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視劇《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正播放的日子,我每靜下心來想,我究竟為此劇的誕生盡到了自己那一份責任沒有?某些責任(現在看來那當是起碼的常識性的責任),雖與編劇似無直接的關系,但自己若考慮得更周到些,肯定會有利于此劇的“順產”,為什么自己竟沒考慮得更周到些呢?于是慚愧和內疚頓生。所以唯愿沉默,恐置饒舌之喙,尤顯功過評估之際,借題喋喋不休遺人議柄。然口一松,沉吟而諾。也就只得迫自己伏案命筆,以償讀者錯愛……
一、關于英雄
古代英雄的搖籃是神話,如俄底修斯;民間英雄的襁褓是傳奇故事,如少林義僧們;真實的英雄活在史里;虛構的英雄活在小說里。為民族存亡而捐軀的是民族英雄;為保衛國家而奮戰的是愛國英雄。凡忠誠于信仰的英雄皆具有理想主義色彩的英雄;凡忠誠于階級的皆階級英雄……一切的英雄都可能進入文學、戲劇、影視乃至說唱,于是真實的英雄和虛構的英雄一樣經受著時間的也就是人類記憶的篩選。這一種篩選仿佛沒什么道理可言,細細想來,卻自有其普遍的規律和法則。那就是——后來的時代與英雄們所處的時代相比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以及英雄們的個人魅力在穿越歷史的無形厚墻“重返”我們當代人中來時,還能保留下多少能使我們當代人感到親和并引起我們崇敬的“元素”?因而,往往真實的英雄反被我們漸忘了,虛構的英雄卻似乎一直與我們相處得特別稔熟。
這就是為什么,保爾·柯察金比奧斯特洛夫斯基在中國更著名的緣故。
事情似乎反了過來——似乎不是奧斯特洛夫斯基塑造了保爾·柯察金,而是保爾·柯察金一直在努力幫我們記住奧斯特洛夫斯基。
一些真英雄遠離我們浮躁又喧囂的時代莊嚴地沉默著,這是史的現象;一些虛構的英雄被我們一再地從小說中請出來向我們講述其經歷,這是文化的現象。
當文化的現象沉寂了以后,虛構的英雄不但隨之沉寂而且注定沒了歸宿,因為史不是人類為他們建造的“家園”。史是真英雄的“家園”。
保爾·柯察金在中國的再次亮相,是他和我們當代中國人的一次“文化聚餐”。盡管我為他的到來扮演過服務侍者的角色,但有一點我心里是十分清楚的——當“桌布”撤去,他的背景將永遠地在我們的視野里消失,又重新回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階級英雄的魅力必然隨著階級斗爭的偃旗息鼓而漸減……
二、奧斯特洛夫斯基
我這一代人,都覺得比較地了解奧斯特洛夫斯基。我們是通過保爾·柯察金了解這一位蘇聯作家的。我們了解他二十四歲雙目失明,全身癱瘓,在常人難以戰勝的絕望中,為我們留下了一部半小說。一部在中國也幾乎家喻戶曉,那半部現如今已很少有人談起。
階級的英雄中國和蘇聯同樣很多,他因他戰勝殘疾的可貴精神成為特殊的階級英雄。
但,我認為他不僅僅是階級的英雄。
在蘇聯衛國戰爭中,他的名字曾鼓舞蘇聯紅軍與德國法西斯浴血奮戰。“保爾”作為他的化身,可以說也參加了衛國戰爭。許許多多蘇聯紅軍戰士懷揣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奔赴前線;他們中又有許許多多人是呼喊著“為了保爾兄弟”而沖鋒陷陣,流血犧牲的;卓婭的日記中記下了保爾的名言,后來那名言刻在她黑色大理石的墓碑上;某些師團的紅軍戰士,包括坦克團和騎兵師,是以保爾的名字命名的;奧斯特洛夫斯基在他癱于的床上,曾與前線戰壕里的戰士們通話,并喊:“弟兄們,為了祖國母親,消滅法西斯!”
因而,奧斯特洛夫斯基,也是一名特殊的反法西斯戰士。
這一點,比他是階級的英雄更值得后世人尊敬他的名字。
這一點,也使他的名字配比保爾享有更大的光榮……
三、于藍老師心目中的保爾
于藍老師是中國兒童電影制片廠的創始人。我還曾以保爾·柯察金為話題專門地與她交談過。我在她直接領導之下的時候,我們經常交流創作的觀點。有一次她確乎以又是失望又是期望的口吻對我說過:“你當然是在中學時代讀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了!你們這些作家為什么不能塑造出像保爾·柯察金那么激勵人心的文學形象呢?”
于藍老師奔赴延安時的年齡,大約和我下鄉時的年齡差不多。
我深信,在她那一代人心目中,“保爾”這個名字就是“革命”的代名詞;就是革命信仰和革命理想的代名詞;就是崇高的人生意義的代名詞;就是保爾的名言的縮寫;就是無悔人生的宣誓……就是積極、向上、永不悲觀的人生態度。
正如“伊妹兒”對于今天的戀網青年代表著許多不言自明的內容……
在她是童影廠廠長,而我是她的助手的三年里,我們每年除夕夜,都各自帶了水果去看望警衛戰士們。后來她離職了,但一如既往。我也不再是領導班子成員了,就沒去看過了。在同一件事上,我和她是那么不同。她對自己有某些高要求。我也有。而她能持之以恒的,我不能。這未見得與保爾的影響有直接關系,卻肯定與延安精神有關系。半個多世紀前,保爾在延安,尤其是革命青年的榜樣。對于藍老師們來說,延安精神中便有保爾精沖。她那一代人曾自覺地豐富著保爾精神……
四、戀愛中的武器
我小學六年級的圖畫老師,是業余話劇演員,曾在哈爾濱市青年宮飾演過保爾。
我的小學還有話劇小組,我參加過。他輔導過我們。記得他有一次大聲說著保爾話劇中的臺詞:“圖曼諾娃同志,我的粗魯比起您的彬彬有禮來,要好得多。我的生活用不著您擔心,一切都正常。但是您的生活,卻比我原來想象的還要糟……我跟您已經沒什么可談的了!”
我們這一代人的戀愛季節是政治年代,由于政治的干預,失戀率一點兒也不比今天低。我曾聽不少男知青講述過他們感傷的失戀以及愛情破裂的過程。一個有趣的現象是——他們中不少人在愛情破裂以后,都給他們的戀人寫過信。而且,信中幾乎都有類似以上臺詞的話。
據我所知,保爾對冬妮婭的態度,曾被六七十年代某些男知青模仿過。
如果他們在愛情方面遭到了她們的背叛,他們便像保爾那樣刻言刻語地對待她們。如果她們不再愛他們的理由是將要返城了,他們就想象她們是變得“酸臭”了的冬妮婭。
在此種想象中,他們的自尊心得以完整。但完整并不意味著未留下創痕,并不意味著不滴一滴血。
從一方面來說,在愛情問題上,保爾是他們的“壞”榜樣。少年時期的我,便不認為像保爾那樣對待一個不但愛過自己還冒險掩護過自己的姑娘是可取的。
“你好,保夫魯沙!坦白地說,我沒想到你會弄成這個樣子。難道你不能在政府里搞到一個比挖土強一點兒的差事嗎?我還以為你早就當上了委員,或者委員一類的首長呢。你的生活怎么這樣不順心哪……”
冬妮婭在她丈夫上了列車后,仍站在雪地里等著保爾走過來。她對他說的話,也顯然地,仍充滿了她對他一向的溫愛,以及替他感到的憂慮……
而保爾的態度,是不近情理的。
麗達曾批評他:“你是一個心中只有革命和紅旗的人,革命者沒必要非得這樣。革命者心中也應該有美好的愛情和親人之間的親情……”大致是這個意思的話。
當年我看完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常想,麗達要早一點兒這樣批評保爾多好呢?那他和冬妮婭之間的關系就不會破裂了吧?即使破裂了又重逢,也不至于那樣不近情理地對待冬妮婭吧?
冬妮婭連資產階級人家的女兒都算不上。她只不過是中產階級人家的女兒。要求她也像保爾那樣把自己的生命僅僅當成添往革命爐膛里的“煤”,其實是一種意識的強加行為……
如果冬妮婭身邊沒有一位使保爾惱火的丈夫,他依然會那么對待她嗎?如果依然,哪一個女人還愛這樣的男人?如果不會,那么他對她不近情理的態度中,是否也包含著一件妒意?
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在愛情問題上,保爾實際上又教了青年時期的男人一種避免受傷的自我護理式的方法——如果你所愛的女人嫁給了別的男人,那么將你的高傲當作旗幟升起在你和她之間吧!不管你當時在她看來生活得多么不順心,不管她當時勾起了你多少心頭滴血的回憶……你的高傲既可以做你的盾,也可以做你的武器。
這方法至今也被許許多多并未讀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一本書的男人繼承著、運用著。這是一種男人們的古老又本能的方法。只不過讀了那一本書的男人,運用得更像那么回事兒……
五、連環畫上的保爾
我“認識”保爾·柯察金,是由連環畫“介紹”的。我坦率地承認,是其中的愛情內容吸引了少年時期的我。當年的連環畫大概有幾個版本吧?我在小人兒書鋪里一眼發現的那個版本,封面是這樣的——十二三歲的保爾雙膝跪在河邊垂釣,在他背后,也是在一棵老樹后,戴涼帽穿短衫裙子的少女冬妮婭,半隱半現著她窈窕的身子,美麗的臉上一副調皮模樣,暗中觀望著全神貫注的保爾……這樣的一本連環畫怎么能不吸引一個愛看小人兒書的少年呢?
我至今仍認為連環畫中的保爾比原著中的保爾更可愛——因為頁數的限制,它是原著精華情節的再現,略去了原著中保爾以一個絕對的革命者的資格與別人展開思想斗爭的內容。
電影《保爾·柯察金》也基本如此。
六、保爾和一代中國中學生
保爾·柯察金的名字一旦進入中國中學生課本,當然地便印在幾代共和國兒女的頭腦中了。我相信大多數我的同齡人,是學了“人的生命只有一次”那一篇課文后才去看原著的,我也是。但原著的后半部,其實使當年的我頗覺失望。因為是中學生的我,已讀了較多的中外小說。
論人物命運的跌宕和人物形象的獨特,當年我覺得它不如《牛虻》……
論革命者對革命的堅定不移,當年我覺得它不如《絞刑架下的報告》……
論革命青年的可歌可泣流血犧牲,當年我覺得它不如《青年近衛軍》《這里的黎明靜悄悄》……
論足以引起中學生崇拜心理的革命傳奇人物,它又不如《夏伯陽》和《柯楚別依》……
論英勇壯烈,保爾不如卓婭……
即使論身殘志堅,抗美援朝戰爭以后,“榮復”的志愿軍戰士中,亦有許許多多人的事跡,可與保爾相提并論。
我坦白地說出我的這些看法,絕對沒有輕薄否定的意思。而只不過想指出——《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一本書深受幾代中國青少年喜愛,也許恰恰還因為,書中存在著被保爾不公正地對待的冬妮婭的緣故。這一個真相是不應被曖昧地忽視的……
在我成了知青以后,保爾參加修筑鐵路的情節,經常重現我的腦海。因為類似的艱苦,我也曾親歷過。確乎地,當我感到體能已難支持的時候,我曾對自己說過:“我得學保爾……”
在我成了作家以后,明白了寫作與女孩子哼著歌鉤花繡蝶是很不相同的兩回事,于是保爾,確切地說是奧斯特洛夫斯基在雙目失明全身癱瘓的情況之下完成他的書這一件事,確乎使我每一想到就油然而生敬意……
近年,我的同齡人中,也開始有人匆匆而逝了。只有到了不惑之年以后,才每省悟人生的意義。
保爾·柯察金的名言,才偶爾又使我想起。連鄧小平同志都給我們留下了這樣的寶貴遺囑——“我們要首先辦好自己國家的事”;蘇聯竟已于十年前解體;俄羅斯渴望美元借貸;西方諸資本主義國家的普遍生活水準遠遠高于從前的社會主義國家——“為著解放全人類而斗爭”的保爾式的人生信念,即使非常崇高,在今天也是太不合時宜了。它美麗動人;它真誠無比而又無悔;它證明著世界上曾有人怎樣地理解生命的價值;但是,它不應再被當成唯一正確的人生教義。
而我對人生意義的省悟越來越俗常,越來越對保爾的名言敬而遠之了……
七、保爾,走好
畢竟,保爾又來到了我們中國人中間。這件事竟和我有了些關系。我為他與我們的“重逢”嚴肅認真地付出了五個多月的心血。盡管有人下結論那根本不值一提,我也像保爾對他們獻身的革命一樣不悔。
在二〇〇〇年的三月,當保爾結束了和我們中國人的又一次“文化聚餐”以后,他是注定要走了的。
這是“最后的晚餐”嗎?
保爾你將去往哪里?
而我想說——讓我們中國人友好地送走他吧!
無論他有著怎樣的缺點,他畢竟是一個信仰真誠的人。
在人對信仰二字已很漠然的今天,信仰真誠的人便具有了某種古典性,也便具有了某種詩性。
詩性足以使人在某一方面動人。讓我們這樣祝愿我們這一位曾經的榜樣吧——保爾,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