?
他低頭想了半天,很誠實地告訴我他不知道。
他眼巴巴地看著我,說就是因為不知道,才想要試試去找那條路。
我沒再追問他,這明顯是個老實巴交的孩子,不知為何有種預(yù)感,如果再問下去的話,他會掉眼淚的。
我們留下了瓶罐當(dāng)服務(wù)員,那時酒吧管吃住,瓶罐每月的收入基本全寄回家,總聽他說快了,就快還清家里的債務(wù),沒聽他再提起那所謂的出路。印象里他很節(jié)儉也很勤快,寡言少語踏踏實實,但一拿起琴就變身,整條街都在唱民謠,唯獨他是重搖滾,確實不怎么受歡迎,聽眾頻頻皺眉,他的技術(shù)不怎么成熟。我那時不怎么去五一公社,基本待在大冰的小屋,偶爾朋友來了會去坐坐,比如張智,比如俊德兄老吳。張智總是帶著冬不拉來,酒酣時不用人勸就會演奏,有一次智智唱:
我從來都不認識你
就像我從來都不認識我自己
所以我不停地走,所以我不停地找啊
太陽升起來又落下去
愛人來了她又走了
所以我不停地走,所以我不停地找啊……
不經(jīng)意間一回頭,瓶罐端著一盤啤酒站在不遠處,滿面淚痕,呆若木雞,鏡片模糊。
五一公社很快倒閉轉(zhuǎn)讓,人員全部遣散,大松繼續(xù)去開他的鼓店,店長梁博去當(dāng)了自由攝影師,后來幫我的書拍了許多插圖。我云游半年后才回來,再見到瓶罐時,他在大松的鼓店打工,相比他的演唱,他的鼓技好得太多,短短半年不見,已是個出色的鼓手。
大松那時收瓶罐當(dāng)徒弟,一高一矮兩個人經(jīng)常對坐著敲鼓,手指翻飛眼花繚亂,一個肥碩而嚴(yán)肅,一個瘦小而嚴(yán)肅,大松不停他也不停,倆人經(jīng)常一敲半下午。大松私下里很感動,他對我說:帶了這么多徒弟,再沒有誰比瓶罐練鼓更刻苦……
他說:這小子簡直有雙鐵砂掌,咋敲也不受傷,力道大得像是在砸石頭掄錘子……
我?guī)抗藁匦∥莺染疲瑔査涸趺礃?,覺得找到出路了嗎?
他沖我笑,操著濃重的臨滄口音說大松對他很好,他就快要還清家里的債務(wù)了……
我勉勵他繼續(xù)努力,人嘛,只要咬緊牙關(guān)一口氣不泄,終會有出頭之日。
他點頭,說書上也是這么說的,然后發(fā)了一會兒呆,雙肘撐在膝蓋上,垂著頭。
躊躇半晌,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一個關(guān)于他朋友的故事。
八
不是建敏,是阿江。
聽瓶罐說,那曾是他認識的牙關(guān)咬得最緊的人。
阿江長相酷似當(dāng)時當(dāng)紅的明星景岡山,英武帥氣一臉正氣,他大瓶罐三歲,兩家是鄰居,一樣的初中輟學(xué),一樣貧寒的家境。村里很多人都感慨,這個孩子如果生在大城市就好了,說不定能上電視當(dāng)演員當(dāng)明星。阿江常在河邊練武,雨季河水洶涌湍急,人們沿用大禹治水時的方法,打上碗口粗的河樁,再將竹編的籮筐塞滿卵石,以防止農(nóng)田被沖毀。
兩米多高的河樁,阿江可一躍而下,身手之矯健,令人震驚。他之前出過車禍,汽車翻下山崖,撿回了一條命,醫(yī)生在病歷上寫著:右腿和左手粉碎性骨折,左手手筋斷裂。由于失血過多,造成右腿部分肌肉壞死,康復(fù)后不能自如行走。很難想象一個傷殘至此的人可以復(fù)原得這么好,驚人的決心和毅力。他舞起雙節(jié)棍來騰挪轉(zhuǎn)移,骨折過的腿可以回旋踢。
瓶罐和母親擺攤賣快餐時,阿江在旁邊那所學(xué)校當(dāng)保安,幾乎每天早上他都會喊瓶罐一起去跑步,說這樣說不定瓶罐就能長高一點,就可以推薦瓶罐和他一樣去當(dāng)保安。他還教瓶罐練武,房梁上懸著一個沙袋,里面全是玉米,阿江說:等到有一天他把這些玉米都打碎的時候,他就上路去完成他的夢想。
他的夢想是一路徒步去拉薩……去那里當(dāng)保安!
瓶罐當(dāng)時對阿江崇拜壞了,他簡直是同齡人里最有見識最有思想的人,簡直比建敏還有思想,而且有份這么好的工作,而且這么志存高遠。
沒等玉米打成玉米粉,阿江再度遭遇車禍。
他騎摩托車送女朋友回家,返程時撞了樹,樹撞倒了,人傷得比上次要嚴(yán)重,全身不同程度受傷,左腿大動脈破裂,右手骨折。
他打破了之前被搶救6小時的紀(jì)錄,這次搶救了12個小時,瓶罐跑去醫(yī)院看他時,他被包扎成了個木乃伊,由于左腿大動脈破裂,淤血無法排出,醫(yī)生在他小腿上開了四個口子。
醫(yī)生說:命算是救回來了,但左腿肌肉全部壞死,后半生看來只能在輪椅上度過了。
醫(yī)生說:這孩子也太能作了,新傷加舊傷,雙腿雙腳沒有一個是好的。
阿江在醫(yī)院住了很長時間,出院后一度生活不能自理,只能在床上做一些簡單的鍛煉。他不聽人勸,每次都把強度做到最大,女朋友心疼他,坐在旁邊抹眼淚,小聲地哭著。
瓶罐去看他,他說:瓶罐,對不起,我沒辦法幫你當(dāng)保安了……我的工作也丟了。
他說:千萬別安慰我,我自己搞的我認了,但我肯定還會站起來的!
阿江后來果然站了起來,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那時瓶罐已在昆明書店上班,阿江帶著女朋友住在附近的小賓館,他準(zhǔn)備在臨滄開家小服裝店,這次是來昆明進貨的。瓶罐興沖沖找到了他的房間,沒等開口打招呼,先被駭住了。阿江正在洗漱,只穿著平角內(nèi)褲,整條左腿皮包骨頭一點肌肉都看不到,像一件破了又縫好的舊皮衣,皺皺巴巴地裹在鋤頭把子上……干尸一樣。
阿江淡淡地說:沒想到我的腿會是這樣吧。
他一邊穿長褲一邊說:一定不要和別人說……
穿好褲子,阿江拿出練功的小沙袋綁在小腿上。
這不是為了鍛煉,他說:腿上沒有肉,風(fēng)一吹,褲子會貼在骨頭上,別人會發(fā)現(xiàn)。
瓶罐帶他們?nèi)シb批發(fā)中心,步行,阿江不肯打車,一路上瓶罐忍不住去看阿江的腿,他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故作鎮(zhèn)定,咬肌一直是緊著的。瓶罐,你看什么!他冷笑,我這不是好好的嘛,和你沒什么兩樣吧。走到一個十字路口,見到路邊有幾個乞討的人,有的斷手?jǐn)嗄_,有的沉睡不知死活。
阿江忽然憤怒起來,加快腳步踉蹌走過。瓶罐!他邊走邊說,有的人喜歡把自己的弱點放大,暴露給別人,去獲得同情,而有的人死也不會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弱點是什么!
一旁的女朋友忽然哭了起來,邊走邊嗚咽著。
阿江走得越發(fā)快了起來,鐵青著臉,踉踉蹌蹌的。
半年后阿江的服裝店倒閉,本錢賠得一干二凈。一度不見了阿江的蹤影,傳言里生意失敗后他去了西藏,一個人徒步。傳言里阿江成了個人渣,他太不知好歹,幾次動手去打那個無怨無悔照顧了他那么久的女朋友,人家最終和他分手。這樣忘恩負義的人讓他自生自滅去吧,瓶罐你沒必要再和他聯(lián)系。
于是許久許久沒有再聯(lián)系,再見到阿江時他已微微佝僂,面上多了暮氣,褲管空空蕩蕩,那個小沙袋他已經(jīng)不再戴了。那個玉米沙袋還掛在房間里,落滿了灰塵,兩人對坐著抽煙,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
阿江說,他沿著214國道走到了香格里拉,體能耗干,遭遇了嚴(yán)重的高原反應(yīng),大病,沒再接著往前走,后來隨便找了個工作,當(dāng)學(xué)徒工。
瓶罐,他苦笑,我不是慫,是真的走不動了。
二人沉默了一會兒,瓶罐終于問他,為什么會和那么好的女朋友分手。
阿江一言不發(fā),良久才開口:
所有人都咒罵我,但是有些話我不能對他們說……也不能和她說。
我女朋友她對我真的太好了,我也太愛她,既然愛她,就不能讓她后半輩子跟著我吃苦,不能保護她反而拖累她,這對她不公平。
瓶罐問:好好和她說不行嗎?你怎么能打她?
眼淚在打轉(zhuǎn),阿江定定地看著瓶罐,低聲道:不打她,她怎么會愿意走。
九
再見到阿江,是在建敏死后不久。聽說阿江住進了康復(fù)醫(yī)院,患的是躁狂癥。
那家醫(yī)院建敏也住過的,還在那里唱過歌,那里居然住過瓶罐最好的兩個朋友。
瓶罐沒什么錢,只買得起一只烤雞、兩瓶冰可樂,他拎著東西去看阿江。醫(yī)生說,這里除了病人的家人,極少有朋友來探望的,你是今年第一個。
見面后沒有什么客套,阿江冷冷地看他一眼,伸手搶過一瓶可樂,哆嗦著擰開,一口氣喝了半瓶,他說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喝過冰凍的飲料了。后來才知道,康復(fù)醫(yī)院沒有超市,家屬給病人帶來的東西由醫(yī)生統(tǒng)一保管,每天按時按量發(fā)放。每天發(fā)放時沒有阿江的,他已被遺棄了。
說話間,旁邊一個中年病人突然拼命地用頭撞墻,瞬間鮮血四濺,瓶罐起身準(zhǔn)備去阻攔,阿江一把拉住了他手腕。
我給你一個忠告!他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捏得嘎巴嘎巴響:
不要對人太好,他死他活他的命,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曾經(jīng)的他不是這樣的,那時候他天天早起去喊瓶罐跑步,說這樣瓶罐會長高,就可以幫瓶罐找到保安的工作,這樣瓶罐就不用天天愁眉苦臉的了。
曾經(jīng)他躺在病床上歉意地說:對不起,瓶罐,我?guī)筒涣四懔恕?
如今他直勾勾地看著人,眼白里通紅的血絲,像只野獸一樣。
有個病人癡笑著,三番五次地過來要可樂喝,瓶罐剛把手放到瓶子上,阿江一把奪過來:不要給他!
他吼:這是我的!
本來還想和他說說話,告訴他建敏死了,最好的朋友死了。
他知道建敏這個人,他曾經(jīng)鼓勵瓶罐好好跟著建敏學(xué)吉他,告訴瓶罐,這說不定將來會是一條出路呢。他說將來他去拉薩當(dāng)保安,瓶罐可以去當(dāng)歌手,他們可以把沙袋扛過去,這樣可以每天繼續(xù)一起練武了。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什么都不在意了。
探望時間很快結(jié)束,阿江問瓶罐,還會再來嗎?
他看著瓶罐,說:我知道你不會再來了,和他們一樣……
他直勾勾地看著瓶罐,喃喃地問他:為什么是你來呢?為什么不是她呢……
離開前,他問瓶罐身上還有多少錢,不管有多少都給他買成可樂,這樣他可以隨時喝。
語氣是命令式的,細想想,卻是從不求人的阿江從小到大第一次求他。
瓶罐去醫(yī)院外的小超市買了半箱可樂。
那天淚水打濕鏡片,什么路也看不清,他抱著可樂站在大太陽底下,獨自哭著。
他最好的朋友死了,他另一個最好的朋友想喝可樂,他身上沒錢,只買得起半箱可樂。
幾個月后阿江也死了。
可樂剩下了兩瓶,阿江沒舍得喝完的。
十
2010年,瓶罐應(yīng)聘時說,想給自己和自己的朋友,找條出路。
細算算,建敏和阿江死時,瓶罐剛20歲出頭。
無從得知這么年輕他承受的是怎樣的打擊,以及他是怎樣下定的決心。也無從得知他在說這話前已經(jīng)找過了多少個地方,碰了多少次壁。只知他確實是在找路。像個沒有火燭的夜行人,摸索在暗夜里。
當(dāng)年大冰的小屋里藏書不少,概不外借,唯獨對瓶罐例外。他和那時混麗江的大部分年輕人不同,勤勤懇懇練鼓,認認真真讀書自學(xué),不是來混日子的??伤炊饶切┗烊兆拥娜嗣悦6嗔?。有時候我夸他借的書越來越深,他老老實實地回答,自己也不知道讀了有什么用,但應(yīng)該讀了就比不讀強吧,他不敢讓自己閑著。他說每當(dāng)他認真讀書和認真練鼓時,心里就會好受一些,就仿佛有個希望和盼頭在前面等著……可他依舊不知那出路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該和他說些什么呢?
告訴他算了吧,回去吧,回家去?
告訴他醒醒吧,接受現(xiàn)實接受平凡?
扎破別人的氣球是王八蛋才會干的事,那些教人認命的話,王八蛋才會說。
起點低,就沒有站上賽道的權(quán)利?
原生土壤貧瘠,就注定困在貧瘠里?
身旁像瓶罐那樣的窮孩子不少,他的經(jīng)歷不算唯一,除了一句瓶罐你加油,別的我什么也不能和他BB。
2013年后我基本不怎么再去麗江,遷居了大理,和瓶罐的交集越來越少。
印象里好像是幫過一次小忙,忘了是什么緣由,大松讓我?guī)推抗揲_一份什么帶公章的音樂工作證明,他說他沒有公司開不了,而瓶罐又確實已經(jīng)工作了好幾年了,拜托我務(wù)必務(wù)必破個例。大松對每個徒弟都很好,類似這種幫徒弟的破例事,他沒少找我務(wù)必……
忽然想起來還有一件小事,也是類似的務(wù)必。有段時間大松很積極地幫人推銷茶葉,好像是瓶罐家里人種的,他滿世界刷臉找銷路,對我說瓶罐一大家子都過得緊巴,好不容易搞了點副業(yè),不支持一下真的說不過去。大松如果能把這精神頭放在自己的生意上就好了,一天天的,凈幫別人做嫁衣。茶是好茶,我沒二話,買了很多斤……吃了很久的茶葉蛋。
可是對于瓶罐,我有過一點小小的失望。
那時大松鼓店倒閉,我回去幫他搬家,沒見瓶罐的蹤影。
話說一個徒弟也沒來。
大松死要面子,說是他才不希望來呢,說徒弟們都忙,都各有各的事情……那天他抱著一只手鼓坐在門檻上,努力表現(xiàn)出一副豁達的樣子,說沒關(guān)系,鼓店倒了就倒了吧,畢竟大家在這里還留下過很多美好的回憶。
別人不來也就不來吧,瓶罐不來,著實有點涼人心。我記得鼓店最興旺的時候,曾有半熟不熟的客人在這里裝大尾巴鷹,指著瓶罐開口罵:小四眼,怎么光敲鼓不干活,讓你老板一個人忙前忙后的,真他媽沒規(guī)矩!
大松大喝一聲:呔!
是的沒錯,他喊的是呔……特別復(fù)古的只有《隋唐演義》和《西游記》里才會用的開場語。
那天他把客人攆了出去,站在門口掐著腰:這里沒有老板,他們都是我的姐妹兄弟!他說他和他兄弟們的這家店歡迎朋友,但謝絕上帝,如果居高臨下不懂尊重人就請出去,他不做這種人的生意。
忘了瓶罐當(dāng)時的反應(yīng)了,自然應(yīng)該是很感動,以及感激。
被攆走的那種人后來黑了大松很多年,滿世界說大松裝×。
大松的鼓店倒閉那天,我想起了瓶罐,但沒和大松提,不想戳他的心。他自己也沒提,哪個徒弟他也沒提,最近的那個徒弟新開的鼓店就在附近,雇了個穿著民族服飾的妙齡少女,抱著非洲手鼓敲著架子鼓節(jié)奏,接受著各路游客的閃光燈,大喇叭里放著后來爛大街的神曲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瓶罐可能像其他徒弟一樣,早已審時度勢離大松而去了吧。應(yīng)該也已經(jīng)開了自己的手鼓店了吧,開始趁著雨后春筍般的鼓店大潮,咔咔掙錢做生意。也好,也算是找到了一條安身立命的途徑。只是不知,那是不是他想要的那個好出路,他自己是否滿意。
其實我當(dāng)時有什么資格對瓶罐失望呢?
過得好一點有錯嗎?階級固化,上行通道封閉,他那樣的窮孩子一直打工一直迷茫一直找不到出路到最后滾回家去鋤大地了他就仗義?他其實已經(jīng)很仗義了,我一直記得他最初的那句話——他不僅是在給自己找出路,還有他兩個已經(jīng)死去的年輕兄弟。
……
鼓店倒閉后,很久沒再見瓶罐,我?guī)缀蹩焱浟诉@個人。
不可能銘記住那么多的過客,非薄涼,我的大腦沒那么多的內(nèi)存。
那時我已是個寫書的人,書出版后需要搞搞讀書會,我去了很多的地方,從上海到廣州,從北京到南京。那時候除了書店也會進進高校,南京的同學(xué)很熱心,開場前專門安排了熱場樂隊,說會送我一個小驚喜。
第一首歌唱完我在后臺就坐不住了,琴聲歌聲也就罷了,這鼓聲也太熟悉!這附點,這切分,這空拍的位置,這雙跳這三連音,沒錯了,這獨特的打法貨無二家,肯定是大松這個狗東西!
卻不是大松,敲鼓的那個人在表演結(jié)束后抱著手鼓跑到我面前。
他喊我冰哥,憨厚地笑著。
我詫異壞了……
瓶罐!你怎么在這里?!
瓶罐白了一些,鏡片也厚了一些,斯斯文文的,穿著格子襯衫。
他說他學(xué)古典吉他、學(xué)作曲,組了自己的校園樂隊……
他說他這幾年在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上學(xué),是南藝的學(xué)生。
十一
自然是有奇遇。
不然一個一窮二白的初中肄業(yè)生怎能上得了中國六大藝術(shù)學(xué)院之首的南藝。
就算上得了,又怎么可能讀得起。
說是奇跡,不離冥冥。冥冥之中的命運之神鐵血無情,卻又恪守著他獨特的公平。
這個奇跡之所以發(fā)生在瓶罐身上,自有其道理。
瓶罐的命運轉(zhuǎn)折在古城的一個旅游淡季。
那時鼓店沒什么客人,包括大松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度假去放了羊,店里只剩他自己,他沒有玩心,也無處可去,人多人少無所謂,一如既往地自修自習(xí)。扭轉(zhuǎn)瓶罐命運的是個神秘的老者。他施施然而來,對瓶罐說的第一句話是:不錯,你是個挺特別的年輕人……
老者儒雅清癯,布衣布履,掩不住的書卷氣,開口是不松不垮的淡淡京音。他告訴瓶罐,自己在小河對岸品茗,被瓶罐刻苦習(xí)鼓的模樣吸引,后又見他手不釋卷,一整天下來練鼓和讀書往復(fù)交替,竟不見片刻的懈怠,也不見他和左近店鋪里的人一樣無聊慵閑,吹牛打屁。更不見他玩手機。
老者觀察了瓶罐不止一天,越看越心生歡喜,他對瓶罐說業(yè)精于勤,人貴在自律,又問瓶罐的母校是哪所大學(xué),那里的學(xué)風(fēng)一定極佳,培養(yǎng)出來的學(xué)生這么勤于自我教育……
瓶罐老老實實地告訴他:我初中肄業(yè),沒完成九年義務(wù)教育。
老者不動聲色,靜靜地看著瓶罐酒瓶底一樣厚的眼鏡,他隨手翻閱瓶罐身旁的書籍,抽出其中幾本問:……讀得懂嗎?
瓶罐說:第一遍讀有點吃力,第二遍就好一些了,后來把幾本交叉著讀,越讀越能讀進去。
老者點點頭,起身,離去前淡淡地致歉,說自己問的那句話,有些失禮。
老者后來又來過兩次,路過的樣子,問過瓶罐幾個問題,閑談式的語氣。他問了瓶罐的收入,問了一些瓶罐的過去,瓶罐和姐姐當(dāng)年關(guān)于退學(xué)的對話讓他略有動容,說了一聲可惜。說也奇怪,那些藏在心里的往事輕輕松松就道出來了。老者禮貌而平淡,身上卻有種莫名的親和力,瓶罐和他聊天沒什么壓力,于是試著把自己讀書時困惑和不解的地方求教于他,他不吝賜教,學(xué)問之深之博,甚為駭人。
猜他必是大方之家,老者不掩飾也不多提,只說自己是學(xué)人一枚,去國已久,此番因思故土而歸,計劃把年輕時去過的地方都走一走,沒料到這一站遇到了瓶罐,一個和他一路上遇見的年輕人都不同的年輕人。
老者看著瓶罐,正色道:既然遇見了,不如咱們結(jié)個緣。
他問:你想上學(xué)嗎?
瓶罐笑:當(dāng)然想了,想了多少年了,但上不了哦,您看我這情況我這條件……
老者打斷他,淡淡地說:
好,既然想,那就去上吧。
……奇跡發(fā)生時,瓶罐是蒙的。
什么?說要送我去上大學(xué)?還是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幫我搞定入學(xué)?
他心說這別是個騙子吧!
老騙子說:半個月后你就可以入學(xué),但你要考慮清楚,沒有學(xué)籍,沒有學(xué)位證也沒有畢業(yè)證——你只是去上學(xué)。
瓶罐一顆心怦怦跳,不是騙子……那就是真的?!
也就是說幻想了多少年的重返課堂終于可以變成現(xiàn)實了?
也就是說,建敏曾心心念念的藝術(shù)學(xué)院,我可以去上了?
真的又能怎樣呢……
他哆嗦著嘴唇謝了老者,又拒絕了老者,話一出口渾身的汗都涌出來了,一并涌來的還有漫天的委屈和無力。有那么一剎那的時間他想把鼓砸了把書撕了,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沒有出路的,哪怕路就橫在眼前他也是沒有資格去踏上的。明明觸手可及的希望卻不能伸手去接,他覺得他快死了。
好,可以上大學(xué),但四年的大學(xué)學(xué)費,去哪里借?
那個數(shù)字一定比家里欠的債還要多,因為那筆債,他輟了學(xué)去掄大錘十五六歲滿世界找工作;因為那筆債,母親累出了一身的病父親至今還在當(dāng)民工……為了自己的出路,把家里人逼死嗎?
一家人苦了這么多年好不容易快還清,怎么?再欠一次嗎?比上次還多?
可老者說:孩子,全部學(xué)費雜費我會幫你支付。
他說:這筆錢不需要還,你不欠我什么,你畢業(yè)后也不需要幫我做什么工作,以后你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你會找到你自己的路的。
他說:我只是想幫助你。
他指指鼓,又指指書,說:瓶罐,你是個值得去幫助的孩子。
他起身,正色道:我只是代替老天來幫你。
十二
我曾去過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在那里我遇見了久違的瓶罐,那天他和他的樂隊做了出色的演出。
建敏曾經(jīng)的夢想,瓶罐幫他實現(xiàn)了,他們演奏了建敏的歌。
瓶罐那天感謝了我,謝謝我曾借書給他看。
還謝謝我曾幫他出具過一份音樂工作證明,那是他入學(xué)唯一必須要提供的文件。
瓶罐說,他還特別感謝大松,大松得知他要上學(xué)的消息后高興瘋了,差點跳河。那時候我才知道大松一直偷偷給瓶罐打生活費,鼓店倒閉后還在打。瓶罐說他餓不著,大松說那就吃得再好一點吧,上學(xué)費腦子,要多吃南京的鴨子!大松還滿世界幫瓶罐家賣茶葉,讓他少一點后顧之憂,可以安心學(xué)音樂。
瓶罐說鼓店倒閉時大松不讓他回去,說敢耽誤上課就翻臉,但他把最好的手鼓給瓶罐留下了,就是剛才演出時敲的那一個。
……就是鼓店倒閉那天,大松坐在門檻上抱著的那一個。
問及那個俠義老者,瓶罐說每學(xué)期的學(xué)費從沒晚匯過一天,卻再沒見過他。
事了拂身去,老者不肯再見瓶罐,不肯聽謝。
他甚至不去勉勵瓶罐好好讀書什么的,幫了就是幫了,光風(fēng)霽月。
不敢擾了俠者清凈,本文隱去老者之名諱,能說的只有,那是個真正的大家,真正的師者。
我從瓶罐處錄得老者詩作一首,應(yīng)是其游歷故土?xí)r所作。
或可窺其風(fēng)骨,解其悲憫,知格局之大。
《七律·西塞懷古》
秋風(fēng)蕭瑟星光寒,一路躊躇過賀蘭。
大冢墉墉西夏客,沙棘洶洶虜騎天。
冷月空懸荒城上,殘垣孤佇古道邊。
是非興衰誰寫史,沙鳴水嘯自難全。
瓶罐是個重情誼的人,老者不許他感恩,他卻是決心要報恩的。
他告訴我,他想好了,但凡他也有能力的時候,他也會這樣去幫人的。
我說:你看,這不是找到出路了嗎?
那天他摘下眼鏡,微笑著擦去眼淚。
他說:
要是當(dāng)年有人也這樣幫幫建敏就好了……
要是也這樣幫幫阿江就好了……
十三
從瓶罐畢業(yè)到現(xiàn)在,又是好幾年過去了。
出乎意料,他還在敲鼓還在唱歌,卻并未以音樂為業(yè)。他放棄了那條來之不易的出路,帶著一肚皮的作曲知識,回臨滄老家種地去了。
不是沒有替他可惜過,既然都走出來了,何必又回去?可瓶罐說,當(dāng)找到了那條好出路之后,反而不再執(zhí)著于出路二字。他說他想回家,回到家人們的身邊,回到朋友們死去的地方,守著他們陪著他們照看著他們,不再在意什么出路。
太在意出路了,反而會沒有了出路。
具體來說瓶罐是種茶,從臨滄市里開車70多公里處有個邦東鄉(xiāng),路無百米直,崎嶇難行,極難抵達。瓶罐的茶地在那里,一個叫曼崗的小村子。大松去過那里,說坐車坐得屁股疼,累慘了。但他每年都去,每次去之前都興致勃勃地喊我同行,每次回來都給我分一點古樹普洱茶。
入口柔,一線喉,澀感極低花蜜香明顯,茶湯細柔,喉韻悠悠。當(dāng)真是好茶,騙人我是狗,但每次大松分我的都不多,鐵皮盒子小小只,也就他媽夠喝一星期的……
倒也不怪他摳,他的茶樹他的茶,他寶貝著呢。
那棵古茶樹4米多高,500多歲,瓶罐送他的。聽大松說,瓶罐這幾年發(fā)展得不錯,還是一如既往地勤勤懇懇,勞作得辛苦,可但凡有空,依舊練琴練鼓和讀書。他說瓶罐種了很多茶樹,讓不少人有了工作和收入。
大松和我描述了茶園里絲縷不絕的云霧,告訴我高山云霧出好茶。又告訴我那坡地上遍布大大小小的花崗巖碎石,幾百年的山體變遷,有些茶樹的根部被石塊壓住,有些茶樹匐地而生,從石縫中鉆出……崎嶇爛石上,得此一寸芽。
大松熱愛感慨,他道:霧氣里看茶樹看得久了,就像是在看煙火人間一般,直的直來曲的曲,各有各的不易,各有各的長勢……都在霧里頭。
我說行了,知道你借物喻人,別喻得那么生硬行不行?
大松笑,說:瓶罐一直等你去呢,念著你對他好過,也想送你一棵茶樹。
當(dāng)然會去,去看看瓶罐,去看看那些順勢而為的虬曲,去浸一浸霧水,去品一品何謂茶之上者生爛石。
我說,我替瓶罐的茶起個名字吧。
今適南畝,或耘或耔,不如就叫:南耘。
大松說行了行了,起名就起名,別起得那么勵志行不行?
哎我去,一個耘字而已,除草而已培土而已,和勵志有半毛錢關(guān)系?
《歸去來兮辭》里不是說過的嘛:
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
一條路徑而已。
《歸去來兮辭》里還說: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fù)奚疑。
霧氣里,碎石下,夾縫中。
細想想,卻也沒有比這更好的出路。
細想想,故事終還是圉于那高山坡地老茶園里,不過個例,并無破局。
細想想,這所謂不說不行的萬二千字,不過一聲嘆息。
那條好出路到底應(yīng)該是什么?
管他真的假的,答案到底在哪里?
也罷,風(fēng)來吧,事已至此,你來就行。
(2019年 春 大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