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
我一直相信眼緣,就像我第一次走進萬邦書城時的那種感覺。記得好像是個冬天吧,很忙,很累,剛歇下來,在那里工作的學生打來電話說,到了一批新書,我若想看看,周末趕緊過去。
那個時候,學生在萬邦書吧的前臺辦理會員和借閱手續,我可以隨意挑幾本書拿到最里面的書吧中,充分享受書吧里寬敞明亮的空間和幽靜嫻雅的氛圍。
當時的書吧有三間。其中進門右手邊的一小間是藏書,密密麻麻擺滿了各類書籍;中間門廳處擱置了四個原木書桌和四把藤椅,算是接待會員的地兒。再往里,就是較大的一間了,進去,青色帶釉光的地板一塵不染,象牙白的沙發散落其中,靠墻的角落里,幾只一人高的青花瓷瓶上悠然可見清明上河圖中煙雨朦朧的景致,幾排沙發的空隙處用雕花的屏風隔開,屏風上,是蒼勁老道的書法。人剛一落座,立馬有漂亮勤快的女導購上前來沏好茶,茶香墨香交織在一起,令人有怦然心動的感覺。
那一瞬間,我便喜歡上了那里。加上那會兒,孩子剛上小學,周末要經常到市區學英語和圍棋,在孩子跟著老師兩個鐘頭的學習時間里,我會信步萬邦,翻翻書,喝一杯淡淡的菊花茶,聽幾首書吧里緩緩響起蔡琴的《渡口》《被遺忘的時光》等歌曲,墨香徐徐靠近,歌聲緩緩飄遠,宛如深寒的黃昏里閃爍在天邊的那一抹柔和的光亮。
與萬邦相遇的最初日子里,我讀書很隨性,更談不上寫作,充其量只是偶爾記錄一下自己生活的點滴和感悟而已。印象里,非常喜歡書吧里恰到好處的氛圍,記得有一回來翻陳丹燕的新書,讀她寫外灘路、黃昏中的咖啡館、懸鈴木的老街與巧克力派,讀到感覺眼睛疲倦了,掩上書,閉目聆聽書吧里流淌的音樂聲。有時候是風笛,似有風聲,吹皺一池春水;有時候是口琴,音色綿長里帶來稻梗,或者無花果的香;更多時候是鋼琴的輕淺淡泊,如止水般的寧靜……
萬邦書城就這樣走進我的生活,成為我閑暇時釋放疲憊和緩解壓力的一處心靈港灣。在那里,我讀了很多喜歡的書,比如舒飛廉《飛廉的村莊》,一本懷舊思鄉的書,讀來溫暖親切;后讀《華麗一杯涼》,錢紅麗著,文辭犀利,又不乏溫潤柔軟,頗有張愛玲的遺風;比如讀《我打不贏愛情》,和菜頭著,恣意狂放,嬉笑怒罵,令人驚嘆;讀車前子的《品園》,文字像氤氳著一股水氣,濕潤、清冽。蘇州園林的雅韻與幽微在他筆下如水墨畫般漸次展開,一幅一幅讓人慢慢沉醉;而辛豐年、嚴鋒父子的合集《和而不同》是和兒子一起讀的。我告訴他,辛豐年擅長寫音樂隨筆,這本書卻是樂評之外的文章,大多是談歷史,用詞精雕細琢,同樣是讀書筆記,嚴鋒則偏重于文學性,感性,自然。相比之下,比較偏愛嚴鋒的《好書》《好看》《好音》,曾一讀再讀,愛不釋手。
一晃幾年過去了,某日,我又來這里,意外讀到和我暌違幾年的遲子健,這個常居北京的女作家,我曾經深深迷戀,尤喜其沉靜溫暖的筆觸。當看到淡黃色的干凈書架上她新出的《親親土豆》《北極村童話》等時,歡喜和興奮之情不言而喻,還有她寫給已逝丈夫的文字,心動意暖,情深義重,讀得人眼眶濡濕……這些難以忘懷的精神大餐和享受,是我自食其力的艱苦歲月里一疊又一疊的美好回憶。完全可以說,在萬邦浩瀚如煙的藏書里,我與這座城市日漸親近起來,我依然記得每一個晨曦與暮靄,每一次迷茫與失意,是這里一本本飄散著睿智、浸透著情感、洗滌著思想的書籍,以它們極其盛大的滋養與潤澤安放了我一顆漂泊的心,我將自己浸泡在其中,目光趨漸平和,內心趨漸豐盈與強大。
之后,孩子上了高中,瑣事纏身,去萬邦讀書的時候自然少了很多,偶爾去,也是漫漫暑期和寒假,會抽出整整一個下午,安靜坐到那里,盡情體驗閱讀和書香帶給我的詩意棲居。比如漫卷一冊典籍,便可徜徉于奔流不息的歷史長河,觸摸滄桑厚重的文化跫音;隔著油墨的馨香同大師對話,沐智者雨露,一份來自心底的澄明與豁然油然而生;再比如,溽熱夏日,靜居書吧,一杯清茶,幾縷書香,浮躁喧囂不再,人亦清涼如水;漫漫冬日,雪落簌簌,紅泥小爐,一幀泛黃的線裝書,便是一個人的天荒地老。更何況,我本凡塵之人,身居繁華旖旎的都市,總有一些心緒無處安放,也總有一些浮躁和空虛填滿身心,可只要我的腳步踏進這里,總會在墨香深處,找到屬于身體和心靈的一條出口,一份慰藉,我甚至不止一次給友人推薦,來萬邦吧,讀書吧,即便你足不出戶,但照樣可以從這里、從墨跡里,抵達千山萬水、芳草萋萋、紅塵萬丈,這種感覺是美妙的,愜意的。
如今,萬邦舊貌換新顏,以前的沙發和屏風被拆掉了,整個書吧青磚鋪地,字畫滿墻,廳堂中間一對石獅左右相望,像是要望穿書香里描摹不盡的人間百態,或者訴說不完的前世今生,置身其中,依舊古樸悠然,依舊翰墨生香。讓人更為欣喜的是,在萬邦,時不時地,會有小城的文友們的新書發布會、品讀會、詩文朗誦會,以及前輩們的文學主題講座,我由此結識了很多文字路上的良師益友,以書為媒,以文會友,奇文共賞,博采眾長。總而言之,與萬邦結緣的日子,猶如沐浴鳥語花香,陽光清風。并且,正是因為有了萬邦一年又一年的墨香熏染,我平淡清寧的中年日子竟也活色生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