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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是的,子卿仿佛是少年時期的我的一部分。不,不僅僅是一部分,簡直就是另一個我自己,替我去百折不撓地走向一個我所走不到的目標似的,替我去追求和實現一個我可望而不可即的愿望。我內心里暗暗嫉妒著他的時候,實則是在常常地惱著我自己的不爭氣。更多的情況下,我因他的悲傷而由衷地悲傷,因他的喜悅而由衷地喜悅。于今我總在想,本來應該是我出現在他寫的某一本書里,卻怎么變成了我來寫他?怎么變成了這樣!

于今我總在想……

喂得半飽不飽的牲口干起活來是最賣力氣的。

子卿是知青中對北大荒的艱苦生活適應性最強的一個。他從不抱怨什么。

他還是知青中最省吃儉用的一個。

他甚至舍不得買食堂的菜,而買連隊小賣部的臭豆腐。一塊臭豆腐下三頓飯。知青宿舍中許多人聞不得臭豆腐味兒,共同向他提出過抗議。于是每到吃飯時,他一手持著用筷子串在一起的三個饅頭,一手拎著裝臭豆腐的小瓶,自覺地悄悄地避出宿舍,尋個背人的去處孤零零地吃。

每逢食堂改善伙食,不管他樂意不樂意,我總是要和他湊在一起吃上一頓。當然,那時候他免不了也要買一樣菜。而我便非買上兩樣三樣菜不可,為的是能使他多吃上幾樣尋常日子里根本吃不到的好菜。

我們每天的工資是一元六角八分,每個月還有八元錢的固定的嚴寒地區津貼。大家每月都能開到四十三元多。星期日如果不休息,則按加班算。年節加班,還計雙份日工資。趕上這樣的月份,誰在月底拿到六十多元的工資也不是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事。六十多元呀,這在當年,相當于城市里一個四級工的工資呀!而在城市里,幾乎沒有哪一個工人竟然會在四十歲以前熬成四級工。一個幾百人的工廠,最多也不過能有十來個八級工。而八級工的工資也不過八十八元。許許多多的工人在他們的工廠干到退休那一天,熬了一輩子也不過才熬到五六級。我們一跨出中學校門每月就能掙四五十元,簡直就是一種幸運。最初的歲月里,在發工資的日子,知青們一個個無不眉開眼笑,喜盈盈樂陶陶的。尤其像我和子卿那樣的貧家子弟,甚至都從內心里認為,我們所吃的苦受的累,與我們每月所掙到的錢數相比,真是根本不值得一提。我們所掙到的錢數,使我和子卿在最初的日子里都是那么樂觀。我們的父輩們每月還不曾掙到過我們所掙到的那么多錢呢!再說,我們當年都是生機勃勃的青年,只要吃得飽,體力就充沛,多累也不覺得怎么累,多苦也不覺得怎么苦。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我們那個團工資是最高的。與當年的幾千萬知青相比,用今天的話說,我們何嘗不是些“大款”,不是些收入方面的“知青貴族”呢!

連隊里家境好的知青們,當年花起錢來一個比一個出手闊綽。買罐頭、買餅干,甚至偷偷買煙酒。有時還暗暗約好了,三個五個一伙,制造個什么借口,請假到黑河市去下館子。當年,那無疑是很“奢侈”、很“揮霍”、很“腐化”的。僅僅一年后,他們的衣著都變了。發的兵團服和兵團鞋帽,舊了破了,他們早已不屑于再往身上穿了,除非干很臟的活才不得不穿一穿。尤其冬季里,坦克兵戴的那一種樣式的神氣的皮帽子,加上高筒皮靴、正規部隊的合身的軍棉衣軍棉褲,使他們比貧家子弟的知青何止英俊十分!當年,黑河軍區的軍裝廠,也格外優待地向“兵團戰士”出售正規部隊的軍裝,只要憑“兵團戰士”的身份證就可以買到,只不過價格定得是很高的。按今天的說法,可謂之“議價”和“創收”舉措。至于皮帽子和皮靴,只要你有錢,只要你買得起,黑河市的許多商店里都有賣。皮帽子三十多元一頂,在今天至少要賣到二百元以上吧?皮靴四十多元一雙,在今天至少要賣到三四百元以上吧?若擺在“燕莎”之類的大商場的柜臺里,究竟會標價幾何那就只有鬼才曉得了。即使在當年,三十多元一頂的皮帽子或四十多元一雙的皮靴,也并非一般家庭條件的人想買就舍得買,就有錢買的。四十多元,當年足夠中等城市一個五六口人的家庭一個月的生活費了。那些家境好的知青們每月是不必向家里寄錢的。他們的家庭并不指望他們這一點,他們也就沒這一種義務感。他們的父母,在寫給他們的信中,千叮嚀萬囑咐,大抵可以歸結為這樣的一句話——“照顧好自己。”這對他們的父母而言,是“悠悠萬事,唯此為大”的。對他們自己而言,是不能不“時刻牢記”,是“萬萬不可粗心大意”的。他們如果臉頰渾圓,滿面健康的紅光,穿著氣派地回家探親,他們的父母見了就不至于替他們牽腸掛肚了。否則,他們的父母就會傷感,就會難過,就會哭泣。每月的工資,對于他們,完全是用來“自給自足”的。而當年,每月四五十元,是足可以使一個知青在吃穿方面與一個局級干部相比的。區別可能僅僅在于,后者不必天天流大汗出大力,而他們在這一點上,是絕對不可能比其他知青稍有例外的;后者有小車可坐,而他們是絕對不可存此夢想的。再有大概就是,臭蟲蚊子叮咬起他們來,一點兒也不會比叮咬其他知青留情面些。連里最初是不許他們在衣著方面太“特殊化”的,怕“腐蝕”了全體知青,影響了連隊的“風化”,也曾開過幾次大會指名道姓地批評過。但所謂“兵團服”,并非像正規部隊那樣,夏有單的,冬有棉的,年年照發。實際上僅僅發了一次,以后再發就成了失信的諾言。兩年后,幾乎沒有哪一個知青的“兵團服”不是破爛不堪的。不許自己買了穿戴,又怎么辦呢?

那些家境好的知青們對他們的父母的最大孝心,便是體現在“照顧好自己”方面。

子卿對他們是非常看不順眼的,比連指導員對他們還看不順眼。子卿對他們也是非常蔑視的,正如他們很蔑視他一樣。

除了一些女知青,在所有的男知青中,子卿那套“兵團服”是穿得最久的。穿到后來,已到沒法兒再補的地步,他仍舍不得扔。連我看著他那身破棉襖破棉褲,有時都在暗想——“明年他是非扔不可了!”可第二年,不知他怎么一對付一湊合,竟又穿了一年。那些家境好的知青穿得好比沙俄時期的年輕的貴族騎兵軍官,而子卿穿得有如叫花子,連他們的馬弁都不配當。不要以為這會使他們更有理由蔑視他。事實上,他們由此而產生的,更是對他的說不出口的惱怒。叫花子似的子卿在他們面前常常表現出的冷峻的孤傲,使他們和別的知青們都不能不覺得,他們的皮帽子,他們的皮靴,他們的印有正規部隊番號的軍裝,根本不值得誰羨慕,其實一文不值似的。子卿對他們的輕蔑,足以對他們的自尊造成直接的穿透性的傷害。而他們對子卿的輕蔑,卻根本不能對他的自尊構成任何傷害,有時甚至會被他的自尊反彈回去,落在他們自己身上。

到北大荒的第三年春季,某一天宿舍里只有我和子卿兩個人,我指著他終于從身上換下的破棉襖棉褲說:“子卿,你何必呢?”

他瞪著我,反問:“什么意思?”

我說:“早該扔了,干嗎總跟誰較勁兒似的,穿了一年又一年?”

他說:“我沒跟任何人較勁兒。”

我說:“那好。那你今天就把這堆破爛兒扔了。買套新的!你總不至于告訴我你缺錢吧?”

他說:“我當然買得起。”

我說:“如果缺布票,或者棉花票,我的全給你用。”

他說:“布票我不缺,棉花票也不缺,不需要你給。”

我有些生氣地說:“那你是喜歡穿得像個叫花子似的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卻答非所問地,自言自語似的說:“人是多么古怪的東西。”

我愣愣地望著他,不明白他何以說出這么一句不著邊際的話。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人是多么古怪的東西。”

我并不想明白他的話。

那天,我偷偷將他的棉襖和棉褲,更準確地說,將他那一堆破爛兒扔了。他知道后,只不過對我苦笑了笑,沒說什么不高興的話……

每天吃過晚飯,如果連里沒有活動,知青集體也沒安排學習,人們就不大見得著他的影子,連我也不大見得著他的影子。往往在吹過熄燈號時,他才幽靈似的悄悄回到宿舍。因為除了我,沒第二個知青跟他有親密的關系,也就沒誰在意過他的詭秘行蹤。他根本上是一個絲毫不被別人關注更不被別人關心的人。他仿佛也很樂于自己是那樣一個人。只有我出于好奇心詢問過他兩次。每一次他都以同樣的話回答我,說是獨自一個人尋清靜去了。子卿他從小就孤獨慣了,連我對他有點兒詭秘的行蹤也逐漸習以為常了,見慣不怪了。

我是連知青宣傳隊的“創作員”,有次為宣傳隊編了一個叫《編筐》的獨幕小話劇。內容很簡單,無非是知青們如何向貧下中農學編筐而已。第二天宣傳隊要到團里去參加匯報演出。劇中需要不少柔軟的柳條,而最為柔軟的柳條當然是生長在靠近小河邊的地方。大家都說,你寫的“劇”,柳條也由你自己去找吧。我呢,欲拒無詞,只得于傍晚夾了柄鐮刀,內心里并不怎么情愿地沿著河邊尋尋覓覓,邊走邊割。

驀地我站住了,我發現在一片細沙灘那兒有一個人。他彎著腰,手拿一枝樹椏,在沙灘上寫寫畫畫,一會兒直起腰仰起頭苦苦思索,一會兒用腳將寫畫過的沙灘抹平,重新寫……

那不是子卿是誰呢?

那時天已快黑了。最早的幾顆星已出現在天空上了。

他究竟在那兒干什么呢?

我悄悄地接近了他——原來他在沙灘上解幾何題!

他是那么專注,我在他身后站了許久,他都沒覺察到。

“子卿……”

盡管我的聲音極輕,他還是被嚇了一大跳,倏地轉過身。見是我,他似乎暗暗舒了口氣,迅速之極地用腳徹底抹平沙灘。

他問:“你干什么來了?”

我說:“割些柳條。”

接著問他:“你一向都是到這兒來?”

他在沙灘上坐下了,扔掉手里的樹椏,不回答我的話。

我又問:“冬天也是到這兒來?”

他還不回答。

我窮追不舍地問:“冬天,不管零下多少度,照樣在雪地上解幾何題?你可真會選地方!”

他站起來了,臉轉向別處,回避地說:“別問那么多。”

我見他另一只手里握著一本卷起的書,一把奪了過去。那是一本高二的幾何課本。

想不到他這么有心,下鄉前,竟沒忘了弄到高中的課本帶著!不是從城市里帶來的,又會是從哪兒來的呢?

他立刻從我手中又將課本奪過去了,從圓領線衣的領口貼胸塞入,一顆一顆扣上衣扣。他那樣子好像心里有點兒犯急,只不過因為干擾他的是我,壓抑著不好意思發作罷了。

“全套的高中課本你都帶來了?”

“……”

“還弄到了什么大學的課本也帶來了吧?”

我的問話中不無挖苦的成分。

而他竟老實地點了點頭!

他不但使我訝然,而且使我愕然了。你看到一個人分明地是被一種夢想糾纏住了,他又是你的知己,你最親密的兄弟般的朋友,你再善于理解他,大概也不可能不愕然吧?

我緊緊抓住他一只手說:“子卿,你先別忙著走。你坐下。看來,咱們今天得開誠布公地談談心里話!”

他掙了掙手,沒掙脫,只得順從地默默地坐在我身旁。

那時天已完全黑下來了。盡管我們坐得那樣近,彼此看對方的臉,面目已都有些模糊了。至少我是看不大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了,也就很難猜測他當時的心情。

我說:“子卿,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們是些什么人?”

他說:“兵團戰士。”

我說:“是兵團戰士的我們同時又是些什么人?”

他說:“知識青年。”

我說:“我們到這兒干什么來了?”

他說:“屯墾戍邊。”

我說:“屯墾戍邊的同時還得怎樣?”

他說:“接受再教育。”

我說:“到現在已經多長時間了?”

他說:“三年。”

我說:“還要多久?”

他說:“不知道。”

盡管我已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我還是用一只手鉗住他的下巴,將他的臉硬扳向我的臉。他一向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從來都是我向他討教什么,而他對我進行教誨。我第一次那么放肆地那么無禮地對待他。

我嚴肅而又嘲諷地說:“哈哈,翟子卿,我還以為你患了妄想癥呢,原來你一切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嘛!原來你頭腦很正常嘛!那你還存的什么幻想?你這不也是在跟自己較勁兒嗎?你這不也是一廂情愿地瞎浪費心思瞎浪費精力嗎?我們已經整代地被打入另冊了!我們已經整代地被永遠剝奪上大學的權利了!這難道不是明擺著的事實嗎?可你還一直在做大學夢!一有空兒就跑這兒來解什么解析幾何!把自己搞得詭詭秘秘的!如果你這種思想被別人知道了,向連里匯報了,不把你當成反扎根反改造的典型批判才怪哪!”

他一掌推開我的手,冷冷地說:“我不信!我不信這個時代的大學課堂從此空蕩無人,而時代本身卻毫無反省無動于衷!”

我張了張嘴,沒說出話。在我自認為有理的時候,我也每每說不過他,更別指望說服他了。總是那樣的。

他又說:“人可真是古怪的東西!比如一排那個張邵文,還有李冉,他們也都是三中的高材生,三中又是全市首屈一指的重點中學,怎么一到了北大荒,怎么才經歷了三年的時間,就變了呢?就好像是個小學生了呢?就好像心里從未想過考大學這回事了呢?每天就只曉得下棋、打撲克、賭煙、喝酒、吹牛、扯淡,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公子哥兒似的呢?”

聽得出來,他確實心存困惑。顯然,他經常在想這些。

我對他叫嚷起來:“他們怎樣關你什么事?他們變得那樣有什么不妥?有什么不好?我以后也要像他們那樣!”

月光下,他的臉上只有一雙眼睛是亮亮的。他那雙亮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我。和我剛才一樣,他對我也感到訝然,并且感到了愕然。

我又叫嚷:“他們那是現實主義的人生態度!是明智!是識時務者為俊杰!是隨遇而安!是大智若愚!”

“夠了!”他也叫嚷起來,“我不信!我就是不信!我信‘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信‘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我信人生是由機會決定的!我信機會只屬于對它有所準備的人!你以為我翟子卿從小活得像個小叫花子,長大了,每月能和別人一樣掙錢,還擺脫不了窮氣,還愿意和小時候一樣穿得像個小叫花子啊?你把我根本想錯了!根本看錯了!我年復一年穿那件破棉襖和破棉褲,那是為了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我翟子卿不會長久屬于這兒,不應該長久屬于這兒!北大荒不是我人生的最后碼頭!兵團服不是我自己打心眼里認可的光榮!實現我從前的理想才是我的光榮!今天戴上一頂坦克兵式的皮帽子有什么了不起?那也值得自我感覺良好?終有一天,我翟子卿要戴上作家的桂冠!或者博士帽!”

聽了他的話,我一時什么都不想說了。自卑感使我覺得無話可說,它又重新壓迫到我身上來,仿佛將我一下子壓趴在他面前了。我到北大荒以后的最突出的感覺,便是自信地認為自己長大了,長成一個大人了。那一天,那一個夜晚,我悲哀地意識到,在子卿面前,我仍不過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中學生。除了干活,吃飯睡覺,自尋某種快樂,我對自己,對將來,似乎早已沒了什么打算,更沒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打算和處心積慮的計劃。然而子卿卻有。不但有,而且早已在暗地里進行著充分的準備了!和他比起來,我的頭腦不是太簡單了嗎?如果不是他的詭秘行蹤被我無意間發現了,我對他內心里的想法竟一無所知。以前,他似乎沒有什么可對我隱瞞的。他的想法他的打算,往往便是我們兩個人共同的想法共同的打算。他在任何他認為必須爭取實現的目的方面,不會隱瞞我,更不會拋棄我。而他現在卻開始隱瞞我,開始拋棄我了。他的心計似乎已開始只屬于他個人了。而以前我曾處處依賴于他的心計并曾是獲益者啊!我因意識到自己被關系最親密的人當成了大傻瓜,因被隱瞞被拋棄而非常傷心,非常沮喪。聯想到他方才怎樣用鞋底迅速地抹平沙灘,怎樣地企圖繼續隱瞞我,我內心里甚至情不自禁地萌生了一種憤慨。

他又說:“機會肯定是還有的,我本能地感到它的存在。它正隱蔽在今后的某個日子里,不定在某種條件之下,它會倏地顯現出來,使對它毫無準備的人目瞪口呆、反應遲鈍、措手不及。而它會拉扯上那些為它有所準備的人,從反應遲鈍、措手不及的人們身邊擦肩而過,匆匆遠去。對那些毫無準備的人,它甚至會一去不返,永不回頭招手。有時候,人失去了一次機會,便意味著失去了一生的轉機。所以我時時提醒自己,告誡自己,要求自己千萬不能跟別的知青一樣。你說他們是識時務者為俊杰,是隨遇而安,是大智若愚,那么就讓我做一個不識時務的人吧。我現在必須省吃儉用,必須節約每一元錢。我要為我自己的將來,為我的老母親,多積蓄一筆錢。哪一天機會真向我招手微笑了,我去上大學了,三五年內,我沒有工資了,那筆錢要用來養活我娘,要用來維持我讀書的。我不在乎現在別人們怎么議論我。為了將來,現在遭到什么議論都是值得的。吝嗇鬼、錢串子、瓷公雞、鐵仙鶴、玻璃耗子、琉璃貓,無非都是諷刺我嘲笑我省吃儉用一毛不拔!有什么呢?不能達到傷害我的目的。”

我耐心地等到他沉默下來,問:“你說完了嗎?”

他說:“完了。”

我說:“你還有什么話說嗎?”

他說:“沒有了。”

我站了起來,說:“那,我們回連隊吧。”

他也緩緩站了起來,直直地望著我。

我將臉轉向了一旁。

他忽然用雙手扳住我的兩肩,請求道:“你可要替我保密!你可一定要替我保密!你看到的,我對你說的,千萬不能,不,不是不能,是不許,不許泄露給第三個人!”

我說:“行。”

他說:“你得發誓!”

我隨口向他發了一個誓。

他這才半放心不放心地將他的雙手從我肩上落下……

子卿每年探家,往返途中,常自備干糧和水。為節省途中花費,他決不下飯館,亦決不住旅店。途中受阻,往往就在火車站、公共汽車站或邊防檢查站挨熬一夜兩夜。餓了,啃干糧;渴了,喝自己軍用水壺里的水,或從哪兒討點水。若軍用水壺里的水凍實了,倒不出來,一時也討不到水,塞進嘴里一把雪一塊冰就算喝水解渴了。沒有哪一個知青高興和他結伴探家,他也不愿和別人結伴。他一向獨往獨來。如此這般,他積蓄下的錢,要比全連任何一個男知青和女知青的都多得多。老百姓有句話是“口挪肚攢,節衣縮食”,這話用在子卿身上,再恰當不過了。

那一年冬季我探家——也就是我和子卿在小河邊談過話那一年冬季,他讓我捎筆錢給他母親。我接過沉甸甸的一個信封,問是多少錢。他說是五百。

五百!在當年,對于我和他這樣的窮家子弟,甚至對于普遍的人們來說,大概相當于如今的五萬吧?按當年人們對錢的概念,千元以上就是一筆巨款了!

我張大了嘴,半天才又問出話來。

我說:“子卿,莫非你是變戲法的?怎么變出這么多錢來?”

他一笑,說:“如果我會變戲法變出錢來,每次給自己變多少錢,也會給你變多少錢的。”

他扳著指頭跟我算了一筆賬——原來他每個月都開“滿勤”。原來他自從下鄉后,僅休息過四個星期天!而逢年過節,只要他人在連隊,沒探家,照例總是要加班的。夏秋季節,每個月他幾乎只換飯票,不換菜票,一個月只需要六元錢就足夠了。雖然他在知青中是一個孤立的人,正如他在小學時代中學時代是一個孤立的孩子和少年一樣,但在老戰士老職工們之間,他的人緣都相當好。他常幫他們干活兒,常替他們寫信,也常替他們寫入黨申請書、歷史問題交代書、生活困難申請書、錯誤或者作風檢討書什么的。總之,這使他了解他們的許多隱私和許多不愿公開的事。了解和知道了許多老戰士對老戰士、老職工對老職工也諱莫如深的事。然而子卿具有一種許多人都難具有的優點,那就是——他是一個愿意、善于、并且完全能夠替別人保守住隱私秘密的人。不管是誰,只要你請求于他,甚至根本不用請求于他,僅僅是暗示他,那么他則會將替你保守住什么隱秘,作為他對你必須承擔的一項義務和責任。你的隱私你的隱情你的某件唯恐被人知的事,即使爛在他腹中,他也決不會辜負,更不會出賣你對他的信賴的,除非那是你的罪過或罪行。老戰士老職工們對他好,不是不可理解的,不是沒有道理的。不僅僅是因為他在力氣方面和在對錢的態度方面恰恰相反,有求必應,常幫他們干活兒。他可以隨便出入于任何一家老戰士或老職工的菜園子,如入無人之境,“按需所取”。他常從他們的菜園子里拔棵蔥,架上摘條黃瓜,秧上扭個柿子,或割一把青菜,洗凈,用開水燙了,討他們一勺醬拌著吃。有時他也從他們的雞窩里掏走母雞剛剛下出的蛋,或借用他們的魚叉到河里去叉幾條魚,以補充一個正在長身體的小伙子體內起碼需要的營養。何況,知青宿舍前的大草甸子里,夏秋季節有采也采不完的野菜、黃花。上山干活時,還能采到木耳、猴頭和種種蘑菇。他不吸煙,不喝酒,是男女知青中最最典型的一個“低消費者”。他扳著手指跟我算完了一筆細賬后說,不要以為他在虧待自己,更不要以為他在虐待自己,其實他很在意自己的身體素質,體內并不比我們缺少什么營養。

他囑咐我:“你見了我娘,一定要替我跟她講,她老人家一輩子含辛茹苦,身體不好,年歲又一天天大了,千萬別舍不得花錢。愛吃哪一口,就買哪一口吃。自己懶得做,就去吃飯館嘛!我所以要常常往家寄錢、捎錢,就是要讓我娘覺得,她是完全可以享受享受的。她就我一個兒子,我掙錢供她花,那是天經地義的。她老人家完全不必有任何心理負擔舍不得花的。我就一個娘,難道我還不能將一個娘供養得好好兒的嗎?她老人家舍得花,我就放心,就高興,就覺得盡了孝,就覺得幸福。否則我加班加點,省吃儉用圖的什么?”

他還另外給了我五十元,求我給他母親買些水果、罐頭、點心什么的。他說,他太了解伴隨著窮日子生活過來的母親了,錢攥在手里,無論怎么開導,也是舍不得花的。必然會覺得都是兒子的血汗錢,必然會替兒子繼續積攢著。除非買成吃的東西,擺在她一眼可以看見的地方,不吃就會變質,才肯吃。他特別求我,一定要想方設法替他母親買一條活鯉魚。他說他從小就總聽他母親叨叨,這輩子就想再喝上一口新新鮮鮮的鯉魚湯。而從他懂事以后,家里吃過有數的幾次魚,都是咸魚,從未吃過一次鯉魚,更不用說是活的了。

子卿一提到他母親就大動感情,就眼淚汪汪的。

我向他保證,他求我的每一件事,我都會替他做到,做不到不回連隊見他。

我回到家里后,第一件事,就是買了不少水果、罐頭、點心什么的,擺在我母親一眼能看見的地方。

我對母親說:“娘,你吃吧!反正我已經買回家來了,舍不得吃,留壞了,你肯定比我還心疼!”

母親不禁對我另眼相看。那一時刻,我瞥見母親兩眼漸漸噙滿了淚水。母親掩飾地扭過身去,徒自感慨萬千地嘟噥:“這孩子,說出息,就出息起來了!怎么忽然地也沒人教導就學會孝敬娘了?”

我問母親:“娘,你最愛吃什么?”

“這……這娘可說不上來……”

母親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一時竟不能說出最愛吃什么。

我接著問:“娘,你愛不愛吃魚?比方說鯉魚,活的……”

母親就連連點頭:“愛吃,愛吃,連鯉魚媽都不愛吃的話,那不是太燒包了嗎?……”

當時正值秋季。按說秋季正是鯉魚肥的季節,松花江里又出松花江鯉魚,買到兩條鯉魚本不該算什么難事兒。可那是“文革”時代。“文革”時代的特點是——革命口號層出不窮,物質卻匱乏到了極點。在一切物質之中,最匱乏的莫過于副食品。許多副食商店差不多是徒有虛名。至于什么水產商店,全哈爾濱市就沒有一家!只要糧店正常開門,并有糧可賣,老百姓仿佛也就心滿意足,感激不盡,謝天謝地了。“文革”時代的中國老百姓,大概是地球上當年最典型的“素食人口”。三年不知肉味兒,甚至也不想。想也是白想。連一指長的支離破碎的小咸雜魚,一旦出現在貨床上,人們都會奔走相告,轉眼便排起老長老長的隊。何況活的鯉魚!普通老百姓只有在年畫上才能見到鯉魚,象征著“年年有余”。當年,如果誰想賄賂一名干部,只要行賄之事是對方權限以內的事,拎著兩條鯉魚,興許就會達到目的……

我下了決心,非買到兩條活鯉魚不可!如果松花江里沒有,我也就罷了。可松花江里明明是有松花江鯉魚的嘛!如果當時是冬季,我也就罷了。可當時正是松花江鯉魚肥碩的秋季嘛!為了買到,我蹬自行車離開城市,沿江碰運氣。天黑后投宿在松花江下游的一個小漁村。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正是我的母親和子卿的母親的出生地。留我住下的是一個獨身老人。他的小小的泥草房在村子的最邊兒上,緊靠著江。在他的小小的泥草房里,便能清楚地聽到江水涌岸發出的響聲。他的“家”里,如果那也算是“家”的話,除了幾只小板凳和卷在火炕上的黑乎乎的被褥,再就什么也沒有了。我給了他兩元錢,他就很高興地留我住下了,并主動說要把被褥讓給我蓋。說時,一邊將手伸入衣內摸虱子。我奉獻出隨身所帶的一瓶廉價的白酒陪他喝,老頭兒奉獻出了幾塊咸蘿卜。我們就面對面坐在小板凳上,一只破碗擺在地上,擺在我們之間。村里當年還沒有電。盡管離城市才五十多里,卻并未因為離得近沾了城市的什么光。土墻上直接摳了個小窩兒,一盞小油燈在那小窩里發著比螢火蟲大不了多少的光。我和老頭兒就對著瓶口喝。他一口,我一口。我一口,他一口。酒是好東西,劣質的有時候也是好東西。它能使陌生人之間很快地就變得親熱起來。那老頭兒可不是酒鬼。顯然他已很久很久沒喝過了。幾口酒之后,他那雙混濁的老眼里有了神采,甚至炯炯發光。他喝得挺斯文。盡管是嘴對著瓶口喝,卻極在意地不發出喝的聲響,每次只喝一小口。將瓶子遞給我之前,還用袖口里面兒抹一下瓶口兒。他那袖口里面兒同樣油膩膩臟兮兮的。我一心為了博得他的好感,故意裝出很欣賞他的“衛生”習慣的樣子。我暗暗打定主意,要搞到兩條活鯉魚,不往別處動心思,就在這老頭兒身上下功夫了。

老頭兒的話漸漸多了,跟我聊起了他命中的種種不幸。老伴兒怎么在三年自然災害年月吃野菜中毒死的,兒子怎么因為偷了集體的半袋糧食被判了刑,女兒怎么因為違心的婚事自殺的……說到傷感處,老淚漣漣,泣不成聲。

我陪著他一把鼻涕一把淚。七分是真的被引起了同情心,三分是表演。

最后我認為前面的種種“鋪墊”夠充分的了,時機已經非常成熟了,便向他提出了我的請求,希望他連夜駕船下網,替我捕兩條鯉魚……

老頭兒聽了我的請求,揩盡老淚,一時間又變得相當冷靜,不那么容易求得動了似的。他不肯答應我。說怕被村里人發現,說松花江是國家的一條江,江里的魚自然也是國家的。偷偷捕國家的魚,那罪名是不輕的。我又掏出了二十元錢,繼續苦苦相求。他兩眼盯著我手中的二十元錢,還是一個勁兒地搖頭。說一牽扯到錢,那他更不敢了。說偷偷捕了國家的魚而自己賣了錢,問題就更嚴重了。不必別人怎么“上綱上線”,自己心里也清楚,起碼是“損公肥私”的罪名。我從他臉上復雜的表情分析透了他的心理——分明,他尤其怕我得到了魚后,再卑鄙地出賣他,使他不得不還我錢,最終還擔了罪名。為了使他相信我不是那種出爾反爾的卑鄙小人,我指天詛地,引神證鬼,向他發了幾番誓。

他問:“小伙子,你究竟為什么非要弄到兩條活鯉魚呢?”

我說:“為母親們……”

“為母親……們?”

他眨眨眼,不明白我的話。沉吟有頃,又問:“你有好幾個娘?”

我覺得三句兩句也沒法兒對他解釋清楚,解釋清楚了他也不見得立刻就能理解。不理解豈不還是等于沒解釋清楚?心里一急,就撲通給他跪下了。因為跪得并不那么情愿,而且還感到很屈辱,眼淚也就隨之涌出來了。

我編了一套瞎話,眼淚汪汪地騙他。我說,目前城市里正在流行一種病,許多母親都傳染上了這種病。一旦傳染上了,就無藥可治,命在旦夕。只有一種民間偏方可救她們的命,那偏方又是非活鯉魚湯服不可的。我神情哀婉,說得煞有介事。一時間連自己都快相信自己編的瞎話了。

“真的嗎?”

老頭兒半信半疑。

我跪著不起,言之鑿鑿說是真的!說您老可千萬發發慈悲,救救母親們吧!

當年,尤其當時,連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究竟為什么在那件事上我會專執一念,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我暗想,為了體現我和子卿對我們的母親的孝心,編瞎話騙騙那老頭兒也不算多么可恥。

畢竟是農村人。畢竟是個毫無文化的老頭兒。他畢竟孤陋寡聞,對城里之事毫無所知,也就好騙。

老頭兒動了惻隱之心。

他連忙來扶起我,并說:“孩子,快起快起,既是人命關天的事,我也就顧不得那么多了。”

我趁機將二十元錢塞入他手里……

老人帶著我,繞村子去到江邊,偷偷摸摸地推船入水。

接連打了幾網,打上來的盡是水草。我唯恐他喪失信心,從旁不停地說著些鼓勵的話。

終于有一網,打上了兩條一尺多長的肥魚,看樣子每條都有二斤多。

我高興地說:“這下就好了,這下就好了。”

他逮住一條魚看了看,一聲不吭地放在船里了。逮住另一條看了看,嘆口氣,沮喪之至地說:“都不是鯉子,都是鯽魚。”

他說罷就想將兩條魚放回江里。我眼疾手快,急忙制止住了他。

我說:“鯽魚就鯽魚吧,總比空手而歸強!”

他說:“那怎么行!偏方是萬萬不能湊合的!湊合就不頂事了。”

我說:“當然的,最好是鯉魚。不過實在弄不到鯉魚,據講鯽魚也是可以的,并不影響治好母親們的病。”

在他的小泥草房里,他喝了兩大口酒,對著兩條魚的魚嘴,噴到了魚腹中。說醉魚即使離了水,也可以活很長時間。又將我的布袋浸濕,將魚放入袋里。

回到家,我將魚取出一條放入水盆里,它果然活轉來了,側側歪歪地游。

母親蹲在地上,守著盆,開心地觀看著,感慨系之地自說自話:“多少年沒見過活魚了,今天又看到了,又看到了。看到了活魚,就想到了我們那個小漁村。它既然還活著,就養著它吧。咱們可別忍心殺生啊!可憐的魚,就為了我當娘的一句話,你怎么就被我兒子弄到我家來了呢?”我唯恐另一條魚會死,顧不上和母親多說什么,一轉身就離開家,又蹬上自行車去給子卿母親送魚。

我兩天前去子卿家,替子卿給他母親買的那些水果、罐頭、點心之類,仍擺在原處,而且被重擺過了,擺的像某些人家過年過節上供似的,仿佛不見少。

我問:“大娘,您怎么不吃呀?”

子卿母親說:“怎么沒吃,吃來著,也不能一下子都吃光了啊,擺那兒好看!”

我說:“吃的東西,又不是擺設,擺那兒給誰看呀?”

子卿母親說:“誰來了,誰就會看到唄。我兒子對我的一片孝心,那得讓左鄰右舍都知道。別人知道了我心里高興。我自己時常看著,想想我有這么一個有孝心的兒子,雖不在身邊,心里邊也美滋滋的。”

我說:“大娘,還是多吃吧!擺時間長了,會壞的。”

子卿母親說:“好,我再吃,我再吃。”拿起一塊點心,像從沒吃過點心的小孩子那么稀罕地吃了起來。

我就趁機將子卿囑咐我替他勸導他母親的那些話學說了一遍。

子卿母親一邊嚼著點心,一邊側耳聆聽。聽著聽著,流淚了。

子卿母親流著淚說:“其實,我哪兒舍得吃,哪兒吃得下去呀!那都是用俺子卿汗珠子掉下摔八瓣掙的錢買的不是。”

我趕緊轉移話題,將魚給她看。并告訴她,子卿如何求我給她買一條活鯉魚,我如何到處去買也買不到,如何蹬著自行車離開城市,從一個漁村弄到了兩條鯽魚。

子卿母親連忙找來一只桶,盛了半桶水,叫我快將魚放進去。

子卿母親也和我母親似的,蹲在地上,守著桶,開心地觀看著,嘴里說著和我母親說的差不多的話。

最后她說:“看它活著,不是比把它弄死,做著吃了更好嗎?”

我說:“是啊,大娘,看它活著更好。我家那條,我娘也不許弄死。”

子卿母親說:“人有人命,魚有魚命。世間萬物,都有個命好命歹的。人知道命不好的苦楚,就不能反過來不替落在自己手里的魚的命想想。”

那天,我忽覺獲得了一種意外的理解方面的收獲——我和子卿這兩個“臟街”上長大的孩子,是都有著同樣慈悲為懷的母親啊!

我們的母親,是值得我和子卿特別孝順的啊!

那天,我內心里也對子卿充滿了感激,覺得我對于我的母親的孝心,是受他感染的。正如我當年不用功學習到用功學習,也是受他感染的一樣。

返程前一天,我又到子卿家,問子卿母親是否有什么話需我轉告他,或有什么東西需我帶給他。

子卿母親交給我一個大包袱,說包袱里是一條棉褲。雖然僅僅是一條棉褲,卻似乎比一床棉被還重,簡直使我懷疑絮的不是棉花……

我說:“大娘,您給他做得也太厚了呀!”

子卿母親說:“聽說你們那兒冬季里天寒地凍的,冷得邪乎嘛!”

我說:“那也不至于穿這么厚的棉褲哇!這要穿上,就像腰以下圍著床被子了,沒法兒干活了……”

子卿母親說:“我就這么一個兒子。我活著,全指望他了啊。我是他娘呀,我不心疼他誰心疼他?好孩子,你千萬別嫌麻煩,就給他帶去吧!”

那一天我又明白了“可憐天下父母心”這句話,其中包含了些什么我以前不曾思考的內容。

我回到連隊,一見子卿,第一句話就是告訴他——我替他給他母親買到了一條肥碩的活“鯉魚”。

子卿微笑了。

而當我將那個大包袱交給他,他打開后,雙手捧起棉褲,忽然將臉埋在軟軟的棉褲上,無聲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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