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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未死的沙威

某次,在某地,我就小說創作問題談到了一點兒體會,大意是——人物關系因所謂情節之發展而變化,反之亦然。如同魔方,轉動一面,其他五面的格色隨之改觀,甚而小說的思想主題也隨之意向斜出……

聽眾中有人要求我舉例加以說明。

我想了想,遂舉《悲慘世界》中沙威和冉·阿讓之人物關系進行闡述:雨果對沙威這一人物的形象描寫確乎是非常出色的——黑色的高筒禮帽永遠齊眉戴在他的頭上;而黑色衣服的高領嚴緊地圍住他那短而粗的脖子,并將他那方形的下巴卡住,向上托起;帽檐又是那么寬,以至于即使一個人和他面對面地站著,也只能看到他的三分之一張臉——一雙目光極其陰冷的眼睛,和他那丑陋如獅虎的鼻子,還有那無疑會給人留下兇惡印象的方形下巴。在黑衣外邊,是黑色的斗篷。在兩條黑色的袖子里,縮入著一雙強有力的手。而一根前端鑄了鐵的手杖,隱藏在黑斗篷底下。當他認為一個窮人在犯罪的時候,他那雙強有力的手會迅速地從袖管里伸出來,掐住對方的脖子。而鑄了鐵的手杖也會令對方出其不意地顯現出來,變成足以置人于死地的打擊的武器……

當他激怒之前,他的鼻翼兩旁便會皺起兩道可怕的皮褶,就像獅子或老虎齜出白森森的利齒準備咬死目標那樣。

他雖然是人,但卻幾乎沒有人性。

他只不過是專制的國家機器的一個齒輪。一個在粗陋的模子里鑄造成的然而一旦扭在專制的國家機器的某一處很低級的部位,其作用又是絕對不容忽視的。他使人聯想到《駭客帝國》里那些似人非人的機械人。他是一條狗,一條兇猛的藏獒。他自己十分清楚這一點,并且引以為光榮。他在平民尤其在窮人面前的傲慢,源于那一種自以為是的光榮。而一旦又面對著達官顯貴和富人紳士們了,他立刻就變成了一條乞寵唯恐不及的寵物狗。叭狗之相畢現……

雨果在詮釋沙威這一人物的職責信條時的文字也是非常出色的。

雨果寫道:“他,沙威,人格化了法律、光明和真理。他堅定不移地認為他絕對地代表法律、光明和真理。他威風凜凜,將他的超人淫威遍布于社會良知的天空上。他忠誠、自信、追求他在他那種社會定位的成就感。”

雨果進一步寫道:“以上品質在被曲解了的時候,是會變成丑惡的。不過,即使丑惡,也還是自有它的強大。在他暴戾地行使他的權力的時候,他內心里涌起一種寡情而由衷的歡樂。在他那種駭人的歡樂里,正如每一個得志的小人一樣,卻也有值得憐憫的東西。那副面孔所表現的,是我們可以稱之為‘忠誠’的萬惡,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比這更慘更可怕的了……”

雨果雖然不是魯迅,他的文學之主張,雖然與魯迅有著根本的區別,但他對于沙威這一類人物的批判,那筆力,簡直不能不說,也似投槍,也似匕首,刺透沙威的身體,帶著慣力,向沙威的眷主們矢飛而去……

但雨果終究是善的,也終究是理想主義的——當冉·阿讓救了沙威一命之后,雨果一廂情愿地讓沙威選擇了投河溺斃。按照雨果的邏輯,在普遍的社會良心和對專制國家機器的忠誠之間,沙威已“走投無路”,別無選擇,只有一死了事。

即使名著亦有圖便之筆。

沙威之死,不但是雨果的一廂情愿,而且,分明是一種太過簡單的寫法,一種“姑且那般”樣的寫法。

沙威之到底是沙威,乃因他并不是駙馬陳世美派去殺前妻秦香蓮母女三人的家將韓琪,也不是奸相屠岸賈派去殺趙盾的家奴鉭麂。為家將者,只不過一種寄人籬下的人而已,并不意味著自己的人性早已被異化沒了。通常,也并不多么引以為榮。而那個鉭麂,在《趙氏孤兒》中將他說得很清楚:雖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漢子,但殺人時一向并不情愿,并且深惡自己的殺人勾當,同時便也深惡自己。只不過其命為奴,比家將還低多了,殺人于是成為不得已事。故韓、鉭二人,仍屬尚有些人性之人。人性既尚有之,天良發現,便合乎著他們的人性的一點兒邏輯。但沙威不同,他乃是個早已被專制制度異化得根本沒有了什么人性可言的“鉚釘”。換言之,是個根本沒有受過人文主義教化,卻對專制主義理念信奉得五體投地的“工具人”。這樣的家伙,怎么可能僅僅因為一個在逃的苦役犯亦即專制制度的罪人救了他一命,就人性覺省、自我了斷了呢?他如果尚有一點兒人性,當他那么暴戾地行使他“神圣”的權力對待芳汀時,芳汀跪地哭泣求饒,他不是就該心生出一許惻隱了嗎?然而他不是絲毫也沒有嗎?甚至,連馬德蘭市長(冉·阿讓)命他放走芳汀時,他還因了他的“神圣”使命振振有詞執拗不肯呢!他的“人”生既以對窮人的“正當”的暴戾為歡樂,這樣了的“人”性還有覺省的前提嗎?

所以,沙威的死,是大不符合沙威這一個“工具人”的工具性的;所符合的,只不過是雨果這一位虔誠的人道主義者的人性邏輯。

那么,至少有一種可能是:當冉·阿讓救了沙威一命之后,沙威冷笑道:“你這個永遠也改造不好的苦役!你這個該死的在逃犯!你這個竟敢充當一位可敬的市長的下賤胚子!你以為你救了我一命我就會從此放過你嗎?你想錯了!大錯特錯了!別忘了我是沙威!我沙威這樣的人,那是寧肯死也不愿被你所救的!被你這個該死的逃犯所救那是我沙威莫大的恥辱你懂嗎?呸!不要裝出你多么善良的樣子!你這一套對我根本不起任何作用!難道你看不出來因為你他媽的居然救了我,我反而加倍地憎恨你嗎?哈哈,現在你已別無選擇!你的末日終于到了!十八年前你逃離了的那一個采石場,將是你——冉·阿讓的墳地!哈哈!哈哈!……”

沙威羞辱著冉·阿讓,嘲笑著他,內心里所涌起的那一種習以為常的歡樂,比以往任何一次歡樂更是似乎高尚的歡樂。因為,羞辱一個剛剛救了自己一命的罪犯,比僅僅羞辱一個罪犯是更加其樂無窮的事情……

結果,剛剛救了他一命的冉·阿讓,萬不得已只有再活活掐死他。書中寫到的,冉·阿讓有一雙比沙威的手更有力的手。

當然,如此一改,《悲慘世界》的后幾章,也就肯定不是我們所讀到的面貌了。

還有一種可能是——沙威被救了一命之后,一反常態,對冉·阿讓推心置腹起來。

他說:“冉·阿讓,你明白我為什么要鍥而不舍地追捕你,緝拿你嗎?不明白吧?老實說,起先我自己也不明白。但是漸漸地,在追捕你的那些個日日夜夜里,我由不明白而明白了。我問自己,我這么辛苦地追捕你所為何由?歸根到底,你只不過當初由于饑餓而偷過一個面包。我一問自己,茅塞頓開了,我產生了一個新的追捕目的,那就是——我要和你做一筆交易。什么交易呢?對我們兩個人都有利的交易、雙贏的交易。現在,把你的帽子給我,把你的外套也給我。我要將它們在河里浸濕,然后帶著它們回去結案。我就說我親眼看見你走投無路投入了河里,再就沒有浮上來。這幾天河水不是漲得很深嗎?我說雖然沒有發現你的尸體,但你也必死無疑。我對他們一向忠誠,他們會相信我的稟報的。以后呢,你要繼續隱姓埋名,繼續去辦你的廠,或者再換一座城市去競選市長也行!如果還能和以前一樣,又當市長又辦廠,最好。但是,在你的廠里,必須有我的可觀的干股!我如果介紹我的親朋好友到你當市長的那一個市里去謀生,你必須盡心盡意地替我關照著他們!否則,哼!你別不識好歹地瞪著我!我知道你們這種人以前怎么看我的,認為我只不過是權貴們和富人們的一條狗是不是?但我沙威的人性現在覺省了!以前我不貪財,從現在起我對金錢大有好感了!以前我不近女色,從今天起我要變成一個好色的沙威了!我也是人,我干嗎那么缺乏人性?我再也不甘心僅僅充當一條狗了!說!給多少干股?開口之前你可考慮好了!少了別怪我又立刻跟你翻臉!……”

像沙威這么一個家伙,他的人性的復歸,那是絕不可能一下子就復歸到一個比較高尚的層面上去的。根本沒受過任何人文主義的教化啊!所以他自謂的復歸,那也只能從很俗惡的層面開始。

第三種情況也不排除,便是——冉·阿讓見自己救了沙威一命之后,沙威還是那么窮兇極惡,無奈之下,從懷中掏出一袋金幣對其行賄。冉·阿讓十分清楚自己每一天都在被沙威追捕著,思想上是有準備的,故經常隨身帶著一袋金幣。當過一個時期“馬德蘭”市長以后,他對統治階層的人士,包括沙威這類“工具人”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他已然看得分明,他們嘴上所說的,和他們實際上內心里所想的,暗地里所干的,原來是那么不一樣。權、錢、色才構成他們的真正的追求目的。沙威也不例外。沙威只不過位置爬得還不算高,整天所替上頭擺平的盡是些窮人,沒誰賄得起他,故他才一向保持住了清廉的假相……

自然,可以想象得出沙威起初是如何裝出一副拒腐蝕永不沾的嘴臉的。于是冉·阿讓又誘以干股。他如此這般之時,心中想到了自己對芳汀的莊重保證;想到了克賽特還不能失去他;想到了自己對克賽特的幸福還繼續負有的責任;當然,也想到了那一位對自己的心靈發生重大又深遠之影響的好主教米里哀;進而,還想到了上帝,盡管他不是一個虔誠的宗教徒。

他并不感到自己的行為可恥。他認為真正丑陋的并非自己,而是逼自己為罪犯的社會現實。認為若果有上帝,一定能夠從天堂看到人世間所發生的許多悲劇,并能分清善與惡,得出與自己一樣的結論……

總而言之,我自少年時起,就從《悲慘世界》中看出,沙威這種家伙,那是絕對不會輕易將自己的生命了斷了的。所謂“良知發現”,對于他這種家伙純屬無稽之談。

以上任何情節和人物關系的改變,無疑都將使《悲慘世界》的后幾章與現在的面貌大相徑庭,也無疑具有戲說的意味——對于雨果和《悲慘世界》這一部世界名著,自然是很不敬的。

但,未死的沙威,卻又會留給我們喜愛《悲慘世界》的讀者多么大的往后想象的空間啊!

比如此刻的我,就不由自主地產生了這么一種想象——冉·阿讓的后代們,將他們的廠辦到了改革開放之后的我們中國;而沙威的后代們,在將近二百年的時間里,依然在前者們那里繼續占有干股,并依然不勞而獲地每年分著紅利。

而且呢,他們發現中國目前正存在著為數更多的沙威,巧取豪奪的行徑和手段,比他們的先祖多多了,經驗也多多了。還都一個個人模人樣的,不以為恥,反覺得意。

于是他們也全沒了心理上的犯罪感。想當初,真正“走投無路”的,并不是沙威們,而是雨果們。獨裁的社會制度,雨果們所厭憎也;革命的暴烈行動,雨果們所憂慮也。于是,最終又只能重新投入自己年輕時所猛烈攻擊的宗教的懷抱,傳播人道主義,聊以自慰。沒有人道主義原則的人文主義,其實什么主義也不配是。人道主義,文學或可最后固守的一種立場。若連這一種起碼的處于底線之上的立場都喪失了,作家也就簡直沒法兒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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