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學術?
《社會科學戰線》編輯為“學術名家”前來約稿,說是邴正院長多次美薦。為“學術名家”撰稿,鄙人豈敢?但2008年在長春市開社會學年會期間,邴院長又鄭重其事說起此事,我開始覺得這是一項任務了。雖惴惴不安,但不如從命完成任務。與其說是學術傳記,不如說是有關學術的一點做法和想法。
一、走上學術之路
說起今天所從事的學術,實際上是從上大學之后不經意中開始的。1977年恢復高考,我考入北京大學哲學系。當時哲學是顯學,北京大學哲學系更是“名滿天下”。我這個出身農民家庭的人進入北京大學哲學系,自然很興奮。但是后來發現不但老師們都是大家,而且周圍的同學也甚有思想。同班同學或談黑格爾的精神分析學,或談馬克思主義哲學史,或鐘情于儒道之論,或深究于宋明理學。另外,在改革開放、思想解放之初,同學們在政治哲學、中國改革道路方面的見解,使我感到自己學識的淺薄和見解之狹窄。在這種背景下,我有點失去自信。但是我有點清醒的是,就我那點知識,很難在哲學史、哲學理論方面做什么。于是我嘗試尋找自己可能的方向。依仗著我自以為還有點數學方面的底子,在一些同學的支持下,我先向自然辯證法方向探索出路。但是這要學習較高級的高等數學(哲學系學的數學是4級,可以算普及級)和自然科學知識。借著北京大學沒人管聽課,我去心理系(屬于理科)聽他們的數學課和線性代數課。我有幸得到了心理系我的“小老鄉”的幫助,但是讓我汗顏的是,我獨立完成的作業題做對的不到一半。這對我是一種打擊。但我沒有很好的退路——其他可選擇的路。為了尋找未來的出路,我還去旁聽了“有機化學”,還看了“物理學”和“高能物理”。不過,一次同學之間的隨便談話震驚了我,這位同學問我將來“搞什么”(即從事哪方面的學術研究)。對于我來說,“搞什么”好像是要做什么大事了,但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可能我就不是一個有雄心、立志做大事的人。
社會學恢復重建之后,我們的同學中開始傳閱一些社會學的資料。一些同學對社會學表現出較大的熱情,我在閱讀這些資料時也受到感染。1980年年底北京大學為了籌建社會學專業,在大學文科三年級學生中選人去南開大學社會學專業班學習,不少同學報名,我也隨著報了名,最后我被選中了(后來聽說是因為我的數學成績比較好而沾了光)。這樣我就不知不覺地進了后來被稱為“黃埔一期”的南開社會學班,并改變了我的人生方向。
在南開的一年(1982年2—12月)是十分緊張而充實的一年。在這里我們了解了一門新學科,也認識了一批著名社會學家,并成為他們的學生。在費孝通先生的主持下,當時國內社會學、人類學方面的幾乎所有著名學者都來該班講課。美國著名社會學家布勞(p.Blau)、美籍華裔社會學家林南等為我們系統地傳授社會學知識。社會學主要流派,現在仍流行的社會網研究當時都講過了。由于這個班被確定為未來各校社會學的師資班,大家的基礎都比較扎實,學習能力又比較強,所以整個班級學習氣氛十分強烈,成效也十分明顯。后來該班成員在我國社會學發展中所起的作用,可以說明當時開辦這一專業班的正確性。年底,該班結束,我回到北京大學參加畢業分配,1982年2月留校進入國際政治系社會學教研室。1982年9月至1985年7月我又在北京大學社會學系讀碩士。三年的研究生學習應該說得到了費孝通教授的真傳,雷潔瓊教授作為導師對我的學術成長影響很大,袁方教授既是系主任,又給我們上課。經過這三年,我的人生道路、學術方向、治學風格基本確立下來,我開始真正走上學術之路。接下來我一直在北京大學社會學系任教,至今。
二、科學主義或實質主義
在社會學中一直存在著方法論之爭,主要是實證主義的方法論和反實證主義的方法論。我們在這兩種方法論及其爭論的影響下,自覺、不自覺地開始了自己的研究。記得費先生在給我們上課時講到做學問,說他的研究方法與陳達、袁方教授不同。實際上,袁方教授及其老師陳達的治學方法是實證主義的思路,是用數字說話。而費先生主要是社會人類學方法,他是從實質上來理解、認識社會學現象。我把這兩種做學問的方法稱之為科學主義和實質主義。雷潔瓊教授在美國南加州大學接受過嚴格的社會學訓練,她基本上是崇尚實證主義的。
我的獨立社會學研究是我的碩士論文。1983年中央在全國農村大力推進以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為內容的經濟體制改革。當時我親身參加了這一過程(代表我們家抓鬮分得承包地和部分農具),之后在寒暑假期間全家一起,參加以家庭為單位的生產活動。我親自參加和目睹了農村經濟和社會生活發生的巨大變化,包括家庭之間關系的變化,集體經濟的解體,以及在這一過程中發生的問題。在學校里,費先生給我們講了一學期的“生育制度”,自然離不開對《鄉土中國》的分析。我覺得這一切離我很近,所以決定研究農村社會學。研究生選導師,我有幸拜在雷先生門下,她的專長是婚姻家庭研究,所以我的學位論文是研究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以來農村家庭關系和社會關系的變化。論文在方法上采用了問卷調查和訪談、觀察體驗的方法。全部資料來自我1984年在我的家鄉——河北省交河縣幾個村莊所做的問卷調查、訪談和觀察。在此基礎上形成的基本觀點與我對農村變遷的直覺高度一致。實際上,當時是我有了對農村變化的初步認識之后才決定做問卷調查的,問卷資料支持和豐富了我的看法。所以這里是實證方法與定性研究的結合。在論文的觀點上基本上是質感在主導,在對觀點的支持上數據資料發揮著重要作用。前者是我說的實質主義,后者是科學主義。多年來,我一直按照這種方法進行學術研究。我不擅長在大量數據中去提煉命題和觀點,而習慣于先有了對事物的基本認識,然后再用更多資料來驗證。我覺得這樣能使研究既有觀點,也有科學的資料支持。在這方面,生活經驗、對社會現象的洞察力對于一項研究的成功是有決定意義的,當然科學方法和資料的支持也很重要。
三、學術興趣與基本觀點
多年來,本人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三個方面,在研究中也初步形成了一些觀點。現不避淺陋敘述如下。
1.農村社會學研究
農村社會學研究來自我的人生經歷、農村社會發生的巨大變遷和我的責任感,這是我最感興趣的研究領域。改革以來農村發生的巨大變遷為中國社會學的發展提供了千載難逢的良好機遇。長期的農村生活經驗也使我覺得自己有資格進入中國社會學的研究隊伍。同時,農村改革給農民帶來的甘苦、對農村社會秩序的影響也時時刺激著我的社會學情懷。
如上所述,以作碩士論文為基礎的研究是我的第一項正式的社會學研究。論文的濃縮部分以《經濟體制改革對農村社會關系的影響》為題發表在《北京大學學報》1987年第3期上。它論證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激發的經濟理性對農村家庭合作關系、親屬關系和社會關系的影響。這是一種現實的揭示,而其理論上的觀照則是費先生的“差序格局”理論。這篇論文后來得到了同行們的肯定,也成為我觀察農村社會關系的一個基本視角。實際上,后來我參加雷先生主持的國家課題,在其主要成果《改革以來中國農村婚姻家庭的新變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出版,雷先生1999年以此獲得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優秀成果特別榮譽獎)中也闡述了類似觀點。在后來對中國社會關系、中國人社會行動特征的研究中,我遵循并進一步發揮了這種觀點,見《多元嵌套結構下的情理行動——中國人社會行動模式研究》, 《學海》2009年第1期。
農村集體的解組激起了我的多種感情。農村治理不力、基層秩序混亂、社會凝聚力的日漸衰弱不得不引起社會學者的關注。說實在的,對農村發展,本人有一種深切關懷,即希望農村經濟社會協調發展。《農村發展的組織依托》(《北京大學學報》1992年第4期)反映了我的這種想法,而《村干部的邊際地位與行為分析》(《社會學研究》1991年第4期)指出了在改革背景下村干部的角色困境及其原因,表現出對農村治理狀況的不安。《管理區干部和村干部的互動過程與行為》(《社會學研究》1996年第3期), 《共事依賴:鄉—村干部關系的一種模式》(載王漢生主編《農村基層政權運行與村民自治》,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村干部權力競爭解釋模型之比較——兼述村干部權力的成就型競爭》(《北京大學學報》2005年第3期)從基層干部的角度分析農村基層組織和秩序問題。讀過這些文章的同仁會發現,這些研究并沒有將問題完全歸咎于基層干部個人,而是更多地討論了這一現象之后的制度原因。《我國小城鎮發展的制度分析》(《社會學研究》1997年第5期)直接指出是制度因素(政策未被正確理解)造成的后果。
從農村社會關系結構到農村發展問題,是本人研究農村問題的自然延伸。但是20世紀90年代以后農村發展的被冷落卻令人不安。《中國農村發展的困局》(載《世紀大講堂》第1輯,遼寧人民出版社2002年)本來是應鳳凰衛視之邀做的一次講演,在講演中我對加入世貿組織后農村發展的前景表示了某種擔憂。這個節目在香港地區播出后,引起了一些香港朋友對我的可能處境的擔憂,其中的觀點則得到了朋友們的支持。那是我的真實想法。2003年之后,多年被忘卻的農村問題重新進入中央政策的視野,于是全國立即掀起新農村建設的熱潮。但是,一旦變成“運動”,就不免泥沙俱下,形式主義、勞民傷財。《略論新農村建設的實施結構》(《北京大學學報》2007年第6期)表示了這種擔心,也闡述了理想的新農村建設運動。農村問題是我最關心的研究領域,我的文章中有不少批判,也有一些理想主義的見解。但是我想說,對那些與農村發展有重要關系的實踐和政策的關注(不論是贊揚還是批評)都是有事實可依的。在每一篇文章之后,都有我對不發達農村實際的了解。至少,來自我的家鄉和親友們反映的情況成為我分析問題的事實基礎,在這里,體現的亦是實質主義。
我對農村有天然的親近感,對城市卻覺得陌生。但是身處城市又不能總不研究它。有一次在向費先生求教城市社區研究時他對我說:我們也要進城了。后來,雷先生主持了北京市哲學社會科學“八五”重點項目,她作為主編,我作為執行主編出版了《轉型中的城市基層社區組織:北京市基層社區組織與社區發展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這本書后來獲得了北京市哲學社會科學一等獎,表明我開始進城了。但是我對城市一直有一種莫名的陌生感。
2.社會工作研究
在雷潔瓊、袁方等著名學者的大力倡導下,我國恢復了社會工作專業教育,北京大學也成為首批試辦社會工作與管理專業的學校。沒想到,重建該專業的責任會落到我頭上,而且至今我進入該領域已二十多年。社會工作是一個強調實務的學科和領域,我沒學過社會工作專業,只能做些研究工作,從另一個方面推動社會工作學科和實務在中國的發展。二十年來,我在這方面所做的是通過研究來論證、說明我國社會工作及教育的發展道路。這些研究的開展得益于我的社會學理論基礎和研究風格。在一個缺乏社會工作實踐經驗,并與西方有迥然不同的政治制度、社會福利制度的國家,發展專業社會工作談何容易?二十多年來,我在這方面所做的主要研究工作是要說明:我國為什么要發展社會工作,發展什么樣的社會工作和怎樣發展社會工作。
《社會工作教育的國際通則與我們的選擇》(載《九十年代的中國社會工作的理論研討會論文集》(《社會工作研究》增刊), 1993年)是我發表的第一篇有觀點的關于我國社會工作發展方向的論文,它指出我國的社會工作學科要遵循國際通則,要注重本國國情。實際上這篇文章對發展經驗主義的社會工作提出了不同看法,文中的觀點也成為高校系統建設社會工作學科的參考思路。1994年中國社會工作教育協會(籌)與亞太區社會工作教育協會聯合在北京大學召開學術研討會,我被確定為中方主旨報告人。為此我花了很多時間寫了一篇文章——《中國社會工作的經驗與發展》(《中國社會科學》1995年第2期)。這篇文章第一次對我國以往的社會服務,特別是計劃經濟條件下的社會服務做了總結,提出了“行政性非專業社會工作”的概念,指出了它的特征,也說明中國社會工作要走向專業化之路。“行政性非專業社會工作”是一個原創概念,是我根據我國實際,并對照國際上的專業社會工作大著膽子提出的。好在這一概括和論述得到了社會工作界比較廣泛的認同,提出的發展策略也在一定程度上付諸實踐。專業社會工作是舶來品,本土社會工作實踐的作用又在衰減,所以必須將兩種經驗結合起來。為此,我做了兩個方面的研究工作:一方面研究社會工作的專業化,另一方面研究本土社會工作的經驗。這方面的文章主要有:《我國諸社會工作之內涵及其比較分析》(《中國社會工作》1998年第1期), 《試論我國社會工作的本土化》(《浙江學刊》2001年第2期), 《中國社會的求—助關系——制度與文化的視角》(《社會學研究》2001年第4期)。
為了使中國的社會工作能盡快立起來,我盡量拿出時間在社會工作理論和知識的建設上做工作。由于社會工作學術隊伍沒有建立起來,所以這方面工作的推進充滿困難。我盡量把社會學的相關理論引入社會工作領域,并結合我國社會工作的發展實踐進行論述。在這方面,《混合福利制度與弱勢群體社會資本的發展》(載王思斌主編《中國社會工作研究》第一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底層貧弱群體接受幫助行為的理論分析》(載王思斌主編《中國社會工作研究》第四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是花了時間和精力的,在概念和理論上也試圖創新。在發展社會工作的過程中,既不拘泥于國外社會工作的已有理論,又不簡單地排斥國際經驗,而是立足我國實際,著眼于我國社會發展的要求建構社會工作是一項重要任務,我認為作為一個學者有責任在理論上對此做出說明。2006年10月中共十六屆六中全會做出《中共中央關于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這在我國社會工作發展史上是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重要事件。在這一背景下,如何發展社會工作成為政府和學術界普遍關心的問題。在這種背景下,我撰寫了《和諧社會建設背景下中國社會工作的發展》(《中國社會科學》2009年第5期)和本刊發表的《中國社會工作的嵌入性發展》等文章,對這一問題進行分析,并表明了我的一貫思想。可以說,二十年來我在社會工作方面所做的努力,一方面是與政府等多方合作實際推動它的發展,另一方面就是對社會工作的發展做出理論論證。當然,我國社會工作的發展是社會工作同仁共同努力的結果。
3.社會政策研究
社會政策研究在我國興起較晚,但是隨著社會保障制度改革和社會福利制度建設的推進,社會政策研究必然被提上議事日程。我沒有專門學過社會政策,但是對社會工作、社會保障的研究后來拓展到社會政策領域,并對此甚感興趣。我關于社會政策研究的第一篇文章是《當前我國社會變遷中的社會政策》(《中國社會保險》1998年第1期),這是為慶祝香港社會福利署成立十五周年而做的一個講演。我對社會政策的關注一方面來自對向市場經濟體制轉軌以來社會公平和民生遭受的挫折,另一方面則來自初見端倪的社會政策的快速發展,而這些與社會保障制度改革、社會福利制度的發展直接相關。《略論當前我國社會保障體系的建構》(《華中師范大學學報》1997年第6期)指出了社會保障制度改革目標的偏差,《我國社會政策的弱勢性及其轉變》(《學海》2006年第6期)則指出了社會政策滯后和失衡的制度原因。2003年以來,面對嚴重的社會問題,中央提出科學發展觀,民生問題被提到重要地位,接著連續集中出臺了一系列社會政策,社會政策的發展迎來了一個新的發展階段。基于此,我在《社會政策時代與政府社會政策能力建設》(《中國社會科學》2004年第6期)中指出中國將會迎來“社會政策時代”,并對社會政策時代的特征,我國發展社會政策的必然性進行論述,這在社會政策學界產生了一定影響。
實際上,我國的社會政策是落后的,一方面表現為缺乏必要的社會政策及社會政策滯后,另一方面則是社會政策執行存在嚴重問題。《社會政策實施與社會工作的發展》(《江蘇社會科學》2006年第2期)指出了社會政策實施中的偏離問題,強調在社會政策實施中要引入社會工作,以保障政策目標的達成。而《我國城市社區福利服務的弱可獲得性及其發展》(《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9年第1期)則通過分析社會福利服務中的具體問題來倡導社會政策制度建設,倡導通過發展社會工作促進社會福利服務的發展。促進民生,解決困難群體、弱勢群體的問題,使人民生活得更幸福,是社會工作、社會政策的追求。《我國適度普惠型社會福利制度的建構》(《北京大學學報》2009年第3期)以政府的某些前瞻性想法為基礎,闡述了我對發展普惠型社會福利制度的想法。
篇幅有限,不容贅述。回顧二十年來的學術歷程,我基本上是面對我國急劇的社會變遷,特別是社會問題而做出學術上的回應。我的文章基本上都是針對現實問題進行的理論分析和概括。我的學術活動是與社會現實緊密相連的,是為現實而學問,在用學術形式表達社會責任感時也會顯露出理想主義的思緒。
學術應該是這樣的嗎?
(本文發表于《社會科學戰線》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