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答寧波大學學子問
- 梁曉聲文集·散文10
- 梁曉聲
- 19015字
- 2020-05-12 17:27:22
我在北京曾經接待過一位美國的老婦人,她是美國一所私立中學的校長。她和我交流的時候,提到一個問題,她非常困惑于中國時下流行的關于“男孩兒”“女孩兒”的稱謂。她說,在她的感覺中,中國人似乎都愿意活得非常年輕,三十歲左右了,只要沒結婚,還叫“我們男孩兒”“我們女孩兒”。于是,我便問她在美國的情形。她告訴我說:“我們每年新生入學以后,我都要給他們作一次報告,我首先稱他們‘先生們’‘女士們’。我要告訴我們美國的孩子們,當他們進入中學以后,他們就已經開始向成年人成長,他們要對美國這個國家有負責任的思想,培養起他們對美國這個國家負責任的一種精神。”所以我也想說,先生們,女士們,晚上好。
剛才主持人已經把我的情況大致介紹了,還忘了介紹一點,我是AB血型。AB血型的人,對所謂正直和正義有著一種本能的敏感,我想可能多少是先天的。作為物質形態的梁曉聲現在就坐在你們面前,他的身高一米六八。今天我說的是實話,一般我對外總是要說一個虛數,一米七左右。我的老伴兒經常因這一點傷害我:“我當時為什么和你結婚?我是為中國社會減輕一個負擔。”她說身高不足一米七,在北京未婚女性眼中,屬于半殘疾人。除了身高這一點之外,作為一個男人,我其他方面感覺還比較好。記得幾年前到金華,在浙江師范大學作過一次報告。報告結束,我坐進車里準備回去的時候,看到有三四個原本坐在后排的女生,于是停下來想跟她們握一下手,聽到其中一個女孩說:“長得還可以。”說句實在話,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樣的夸獎了。你們可以看到,來之前我理了發,雖然感覺頭發理得太短了一些,總是希望自己以最好的狀態面對寧波大學的同學們。
從心理上說,我不太習慣于坐在臺上。就在我來寧大的前兩天,北大的、人大的和政法大學的學生會都給我打過電話,希望我和同學們作次交流。我一般都是婉然拒絕。有時候心里也處于一種矛盾,我知道同學們在學校里,內心是非常寂寞的,我能感覺到這一點。我揣測情形可能是這樣的:盡管同學之間宿舍臥談的時候,天南地北地談論從世界到國家的許多大事,包括文化的大事,也談對異性的印象等等,但是我知道你們可能確實非常想聽到中年人對你們某些思想和觀點的判斷、看法、評論。我非常確信這一點。我有時候經常對自己說,梁曉聲,你不妨經常到大學里去看一下。因為在他們給你打電話之前,孩子們可能已經給其他的作家或各方面的人士都打過電話了,可能在你之前,孩子們作為學生會的干部,已經被拒絕過一次、兩次、三次,如果你能夠給他們一個承諾的答復,對于他們是多么高興的事情。有時候,則可能會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心情比較煩亂,拒絕了他們。但是來到寧波之后,我在想,回到北京,倒是要主動地去跟這些大學的學生會聯系一下。我覺得,雖然時間對每個人都是寶貴的,但無論誰到大學里和同學們推心置腹地交流永遠是值得的。
接下來,我想談一談我大致的經歷。我祖籍山東,我的父親從十四五歲開始闖關東。我的奶奶去世得比較早,父親是我祖父唯一的孩子。他給地主家放牛,丟了一頭小牛,就沒敢回家,只好躲在別的鄉親家里,后來就帶著幾個饃饃跟著別村一隊闖關東的人到了東北。他在東北和我母親結的婚,最后他們落腳在哈爾濱市。
我童年時候所住的那個院子,是一個頗大的院子,我估計那個院子的面積差不多有我們的禮堂這么大,三面都是住家,那是俄羅斯人蓋的一個宅院。電影《列寧在十月》中有這樣的情節:瓦西里向列寧讀一封家鄉的來信,他讀到“我們已經奪取了地主們的田地,把他們抓了起來,準備把他們都殺掉”,列寧說,“好啊,這封信寫得何等的好啊”,瓦西里繼續讀,“后來我們覺得全殺了他們不人道,就把他們趕走了”。被趕走的其中相當一部分,事實上到了哈爾濱,他們帶去了一些錢財,在那里蓋起他們的房子。解放之后,那些房子就成為哈爾濱老城區市民數家居住的院落。
我覺得,院落生活對我的影響是比較大的。首先,一個大院里有許多孩子。我記得我小時候,曾經被鄰居家一個姓趙的叔叔追得滿院子里跑,原因就是:我們在捉迷藏的時候,我和他們家叫丫蛋兒的女孩兒,兩個人一起藏在了雞窩里(那時候我還沒有上學,應該說是一個兒童)。她的爸爸哪兒都找不到,別的孩子就告訴他,他女兒和老梁家的那個二小子就在雞窩里呢。我想她爸爸一定是想多了,然后就追得我滿院跑。后來母親就教育我,說以后要記住,院子里女孩子多,不要經常和她們玩,要玩和男孩兒玩,盡量不要出去玩,晚上在家里,媽媽給我們講故事。
大院生活還留給我一個很深的印象,覺得民眾在那樣一種生活形態里,保持互相關心、互相幫助,是很重要的。那時,各自的生活都是非常困難的,尤其在三年困難時期。城市里的口糧限定非常嚴格,作為當時我這樣剛上初中的學生,口糧是二十六斤半或者二十八斤半,事實上每一戶人家的口糧都是不夠吃到月底的。在這種情況下,排開大家允許去買糧的時間,互相借糧過日子。我一直非常看重底層人民之間這種相互的體恤和幫助,就是因為我在那種生活形態里生活過,我覺得這一點是很重要的。給我印象比較深的有一件事。有一天,我們家里到了幾乎完全沒有糧食的地步,只能把各種面口袋抖一抖(我現在眼前依然能夠浮現出母親在面板前抖落面口袋的情形),然后將抖摟出來的面收攏,煮了一鍋粥,把小桌擺在各戶都有的一個小院里,我們幾個孩子圍著小桌坐下準備吃飯。這時候,來了一個討飯的。母親什么也沒有說,她只是皺了一下眉頭,我知道她不是厭惡,家里什么都沒有了,她只是不知道能給對方什么。最后,母親給他搬了一把小凳,說“那你就坐吧”,她給他盛了一碗粥。我能看出那位農村來的老人,因為饑餓顯得非常衰弱。那碗粥非常燙,但他很快就喝下去了,然后他就看著幾個孩子,再看著那個粥盆,他還想喝,但不便說。這時候,母親就又給他盛了一碗。我那時已經稍微懂一點事了,我知道當這個討飯的把兩碗粥喝完之后,母親今天早晨就什么都沒得喝了。后來,討飯的一直喝了三碗粥。在這之后,居委會討論給糧食困難的人家以糧食補助,當然補助的數量也非常有限,只有五斤,或更多點是十斤。多數鄰居認為,老梁家男孩兒多,應該給我們家一些補助,但有鄰居反對,說不見得,因為看見有討飯的來,我們家還給人喝粥。因為這一點,那一次就沒有給我們家糧食補助。晚上,我聽到我哥哥在問我母親,他覺得非常不公平,母親說:“有些事你憑著自己的良心去做,你做完之后,不要管別人怎樣看待這件事。”母親的話,留給我的印象也非常深刻。在電視劇《年輪》中有一個情節,孩子搶奪了鄉下車老板的一塊豆餅,車老板拎著鞭子追到孩子的家里,這孩子的母親不但還了豆餅,還說:“我再給你兩個窩頭。”這個情節,就是從我小時候的經歷演化的。我現在回憶起來,非常感謝我的母親。父親是中國第一代建筑工人,當時到大西北支援建設去了。我的母親,以她非常淳樸的一個家庭婦女的形象,她對于他人的同情在潛移默化中影響了我,而這種童年時期所接受的人性的教育,對一個人的成長非常重要。我認為這就是初級的人文思想之教育。
讀過我小說的同學,應該知道《黑紐扣》,這一篇幾乎就是紀實了我家里接納的一個小姨的故事。那年,冬天非常寒冷。那天晚上下了大雪,母親回來的時候,我只覺著看見兩個雪人,就拿著笤帚給她們掃身上的雪。我在掃雪的時候,沒看出另一個也是個女人,掃完雪,等她把帽子摘下來,露出齊肩短發的時候,我看到她竟是那么年輕漂亮的一個女人。然后,母親就說:“快叫小姨,這是我給你們撿來的一個小姨。”一九五八年,國家號召農村的團員青年到城市里參加工業生產勞動。她們到城市之后,在鐵路工廠上班,但晚上不知道住哪兒,尤其她是個女性,也不能像那些男的擠住在同一工棚里,于是就躲在一旁落淚。母親看見了,就和她聊了一聊。現在有部電視劇叫《別跟陌生人說話》,在那個年代,人和人之間有時沒有那么多的防范,尤其是在一個單位工作的。母親就說,如果不嫌棄的話,就到我們家里來,住在我們家的外屋,只是外屋沒有生爐子。北方的房子沒有生爐子,可以想象是多么冷的情形。從那之后,我們就有了一個小姨,小姨在我們家里一住就住了三年,對我的影響也非常大。我們家里男孩兒多,正因為小姨到了這個家庭中,而且她又不是我們的親小姨,使我這樣一個已經初中的男孩兒,在行為上開始規范自己,慢慢學著懂事了。
我在一部集子里有一篇文章,叫《感激》。我聽到許多對我們大學生的評價和批評,其中一條就是,如今的大學生不知感激。我不知道這批評是不是對,我個人覺得恐怕未見得是這樣,主要還是互相了解不夠。我在兩年前的一天,由于某個原因觸動,開始回溯我經歷過的這幾十年,突然想到在我的一生中,我應該感激很多人。于是,我把他們的名字全都寫下來,包括所以要感激他們的一些事情和理由,其中就寫到陳大娘一家。
后來,我們院子拆遷,其他人家都搬走了,就剩下兩戶,隔壁住著的就是陳大娘一家。陳大娘對我來說,好像是另一個母親。因為我母親要上班,我上學回來,母親還沒下班,我下面的弟弟妹妹都還很小,有時生火沒有木材,水缸凍冰舀不出水,沒面或沒米了,很自然就想到向陳大娘處要,就像自己家里人。那時候,作為一個孩子我覺得這都是理所當然的,并不認為我一定要感激她,總覺得她像我們家里人,理所當然之事。后來我長大了,陳大娘也搬走了。到我再上她家去的時候,我發了工資,帶了我用自己的工資買的水果、蛋糕、罐頭。第二年,我想再去看她的時候,母親告訴我陳大娘已經去世了。關于陳大娘,我曾經為她寫過兩篇東西,一篇就在《感激》里,我鄭重其事地寫道:不是所有的鄰里關系,都理所當然地應該是這樣,不是每一個孩子,都理所當然地應該受到鄰家一位老大娘的呵護。而我受到了,我應該感激。《感激》里同時還寫到一個王姨。在我下鄉之后,家里生活依然困難。王姨在街道辦事處工作,有時候她會偷偷地多給我母親一些豆腐票。豆腐是可以代糧的,在長達數年的時間里,我家的豆腐票是不少的,因此我們家的糧食也相對地有了代補品。王姨的女兒后來嫁到北京,她來北京住過,我去看過她。有一年她生日,我非常鄭重地將一千元錢放在一個紅色的信封里送給她。我說:“王姨,我的母親已經去世了,您對我來說也像另一個母親一樣。因為我忙,平時不能來看您,但你們一定要知道我心里想著你們。我在書里面談到的,您是我生活中所遇到的我應當感激的人。”
一九六六年,我中學畢業,當時沒有想到要報考高中,因為家里生活太困難。那時候,我的哥哥已經生病,得的是精神病。哥哥參加高考那年,父親正好回家探家,父親當時仍在西北從事大三線的建設,建筑工人非常累,父親覺得自己老了,他對哥哥說:“你不要考了,找工作吧。我感到我已經老了,何況我僅僅只能為家里寄四十多元錢。”哥哥心里非常委屈,但沒辦法,他到街道商店賣菜,賣了一天菜,掙回兩毛錢。我看到他把兩毛錢交給我父親,以一種抗議的表情說:“爸,這是我掙的錢,給你。”很可能他心里在想:就為了這兩毛錢,你的兒子就放棄考大學了。終于,這件事被他的老師知道了,這位老師也是我在《感激》中提到的,后來他也曾教過我數學。老師找到家里,和我父親吵了起來,并說,“你的兒子不僅是你的兒子,同時還是我的學生。他在上學的時候有什么困難,我也愿意幫助他。”父親賭氣,提前就回西北去了。那時候,哥哥差兩天就高考了,結果也考上了。哥哥是他們學校的才子,他當時是可以考到中國比較前列的大學的,只是我母親說:“兒子,你報考鐵路院校吧。”因為哈爾濱市最好的房子是蘇俄留下的鐵路員工的房子。母親幻想,哥哥考鐵路院校的話,我們家將來很可能也會住那樣的房子。因此,哥哥上了唐山鐵道學院,而且還成為唐山鐵道學院的學生會主席。但是,我的父親在他整個的學期都沒有給他寄過一分錢,可能還寫信嚴厲地批評過他。哥哥也跟現在的很多同學一樣喜好文學,給電臺投稿,給報紙投稿,希望能掙到一點稿費貼補他的生活。可能由于他心理過于脆弱,后來就生病了。那時,對于我來說,我想到的是,我不能再升高中了,我要早一點工作。我的志愿就是報考哈爾濱師范學校,當一名小學語文老師。填完志愿表之后,舍不得花錢坐車,走了很遠的路到郊區看了一下哈爾濱師范學校的校門,隔著馬路,人家還不讓我進去。然后,我就對自己說:我將來就要在這里就讀。
接下來,就是“文化大革命”。那段時間里,我在我的母校教新入學的中學生。那時,語文課本已經不允許作為課本了,我只有教他們毛主席詩詞。我拼命地表現,帶著他們下鄉勞動,帶著他們到工廠去參觀,回來的時候,不管刮風下雪,我都要把最后一名學生送到家門口。后來我終于知道,無論我如何表現,在政策上是不能夠留在學校里當老師的,我就決定第一批報名下鄉。當時我在給新入校的學生講課的時候,甚至找不到一件可以適合站在講臺上的棉衣,包括合適的鞋子。我在上初中的時候,穿的鞋子很多是隔壁人家收破爛收來的。走在馬路上,往往能招致很多人好奇的目光,一個城市的孩子穿著一個翻面的、光板的羊皮襖而且還是破的,腿上穿一雙高高的氈靴,使腳顯得非常的巨大。《年輪》中關于買不起一雙鞋,怎樣把自己的腳指甲用粉筆抹白,以及在冬天的雪地里跑步的時候,同學們會突然發現你的鞋印是朝向一邊的等等,其實都是我親身經歷的事情。
下鄉之后,我當過班長、代理排長、小學教師。我當班長和排長,大家都認為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對我個人而言,要我去管理別人,是相當痛苦的事。我不太理解許多人為什么愿意自己有權力,愿意去管理別人,愿意去匯報某些人的表現,我不能從這過程中得到任何快感,簡直可以說是痛苦。比如說,當班長和代理排長的時候,幾乎每天都需要到連部去匯報,哪個知青表現得好,哪個知青表現得不好等等。這些事兒,對我來講太困難了。假如碰到那樣的知青,早晨吹哨起床他就不起床,而且你也沒辦法以排長的資格對他發脾氣,我可能的做法就是:不起來就算了吧。我班里有一名上海知青,慣于裝病,往往得逞了之后,其他省的知青就會有意見,認為班長怎么這么無能,或者是不是有意地偏袒?所以,我當班長的時候辭過職,當排長的時候也辭過職,唯一沒辭過職的就是當小學教師。我個人覺得我當得很好,也當得非常有意思。我那時二十歲多一點,我們班里有一個女生十八九歲,讀小學六年級。因為她讀到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不讀了,后來小學又建立起來,而且聽說梁老師教學還可以,覺得自己只有三年級,知識少,要求還要讀。和我談了,我就說:那來吧。其中,還有十六七歲的幾個女孩兒。她們非常懂事,早晨我去之前她們就已經把桌子都擦好了,還把火點著了。我們教室前邊有一個大的爐子,用的柴都是我和孩子們自己從山上砍來的。我一邊講課,一邊往爐子里不時地投進柴火。兩排課桌,一邊坐的是五年級,我先給五年級上半堂數學課,讓他們做數學作業的時候,再給另一邊六年級講半堂語文課。有時候,我突然發現我在講語文課的時候,五年級的同學其實也在聽。我對我的學生們非常有感情,有時候也非常想念他們。
后來由于我寫了一篇小文章,在報上發表了——是紀念雷鋒的文章。于是,被調到了團部當報道員。再后來,全兵團精簡機構,精簡下來兩個知青,一男一女,那女孩兒是在新華書店里賣書的,那男知青就是我。我對天發誓,我在團部沒有犯任何錯誤,而且表現也一直是中規中矩的,但其實我心里知道是由于兩件事。
一件是“九一三”林彪叛逃事件出來,全國都在學習、傳達包括江青的信在內的文件等等。其中,有一段話說道:毛主席早在三十年前就深知其人。當時給我一個感覺,似乎所有的人都和毛主席一樣,早在三十年前就知道林彪不是一個好人了。而我一定堅持說自己確實沒有想明白為什么早在三十年前就深知其人,還要使之成為副統帥?并提到新聞記錄片里,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毛主席老人家落筆寫選票寫的就是“林彪”。當然別人跟我解釋,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偉大的政治策略等等。其實,我也不是愚昧到那樣一種程度,那只是一名知識青年對于當時政治環境對人們的異化所發出的一種抗議。當時,我心里就想:我寧愿為此承受后果。
另外一件事,是我帶團里的思想工作組到木材加工廠所發生的。當時,木材加工廠有一個青年在抬木頭的時候摔斷了腿,腿養好之后,他向連隊請假回家,連隊不準,他就偷偷地跑回鶴崗的家。當時中蘇邊境氣氛緊張,我們都是一邊勞動,一邊備戰,隨時準備到黑龍江江畔去保衛祖國,而他卻私自回家。我當時作為團工作組一名成員在那兒“蹲點”,連干部通知我,在那名知青回來之前要開一次團的會議,決定開除他團籍。當時我對這件事不太想得通,我覺得不至于非要開除他的團籍,因此我就私下里串聯,讓團員一起討論給他一個處分就夠了。因為一旦被開除,就不好再入團了。另外,他腿摔斷了,也沒有跑到黑龍江那邊去,就是回鶴崗的家看了一下他母親,而且也很快就回來了。引用樣板戲《海港》里的話,我強調,錯誤的思想用杠棒是打不掉的,我們應當給他改過的機會等等。所以這個團員回來之后,團支部討論的時候沒有開除他團籍。而我被緊急召回團部,取消我工作組成員的資格;接著精簡機構,再接著我就離開了團部。
離開團部,對我來說面臨一個重新抉擇的問題。我調到團里之前,在連隊是受尊敬的一名知青,我是連隊的小學教師,我如果回老連隊,沒有辦法向連隊解釋,說我沒有犯錯誤,那是解釋不通的。因此,我也不知道應該再到哪兒去,最后我想來想去,也是年輕人的剛愎自用,我說就到那個木料加工廠去吧,團里也同意,我就去了。我覺得當時那個連隊的連長、指導員,都沒有想到我會去,有點愣了。他們看了我的檔案,也包括接到了團里給連隊的指示,意思是梁曉聲寫文章的那支筆是可以用一下的,但不可重用。所以我去了之后,他們問我到連隊能干什么,我就反問他們連隊什么活最累。他們回答說是抬大木頭,我就說,那我就去抬大木頭。他們就讓人給了我一副手套、一副墊肩,我就開始抬木頭了。現在想來,我的頸椎病可能跟當時抬木頭有很大關系。
鶴崗是一個煤城,加工廠的工人都是礦工的子弟,我感覺礦工子弟身上有他們父輩們的基因。我們可以想象一下礦工們的后代是一些什么樣的青年,他們是一群非常義氣的青年,他們也知道梁曉聲是因為什么原因從團里到了他們這個連隊。我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有一年春節,禮堂里放電影。放電影的女知青是團部的,我很熟悉,我們的關系就像兄弟姊妹一樣。我站在她旁邊,幫她倒片子。其他連隊的知青過來騷擾她干擾她工作,我就呵斥,人家高高大大,不理我,一副要和我打架的樣子。我覺得我在木材加工廠有點像宋江的地位,本身不能操槍弄棒的,卻有號召力。我當時大喝一聲:木材加工廠的站起來,有人要和我打架。于是立馬站起一批。這些鶴崗知青雖然個頭都不高,但都是“拼命三郎”,馬上幾乎就要拼命:誰要打架?!結果,誰也不敢吱聲。我在勞動中,他們也非常愛護我,一遇到抬大的木頭,總是把我替換下來。我報答他們的方式就是每天晚上趴在被窩里給他們講故事,講我看到的《聊齋》的故事,講雨果的小說,講巴爾扎克的小說,后來我就胡編亂造,完全地篡改這些原著。我給他們講故事,他們還供我煙抽。只隔了幾個月,大家推薦我上學,那一年給團里拿了下來。團里覺得非常奇怪,這人剛到木材加工廠,跟人還沒熟呢,怎么他們連會推薦他上學?對于他們,我心里始終懷著感激的一種情愫。第二年,又推薦我,是到鶴崗市一個郵電學校學習,因為城市里缺少郵遞員。我始終在猶豫,我想我是哈爾濱的知青,到鶴崗市去當一名郵遞員,也覺得沒有什么大的意思,正在猶豫中。
結果有一天正抬著大木頭的時候,團宣傳組來了一個電話,讓連里的人通知我到招待所去一下,說有客人要見我。我去了,見到一個人,自己介紹說是復旦大學的老師,姓陳。我當時不知道復旦大學是哪一座城市的大學,因為一個中學生在哈爾濱上學,從沒想考大學,所以不知道。我就問他找我什么事,他說他是來招生的,因為看到我發表在《兵團戰士報》上的一篇小說,想和我談談。他問我都讀些什么書,我便和他聊巴爾扎克、雨果、托爾斯泰等等。他說,這些人的書可都是批判過的。我便肯定地說,總有一天人們會重新喜歡讀這些書的。總之,無論我說什么,陳老師臉上毫無表情,也不多說話,只是聽我談,就這樣我們談了一個多小時。當時,我只是覺得終于有一個人和我聊文學了,就侃侃而談,滿足了一下賣弄的感覺,然后心情非常舒暢地回連隊去了。有老高三問誰來找我,我說是復旦大學負責招生的老師,然后就問我談話的細節。一聽,都為我扼腕嘆息,說我錯過了一個上復旦大學的機會。但我沒有后悔,因為那時我還沒有十分強烈的上大學的愿望。
我要特別感謝復旦大學的這位陳老師。后來我知道,他回到學校,見到創作專業的老師們都提到我,說給專業招了一名好學生。因此,我一進學校,就受到創作專業老師們的愛護,你看他們的表情,就知道和看別的同學是不一樣的,跟我談話的時候,非常親切。但是沒幾天,重新檢查身體,查出我的轉氨酶非常高,就是肝炎,住進了學校的隔離病房,一個二層樓的平臺。住了一段時期后,有一天陳老師在下面叫我的名字,安慰我,“你不要焦慮,要好好養病,我和你們專業的老師交談過,他們不會把你再返送回去的,哪怕拿出一個學期住院也不要急”。當年會有幾種可能。如果我碰到另外一個老師,他雖然不當面對你說什么,只是聽你說幾句話,在你不知道的時候,就把你否定了。還有另外一種情況,假如他臨走的時候,再給團里留下一個鑒定,說這個知青如何如何思想與“文革”不合拍,后果就更不堪設想了。所以,我回憶起來,我的人生中有些傷害過我的人,也發生過一些傷害過我的事,但總體來說,我十分感激在我的人生中幫助過我、關愛過我的這些人,沒有他們,就沒有后來的作家梁曉聲,我也就不可能在這里和大家談文學、談電影。
再接下來,大學畢業后,我就到了北影,做組稿編輯,最后做編劇。一九八八年底,我調到兒童電影制片廠做藝術委員會的副主任。以我經歷的這二十年來看,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對中國電影的傷懷之情。
一九七七年,我分配到電影制片廠,是剛剛粉碎“四人幫”不久,那一個時期的生活對我的文學創作是有影響的。就在那個時期,我一下子非常迅速地就看到了國外七十年代最新的電影。我們把這些電影叫“過路片”,好多電影的版權或者賣給香港,或者賣給了別的國家,拷貝飛經本地停下來轉移的時候,趕快從使館拿到電影廠來,半路沾點光,我們來看一遍。有時候還要發票子,大家聚在一個小放映室里一起看電影,最迅速地了解國外電影當時達到的程度。我想,國外是可以那樣地看電影、拍電影,也同時地了解了國外的文學也是可以那樣地去寫作。
就在這個時期,我們的電影呈現出蓬勃發展的趨勢。北影的禮堂每星期六晚上都有電影,有時一部,有時兩部,大抵是看國外、港臺的過路片、新片,供我們打開自己藝術創作的思維。當然,有時候也放兄弟廠新拍出來的片子。我生平只見過一次華羅庚和他的夫人,就是在北京電影制片廠的禮堂,是趙丹夫婦邀請過來的。那時候,中國人看一場外國電影,要求相當嚴格,在門口由廠保衛處查出入人員的工作證。我們文學部經常可以例外一下,到影協去看,更多的時候是到電影資料館去看。那時候已經有反特權了,報紙上登的特權內容之一就是“某些干部子弟,不是電影界人士,他們為什么也有了藝術觀摩片的票子?”看電影成了一件嚴肅的事情,這樣的事情居然還驚動了胡耀邦同志。一到過春節的時候,廠里的人事部門、保衛部門、后勤部門、文學部所有的人都去要票,我們叫作關系票。那時跟現在不一樣,現在搞關系的話是需要鈔票鋪路的,那時只是給電影票就可以了。那時的電影票要是參考片電影票的話,那可是影響愛情質量的一件事。有些小伙子為了證明他們是非常有能力的人,為了使女孩子們佩服他們,表現之一就是說:“給,參考片電影票。”女孩子和這樣的小伙子一起坐在北影廠的禮堂里看一場參考片,那是一種特權的象征!因此,我們的電影票從來也不夠發。
我們的電影經過了十年的半封殺狀態之后,達到了一個興盛的時期,大師們也都變得年輕起來。整個中國電影在上升。我個人覺得對中國電影的第一大影響,不是別的,是電視。接下來就是西方進口片,尤其是進口大片。兩次沖擊是原因,還有最根本的原因。一九七九年到一九八〇年,中國電影剛剛開始復興,事實上從那一年我們就應該開始考慮我們的電影應該和從前不一樣了,我們的電影觀念也應該和從前不一樣了,但是事實上我們還在用從前的觀念重復制作著和從前差不多的電影,樣式上也和從前差不多,這才是最根本的。還有一條就是我們國家對于電影這一事物的理念,在最初的時候始終把它作為意識形態的一個載體,當時很多藝術家意識到了這一點,爭取說它不應該是意識形態的一個載體,它應該是由藝術家們來決定它怎樣發展的一個事物。這樣說,不全對,最終的上帝應該是由觀眾來決定。電影既不完全是意識形態的,也不完全是藝術的,電影還有娛樂的功能。同學們為什么喜歡周星馳?我仔細想過,周星馳是全心全意地用電影在為觀眾服務,服務的效果就是讓我們樂開懷。有的時候,我們是需要這樣的電影的,尤其現代人,生活節奏變得很快,這些我們從來都沒有想過。我記得我寫過那樣的文章,我說:“有人說電影是商品,這話我不贊成。電影怎么會是商品呢?電影首先是藝術。”這是我最初的觀念,進入電影制片廠,我認為我已經是一個藝術家了,或者至少以后是藝術家。后來,我接受了這樣的觀念,電影是有商業屬性的藝術品,再后來變成了電影其實只不過是有藝術屬性的商品,它屬于商業行業的范疇,我們看到電影給美國帶來了豐厚的外匯利潤。而我們的一些觀念都沒有變過,一直到現在也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看我們的電影會發現這樣一種情況:古裝戲越拍越多,幾乎越拍越爛;還有一部分戲宣揚主旋律的,這是必定需要的。而我提出在這兩種電影之間,我們要派生出第三種電影。那就是我們尤其需要的,它應該包括人文類的電影,娛樂性很強的電影,還應該包括高科技成果實踐方面的電影,如《指環王》。
我調童影十年,童影在二〇〇〇年宣布取消。宣布取消的時候,我是唯一一個代表兒童電影制片廠在集團公司的成立會上發言的。我知道我同事們的心情,一個廠沒有了,他們不知道要去干什么。廠沒有了,許多人的工作發生了變化,原來的導演、攝影都和我一樣掛到了藝術創作中心。但,我從理性上支持中國電影體制的這一改革。
事實上,北影也沒了。曾經有河南的兩個小伙子要改編我的一部電影,他們到北影來問。我的印象中,最興盛的時候,一部電影拍出來,要掛北影的廠標,先要拿五十萬元,廠標含金量非常大。后來,我知道降到了三十萬元。因為這幾個小伙子來問,我就再向廠長確認了一下,廠長說:“曉聲,你不知道,現在咱們不要錢了。誰想掛的話,只要咱們看一下就可以了。我們心里還高興呢,掛上咱們的廠標,算咱們的成果。”有一年,廠長告訴我廠里投資十八萬元,一共拍了十來部影片。事實上,每一部都是象征性的投資。
韓國這個民族,哪怕他們的老板,都盡量少地坐美國車和日本車,他們買大米的時候,大家都知道要買愛國大米。因為他們是先入世的,他們一定要在經濟上保護自己。現在我們都叫它“韓流”,韓國的電影、韓國的歌星們到中國來,事實上他們看到的是我們的市場。我希望同學們拉我們中國電影一把,實際行動就是假如我們看電影的時候,口袋里還寬松,那十元錢就花在我們中國電影院線上。我認為只有這樣堅持下去,中國電影以后才有希望。無論我們在什么命題上討論,不在院線上起死回生的話,是做不好的。
講到這里,有一件事,使我內心壓力非常大。就是我剛才提到的那兩個青年,他們是河南鄭州的。前年他們來找我,想把我發表在《十月》上的一部中篇小說《疲憊的人》改編成電影。我說:“誰來導?”一個說:“我。”我說:“你導過嗎?”他說:“沒有。”我說:“誰來做制片?”另一個說:“我。”我說:“你有錢嗎?”他說:“我們已經有了幾十萬元。”我說:“幾十萬元能拍一部電影嗎?剩下的錢怎么辦?”他們說:“我們要去借,我們要……”他們兩個人都各自開著一個小小的廣告公司,兩個青年都把各自的公司變賣了,包括他們的小車,還借了家里的存款和女朋友的存款,就是要把梁曉聲的《疲憊的人》拍成一部電影。《疲憊的人》是描寫我這代人整個人生經歷的那種疲憊的狀態,是通過兒子的眼睛來看父輩的經歷。我當時勸他們,讓他們不要搞我這一部,或者可以嘗試更有商業價值的電影。兩個青年非常固執。他們在鄭州開新聞發布會,我和其中一個青年的爸爸談起這個事。我問:“您知道嗎?”他爸爸說:“知道。”我說:“您知道后果嗎?他們把自己的所有都押在這部片子上了。”他爸爸說:“知道。”我說:“知道,您怎么不勸阻?”他說:“管不了。”他的爸爸管不了,我也管不了。總之,后來這中間操心的事非常多。嚴格地說,在拍攝的過程中這是一部違例的片子,他們已經把攝影器材都投運到鄭州去了,而這邊討論的時候劇本還沒有通過。當然我個人認為,這是一個完全可以通過的劇本。后來,兩個青年哭了。我當時打電話給我們的廠長,我說:“我現在以我的名義和我的人格向你擔保,讓他們拍。你下一個生產令,使他們的拍攝是合法的。出了問題,我向你個人負責任。”按原則,得報電影局。因為下了生產令,就給了一個可以拍攝的通行證。后來剪接的時候,我以審查委員會的眼光來看他們的作品,我說:“有些片斷必須剪掉。不是我認為如何,而是我的眼睛幾乎就是國家審查制度的眼睛。盡管這些本不是什么問題,但是目前這樣是不行的。”我覺得這些方面,我們中國的電影以后一定要改正,否則會很傷害這樣一些青年們的心。
雖然他們非常堅信,但結果送去還是通不過,得剪掉十七八處。
修改好以后,兩個孩子就像早期的電影人一樣,背著拷貝到了上海。就只有一個拷貝,再也沒有任何錢多洗一個,也沒有錢住宿。他們到了一家電影院說:“你們試著給放一下。”那家電影院把它放在中午十二點和晚上十點以后,但是居然在十天的時間內,票房就達到了四萬到六萬元。據說,這個票房的業績是那個電影院那十天內最高的,超過了其他電影。后來,他們拿到復旦大學去放。在復旦大學門口他們還賣票,每張票十元錢。復旦的同學看完之后,我問他們:“你們究竟是喜歡我們這兩個做電影的年輕人,還是喜歡我們的電影?”大家一起回答:“是喜歡你們的電影。”其實我個人想,還是喜歡這兩個青年,他們對于電影的這種癡迷太令我感動了。他們在鄭州放映的時候,鄭州電影院掛出的牌子是:這部電影看完之后可以使家庭更溫馨,可以使父子更理解。確實看電影的人是把它作為家庭教育片來看待的,可是在我們這里,我們會用我們審查的眼光看出那么多的不合時宜。
當然,我個人認為現在已經有了變化了。我在擔任第一屆電影審查委員的時候,一部電影,不管你是多大的腕兒,你片子送來之后,就得在外邊等著,你愿意等你就等,然后我們看,看完之后又評頭論足一番,再好的影片有時候也不太經得起這樣的評論。總之,要不提出幾條修改意見的話,似乎就沒有完成任務。當然,我總是扮演那種盡量過一下的角色,有時候我也會搶先發言一下。現在好了,我們的程序簡化了,我認為這也是一個進步。我們首先印一個表,表的第一段就是通過還是不通過,首先表個態。大多數通過了之后,再談意見,對意見,導演可以考慮,也可以不考慮,如果它純粹是藝術的話。當然,還要依賴與電影有關的法律的健全,包括近來頒布的規定,獨立制片人得到了法律的允許。
我希望大家以后多關心中國的電影,許多導演是很不容易的。比如馮小寧,他是我的鄰居。前幾天剛剛審查過他的《嘎達梅林》,我覺得他拍的一些影片,一會兒草原,一會兒雪山,很能吃苦。他拍的片子,用了很多土辦法。像電影《紫日》,他用土辦法把特技能做到那樣的效果,我還是挺欽佩他這一點的。但是在看完《嘎達梅林》之后,我跟他有如下的談話:
我說:“小寧,你已經拍了幾部了?我個人認為這些電影都體現了你的風格,我希望看到馮小寧拍一部現實題材的電影給我們看。我認為,作為一個成熟的電影導演,和其他的藝術家一樣,他要用他所熟悉的電影形式,來闡述他對于現實的印象和感覺。沒有這一點,肯定將是一個缺憾。我們在將來評價馮小寧這一位非常著名的導演的時候,這是一個缺憾。”
當時小寧講:“曉聲,我心里也有這個想法,但是我太怕了,我怕接觸現實題材,萬一通不過怎么辦,萬一讓我修改起來沒完沒了怎么辦?”
關于這一點,如果以后有電影問題的討論,我還會參加,并提出來討論。關于電影的問題,我給我們當時的中宣部部長丁關根同志寫過信。談中國電影的多樣化問題,我還給他畫了兩個圓。我說:“各種電影的類型就好像分切這個圓。”關根同志還作了批示:“曉聲同志的意見很好,請電影界各位領導同志酌情討論。”我們要有信心,像中國的其他事情一樣,我們的電影也會慢慢地找到自己通向成熟的那條路。
下面的時間留給大家提問題。謝謝!
問:梁老師,您好!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您的創作,可以說是那個時代所造就的,您以知青文學闖出了您自己的一片天地。不好意思,都不知道自己想問什么問題了。
答:別急,慢慢想。
問:我剛才在下面醞釀了半天。我想問您一個問題,您看過史鐵生的作品嗎?我感覺您作品的風格和他的風格是不一樣的,我的意思是說,在史鐵生的作品里,更多的是對知青生活的一種懷戀,他的《我的遙遠的清平灣》里面的感覺,和您的《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里面那種很凄婉的、有些哀傷的語調是不一樣的。所以……
答:你就當和你老大哥隨便聊聊吧。其實你不說,我好像都明白你的意思了。
問:那就請您隨便說說吧。
答:史鐵生是一位好作家。他的小說寫得很好,做人也很好。但癱瘓本身影響他接觸人、接觸事,包括了解時事,因此他的寫作,尤其在小說方面,在最初的寫作之后就停滯了,而更多的是寫一些長篇的散文。在史鐵生的散文中有一種宗教的意味,這是由于他自身的特定情況所決定的。在他的字里行間,總是滲透著對于生和死這個永恒命題的叩問,當然這是他個人的經歷所決定的。我對他是尊重的,人在這樣的情況下還寫作,這一份定力是令我們肅然起敬的。我只是覺得如果不是這樣,文壇可能會多一位比我強得多的作家。
問:我是歷史系的。我想問您這樣一個問題,剛才您也說了,社會上對我們大學生的看法,說我們不知道感激,我想知道您對我們這一代青年,對我們這一代大學生的看法。
答:我個人覺得,嚴校長提倡在校園里大家來思考做人、做事、做學問的原則,是非常有意義的。中央人民政府第一任副主席、中國民主同盟主席張瀾先生,曾經對他的兒女們提出了四勉一勵:人不可以不自尊、人不可以不自愛、人不可以不自修、人不可以不自強,人斷不可以自欺。和嚴校長交流的時候,他提出:做人主張要清清白白,做事主張要認認真真,做學問何妨好高騖遠,但前提是實事求是。我覺得前輩們的這些做人的標準,在今天依然適用,但我個人也有一點另外的理解,比如說自愛,過去總把它理解為言行的表現方面。我個人覺得,自愛應該包括愛惜我們的生命,我們的生命并不像貓那樣,傳說中有九次,我們只有一次生命,是一個奇跡。因此,要使自己的身體強健起來,只有強健的身體,在未來才可以認真地做事,才可以清白地做人。為了我們的身體,我們要參加鍛煉,最好不要像我這樣染上吸煙的習慣。當你們踏出校門的時候,社會上還有很多不好的生活習氣可能會引誘你們,注意要特別警惕。我們當代的大學生,既然剛才我已經稱你們為先生們、女士們,那么我們真應該拿出的是先生和女士的風度,坦然面對我們生活中所遇到的“細碎之事”。在五十歲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我在一篇文章中也談到,我們以前所受到的所謂的挫折,那都是一些細碎的經歷,嚴格地說,不值一提。當年留下的那些怨恨,不值得記住它;當年留下的那些自認為是傷痕的傷痕,應該盡量地抹平它;當年留下的一切,也不要自戀。當我們多知道一點事情的時候,才知道我們曾經認為自己不幸的那種不幸,幾乎可以不被叫作不幸。記住那些挫折帶給我們的生活體驗,把這些做人的原則記在心里,這樣才更像個男子漢。
問:梁先生,您剛才談到了您一生中對您有影響的人,您的母親,陳大娘,還有您的小姨。我想從一個年輕人的角度問問您,您的愛情對您有影響嗎?或者說您的妻子,您曾經有過的女友,對你有影響嗎?還有我想問您另外一個問題,我看到您穿著特別樸素懷舊,您在公共場合一般都這樣嗎?謝謝。
答:我的初戀始終是和黨的關懷分不開的。對方是我們連隊衛生所里的女衛生員姓董,是牡丹江市的女孩兒。我做小學教師的時候,當時回家探家回到連隊時,正好是秋末,北大荒的天氣已經變冷了。大宿舍里在修火炕,我睡的那個鋪位,重抹了一遍炕泥,還沒有干,又不能睡人,只能和另外的同學擠在一個被窩里。在那個時候,衛生所的戴大夫回去結婚,連隊衛生所里只剩下小董一個人,而且衛生所離連隊有一段距離。那時邊境局勢比較緊張,經常半夜升起信號彈,搞緊急集合,組織決定安排一位男生進駐衛生所,派哪一個去最放心?想來想去,當然是學校的那個為人師表的梁老師了。然后,黨支部經過討論,由校長決定,派我去衛生所。我正愁沒地方住,組織問我意見,我欣然同意,就住到了衛生所。
衛生所是一排磚房,藥房同時是小董的臥室,我住在手術室。最初的幾天,我都沒有見過她。我去了之后的最初幾天,只是聽到聲音,如“梁老師回來了嗎?”或者關于是否關燈的詢問,因為電燈總閘在她那里。她一般起得比我早。天氣再冷點的時候,有一天早晨,我起來洗臉的時候,發現臉盆里有半盆水已經在電爐上加熱了,牙膏也已擠好。小董起得早,她梳洗完了,就在病房里看醫學書。對此,我心里懷著一種感激,我刷完牙之后,就去上課,同時心想,第二天我一定早起來。我確實早起了,也照此辦理,然后我就去講課。但第三天,她會起得更早。有一天,我們兩個在消毒室碰到了,當時都有一點不好意思。
這里還有一個插曲。有天中午我回來的時候,突然發現我房間的地板拖過了,我的被子疊好了,而且窗子也擦過了,并且看見地板上有半截塑料紅頭繩。拿在手里,我想這肯定是小董為我拖地板的時候,掉在我室內的。第二天早晨,我敲她的房門,想要歸還這半截紅頭繩。但一敲門,發現門開著。在這么長的時間里,她的門從來沒有鎖上過,也沒有想過要防范我,可能覺得我是黨代表,是來保護她的,就少了一份戒心。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個女孩子睡在床上,那么安靜。我想退出去,但是我又一想,既然已經進來了,就把紅頭繩放在這里,在藥簽上留了話:小董,你的紅頭繩掉在我的房間里了,給你送來了。
晚上的時候,她問:“梁老師,回來了嗎?”我說:“回來了。”又問:“關燈嗎?”我說:“關燈。”一會兒,她說:“梁老師,睡了嗎?”我說:“還沒睡呢。有事嗎?”她說:“我睡不著。”我說:“那是不是寂寞了,想來聊一聊?”她說:“我們能聊一聊嗎?”我心里想:能聊一聊嗎?我也不知道我應不應該跟她聊一聊。我說:“好吧,聊一聊。”那天晚上,月光很好。那天晚上,大致就像歌唱的那樣,我向她講起了我的童年,她瞪著大而黑的眼睛,癡癡地、呆呆地望著我。當然,就有了初吻。
然后,我帶她到我的小學校去了,學校有一個小收音機,我們可以共同聽歌曲,還有火爐可以取暖。總之,我挺喜歡我學校的氛圍。結果那天夜里出診,全連隊動員,找不到小董,最后找到學校去,她跟梁老師坐在一起。其實那個時候,我不太知道是種什么感情,因為那個時候我們沒有談到愛情,沒有談到結婚,甚至也沒有說過我愛你、你愛我這樣的話。我想,那就是內心里寂寞,要求一種溫暖,大家都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將來怎樣。
雖然經過這個事情,我后來還是調到團里了,她到了另一個連隊,我因此感到非常地內疚。后來碰到了一次,那是冬天,在小河邊,雪下得非常厚。兩個人都穿得很多,棉襖外邊穿著軍大衣,戴著棉手套、棉帽子,互相擁抱的時候,手臂短得都抱不過來。我看到她在流淚。我們連隊的條件好一些,我覺得是因為我,她調走了,所以很內疚。我去到團里后,給她寫過一封信,信上說:“小董,你是自由的。現在我必須說這話,你是自由的。如果你愿意,我想鄭重地對你說,我將對你的生活負起責任,我將做你在北大荒的一個丈夫。我們就要考慮扎根邊疆了。”她跟我說,她一直想回牡丹江,她的哥哥也在幫著她辦這個事。我就寫道:“如果你想回牡丹江,請徹底忘了我。”后來,我們就失去了聯系。再后來我從團里又下到木材加工廠,就不愿意讓她知道我的命運。再接著,我上大學的時候,我就和她聯系不上了。
一直到一九八二年,我的小說發表之后,在眾多讀者來信中,我看到了熟悉的筆跡。信的大致內容是這樣:“梁老師,我讀到了你的小說,非常高興。我想起了我們在北大荒結下的情感。那時候,我就相信你那么喜愛文學,有一天一定能成功,一定能如你所愿,一定會寫一篇小說給我們看。總之,我一想起,我是在北大荒第一個讀到你寫在筆記本里的那些小詩、小片段的人,在那個沒燈的情況下,你在衛生所一篇一篇讀給我聽,我覺得非常滿足,想起來非常幸福。我從簡歷上知道你已經結婚,而且有了孩子,我也結婚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沒有留地址,我只知道她在一個礦上做衛生員。我馬上想到的是,她在一個礦上做衛生員,生活怎么樣,收入怎么樣?我那時候每月工資四十九元,通過稿費還有另外的收入。我當年獲得了全國短篇小說獎,獎金人民幣三百元,我甚至想把一半的獎金寄給她,但我不知道她在哪兒。我給那個地方的宣傳部門寫信,他們也沒幫我查到。后來,我寫了一篇《初戀雜感》,發表在上海《現代家庭》雜志上。她看到了,又給我寫了一封信,她說:“我非常感動,你把我們當年的經歷寫出來了。沒想到你心里一直在想著我。”但還是沒有留下地址,這封信里,她告訴我她愛人不幸去世了。在這個情況下,我更想幫助她,只是沒有確切的地址。我在北京,很少回哈爾濱,只能斷斷續續地從知青戰友中聽到一點音信。
一九九九年的一天,我在家里接待客人,電話響了,我拿起電話。她問我是否能聽出她是誰?初戀是很神奇的,我當時斷定就是她,已經將近那么長的時間,沒有聽過她的聲音,我卻能很準確地判斷出來。她提出,希望見見我,我說你放下電話的任何時候都可以,當即我就和我的客人商量,我說我有事,我要接待我北大荒時初戀的姑娘。在路口我接回了一位中年婦女,畢竟時光已經過去二十余年。她說她只是來看看我,我說:“小董,你必須跟我說實話。其他的都不說,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為難了,需要我幫忙,請說出來。”她希望我幫忙給他即將畢業的兒子找一份合適的工作。這種事非常難辦,我不知道要通過哪一個渠道,但是我當時答應了,后來我也努力了,但最終沒有辦成,令我欣慰的是他兒子后來也找到了工作。講到這一點,我想說大家要體諒自己的父母。你們想一想,二十多年里,她對我不留地址,不留通信的任何信息,也不來見我,只有當兒子畢業的時候,她為了兒子才愿意來見二十多年沒見的梁曉聲。所以,我們要時時地想一想自己的父母。
問:梁老師,你好。我是法學院的。我曾經看到過一個對小說家的定義:小說家是藏于書后面的人。我也覺得有些小說家可能出于潛意識,在自己的作品里,或多或少地保留了自己的一些心聲。我覺得你的小說都相當寫實,我想問一下你是怎樣在小說中那么真實地表現出自己的心聲?你在寫小說的時候,是否也在自己的心聲和現實社會中徘徊和猶豫過呢?謝謝。
答:謝謝。你的問題提得很對,也很準確。我的許多小說里有我的影子,包括有我對青少年時期生活的感受。讀別人的小說,就是一種學習的過程。看過一些小說,有時候自己也深有感觸,覺得寫得很深刻。深刻在哪兒?寫卑鄙可恥的小人,覺得寫得入木三分,這些都是我要學的。我寫不好這類人物,一到筆下突然就覺得很沒勁,就好像我們有些導演,導女主角的戲時非常地精力充沛,換上男演員他就覺得沒勁,我也是。寫到那些我喜歡的人物的時候,我會非常投入。因此,這造成我的小說有的時候有一種失重的感覺,寫親情,寫友情,寫愛情,它會是很溫馨的,但是寫到另外一方面社會人物的時候,概念化的情況全都出來了。還有一些小說,我是虛構的,但我會有意識地把我的名字、我的經歷,作為細節填充進去。我想讓讀小說的人知道,他們其實不僅僅是在讀一篇小說,我也不想提供一篇美文,讓人家去贊嘆它睿智的結構、豐富的情節,包括夸獎作者的才氣。我在最初寫作的時候,可能會有這種潛意識的體現。但我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個毛病,我個人不應企圖通過一篇小說去讓人贊許我是否有才氣。我本來就沒有才氣,何必裝作有才氣?另外,我認為在生活中并沒有多少真正的才子,我們一般人之間才能的差別是狼狗和獵狗之間的差別,只不過有人發揮出來了,有人沒有發揮出來而已。因此,我后來給自己規定的原則,就是盡量把小說寫得尋常,寫得樸素,寫得像一個只有初三文化程度的人,在非常認真地講他經歷的事情那樣。
問:我是商學院的。我想問一下,您是怎樣度過大學生活的?
答:我的大學生活肯定是和你們不一樣的,接著剛才講的我一進大學就生病的話題。我從醫院回來的時候,一個學期已經過去,又有新一屆學生入校。中文系、新聞系幾個文科的系在一起舉行開學典禮,我作為新生代表發言,人數差不多就現在這樣。一邊坐的是學生,一邊一排椅子坐的都是教授們,包括一些老教授。我在寫發言稿之前,就聽到了有這樣的一種說法:復旦大學是藏龍臥虎之地,復旦大學是虎豹豺狼之窩。也看到學校貼的很多標語,如“要將文化革命進行到底”“要將教育革命進行到底”“不背著紅書包來裝知識”“我們要把大學里路線斗爭的戰斗氣氛搞得濃濃的”等等。我想我是從北大荒來的,機會來之不易,我代表大多數同學發言,我想我了解他們。我就說:“我們肯定是要背著書包來裝知識的,因為我們的知識不夠。我看不出那一排就座的教師們,有任何是虎豹豺狼的可怕跡象。現在講同一戰壕的戰友,我愿意和他們做戰友,為此我感到榮幸。他們既是戰友,又是師長。”我的發言還沒完,就已經被七嘴八舌的同學們打斷了。大家認為我在公開地放毒,簡直罪該萬死應該進行批判了。大家都覺得復旦大學怎么來了這么一個傻乎乎的工農兵學員,而且在大會上說這樣的話,因為我不知道這些話是張春橋說的。后來,工宣隊在會后也對這個會議作了嚴厲的批駁。你想一個工農兵學員在第一天亮相的時候就是這樣,他接下來的日子會怎么樣。系里專業的同學、老師馬上找我、安慰我,讓我不要有情緒,心理負擔要小一點。那時,我又和同是兵團戰友上來的一名女學員發生了矛盾。因為有一次她探家回來,帶了哈爾濱的大面包還有紅腸,分給大家吃,并說我們哈爾濱人都是吃面包和紅腸長大的。以我的經歷,我聽了這話,我認為是我最不能接受的,這是最不真實的話語,我就糾正說:“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哈爾濱人不是吃面包和紅腸長大的,而是吃窩窩頭、咸菜、高粱米……幾代人都是這樣長大的。”于是就發生了爭執,最初是情緒化的爭執,后來就上升為一種政治化的判斷。
總之,這樣的事情有很多。整個的三年我是不愉快的,包括經歷被人暗算以及不正當競爭的壓力。我曾經在一篇文章里說道:我要和魯迅先生的話唱反調,在我臨死之前,我一切都寬恕,一切都原諒,我只記住愛護過我的人,關心過我的人,即使離開這個世界,我要懷著一種感激離開。我所以講這些,是希望同學們在生活中碰到這樣、那樣的事情,要想開一點,尤其是男同學,一定要胸懷寬大一點。
我能談的大致就這樣。我們這一代人,因為經歷的特殊,在對待愛情、在做人方面可能也有些特殊的方式。你們不一定照此辦理,你們完全可以有你們的方式,只是要記得感恩,當然不一定像我一樣每天去想。大致就是這樣。
謝謝同學們!謝謝大家耐心地聽我在這里聊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