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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jié) 黨爭背景下的貶謫特征

一、從熙寧到崇寧的貶謫類型

從神宗熙寧到徽宗崇寧,隨著黨爭的加劇,對貶降官的處罰趨于嚴厲,其主要變化便是由純粹行政性的外放為地方官、宮觀官漸變?yōu)樾姓H降與法律懲處相結合,貶降官的生存狀況也隨著處罰的不斷加重而趨于惡化。從處罰的嚴厲程度來看,大體可將熙寧至元祐作為第一階段,紹圣至北宋末則是第二階段。

熙寧年間對官員的貶降主要是降低官、職、差遣的行政性處罰。如上節(jié)所述,此期士大夫群體普遍懷有消除積弊、富國強兵的政治熱情,其間的論爭主要是圍繞新法利弊優(yōu)劣而展開的政見之爭,士大夫群體相互之間并未產生明確的新黨、舊黨或君子之黨、小人之黨的黨際分野,因而也并未形成扳倒政敵的權力斗爭。新黨對反新法者的貶降目的是剝奪其參與中央決策的權力,清除變法阻力,因而,對官員的貶謫主要表現為由京朝官外放地方官。具體而言,表現為以下情況:

1.落職、降差遣。如熙寧三年(1070),“右正言、直集賢院、同修起居注孫覺落職知廣德軍”。三年四月,“監(jiān)察御史里行張戩,太子中允、權監(jiān)察御史里行王子韶并落臺職與知縣差遣”。“八月十五日,兵部員外郎、兼起居舍人、直集賢院、同修起居注、同知諫院范純仁罷起居舍人、同修起居注,知河中府”。熙寧四年七月十四日,“翰林學士、度支員外郎、權御史中丞楊繪,落翰林學士,充翰林侍讀學士知鄭州。太子中允、館閣校勘、兼觀察御史里行劉摯落職監(jiān)衡州鹽倉。坐論役法不當”《輯稿》四,第98冊,職官65,第3863—3864頁。

2.降官而差遣依舊。熙寧四年三月十日,“工部郎中寶文閣待制王廣淵降度支員外郎,依舊知慶州”《輯稿》四,第99冊,職官67,第3864頁。

3.降為散官不得簽書公事。熙寧三年(1070),“前知杭州龍圖閣學士、右諫議大夫祖無擇責忠正軍節(jié)度副使,不簽書州事”。熙寧十年,“翰林學士、禮部郎中、知制誥楊繪責荊南節(jié)度副使,不簽書本府公事”《輯稿》四,第99冊,職官67,第3868頁。

4.另有少數追官、勒停、展敘、沖替的情況。元豐元年(1078),“詔殿中丞陳安民追一官勒停,展三期敘;太常博士吳安持追一官,免勒停,沖替;前檢正中書刑房公事劉奉世落直史館,免勒停,監(jiān)陳州糧料院;詳斷官竇蘋追一官勒停;詳議官周孝恭、大理評事文及甫并沖替”《長編》卷290,第7090頁。

而“羈管、編管、安置、居住”幾類限制官員人身自由的處罰類型則極為有限,據《宋會要輯稿》《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主要有以下幾例:

1.熙寧八年(1075)正月,“河南軍巡判官鄭俠英州編管。因詆惠卿奸惡故也”《輯稿》四,第99冊,職官67,第3865頁。。這應是新法推行以來,對反對新法官員處罰最嚴厲的一例。

2.元豐五年(1082)十月七日,“龍圖閣直學士朝散郎知延州沈括責授均州團練副使員外郎置隨州安置,從始議永樂既又措置應敵乖方故也”《輯稿》四,第99冊,職官67,第3877頁。

3.元豐元年正月二十三日,刑部員外郎、知制誥熊本因觸忤時相,“落知制誥,為屯田員外郎,分司西京,饒州居住”《長編》卷287,第7019—7020頁。

除此之外,另有具有黨爭背景的重大案件導致眾多官員遭到貶黜。元豐二年,“江東轉運判官何琬劾奏嘉問不法,章未下,而嘉問辨訴”,暴露出京師內有人為呂嘉問通風報信。于是神宗詔御史臺推治,原來是華申甫自京師以私書報之。該案牽連到王陟臣、俞充、張濟等多人。最終,“詔知潤州、司封員外郎、直昭文館呂嘉問落職沖替,多勒停。監(jiān)市易務門、河南府左軍巡判官華申甫除名。兩浙路提點刑獄、祠部員外郎、集賢校理王陟臣落職沖替,供備庫副使張濟追一官,遠小處監(jiān)當”《長編》卷298,第7243頁。

由上可見,熙豐間對官員的貶降主要表現為落職、降官、降差遣,而對官員生存狀況造成重大影響的羈管、編管、安置、居住等處罰為數極少。因而,雖然外放地方,但官員往往官階不變或變化不大,仍然保有官員的尊嚴和榮譽,重要的是可以享有較為優(yōu)厚的俸祿,不致影響生活。且此期士大夫仍然沿續(xù)著慶歷以來以天下為己任的憂患意識與理想主義,并不以個人的榮辱得失為意,一些官員乃至自求外放,以表明堅持己見而不附和當權者的決心。盡管如此,專制王權與獨立人格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最終必然造成對士大夫的戕害與摧殘,烏臺詩案便是這種專制邏輯不斷展開的結果。當權者對舊黨的打壓不斷激化著黨派矛盾,并為元祐及紹圣之后更為殘酷的黨爭準備著條件。

元祐黨爭雖呈激化趨勢,但從官員貶謫角度而言,大體沿襲了熙豐局面,除車蓋亭詩案將蔡確貶死新州外,并未對新黨成員進行大規(guī)模的政治迫害,除名、勒停、差替、沖替、羈管、編管、安置、居住這類較嚴厲的處罰手段相比熙豐并沒有顯著增加,除蔡確外,大部分新黨成員被貶為地方官或責授宮觀差遣,其生存狀況并沒有顯著惡化。但與熙豐不同之處在于,舊黨對新黨的貶黜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不斷劾奏,由此一再追貶,使被貶者始終憂懼不安,這對其身心無疑造成了極大傷害。元祐二年(1087)二月十六日,“觀文殿大學士、正議大夫、知陳州蔡確落職守本官知亳州,以御史中丞傅堯俞劾奏確為相日竊弄威權,故縱其弟養(yǎng)成奸贓故也”。“二十八日,新知亳州蔡確知安州,以給事中顧臨、右諫議大夫梁燾、右司諫王覿共言其奸惡,乞重行屏斥,故有是命”《輯稿》四,第98冊,職官66,第3885頁。。元祐三年(1088)二月二十四日,蔡確罷所復職,知鄧州,“以給事中趙君錫論駁也”《輯稿》四,第99冊,職官67,第3886頁。,直到元祐四年被貶往嶺南新州。元祐元年,知樞密院事章惇在舊黨交章彈劾下出知汝州,“七、八年間,數為言者彈治”《宋史》卷471,第13711頁。。后章惇應知大藩揚州,身為舊黨的左司諫朱光庭指其在樞府日悖慢失大臣體,故仍知汝州。元祐三年,因給事中趙君錫論駁,“章惇罷所復職,知越州”《輯稿》四,第99冊,職官67,第3886頁。。元祐四年,章惇被舊黨指斥非法買田,且元豐間交結蔡確、邢恕、黃履,由正議大夫降授通議大夫,提舉杭州洞霄宮。

元祐間舊黨一方面對新黨保持著高壓態(tài)勢,另一方面舊黨內部無原則、無休止的斗爭也極大地消耗著士大夫的精力及進取的銳氣,蘇軾此期多次請求補外實即反映出士大夫對政治的厭倦與疲憊,折射出士大夫對儒學救世理想趨于破滅的失望情緒。

紹圣以后,重新得勢的新黨對舊黨展開大規(guī)模的報復,相比熙豐、元祐,羈管、編管、安置、居住這類嚴厲的處罰大大增加,大批舊黨成員及當權者的政敵被貶往遠州惡地,僅紹圣四年(1097)二月二十八日,便有26名舊黨骨干成員被追貶責降,其中呂大防、劉摯、蘇轍、梁燾四位元祐宰執(zhí)官被降授團練副使、別駕之類閑散官安置嶺南,范純仁安置永州。元符三年(1100)至建中靖國元年(1101)雖有短暫的緩和,但至崇寧以后,新黨對元祐黨人的打擊更加嚴厲,其中僅崇寧元年(1102)蔡京所列元祐黨人中,即有70余人被編管嶺南等地。紹圣以后的黨爭幾乎成為新黨對舊黨一邊倒的貶黜,不僅打擊面積大,涉及人員眾多,而且許多“元祐大奸”被一貶再貶。劉摯,紹圣初,奪職知黃州,再貶光祿卿,分司南京,蘄州居住;紹圣四年,貶鼎州團練副使,新州安置,卒于貶所。呂大防,紹圣三年罷相,以觀文殿大學士、左光祿大夫出知潁昌府,尋改永興軍,奪學士,知隨州;再貶秘書監(jiān),分司南京,居郢州,徙安州;紹圣四年,貶舒州團練副使,安置循州,至虔州信豐卒。范祖禹,紹圣初以龍圖閣學士出知陜州,尋提舉明道宮;又貶武安軍節(jié)度副使、永州安置;再貶昭州別駕,賀州安置;元符初,由賓州移化州安置,卒于貶所。正如龔夬在元符三年(1098)描述的那樣,“故老、元輔、侍從、臺省之臣,凡天下之所謂賢者,一日之間,布滿嶺海,自有宋之來,未之聞也”《宋史》卷346,第10983頁。

就貶降官到達貶所后的情況來看,官方主要用編管(羈管比編管稍重,區(qū)別不大)、安置、居住三種方式對貶降官進行處罰和管理,有的還伴以除名勒停、永不敘復之類行政處罰。

1.編管。編管是對官員最為嚴厲的處罰類型,它對貶降官的影響主要有三個方面:

首先,它使貶降官的人格尊嚴遭到踐踏。據宋代編管法,凡應編管者,無論除名、決杖與否,都屬有罪之身,須由官府派“得力職員,押伴前去,經過州交割”,實則被以囚犯處理。沿途押解人員為保證在規(guī)定期限交割人員,往往對其嚴加督責,以至“稍后輒訿詬”[宋]鄒浩:《聞彥和過桂州》,《全宋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21冊第13962頁。。這種粗暴的押解過程使得士大夫的人格尊嚴掃地以盡,這對其心理無疑會造成嚴重傷害。

第二,編管地往往是遠惡州軍,生存環(huán)境惡劣,許多人因無法適應而時有性命之虞。鄒浩自述其羈管新州的生活說:“然在新州,最為惡地,颶凌空而飛瓦,瘴暝晝以成煙。水接陽春,不終朝而變五色;候殊嶺北,幾一日而更四時。雖是居人,亦多沉疾,而況負罪至此,杜門莫交。顧形影以自憐,念庭闈之遠隔。”《袁州與監(jiān)司啟》,《全宋文》,第131冊第240頁。貶地環(huán)境之惡劣給被貶者造成沉重的感情創(chuàng)痛,加重了其遠離親人故土的孤獨感,更重要的是貶謫本身的政治威壓使他們始終生活于政治迫害的陰影中,以致“杜門莫交”、避禍全身成為其基本的生活方式。

第三,生存成為首要問題。因編管多與除名勒停的行政處罰相結合,編管者沒有俸祿,失去了生活來源,陳瓘政和年間羈管臺州之后,朝廷絕其祿俸,只能自營活路,“絕祿以來,茍營活路,積垢如山,死有余愧”[宋]陳瓘:《四明尊堯集》,《全宋文》,第129冊第126頁。。為了謀生,或者請人作保,“聚徒授業(yè)”而自給一些著名士人貶放地方后,當地人出于對他們的尊敬往往在物質上給予幫助,如鄭俠被編管英州后,“英人無貧富貴賤皆加敬,爭遣弟子從學,為筑室以遷”。見《宋史》卷321鄭俠本傳。蘇軾、黃庭堅貶后也受到當地人一定程度的照顧。但大部分人只能自謀生路,生活困窘。。這對以天下為己任、懷有大濟蒼生之志的士大夫而言,無疑是莫大的諷刺。

第四,人身自由受到限制。編管人被解到編管地之后,一般要住在當地官府房內,無官房住者可租房居住,但都會派廂兵巡視,以防亡失。崇寧元年(1102)丙寅詔:“應責降安置人及編管、羈管人,令所在州軍依元符令常切覺察,不得放出城。”[宋]楊仲良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卷121,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第3772頁。這幾乎切斷了編管人同外界的聯(lián)系,形同囚犯。陳瓘在《李彥芳字序》中描述了自己羈管臺州、畏禍絕交的凄涼景象:“某以嘗論《日錄》,負恩觸怒。圣主察其敬恭,未忍誅殛,囚身瘴癘,屏息待盡。杜門終歲,人莫敢叩。”《全宋文》,第129冊第131頁。這不僅是對人格的侮辱,也是對其精神的摧殘,“就使鷦鷯之命幸脫寬網,而身心垢憊,亦明時之棄物矣,敢不知乎!敢不知乎!”“而今而后,真可以忘言矣。此可與知者道,難于不知者言也”《四明尊堯集后序》,《全宋文》,第129冊第126頁。。陳瓘痛憤的控訴正是被編管者遭受迫害的心靈寫照。

2.安置。安置主要“待宰執(zhí)侍從”《貴耳集》卷上,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65冊第428頁。,是宋代處罰貶謫官員的主要手段。與編管相比,被安置官員不用兵員押送,更不枷項,一般只派一二名使臣護送前往,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護官員的人格尊嚴。其次,安置者不除名,且多被責授閑散官,有一定的俸祿。據宋法令,分司官、致仕官、貶降官團練副使,并支半俸詳見《宋會要·職官》64之3,《長編》卷31甲午條。,但從絕對數量來看,足以養(yǎng)家糊口。以蘇軾為例,蘇軾元豐三年(1080)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據《宋史·職官志十一》,團練副使月俸二十千詳見何忠禮《蘇軾在黃州的日用錢問題及其他》,《杭州大學學報》1989年第4期。。故而安置者一般不為生計發(fā)愁。與此同時,安置者享有相對的自由。雖亦有不許出城及至走失的規(guī)定,但因其仍然保有副使別駕等官員身份,并不像編管者一樣受到地方政府的嚴密監(jiān)視,不必遵行呈身法。而且,責授長史以上散官者,還可以不定期求見當地知州,以反映自身情況與訴求,這就使得這類被貶者與當地官員有更多的交往。如蘇軾紹圣后安置惠州時,便與廣東提刑程正輔來往甚密;安置昌化軍時,儋守張中經常與之下棋。但紹圣以后專制日酷,文網日密,地方官員承望風旨,隨時摘取貶降官員的紕漏,多數被貶者為避災免禍,往往杜門謝客。崇寧初,豐稷“褫職知常州”,“未至常州,貶海州團練副使,睦州安置,道州別駕,臺州安置”,“又除名徙建州”。“公被謫,攜孫姪一二人與居佛寺,怡然自得,日與衲子輩游,賓客一時杜絕。部使者、郡守往往皆門生故吏,踵門請謝,終謝不見。燕坐閱《華嚴合論》,鈔其要為百卷”[宋]李樸:《豐清敏公遺事》,《全宋文》,第135冊第63頁。。劉摯被貶嶺南后,“屏跡不交人事,亦無書自隨,宴坐靜默”[宋]劉安世:《劉忠肅集序》,《全宋文》,第118冊第180頁。。地位的陡降、世態(tài)的炎涼及閉門靜默的生活無疑會給這些貶降官帶來極大的精神痛苦。

3.居住。居住是比安置更輕的處罰,根據官員罪情輕重,“在與行政處罰結合之后,也有除名勒停居住、追官勒停居住、責授散官居住、落職領宮觀居住、責授分司居住。但行用最廣泛的是追官勒停居住、提舉宮觀居住和責授分司居住”王云海:《宋代司法制度》,河南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234頁。。相比安置官,居住官員多在內地州軍,或自選住處。其居住環(huán)境與為正官時沒有太大變化。且謫降居住官多數保留較高官階,仍然享有豐厚的俸祿,甚至依舊享有一定的添支、供給、人從、請給等特殊待遇。此外,居住人雖不許離開所居之州,但無法令規(guī)定對居住人監(jiān)管。因而居住人既不被監(jiān)視,亦無呈身之制,人身享有極大的自由。任便居住者更是不受限制,實即等于賦閑《宋代司法制度》,第236頁。

二、黨爭與責貶的強化

以上是宋代中后期官員貶謫的基本類型。盡管上述制度對貶降官的處罰作了輕重不同的規(guī)定,但自紹圣以后,隨著黨爭的嚴酷,當權者對政敵的迫害不斷加劇,貶降官的生存狀態(tài)呈現出不斷惡化的趨勢。這首先表現為貶降官的人身自由受到極大限制,其一言一行無不受到當地官員的嚴密監(jiān)視,偶有疏誤,即可獲罪,即便原本無意的言論,也會被解讀成別有用心的罪狀。蘇軾被安置惠州,作詩曰“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即被章惇之流認為惡性不改,悖慢君上,隨之責昌化軍安置。《揮麈后錄》卷七載:“崇寧三年,黃太史魯直竄宜州,攜家南行,泊于零陵,獨赴貶所。是時外祖曾空青坐鉤黨,先徙是郡……帥游浯溪觀中興碑,太史賦詩,書姓名于詩左。外祖急止之云:‘公詩文一出,即日傳播。某方為流人,豈可出郊,公又無徒,蔡元長當軸,豈可不過為之防邪!’太史從之。”[宋]王明清:《揮麈錄·后錄》卷7,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133頁。由此極見專制之酷與文網之密。在這種政治高壓下,被貶者出于畏禍自保的心理,自然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謹言慎行了。

其次,受黨爭影響,被貶者的貶降并非一步到位,往往是一貶再貶。這便與唐代有很大不同,如柳宗元貶永州一貶十年,恩赦還朝后則又貶柳州。在宋代黨爭背景下,士大夫不僅是獨立的個體,而且還是黨派成員,自身命運與黨派命運息息相關,形成榮損與共的關系。只要一黨重要成員受到劾奏貶謫,與之相關的成員都會受到牽連,即便被遠貶的官員也無法幸免。蘇軾紹圣元年(1094)被貶后,門生故吏株連獲罪,即便是李之儀所任“監(jiān)內香藥庫”這樣的小官,也因是蘇軾薦舉之故,被石豫彈劾:“之儀既為奸臣心腹之黨,豈可更居此職?欲令有司放罷。”《長編》卷511,第12168頁。在這種黨爭背景下,宋代官員即使遠貶蠻荒,也不可能遠離是非,地理的荒遠并不能逃脫權力的監(jiān)控,貶降官的言行隨時受到地方政府的監(jiān)視,一旦發(fā)現“悖逆”言行立刻論罪追貶。正因為這種專制強化的政治背景,貶降官即便到了天涯海角,也不能心如止水,多數人始終處于驚懼不安之中,時刻擔心著飛來橫禍。《邵氏聞見錄》載劉安世事云:“遠謫嶺外……抵一郡,聞有使者自京師來,人為器之危之。郡將遣其客來勸器之治后事。”[宋]邵伯溫:《邵氏聞見錄》卷13,中華書局,1983年,第140頁。可見當時變化無常、朝不慮夕的恐怖氣氛。雖然劉安世虛驚一場,但由郡將遣其客勸劉安世治后事來看,紹圣后的當權者以各種手段將貶降官迫害致死的事例當非個案。又《萍洲可談》載:“鄒浩志完,以言事得罪貶新州,媒孽者久猶不已。元符二年(1099)冬,有旨付廣東提刑鐘正甫就新州鞠問志完事,不下司。是時鐘挈家在廣州觀上元燈,得旨即行。漕帥方宴集,怪其不至,而已乘傳出關矣,眾愕然。”[宋]朱彧:《萍洲可談》卷2,中華書局,2007年,第138頁。又據《宋史》石豫本傳,石豫“與左膚鞠鄒浩獄,文致重比,又使廣東鐘正甫逮治浩,欲致之死”《宋史》卷356,第11202頁。。所謂圣旨完全出自執(zhí)政大臣的私意,君權實已淪為當權者打擊政敵的工具,而鐘正甫越過正常的司法程序直接鞠問鄒浩,亦表現出宋末專制權力的惡性膨脹。在新黨的迫害下,劉摯、梁燾、范祖禹等人最終死于嶺南貶所。《朱子語類》說:“劉摯、梁燾諸公之死,人皆疑之,今其家子孫皆諱之。然當時多遣使恐嚇之,又州郡監(jiān)司承風旨皆然,諸公多因此自盡。”《朱子語類》卷130,3126頁。元符三年十月,陳瓘在《乞追究鐘正甫迫害鄒浩之罪奏》中慷慨陳詞,揭露當權者上下其手迫害大臣的罪行:“鐘正甫頃為廣東運判,親往新州追攝本州羈管日前諫官鄒浩,就獄根勘賓客往來饋遺等事,偶會大赦釋免。竊惟浩以言事得罪,于親戚故舊往來賑恤之義,朝廷未嘗有旨禁絕,而新州所劾與御史臺羅織獄萬里相應,欲置浩于必死,其為忍酷,不已甚乎!”《全宋文》,第129冊第30頁。陳瓘并大膽指出幕后黑手正是章惇,“殺張?zhí)鞇傊揭泽楸娍冢瑥V鄒浩之獄以絕言路”《又論章惇狀》,《全宋文》,第129冊第31頁。,表現出可貴的斗爭勇氣。

第三,宋代中后期的黨爭使得士大夫分化為價值取向、政治立場不同的政治集團,從上到下的當權者與被貶者之間不僅存在政治上的對立,而且夾雜著文化價值的沖突,這就使當權者與貶降者之間的對立更加嚴重。負責監(jiān)察貶降官的地方官吏承望風旨,忠實地執(zhí)行監(jiān)管責任,乃至于不斷借機加重對貶降官的迫害。《宋史》溫益本傳載,溫益知潭州,“鄒浩南遷過潭,暮投宿村寺。益即遣州都監(jiān)將數卒夜出城,逼使登舟,竟凌風絕江而去。他逐臣在其境內,若范純仁、劉奉世、韓川、呂希純、呂陶,率為所侵困。用事者悅之”《宋史》卷343,第10922頁。。又《誠齋集》卷七十三《宜州新豫章先生祠堂記》載:“山谷之始至宜州也,有甿某氏館之,太守抵之罪。有浮屠某氏館之,又抵之罪。有逆旅某氏館之,又抵之罪。館于戍樓,蓋圄之也。卒于所館,蓋饑之、寒之也。”[宋]楊萬里:《宜州新豫章先生祠堂記》,《誠齋集》卷73,《四部叢刊》本。地方長官對舊黨逐臣的迫害,并不僅出于上級的指使,而且出于其自身的價值觀念及政治立場,是黨爭以來士大夫群體不斷分化的結果,一定意義上也是黨爭的泛化。

鄭獬在《救祖無擇疏》中說:“本朝優(yōu)寵近臣,雖有罪而就獄者亦鮮。近時如孫沔、呂溱,亦止于削官,未嘗就獄。”《全宋文》,第68冊第85頁。但自黨爭興起以來尤其是紹圣之后,對獲“罪”官員的處罰明顯加重,重要表現即是以編管、安置等方式長期外放,并對一些“要犯”特別點明永不敘復,鄭俠即是顯例熙寧十年八月,刑部用赦請量移鄭俠,中書奏請移至鄂州,神宗特作如下批示:“英州編管人鄭俠元犯無上不道,情至悖逆,貸之與生,已為大惠,可永不量移。”并嚴厲處罰了為之奔走的全部官員。見《長編》卷284,熙寧十年己丑條。。李新對此概括說:“前日之士,無賢不肖,一切目之曰元祐黨,詆之惟恐不力;前日之法,無可與否,一切目之曰元祐法,變之惟恐不盡。逐之惡地,褫職,削階者,五十余人;夤緣薦舉,從而遷罷者,又不知幾何人也。”[宋]李新:《上皇帝萬言書》,《全宋文》,第133冊第339頁。黨爭造成官員齊進齊退、驟升驟降的局面,擴大了打擊規(guī)模,激化了斗爭強度,使得每一個體身不由己地陷身其中,淪為黨爭的工具和犧牲品。在這種嚴酷的打擊之下,被貶遠惡之地的士大夫多有死于貶所者,蔡確、劉摯、梁燾、范祖禹即是代表人物。雖然宋太祖曾立下不得擅殺士大夫的祖宗家法,但紹圣以后對貶降官員迫害之酷絕不亞于直接的殺戮。龔夬在《請檢尋文及甫究問獄案狀》中揭露紹圣中新黨迫害舊黨的罪行說:“逐臣死于瘴海,家族不許生還,至有一門二十余喪者,然則雖無刀鋸,其實族滅也。”[宋]龔夬:《請檢尋文及甫究問獄案狀》,《全宋文》,第128冊第356頁。這自然是對“祖宗之法”的無情嘲諷。

黨爭不僅實際上破壞了不殺士大夫的“祖宗家法”,而且也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以往較為穩(wěn)定的黜降及敘復制度。黨派斗爭的需要壓倒了制度的穩(wěn)定性,黨派的利益因素凌駕于制度之上,造成了官員黜降敘復制度的扭曲變形。元祐四年(1089),蔡確因車蓋亭詩案被貶新州,范純仁認為:“今來蔡確之罪,自有國家典刑,不必推治黨人,旁及枝葉。”[宋]范純仁:《論不宜分辨黨人有傷風化》,《全宋文》,第71冊第216頁。范氏的話透露出的重要信息便是,舊黨并未按照國家典刑對蔡確治罪,無論對蔡確的貶降還是對其同黨的株連,都出于黨派的私見。黨爭背景下對大臣的貶黜超越了國家典刑,成為典刑之外的特殊機制,它不再遵循具體的法律規(guī)定,而以黨派意志作為量刑的尺度,黨派意志已經凌駕于國家典刑之上,成為處罰政敵的決定因素。元祐四年九月,朝廷因明堂赦恩,牽復左降官吏,其中即包括新黨中人沈括、吳居厚等,梁燾上《論吳居厚等不當赦原奏》,反對將沈、吳二人赦罪復官。劉安世說,沈括、吳居厚等人“終身廢棄,猶未塞責,豈可援引常法,更加錄用?”[宋]劉安世:《論沈括、吳居厚等牽復不當奏》(一),《全宋文》,第118冊第123頁。又說,“諸不以法治而貶降者,不得以赦議”[宋]劉安世:《論沈括、吳居厚等牽復不當奏》(二),《全宋文》,第118冊第124頁。。言外之意即是,對新黨中所謂“大奸巨惡”的處罰并非援引常法,而是不同于常法的特定程序,既然這些人“不以法而貶降”,自然也沒有必要循常法而敘復。舊黨這樣做自是出于保障本黨利益的政治考量,被貶官員不同于一般犯人,而是黨屬不同、利益對立、隨時可以威脅自身的政敵,必須將其始終踩在腳下,才能避免威脅自身。黨爭的殘酷決定了當權者不可能依常法給予被貶政敵尤其是“大奸巨魁”以正常敘復的機會,這就使得黨爭造成的貶黜與正常的敘復制度之間形成了事實上的對立關系,某些重點打擊對象更是要特別強調“永不敘復”,則這些人只能老死貶所了。實際上,在黨爭背景下,所謂“永不敘復”并不具有絕對的約束力,一旦被貶者所屬黨派重新得勢,就會罷廢前命,敘復原官,甚至被召還朝廷,委以重任。所以,黨爭是造成官員貶復的根本原因,鄭俠可謂這方面的典型。因反對新法,鄭俠于熙寧七年(1074)編管汀州,次年編管英州。哲宗繼位后被召還,授泉州府教授。元符元年(1098),哲宗親政,新黨重掌朝政,鄭俠再次編管英州。徽宗登極,調和新舊黨關系,鄭俠獲赦授原官。不久蔡京專權,鄭俠列名黨籍,三度罷官。崇寧五年(1106)八月,才復將仕郎,許敘用。可見,黨爭背景下,被貶官員的起落沉浮主要取決于所屬黨派在黨爭中的勝負。

在黨爭背景下,被貶者即便蒙“恩”敘復,其歷史舊賬也往往不為當權者徹底放過。元符三年(1100),曾肇所撰孔平仲復官行詞受到章惇的改竄,將曾肇隱去的所謂“議毀先烈”之罪重加彰顯。曾肇認為:“孔平仲初坐上書譏毀先朝,責授惠州別駕,英州安置,當時已于制詞具載事實。今來系用登極大赦敘復,但明著圣恩敘復之意,不必更載前來貶謫之事。”孔平仲行詞為:“敕責授惠州別駕、英州安置孔平仲:朕嗣服之初,推大慶于天下,云行雨施,無遠弗及。爾嘗以文學,擢在儒館。南遷日久,有足哀矜,俾副戎團,稍還內地。往恭朕命,朕不汝遺。”章惇改詞為:“孔平仲:朕嗣服之初,推大慶于天下,云行雨施,無遠弗及。爾頃以獻言,議毀先烈。謫居嶺服,亦既省循。俾副戎團,稍遷內地。往恭朕命,尚體寬恩。”見《全宋文》第110冊第56—57頁。曾肇實則不明白章惇作為新黨黨魁防范威懾舊黨的深意,章惇此舉乃是有意顯明孔平仲以前“罪行”,使孔平仲時刻保持對自身“罪責”的省察與戒懼。言下之意,此時敘復乃是出于圣慈的恩典,并不等于將歷史舊賬一筆勾銷,任何時候翻出來都是可以再加貶黜的重罪。章惇此舉就是將歷史舊賬作為一柄懸在敘復官員頭上的利劍,暗示他們該劍隨時可能落下,不可因皇帝恩赦而得意忘形,他們的命運仍然掌握在當權的新黨手中,從而始終保持對敘復者的心理威懾。章惇對制詞的改竄當然不僅針對孔平仲,也是對所有蒙“恩”敘復者的警告。這表明,黨爭背景下的敘復與貶黜一樣,同樣無法逃脫黨爭的重重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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