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論無意味:后物質時代的意義消減
- (意)馬西莫·萊昂內
- 2849字
- 2020-05-28 18:32:11
3.7 責任
盡管責任會影響溝通的語法,但并不構成其語法特征,在語義層面亦是如此。然而,責任也不僅是道德上的,而且是一種實用的符號學概念。從詞源學上看,責任指定了個體或機構所屬的范圍,在理想的情況下,主體對這些個體或機構做出回應,并對其負責。誰會完美地回答我在網上發起的對話?我又能從對話者身上得到什么?為使我的觀點得到有效回復,我應遵守哪些規則?想要更輕松地了解什么是負責任的溝通,我們可以先來分析其否定項——什么是不負責任的溝通。
讓我們回到迪厄多內“我是查理·庫利巴利”的反動言論中。為了使自己免受法國政府“為恐怖主義辯護”的控告,他宣稱自己的意圖是“想要超越‘善與惡’的定性邏輯”。
這個言論的負責任程度及其尋求的合理性,可以根據迪厄多內潛在回應的觀眾來衡量。這些觀眾不僅有他的親戚和朋友,而且還存在于廣闊的舞臺中。他們通過戲劇秀場,尤其是通過社交網絡,每天都能觀看迪厄多內的語言表演。迪厄多內的臉書賬號目前有超過130萬名關注者,推特賬號則有12.9萬名關注者,他在YouTube上的頻道“Quenel +”有接近10萬人關注。與此同時,迪厄多內并非民選官員,只是普通公民,和其他法國公民一樣享有表達的權利。然而,問題的關鍵不是法律上的,而在于現實中:迪厄多內言論的動機是什么?他何以將創造的內容注入符號域中并在其中傳播,甚至成為核心?迪厄多內有反猶太思想的可能性有多大?比如,其思想“浸染”法國社會核心的可能性有多大?
鑒于在法國和法語符號域中的地位,這位喜劇演員于2015年1月11日在推特和其他社交網絡上,發表了關于共和黨游行的諷刺性見解,尤其是那句臭名昭著的“請注意,等等”。事實上,這是不負責任的。句子中最發人深省的部分,不是將受害者與暴徒的姓名并列,而是附帶的子句“就我而言”。作為一位擁有很多法國聽眾的公共意見領袖,不應發表“就我而言”的論斷。很明顯,不管他公開做什么或說什么,都會影響成千上萬的人。為了更好地衡量不負責任行為,我們必須對以下三個要素進行分析:(1)句子所運用的輿論形成模式;(2)它在符號域中的運行“軌跡”;(3)當代法國語義場上傳播的真實語義內容。
第一個要素,迪厄多內很明顯不僅通過簡單的對立(“我不是查理”),或對比(“我們不應該是查理,而是Y或Z”),也通過將兩者進行模糊的結合來構建他的信息價值和身份,但在本質上仍然具有諷刺性。從迪厄多內言語指向的悲劇情形來看,他的諷刺無疑是一種對人性的褻瀆,模糊了無辜者和殺人犯之間的區別。他呼吁其受眾尋求的是一種模糊的、矛盾的、事實上不可能的身份認同,以同樣的移情心理接納了恐怖主義的受害者和行兇者。這種身份認同難以想象,尤其是在悲劇事件之后,因而也導致這一具有諷刺性特征的信息引人注目。迪厄多內的言論,實際上并沒有促使大家同等地看待《查理周刊》漫畫家和庫利巴利的死亡,而是在嘲笑那些自發認同被謀殺者的人。因此,這句話所利用的觀點形成模式不能被認為是純粹的句法形式,或作為塑造(哪怕只有一分鐘)逆向者身份的一種方式。相反,這是一種精心設計的道德幻想,為了加強這位喜劇演員在法國符號域中特立獨行的地位,作為一名能夠超越由信息游說集團強加的主流思想的意見領袖,他向網絡觀眾提供了一種精心設計的道德幻想。
第二個要素,即符號域中迪厄多內所用句子的生成“軌跡”。它依靠三條不同的路線發展。在第一條路線中,其話語表達所用的句子立即引起了反感。這個喜劇演員面臨著法律訴訟,同時他的行為被指控,并被譴責為恐怖主義辯護。然而,沿著第二條路線,我們會發現,隨著越來越多的句子被引用,那些越是受到政治機構、媒體和知識分子譴責的句子,反而會有越來越多的模仿版本在網絡上傳播。最為突出的版本是在原來的句式中揭開諷刺的面紗,直截了當地認同謀殺者庫利巴利的。的確,迪厄多內的部分網絡追隨者會很在意他新的挑釁行為,即第三條路線,但他們只是少數派。總的來說,他成功地強化了自己作為受當權派迫害的意見相反者及受害者形象。
第三個要素,即在法國和法語符號域中,迪厄多內言論在不同層面上所包含的實際內容。首先,它尋求并可能成功地使用反諷,或更確切地說是諷刺,目的是為了打破一個國家的魔咒,這個國家某個時刻團結宗教,聯合起來紀念被殘忍謀殺的受害者。其次,它暗示了憤怒的傾瀉是錯誤的,因為它應該以更“開明”的角度來考慮犯罪者本身是怎樣的受害者。再次,它展示了一種褻瀆的模式,提供給那些可能出于各種原因選擇支持恐怖分子的人:通過模糊殺人犯和被殺者之間的區別來攪渾道德判斷的清水。最后,它通過逼迫法國當局因言論問題而起訴該喜劇演員,從而繼續實行挑釁/受害的戰略,這一策略尤其有害,因為它明確提出了迪厄多內與《查理周刊》事件之間的偽并列關系,兩者都是蒙昧主義和被鎮壓的受害者。
進一步分析,這個喜劇演員的無責任感也體現在以下幾個不同的層面。首先,正如前文指出的那樣,迪厄多內不是一個普通公民,雖然他是一名喜劇演員,但同時也是一名意見領袖,在知名度提升的同時,他也獲得了經濟上和政治上的利益。反過來這也強化了他的挑釁能力,能夠否認既定的共識的力量。但是,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逗笑難道不是喜劇演員的首要職責嗎?對各種現實情況的反諷甚至嘲笑不是幽默家的核心任務嗎?也許是。但接下來的問題是:誰會被迪厄多內的“笑話”逗樂?實際上誰真的樂了?受害者的親屬和朋友們會被這個“笑話”逗樂,因此釋懷嗎?數以百萬計的法國哀悼者會因這種幽默方式而歡欣鼓舞,感謝他帶來的精神振奮嗎?我們很容易相信,被迪厄多內諷刺句子引發笑聲或感到愉悅的唯一觀眾,便是支持謀殺者的人。因此,迪厄多內的“玩笑”使恐怖主義的支持者們感到高興。這是他不負責任的第一個原因:一名喜劇演員應該知道何種語用環境適合開玩笑。在葬禮上開個玩笑可以寬慰哀悼者,但如果這個玩笑隱含地貶損了死者,那它就不再是玩笑,而是一種低級趣味。當這種趣味被成千上萬的人分享時,它就會變成一個糟糕的觀點,有時甚至變成一個糟糕的行動計劃。
從幾個層面來看,迪厄多內的話語都是不負責任的。不僅因為情景中的語用問題,還因話語體裁本身。正如哲學和符號學的歷史所表明的那樣,笑是一件嚴肅的事情。那些能使別人發笑的人,可以給他人帶來美學,以及生理上不同尋常的愉悅,他們的創作不受任何標準化生產的約束。當然,逗樂他人也需要技巧,人們仍然堅信,偉大的喜劇演員才智過人,甚至是天才,他們可以用一種強力且神秘的方式打動他人。從這個角度看,幽默是一種天賦,應該加以培養。當成功的幽默家將其天賦從娛樂維度轉到政治層面,將笑聲濫用為傳達最具爭議性立場的托詞時,他就會背叛喜劇藝術家負責講笑話、觀眾負責笑這種體裁約定。喜劇演員在其劇場表演中,用幽默、反諷、諷刺和笑聲揭開人類生活的失衡是一回事,而依靠才能,濫用幽默、反諷、諷刺和笑聲來激怒權力的受害者,獲得數以百計人的認可,則是另一回事;這是迪厄多內不負責任的根本所在。他煽動他的同胞拿《查理周刊》的悲劇開玩笑,支持行兇者,鼓動公眾嘲笑手無寸鐵的受害者,而不是譴責全副武裝的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