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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社會工作的緣分

中國人常常講緣分,那是講原來并沒有預期但又遇到某種事情時的一種類似于歸因的現象。社會學在人和人的關系上是講緣分的,一般講三種緣分:血緣、地緣和業緣,后來又有趣緣,是人們由于興趣相投而產生的機緣,由此人們認識了、熟識了,這是興趣相投所導致的。但是,現實生活中人們講的緣分還包括日常生活中的緣分——機會、巧合、“該著”,這有點像佛教中講的緣分,是一種機緣還是心緣,好像不太清楚。

我與社會工作是有緣分的,說實在的不是趣緣,即我與社會工作結緣開始并不是來自對社會工作的興趣。為什么?因為在我從事職業和選擇學術專業的時候,我不知道有社會工作這么一檔子事。我是“文化大革命”前的老高中生,因為“文化大革命”,我們那些學生都沒有能考大學,雖然按當時的學習情況,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我考上一個好大學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天不作美”,我們沒有了考大學的機會。城鎮的知識青年后來有了“選擇”“上山下鄉”還是“留城”的“機會”,當然他們也有激情和痛苦。而我則不然。我們家是農民,農村戶口的學生自然而然地回農村跟父母種地,當時還送給我們一個后來也一直沒有什么用(要說有用也只能是負面作用——“區隔”)的名字——“回鄉知識青年”。在這里,我沒有任何選擇,因為我沒有選擇的權利。

“文化大革命”結束了,改革開放給我們這些老高中生帶來了選擇的機會——恢復高考。我1977年考上了北京大學哲學系,這是全國最好的哲學系,也見識了一些學術大家的風采。1979年我國又恢復重建社會學學科,北京大學哲學系的夏學鑾老師參加了最初的全國社會學師資培訓,他曾是我大學的班主任,這樣,他所學習的社會學也在我們同學中傳播開來。我們班同學中有幾個狂熱的,我是知道此事后的一個跟從者,既不狂熱,也不消極。后來同學們報名去南開大學社會學專業班學習,我也報名了,也被選中了。這是一種選擇,但是當時并不那么強烈,我認為,去也行不去也行。我被選中去了南開大學,后來又自然而然地留校在北京大學任教。在職業選擇問題上,我沒有刻意去選擇。這是機遇、緣分,還是順其自然?

進入北京大學社會學系,視野寬了,實際上的機會也多了。費孝通教授在給我們上課時總是說“我手里還有十塊錢”,意思是說年紀大了,時間不饒人,所以他期望快培養出我們這些年輕人接班。我們沒有“暗中慶幸”,而是埋頭苦干。我們那些從事社會學教學和研究的同學,后來確實不辱使命,在恢復社會學學科和研究中挑起了大梁。我在社會學教學和研究中也自我感覺良好。雖然我的研究生導師雷潔瓊教授從恢復社會學學科之初就一直呼吁恢復社會工作教學,但是到1987年我一直沒有與社會工作結緣。原因也簡單,當時國家沒有恢復重建社會工作專業學科。

我國社會工作學科恢復重建是一個過程。1985年12月當時的國家教委在廣州召開社會學學科建設座談會,討論社會學學科的形勢和增設新專業問題。雷潔瓊教授等多次提出要恢復社會工作學科建設,后來幾經論證,教育部于1987年決定試辦“社會工作與管理”專業,民政部也予以大力支持與推進(“馬甸會議”就是在這一背景下召開的)。1988年年初,國家教委決定在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吉林大學試辦“社會工作與管理”本科專業,當時我在北京大學社會學系當副系主任,但是此時我還沒有與社會工作結緣,因為當時在社會學系領導班子的分工中,我是分管研究生工作的,本科生工作由顧寶昌負責。顧寶昌博士是改革開放后我國政府派出的第一批赴美留學生,是第一位接受聯合國人口基金獎學金出國學習的中國留學生,他在美國主修社會學和人口學,當然對社會工作有很多了解,所以當時北京大學社會工作與管理本科專業的招生、教學計劃的制訂,都是由他負責的。雖然在社會工作專業初創階段我也參與了教學計劃制訂的討論,但是因為這項工作不是我主管的,所以至此我與社會工作還沒有結緣。

我與社會工作結緣源自顧寶昌教授的高就。1988—1989年他任聯合國人口基金人口與發展顧問外調了,后來又去中國人口信息研究中心工作。他一走,其主管的本科生工作就留下來,系里沒有再找其他老師接他這份工作,實際上就毫無選擇地留給了我。1988年冬天在北京大學召開的我國第一次社會工作國際學術研討會(亞太地區社會工作教育發展研討會)是顧寶昌教授負責籌備的,繁雜的國際聯系、會議準備都是他主持做的。只是他離開之后,我才不得不“介入”社會工作領域。1988年夏天,我與我們的老系主任袁方教授、夏學鑾教授一起去香港理工大學(當時叫香港理工學院)交流和商議冬天在北京大學舉辦國際會議事宜,我才知道一點點社會工作的知識,但是在年底召開的如此大規模的國際會議上,我既沒有發言,也沒提交文章。這叫我與社會工作結緣了嗎?如果是,那我是怎樣與社會工作結緣的呢?既不是興趣,也不是選擇,是工作留給了我,我沒有選擇。

我真正進入社會工作領域是1989年9月參加國際社會工作學校聯合會在印度孟買的塔塔研究院(TaTa Institute)舉辦的面向亞太地區高校社會工作教師的20天的“社會發展規劃培訓班”。我在1985年7月研究生畢業留校后曾在系里講授“社會發展計劃”這門課,去參加塔塔研究院的培訓,知識上沒困難,語言上困難大,當時虧了我們一同去的楊捷老師。回來之后,我只寫了一篇參加培訓的過程報告和啟示方面的小文章,對社會工作的理解并不深入。對我來說也沒有要轉向社會工作的問題,因為我覺得我所講的“社會發展計劃”與參加培訓的“社會發展規劃”沒有本質性區別,主要差別是層次問題——我講的“社會發展計劃”偏宏觀(因為國家的經濟發展五年計劃從1986年“七五”開始起改稱“經濟與社會發展計劃”,北京大學社會學系也就開了“社會發展計劃”這門課),而社會工作的“社會發展規劃”偏微觀、操作。這就是我與社會工作的知識上的緣分。后來,我隨香港理工大學、北京大學的聯合考察團去英國訪問交流,也寫了幾篇關于中國社會工作和社會工作教育發展道路的文章,似乎是“入行”了,但我沒有任何“轉行”或“入行”的感覺。

作為高校教師,我在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既教社會學專業的課,也教社會工作專業的課,既寫社會學方面的文章,也寫社會工作方面的文章。(有的社會工作專業學者說,只有有關社會工作實務、社會工作干預和評估方面的文章才真正是社會工作的研究文章。如果按這個標準,我寫的還不是社會工作的文章,因為我寫的多是我國社會工作事業和社會工作教育發展的文章。)后來,因為北京大學社會工作專業的發展,也因為我參加教育部社會學教學指導委員會的工作,發現社會工作專業面臨著比較嚴重的生存、發展方面的問題,所以我寫的社會工作方面的文章多起來。在社會學的大學科內,我參與組織全國各高校社會工作專業教師討論社會工作教學問題的機會也多了起來。1994年年底中國社會工作教育協會成立,我做副會長兼秘書長,1999年開始做會長,好像我的社會工作方面的身份逐漸明確起來。在社會學界,遇到社會工作教育方面的問題,大家也說要找我,我似乎被“建構”成社會工作的代言人。但是就我自己而言,我與社會工作是什么關系呢?我是脫離了社會學成為社會工作方面的人了嗎?說實在的,我的角色認知是模糊的,我不認為我脫離了社會學(有的社會學同仁認為我是用社會學的理論和思路研究社會工作),我也不認為自己是純粹的社會工作方面的學者,因為我沒有系統地做過社會工作實務,一直沒有敢教授社會工作實務方面的課程。往后的十多年基本上是這種狀況。

我是邊際人?我是跨界者?我是兼業者?我在社會學和社會工作專業之間是怎樣的專業認同?從1997年開始,特別是1999年之后,我確實把大量時間放在社會工作的學科建設上,那有怎樣的學科專業認同?我是如何與社會工作結緣和怎樣結緣的呢?我是自愿投入社會工作、操持社會工作學科建設與發展的嗎?看來不是。我是脫離了社會學的學者嗎?不是,社會學是我的學術根基,我沒有能離開社會學。對社會工作學科,我是心猿意馬嗎?不是。我把很大一部分精力和時間投入社會工作,那里有我的生命。

那么,怎樣理解我與社會工作的關系和緣分呢?不能用結構主義的視角,它比較強調結構性角色,而我的上述經歷(實踐)是“跨”專業的。用詮釋和理解的方法去內省嗎?有一點,但不全是。實際上,與社會工作怎樣結緣和結的什么緣是兩個問題。前者是過程,也有機制,后者則更多地表現為結構或角色關系。但是,就我而言,似乎我與社會工作的結緣還有心性、對自己行動的理解等復雜內容。

我進入社會工作和社會工作教育領域不是主動爭取的,而是“自然而然地”接過來的;對社會工作教育的進展我知道有我的努力,但我沒有“登高一呼”的實踐和體驗;我既沒離開社會學也沒離開社會工作,這里沒有非此即彼、沒有偏好,這就是緣。說到與社會工作的關系,我自以為是無緣之緣和有緣之緣。

何謂無緣之緣?一是并未追求,但事既如此。何謂有緣之緣?心性也。關于前者,對我來說,我與社會工作結緣是微觀社會結構的安排(誰的安排?我不知道),是事已如此。我沒有主動過,但我也沒有拒絕和煩惱過,而且“接手”之后我是花了大量時間和大量心力的。對于后者,所謂心性(是米爾斯所說的“心智結構”或布迪厄的“性情結構傾向”嗎?),是過往的社會和生活的結構和過程對我的塑造,也是我基于這種結構和過程的塑造而得出的“自然的”認知和反應。一種對人、人類、共同體、人的責任的理解。仔細分析起來,我還是對“性情結構”比較認同。說也奇怪,好像我天生見不得痛苦,好像我骨子里有一種面對貧困者、落難者的同情基因。見了他們,總想湊上去說幾句話,或者自己能幫點忙什么的。我覺得我還是孟老夫子所說的“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不僅是惻隱之心,我還想理解他們的想法和命運,所以見到流浪的孩子、碰到吃力勞作的農民工,我總有希望能幫人一把的想法。這就是與社會工作的緣分嗎?

許多成功者是靠自己的堅強奮斗,甚至是“革命性的行動”去博得新的機會和由此走向成功的,他們是英雄、是強者,而我不是。我是在一定的制度下、按照制度的要求希望努力做好的那種人。在一定的制度下,在制度目標的昭示下,我會較快(甚至是無意識地)認同目標,并腳踏實地去行動。如果這里還用緣分去解釋的話,那我就沒有辦法了。

我開始學的是哲學,但對“形而上”的思辨不是太感興趣,轉向社會學更符合我自己的想法。但是“轉向”社會工作,我一點自覺都沒有。社會工作是一種充滿價值的實踐性的活動。就專業而言,它已經登上大雅之堂。就實踐形態而言,誰能說它在社會生活中沒有基因呢?記得小時候,每當我們家的過道(北京稱“胡同”)里傳來討飯者的聲音時,母親總會跟我說:看看餅子籃子里還有幾個餅子,快給他/她(乞討者)拿一個(塊)去。母親對村中更加貧困的家庭(特別是孩子)總有憐憫之心,愿意幫一點。在三年困難時期,父親為了養活全家,遠赴山東去用好糧食(僅有的小麥)換回更多量的紅薯干,以稍微能填飽家人的肚子。我記得,父親向來不在外面飯館吃飯,多么晚也要趕回家;他曾經在當時的人民公社當會計,公社所在地離家12里,他傍晚很晚才趕回家吃飯;他去離家18里地的縣城趕集賣菜,下午兩點才趕回家,也絕不在集市上買一點零食自己吃,而是回來吃家里的粗糧淡飯。他是為了省錢。他在本村當過“村干部”,但不徇私情,而是盡力為鄉親們辦事。他教導我們的一句話是“不看賊吃,就看賊打”,意思是不要看那些貪贓枉法的人貪污得到了好處,要看到那些人最后會被清算、會挨整落魄。做本分人、做個好人是父母言傳身教之深刻用意。

當然,在我學習和工作的社會學系,導師們表現出來的為民情懷也激勵著我去參與研究和解決各種社會問題,其中當然有很多關于困難群體、弱勢群體的問題。

從父母、師長那里繼承下來的善良、以己所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的人生態度,可能構成了我的這個緣分的深層基礎。我在這種意義上和某種程度上與社會工作結了緣。這種緣分與社會工作的價值觀并行不悖、互相強化。當然,來自長期生活經歷的東西更深沉,來自社會工作價值觀的力量更自覺、更具督促力和反思性。

那我跟社會工作是怎樣結緣的呢?最近幾年,有幾位年輕的學者,或者出于好奇,也是想用口述史的方法梳理我國的社會工作之發展,幾次向我提出上述問題。在他們看來,這里或許有精彩的故事,可以挖掘一下。但是我都做了上面的回答——“自然而然啊”。有的訪問者表現出不可理解——本以為有故事的卻沒有說出故事。然而事實就是如此,一個學科要發展總要有人去做,這個學科選擇了我,我也選擇了這個學科,這不是緣分嘛。

這是不是說我跟社會工作的緣分很淡薄,進而我對社會工作沒有深刻的認同?不是。前面說過,我對社會工作花去了最好的學術年華。我喜歡社會工作事業,為了它的發展我做出了盡可能的努力,而且從不“同床異夢”。我想這是真正的、深刻的緣分。這不是“萍水相逢”,而是“命里注定”,這還不是緣分嗎?

說實在的,只有“自然而然”才是真正的緣分,它是“價值理性”的而不是“工具理性”的。有人用“可遇而不可求”來說明緣分,我基本同意。那些不期而遇又打骨子里認同的才是真正的緣分,我與社會工作的結緣基本上屬于這一類。當然,我不是排斥經過自己的努力獲得某種緣分的事,或許這種緣分會或多或少地帶有“工具理性”的影子。

講緣分就不能患得患失,就要講究忠誠,我們對待社會工作也是如此。前面說這種緣分是“價值理性”的,但是緣分不可能培養嗎?我認為可以。但是真正的緣分不同于機遇,它要從“工具理性”走向“價值理性”。當我們的年輕朋友開始猶豫不定、后來選中社會工作并喜歡上社會工作的時候,不是有“相見恨晚”的緣分感么?這就是由尋找機遇變成了“有緣分”。

緣分只是一種接觸的界面而沒有深入的內容嗎?我不以為如此。我認為緣分是可以發展的,也是有比較深的內涵的。這一點好像社會學家們還沒有深入的研究。不管是血緣、地緣還是業緣和趣緣,都希望往前發展,使關系更緊密、更好一些。人們都免不了俗,所以,各種“緣”也可能會沾上利益的成分,這是無可厚非的。但是因為利益關系而覺得有了緣分,好像還不足以稱之為真正的緣。這個緣只有上升到“只緣身在此山中”時,當不再計較利益得失時,才是真正的緣。機遇只有與人的“自性”合拍時才是緣。

當一個人不意中遇到了真正喜歡的事物,而且他愿意以此機會(關系或外在環境)去實現自己內心里喜歡的東西時,這便是有緣了。我與社會工作的結緣多多少少是這樣的。當然,有緣和結緣還只是開始,要真正實現那份緣里所包含的“小目標”,還是需要努力的。這就是從冥冥中的安排(結構)走向建構了。

大家也會說,這種緣分就是無所牽掛、沒有任何利益追求的機緣嗎?因為人們當遇到高興的事時才會說有緣的。是的,我因與社會工作有緣也受益了,無形中我沾了社會工作的光。是什么?我覺得一方面是對社會問題,尤其是對困難群體和弱勢群體困境的更加理性的認識,是社會工作的價值觀使然。另一方面是與社會學相比,社會工作更接近對社會問題的解決,能幫助解決一些小小的問題。我沒有離開社會學,但是我又得到了社會工作的滋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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