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眼為什么望向窗外
- 梁曉聲文集·散文9
- 梁曉聲
- 2651字
- 2020-05-12 17:27:21
無窗,不能說是房子,或屋子。確是,也往往會被形容為“黑匣子般的”……
“窗”是一個象形漢字。古代通囪,只不過是孔的意思。后來,因要區別于煙囪,逐漸固定成現在的寫法。從象形的角度看,“囪”被置于“穴”下,分明已不僅僅是透光通風之孔,而且有了提升房或屋也就是家的審美意味。
若一間屋,不論大小,即使內裝修再講究,家私再高級,其窗卻布滿灰塵,透明度被嚴重阻礙了,那也還是會令主人感覺差勁,帝宮王室也不例外?!按懊鲙變簟彪m然起初是一個因果關系詞,但一經用以形容屋之清潔,遂成一個首選詞匯。也就是說,當我們強調屋之清潔時,腦區的第一反應是“窗明”。這一反應,體現著人性對事物要項的本能重視。
冬天過去了,春天來了,在北方,不論城市里還是農村里的人家,不論窮還是富,都做的一件事那就是去封條、擦窗子。如果哪一戶人家竟沒那么做,肯定是不正常的。別人往往會議論——瞧那戶人家,懶成啥樣了?窗子臟一冬天了都不擦一擦!或——唉,那家人愁得連窗子都沒心思擦了!而在南方,勤勞的人家,其窗更是一年四季經常要擦的。
從前的學生,一升入四年級,大抵就開始在老師的指導下學著擦凈教室的每一扇窗了。那是需要特別認真之態度的事,每由老師指定細心的女生來完成。男生,通常則只不過充當女生的助手。那些細心的女生喲,用手絹包著指尖,對每一塊玻璃反復地擦啊擦啊,一邊擦還一邊往玻璃上哈氣,仿佛要將玻璃擦薄似的。而各年級各班級進行教室衛生評比,得分失分,窗子擦得怎樣是首要的評比項目。
“要先擦邊角!”——有經驗的大人,往往那么指導孩子。
因為邊角藏污納垢,難擦,費時,擦到擦盡不容易,所以常被馬虎過去,甚而被成心對付過去。
隨著建筑成為一門學科,窗在建筑學中的審美性更加突出,更加受到設計者的重視。古今中外,一向如此。簡直可以說,忽略了對窗的設計匠心,建筑成不了一門藝術。
黑夜過去了,白天開始了,人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大抵是拉開窗簾。在氣象預告方式不快捷也不夠準確的年代,那一舉動也意味著一種心理本能——要親眼看一看天氣如何。倘又是一個好天氣,人的心境會為之一悅。
宅屋有窗,不僅為了通風,還為了便于一望。古今中外,人們建房購房時,對窗的朝向是極在乎的。人既希望透過窗望得廣、望得遠,還希望透過窗望到美好的景象。
“窗含西嶺千秋雪”——室有此窗,不能不說每日都在享著眼福。
“羅漢松掩花里路,美人蕉映雨中欞”——這樣的時光,憑窗之人,如畫中人也。不是神仙,亦近乎神仙了。
“雙雙瓦雀行書案,點點楊花入硯池。閑坐小窗讀《周易》,不知春去幾時多。”——如此這般憑窗閑坐,是多么愜意的時光呢!
人都是在戶內和戶外交替生活著的動物。人之所以是高級的動物,乃因誰也不愿在戶內度過一生。故,窗是人性的一種高級需要。
人心情好時,會身不由己地站在窗前望向外邊。心情不好時,尤其會那樣。
人冥想時喜歡望向窗外,憂思時也喜歡望向窗外。連無所事事心靜如水時,都喜歡傻呆呆地坐在窗前望向外邊。
老人喜歡那樣;小孩子喜歡那樣;父母喜歡懷抱著娃娃那樣;相愛的人喜歡彼此依偎著那樣;學子喜歡靠窗的課位;住院患者喜歡靠窗的床位;列車、飛機、輪船、公共汽車靠窗的位置,一向是許多人所青睞的。
一言以蔽之。人眼之那么喜歡望窗外。何以?窗外有“外邊”耳。
對于人,世界是由兩部分組成的。內心的一部分和外界的一部分。人對外界的感知越豐富,人的內心世界也便越豁達。通常情況下,大抵如此,反之,人心就漸漸地自閉了。而我們都知道,自閉是一種心理方面的病。
對于人,沒有了“外邊”,生命的價值也就降低了,低得連禽獸都不如了。試想,如果人一生下來,便被關在無窗無門的黑屋子里,縱然有門,卻禁止出去,那么一個人和一條蟲的生命有什么區別呢?即使每天供給著美食瓊漿,那也不過如同一條寄生在奶油面包里的蟲罷了。
即使活一千年一萬年,那也不過是一條千年蟲萬年蟲。
連監獄也有小窗。
那鐵條堅鑄的囚窗,體現著人對罪人的人道主義。囚窗外冰涼的水泥臺上悠然落下一只鴿子,或一只蜻蜓,甚或一只小小的甲蟲——永遠是電影或電視劇中令人心尖一疼的鏡頭。被囚的如果竟是好人,我們淚難禁也。
業內人士每將那樣的畫面稱為“煽情鏡頭”,但是他們忘了接著問一下自己,為什么類似的畫面一再出現在電影或電視劇中,卻仍有許多人的情緒那么容易被煽動的戚然?
無他。
普遍的人性感觸而已。
在那一時刻,鴿子、蜻蜓、甲蟲以及一片落葉、一瓣殘花什么的,它們代表著“外邊”,象征這所有“外邊”的信息。
當一個人與“外邊”的關系被完全隔絕了,對于人是非常糟糕的境況。雖然不像酷刑那般可怕,卻肯定像失明失聰一樣可悲。
據說,有的國家曾以此種方式懲罰罪犯或所謂“罪犯”——將其關入一間屋子,屋子的四壁、天花板、地板都是雪白的或墨黑的。并且,是橡膠的,絕光,絕音。每日的飯和水,卻是按時定量供給的。但盡管如此,短則月余,長則數月,十之七八的人也就瘋掉了或快瘋掉了……
某次我乘晚間列車去別的城市,翌日九點抵達終點站,才六點多鐘,臥鋪車廂過道的每一窗前已都站著人了。而那是T字頭特快列車,窗外飛奔而掠過的樹木連成一道綠墻,列車似從狹長的綠色通道駛過。除了向后迅移的綠墻,其實看不到另外的什么。
然而那些人久久地佇立窗前,誰站累了,進入臥室去了,窗前的位置立刻被他人占據。進入臥室的,目光依然望向窗外,盡管窗外只不過仍是向后迅移的綠墻。我的回憶告訴我,那情形,是列車上司空見慣的……
天亮了,人的第一反應是望向窗外,急切地也罷,習慣地也罷,都是緣于人性本能。好比小海龜一破殼就本能地朝大海的方向爬去。
就一般人而言,眼睛看不到“外邊”的時間,如果超過了一夜那么長,肯定情緒會煩躁起來的吧?而監獄之所以留有囚窗,其實是怕犯人集體發狂。日二十四時,夜僅八時,實在是“上蒼”對人類的眷愛啊。如果忽然反過來,三分之二的時間成了夜晚,大多數人會神經錯亂的吧?
眼為什么望向窗外?
因為心智想要達到比視野更寬廣的地方。雖非人人有此自覺,但幾乎人人有此本能。連此本能也無之人,是退化了的人。退化了的人,便談不上所謂內省。
窗外是“外邊”:外國是“外邊”,宇宙也是外邊。在列車上,“外邊”是移動的大地;在飛機上,“外邊”是天際天穹;在客輪上,“外邊”是藍色海洋……
人貴有自知之明,所以只能形容內心世界像大地,像海洋,像天空“一樣”豐富多彩,“像”其意是差不多少。很少有什么人的內心世界被形容得比大地、比海洋、比天空“更”怎樣。
外邊的世界既然比內心之“世界”更精彩,人心怎能佯裝不知?人眼又怎能不經常望向窗外?……
二〇〇九年八月三十一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