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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慧如祭墳拜娘親 明仁種樹做標(biāo)記

  • 曲終人聚
  • 東籬
  • 10166字
  • 2020-04-29 13:26:13

卻說這慧如見天兒侍候著老太爺,卻要比老夫人還勤謹(jǐn)用心。每日洗漱倒痰盂洗手巾燒炕端茶,做著做著便漸漸兒比打鳴的雞還準(zhǔn)時,到時候該做啥了,誰忘了她也記得清清楚楚,這倒省了老夫人好多功夫。況只那明仁,自打慧如進(jìn)門便不再勞煩一家人操心,日日跟在慧如后頭不再鬧騰煩人,那可是大大地省了家里上下的一大麻煩。雖說如此,可那二太太和三太太仿佛前世里與慧如有仇似的,不論慧如如何搶著做活兒,在她兩個面前總落不下好。三太太總疑心慧如在老夫人面前戳嘴,因而一見了她就伸手打,過來一巴掌過去一巴掌地成了慣常。二太太厭惡明仁老跟著她,便總是暗地里擰她一把,慧如疼得齜牙咧嘴也不敢出聲叫喊。大太太雖不怎么打她,卻也像躲瘟神似的躲著她,老夫人打發(fā)找她要個啥東西的,要半天她也沒有個聲響。慧如就這樣在她三個中間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東躲西藏。

就如那日三太太和大太太在廚房里哭的事,被老夫人訓(xùn)斥,她們便記在慧如頭上,斷定是慧如告知了老夫人,老夫人才到廚房來訓(xùn)斥她們的。于是大太太見了大太太打,三太太見了三太太打,二太太自然也是少不了的,常常防著慧如偷吃明仁的零嘴兒,一旦被她瞧見便揪住慧如的頭發(fā)往墻上撞。慧如就這樣在孔家又要盡心干活,又要東躲西藏,也還是常常成了她三個的出氣筒。

如此,三位太太時常懷著仇恨使喚慧如做這做那,一旦慧如忙不過來行動慢了,便要受她們挫磨,老夫人常在上房里看不見也聽不到,因此太太們的氣焰更加囂張,她們干脆當(dāng)慧如是白吃了就得白挨打,自然有氣兒就往慧如身上出。好在明仁倒時常護(hù)著慧如,有時大聲喊叫,讓老夫人聽見,太太們才肯罷手。

這日三太太身上不方便,老爺自然又去了二太太處。二太太見老爺心神不定,唉聲嘆氣,便知他心里舍不下三太太。心想她有什么法兒勾得老爺離不了她的,便討好著老爺想要套出些話來。

“老爺人在我屋里,心卻記掛著三太太,當(dāng)說這原是我伺候的不周到了。只是不知老爺如何才能高興了?你便說與我聽,老爺要捶背兒揉腿兒的我都盡著心伺候。”

“你倒是個古板的性情,哪里比得三太太去。我腰腿兒倒是不要你們捶的,見天兒干活哪能那么嬌貴。”說著竟又長嘆了一口氣。

二太太知道僅僅一個明仁是拴不住老爺?shù)男牡模叵戎死蠣斚埠萌睦铮藕门c她較勁兒。

“三太太有哪些長處老爺也該說與我聽,往后我倒是用了心學(xué)著她些,也好叫老爺見著我時不必?zé)绹@氣。”

老爺瞅了二太太半天兒,像是定了主意“我若說了,就怕你會惱了。”

“老爺且告知我吧,我必不惱的。”

老爺湊著二太太的耳朵,細(xì)細(xì)兒把那被窩里的情形說了些與二太太聽。

二太太登時把臉漲紅了,喘著氣兒把頭藏進(jìn)老爺懷里。老爺見二太太當(dāng)真不惱,卻見她羞答答起身去點了油燈,順著老爺?shù)囊馑加芍{(diào)教、自是一番夫唱婦隨,如魚得水。

“這事兒老爺可不能說與三太太知道,你原知她總跟我不和的,倘若說與她知道,少不得又要跟我過不去。老爺若肯應(yīng)了我,往后我便回回都隨了老爺高興。”

老爺自是明白三太太小性兒的,答應(yīng)不與她說。

三太太第二日早飯時瞧出二太太神色與往日不同,老把眼兒魂不守舍地望著老爺,把個三太太的肺都要氣炸了。她自然料定是昨夜里被窩里的緣故了。直拿眼兒總望著老爺,老爺卻埋頭吃著,并不抬頭看誰一眼。

三太太索性叫肚子痛,先離了座兒回房里等著。豎著耳朵聽了半時,竟不見老爺進(jìn)來望她一眼。

末了便喊慧如進(jìn)來問話:“老爺可吃罷了早飯?”

“老爺已經(jīng)吃罷了走了。”

三太太一聽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你且仔細(xì)瞧瞧當(dāng)真兒走沒走再來回話!”

慧如嚇得轉(zhuǎn)身跑了,她原親眼看著老爺出了大門的,卻怕三太太氣惱只好出去走一遭兒。

“明仁,你可陪我去你三娘屋里回話兒?”

慧如怕三太太又要打她,悄悄兒央求明仁陪了她去。到了門口明仁卻躲在門外沒有進(jìn)去。

“回三太太話,老爺當(dāng)真走了。”

“啪!”的一聲,三太太暴怒地抓起桌上的一個銅鞋溜兒向慧如頭上砸去,慧如躲避不及正打在額角上,登時血流了出來。

“三娘打人了——,三娘打人了——!”

躲在門邊的明仁一邊大叫一邊一溜煙朝上房里跑去告訴老夫人。

二太太聽到明仁叫喊,急忙趕過來怕是明仁挨了打,出門卻見慧如從三太太房里跑出來,縮著身子像只受傷的貓一樣栽跟搭頭地朝上房里奔去了。

二太太走到三太太的門跟前兒倚著門框幸災(zāi)樂禍地說:

“三太太怎么又跟娃娃們置氣呢,你這兩日身子可不能受氣,氣壞了可要作下病的。廚房里還一大堆活兒等著呢,你且別在這里避嫌吧。”

說著丟下三太太在那里氣得咬牙切齒。

老夫人見慧如額角破了血流到眉毛上,唬得直念“阿彌陀佛”,她慌忙從慧如發(fā)梢上鉸了一綹頭發(fā)燒成了灰,撒在傷口上又墊了棉花,然后用布條包住了傷口。

“見天兒沒事就打人,還打出血了!”

老夫人一邊包扎一邊心疼地抱怨,明仁小心地輕輕替慧如按著棉花,老夫人哀嘆著輕輕擦掉慧如額頭的血:

“這若給你娘知道了,該有多心疼。”說著包好了下炕出去說了三太太兩句。

“我娘——,她啥時來接我?”

慧如小心地問老夫人,她在孔家已經(jīng)一年許了,她不再害怕老夫人了,她知道老夫人心疼她。還沒等老夫人說話,明仁已經(jīng)搶著先說道:

“你娘被埋在后山上的土里,她已經(jīng)死了。”

慧如聽了明仁的話,驚恐地望著老夫人,“我娘——,我娘?”眼淚在慧如眼里打轉(zhuǎn),她的眼睛又像水汪汪的牛眼一樣睜得又圓又大。她看看老夫人又看看明仁,她知道明仁不會撒謊,可老夫人卻沒有反駁。“娘!”慧如嘴唇哆嗦著望著老夫人,老夫人卻沒說話只是哀嘆著把她攬到懷里:

“你娘在天堂里看著你哩”,老夫人用手心擦了慧如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的淚說,“將來我們每個人死了,都會到天堂里去,那時候你就能在天堂里見著你娘了。”

“天堂在哪里?”

“天堂在天上哩。”

眼淚順著老夫人的手心跌落下來,慧如把頭埋在老夫人胸口上渾身哆嗦著嗚咽起來。明仁湊近了把老貓塞到慧如懷里:

“你聽,老貓在念經(jīng)哩。”

慧如用手背擦著滾落下來的淚,明仁把慧如的頭輕輕按在老貓身上,慧如聽到老貓唱曲兒似的打呼聲。明仁把頭湊過來也一起聽:

“聽見了沒——,老貓在念經(jīng)?”慧如抬起頭,用袖口擦了下眼淚望著明仁點了點頭。

“你聽出老貓在念什么經(jīng)?”

明仁一臉期待地望著慧如,慧如又擦了下鼻涕搖了搖頭。

明仁又把她的頭拉到老貓身上,老夫人知道明仁的意思,便說道,老貓在念“待送不送,世道無盡。”

老夫人說老貓是以前從外國借來捉老鼠的,后來沒有還回去,因此老貓睡著了就念“待送不送,世道無盡。”

“你聽——,是不是?”

明仁得意地又叫慧如再聽。慧如聽了,老貓果然在念“待送不送,世道無盡。”

慧如點了點頭,擦干了眼淚。

“婆婆,我能不能到后山上去看看我娘埋在哪里?”

“等你頭上的傷好了,便叫福旺大爺帶你去祭祭你娘吧,你原也該去祭祭的,那幾日你燒迷糊了,就沒讓你去哩,往后忙亂起來倒不記得了。”

明仁溜下炕,用手指頭朝慧如勾了幾下,暗示慧如下炕來。慧如抬頭望望老夫人,有些不舍——除了她娘,從來沒有人像老夫人這樣抱過她。她甚至很高興自己的頭破了流血了,她愿意被老夫人抱在懷里,那種踏實安穩(wěn)的感覺就像娘抱著她一樣,可她也不想讓明仁著急。在這個世上,也只有老夫人和明仁是對她好的。慧如在這個家里像只老鼠一樣,整天睜著驚懼的眼睛東躲西藏。只有在老夫人和明仁跟前,她才安安心心地不用害怕。明仁還常常偷偷地塞給她些零嘴兒在她口袋里,盡管那些都是他吃不掉了才給她的,可她心里仍然萬分感激,看到明仁努著嘴示意她出去,慧如抬頭望著老夫人示下。

“你兩個出去耍會兒吧,別走遠(yuǎn)了。”

老夫人說著找了條頭巾包了慧如的頭,怕傷口見了風(fēng)。老夫人知明仁是在家里捱不住了要出去的,便囑咐慧如看住他。

“我?guī)闳ズ笊缴峡茨隳锏膲灐!?

出了家門明仁悄悄地對慧如說。

他雖不知慧如娘埋在哪一座墳里,可他知道去后山的墳灘的那條道。他是最喜歡出去玩的,常常跟慧如去榨油坊,今兒便想到這個去處很是高興。

“后山路遠(yuǎn),倘或迷了路回不來了該如何。再說你也不知道我娘埋在后山的哪里。”

慧如知道明仁可是家里的命根子,她雖沒去過后山,卻也知后山必定不是近的,不敢私自和他去那么遠(yuǎn)。

“福大爺必定知道,我們叫他送我們?nèi)ァ!?

于是兩人便去了油房找福旺。福旺正忙的,哪里得閑帶他們?nèi)ツ亍C魅誓睦锟弦溃黄ü勺厣系胖鴥赏却罂奁饋怼8M缓媒淮伺匀朔畔率掷锏幕顜麅蓚€去了:

“今兒便指與你們地方就回來,不然就去不得了,油房磨坊都有活等著哩。”

福旺拉了驢讓明仁騎了,知他走不了那遠(yuǎn)的路,明仁非要慧如也和他一起騎才答應(yīng)。兩人騎在驢上自是高興,一路滴滴噠噠東拉西扯說個沒停。等到了后山,福旺指了慧如娘的墳,讓慧如給她娘磕了三個頭,便把他們帶回來了。

第二日吃罷了早飯,明仁便叫慧如出來:

“昨兒我們空手去了沒給你娘獻(xiàn)吃的,今兒我拿兩個饅頭,我們?nèi)ソo你娘獻(xiàn)上,你娘在陰間就不會餓肚子了。”

說著拉起慧如的手摸他口袋里藏的饅頭。

慧如昨兒也是匆匆磕了三個頭,卻連話也沒顧上和娘說一句,自是想好好去看看娘的。

“今兒我兩個去,沒有驢,那遠(yuǎn)的路怕是你走不動哩,再說萬一迷了路回不來可怎么好?”

“去后山遠(yuǎn)是遠(yuǎn)些,卻只有一條道兒不會迷路的,我走得動哩。你若去看你娘,你娘在土里也會高興的,你不拿吃的給她,她在陰間就會餓肚子哩。”

慧如想起以前她和娘常常討不到飯時餓得難過的滋味,覺得娘此時必定也在地下挨著餓,見明仁還給娘拿了饅頭,哪能不順著他,便跟著去了。明仁從上房臺沿上的板床上拿了頭巾揣懷里,出了門叫慧如用頭巾包住頭:

“你拿頭巾包住頭,你娘就看不見你的傷口了,再說傷口見了風(fēng)就長不好了。”

兩個人一路走一路撿石頭子兒踢著玩,明仁出來自然好不快活。兩人走了一程又一程,走了好遠(yuǎn)的路,才到了南塘的墳灘。

那是在南山根下的一片山坡,坡上西頭靠山根兒是有墓碑的墳場,山下的荒草灘有一些稀稀落落的墳包,這里埋的都是夭亡的和那些沒人來上墳的孤魂野鬼。一個個墳包,沒有墓碑,只能靠左右的墳包位置辨別,倘或有新的沒人收拾的尸身埋進(jìn)去,怕是時間久了便難辨認(rèn)了。慧如的娘就埋在這片亂葬崗。

慧如默默地跪在娘的墳前,明仁把兩個大饅頭遞給她:

“你來獻(xiàn),你娘不認(rèn)得我。”

“我娘會認(rèn)得你的,我娘會一直從天上看著我。”

慧如相信娘一定在天上看著自己,她也相信娘能看見老夫人也能看見明仁。

“你給你娘上墳,我去崖邊玩一會兒再來。”明仁說著跑遠(yuǎn)了。

“當(dāng)心別到崖邊兒上去——”不及慧如喊,明仁已經(jīng)跑得不見影兒了。

“娘——!”

慧如跪在娘的墳前,用雙手撫摸著埋著娘親的墳土,她記起娘領(lǐng)著她在暴雨里向孔家走去。她記得大雨澆透了她和娘親的破爛衣服,她記得娘不停地咳著,一手拄個長樹枝一手牽著她,她記得腳下都是滑膩膩的稀泥,她在暴雨中發(fā)抖。這是她對娘的最后的記憶,后來等她睜開眼睛,她已經(jīng)躺在老夫人的炕上,穿著干凈舒服的衣裳……。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慧如多么希望娘親能從墳?zāi)估锱莱鰜怼?

“娘——,雪梅來看你了,雪梅給你帶了饅頭,娘,你吃得飽飽得別再餓肚子了。”

慧如在娘的墳前用手刮出一片平地,又用袖口擦了擦,然后恭恭敬敬地把兩個饅頭放在那里,她不住地給娘磕頭,不住地喊著娘,涕淚縱橫,她再也沒有指望了,她等著等她長大了娘來孔家接她,可原來娘早已經(jīng)死了,她的娘竟被埋在這個土堆里,她看不見,娘也聽不見,慧如大聲地哭嚎著,希望娘能聽到她的呼號,能回到她身邊,哪怕只是出聲答應(yīng)她一聲,讓她知道娘親知道她來看娘親了也好。

可是,她一遍遍地呼喊著娘親,那個墳包卻沒有一點兒回應(yīng),沒有一點娘親知道她來了的跡象。

太陽亮晃晃地照耀著墳灘,荒涼的墳灘上間或有幾叢枯黃的席草,娘親的墳周圍也有好多隆起的墳包,慧如哭喊著用手摸著娘親的墳土:

“娘——,你聽到了嗎?你答應(yīng)雪梅一聲可好?”

慧如望著娘的墳,希望能有點什么征兆,這種強(qiáng)烈的欲念和一種無能為力的絕望在她心里撕扯,而她惟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哭。她知道不管娘能不能看見她,能不能聽到她的哭聲,她也只有在娘的墳前才能大哭一場,除此之外,包括老夫人,包括明仁,包括這世上所有的人,她都要小心翼翼看他們臉色,盡可能地不叫他們嫌棄。世上最苦沒娘娃,她沒親沒靠要在這世上存活,怎能不小心翼翼地看人臉色,她和娘親原本就無家可歸,她不怕寄人籬下,她以為有一天娘親會來接她。可如今,娘親死了,再也不會回來接她了,她的希望沒了,她想娘親能告訴她她該如何是好。

“娘——!”

明朗的陽光下,慧如不停地嗚咽著,可是她卻聽不到娘親的些許回應(yīng)。她想起那天夜里暴雨如注,娘親緊緊牽著她的右手,她抬起右手,淚眼迷蒙地望著,然后緊緊把手貼在面頰上。慧如小心翼翼地跪在娘親的墳頭,用雙手和臉頰探摸著娘親墳頭的黃土,像是探摸著娘親的身體一樣,她希望娘親能感覺到她的氣息。

“娘,婆婆說你到了天堂不用再受苦,婆婆說天堂在天上。”慧如抬起頭望著天上,天空格外高遠(yuǎn),一些白云像紗一樣布在天上,在緩緩地移動。

“你跟你娘說你的名字改了。”

明仁氣喘吁吁地跑過來站在旁邊說了兩遍。

淚水像小河一樣嘩啦啦地流個不停,慧如仰著頭望著天上,流著淚告訴娘親婆婆給她改了名字叫慧如,她以后不再叫雪梅了。

“婆婆說這個名字才會有好命的。”

慧如相信婆婆的話,因為婆婆是這世上唯一心疼她的人。她相信婆婆起的名字一定會有好命。

明仁到處跑著去撿了好些小石頭來圍著慧如娘親的墳擺了起來。慧如磕完了頭也跟他一起去撿來好些石頭圍著娘親的墳擺滿了一圈。

“這樣過多久我們都能認(rèn)得你娘的墳了。”

“別人把我們擺的小石頭撿走可怎么好?”

“埋在這里的都是沒人來上墳的,再說人們不會撿別人墳上的東西。”

明仁的話讓慧如放了心。

慧如眼看著日頭兒已經(jīng)偏斜了,心下害怕起來:

“我們快些回去吧,家去必要挨打了。”

明仁卻正玩得高興,哪里肯回去的。滿山坡地瘋跑,道是要打兔兒呢。

“這大荒灘的哪有兔兒,還是快些家去吧。”

“多早晚才得出來一回,我們后晌再回吧,就是遇不上野兔也有麻雀窩掏呢。”

明仁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些吃的來拿與慧如:

“你餓了便先墊一墊肚子,等我家去替你央求央求便沒人會打你了。”說著便跑得人影兒也不見了。慧如一個人站在娘的墳前看著跑遠(yuǎn)的明仁急得直跺腳。那明仁一向里都是由著自個兒的性子慣了的,哪里聽得別人一句話。慧如只好跑過去跟在他后頭防著他,只恐他別又撞到哪里或跌破了哪里。

那荒山看著離山根兒不遠(yuǎn)的,跑起來竟是要跑老半天兒才到崖邊兒,慧如跑了一身汗直跑得打軟腿,才看到明仁爬到兩座山崖的縫隙間,兩腿叉開蹬著兩邊的山崖在掏麻雀窩。

慧如嚇得大叫道:

“明仁,我求你了,你快些上來吧,千萬別掉了下去。”

“我不會掉下去哩。”

慧如跑近了才看到那土坡竟又深又陡,一時急得又央求道:“你今兒個倘若有個好歹,我便是沒命活了。”

“這里有個麻雀窩,等我掏了麻雀蛋,一陣兒就上來了。”

明仁說著沒過多久當(dāng)真喜得大叫:

“慧如,我掏到麻雀蛋了。”

慧如伸長脖子探著頭,眼睛一眨不眨地朝崖縫里望著明仁,看他從一個崖壁上的鳥窩里掏了鳥蛋一個一個小心地撩在大襟里用一只手兜著。

“你小心著些,撐不住就上來。”

慧如壓低嗓門輕輕喊道,唯恐聲音大了把明仁驚下去。

慧如屏住呼吸擔(dān)心得連大氣兒都不敢出,直到明仁掏完了鳥蛋,慢慢地從山崖的夾壁里挪了上來,她趕緊走過去扶著崖壁把手伸給明仁,可那個夾縫口兒越來越寬,明仁的兩腿竟有些不夠撐了,一只手還要顧著捏緊衣襟。慧如急得也使不上勁兒,明仁也累得滿身是汗心里也急躁害怕得哭了起來。

“你別哭,我下來拉你上來。”

慧如一邊安慰嚇哭了的明仁,一邊兩手扒住崖壁,慢慢地一腳一腳踩下去,直到兩腳能撐住夾縫的兩邊,明仁已經(jīng)害怕得雙腿打戰(zhàn)了,慧如用力撐著兩腿半蹲著,一手扶著崖壁一手伸過去抓住明仁,“快抓牢了,我拉你!”明仁顫巍巍地上來,慧如換了腳退了下來,再伸手把明仁拉了上來。

明仁一屁股坐地上,用袖口擦了眼淚,松開了握得緊緊的大襟,得意地給慧如看他掏的七八只麻雀蛋:“家去蒸了給阿爺吃。”

慧如解下明仁領(lǐng)口的口水帕子小心把麻雀蛋包了。

“你看那山崖那么寬,下回可不敢再爬了。”

明仁掙得滿面通紅,頭上身上掙出了一身大汗,慧如趕緊抹了頭巾塞進(jìn)他脖子里給他擦干背。

慧如心里著急回家晚了要挨打,眼看著日頭兒早已偏西了,已經(jīng)顧不得別的了,直催著明仁快些回家。明仁此時卻說乏得走不動了,竟賴著要歇歇,不肯走了。也難怪他,后山這遠(yuǎn)的路,別說他一個孩子,就連大人走一趟都會覺得乏,何況他又爬上爬下地掏了老半天鳥窩。別說他,就連慧如撐到夾縫上拉他都累得兩腿發(fā)軟沒一點力氣了。

可慧如著急出來一晃便一天了,哪還有歇的功夫呢,她還不知回去是毒打她一頓了事還是會把她趕出家門。娘死了,往后她就得在孔家更加小心地討日子,她不能讓孔家人把她趕出家門,天大地大,慧如卻沒有了娘親沒有自己的家,她得聽孔家人的話,讓她們找不到把柄趕走她。

“我在你腿上睡一陣兒,當(dāng)真一點力氣也沒了。”

看到明仁果真累得辛苦,滿額頭都是細(xì)密的汗,慧如連忙幫他擦了,又恐天茬黑也到不了家,便叫明仁爬在她背上:

“你便在我背上睡會兒吧,我背著你快些趕路。”

慧如使盡咬著牙掙死扒命地背著很快就睡著了的明仁往家趕,明仁沉甸甸地爬在她背上壓得她直不起腰來。她哪里還顧得上自己的死活,她此刻必得要把明仁趕緊背回家才妥。

慧如的腰越來越彎,不一會兒她的全身還有頭發(fā)都濕透了,汗水滴滴答答地從臉上往下落。回家的路在她腳下艱難地一步一步地縮短,她覺著明仁像一坨沉甸甸的大石頭一樣越來越沉。慧如要緊著趕路,恐家去天黑了,直掙得滿面通紅,走幾步便停下來大口喘著粗氣歇會兒,然后又咬牙接著往前走。那明仁睡著了腦袋耷拉在慧如肩上,沉甸甸地連口水都流了出來,慧如雙腿開始打顫,可她咬著牙硬撐著往前挪。

卻說全家人哪里遇過明仁出去了連餉午都不回來吃的。先是量他玩興頭上不肯回家,及至日頭偏西了老爺收工回家還不見回家,三位太太出去各處里都尋不見時著實慌了:

“仁兒便是個沒記性的,慧如倒是不曾瞞散的,沒準(zhǔn)兒兩個被拐子拐了去?”

老夫人疑心老天爺成心是要斷了孔家香火的,莊子上各處都尋不見,難不成出了事呢,這一尋思便唬得心都抽緊起來,急忙跪在菩薩前不住地念阿彌陀佛。

二太太聽了老夫人的話竟氣噎得渾身打起抖兒:

“我的兒啊——!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可叫娘怎么活哪!”

老爺暴怒地跺著腳直拍桌子:

“嚎啥嚎——!你三個見天兒三架四靠不擔(dān)肩子,竟看不住一個娃兒!倘或當(dāng)真有個好歹便休了你三個回娘家好好偷懶去!”

三太太看老爺當(dāng)真火了,便小心地替老爺抹后背順氣兒,卻被老爺一把推開。大太太一聲兒不響去套間里給老太爺添茶照應(yīng)。

大太太才走到上房套間,卻瞧見老太爺上半身離了炕直瞪著牛樣的眼珠子,嘴唇顫抖著口里直吐白沫!原來老太爺聽是孫娃兒丟了,急得一口痰堵在了嗓子眼兒上上不來下不去。

大太太驚呼了一聲竟把托盤兒連茶壺“哐當(dāng)!”一聲摔到了地上,她也顧不上收拾先直奔老太爺身邊照應(yīng)。老太爺撐不住身子突然癱下去,直瞪著天花板張大嘴巴,喉嚨里呃——呃——地掙扎。

外面老夫人老爺聽著響聲都急奔了進(jìn)來,只見大太太跪在炕上把老太爺?shù)纳碜臃隽似饋恚分衬昧耸纸硖胬咸珷斀又炖锏陌啄咸珷攺堉煲獓I嘔不出的樣子,老夫人和老爺太太們趕了來,捶背的捶背,抹胸的抹胸,不一會兒老太爺呼嚕呼嚕堵在嗓子眼上的一口痰才“呃!”的一聲吐了出來,老太爺也才緩過來喘息著慢慢安靜了下來。

大太太連忙下炕站在一邊,恐老夫人怪她莽撞砸了茶盤,好在那茶壺結(jié)實沒摔爛,便急忙去收拾摔在地上的盤子茶壺,大半茶壺茶已灑了濕了一地。

老爺怒目瞪視著大太太,那兩個也等著老夫人發(fā)話兒數(shù)落呢。不料老夫人卻一邊照料著老太爺一邊呻喚了一聲:

“唉——,到這個忙忙亂亂的節(jié)骨眼上,虧得玉芳還記得這屋里有個動不得的!倘或不是玉芳,怕是這回子已經(jīng)過去了。”

大太太聽了老夫人的話,懸著的心方才放了下來。

老爺聽到娘這么說,心里也才消了怒意把訓(xùn)斥的話咽了回去,二太太三太太倒是沒想著老夫人竟會護(hù)著大太太的,也附和著不敢輕慢她了。

一時大家又想起明仁尋不見了,二太太竟不敢再大聲哭,便喊著老爺出去尋。

“想必是玩起來忘了鐘點兒,又或是不聽慧如話才晚了,當(dāng)不打緊的。”

大太太受了老夫人稱贊又見老爺老夫人急得要緊,老太爺也是聽到孫娃不見了才急得喘不過來的,大太太知大家著急才說出自個兒的意思寬解道。

二太太心下正想著那不是你生的你自不打緊,卻因了老夫人方才稱贊大太太的緣故,也不敢回她嘴。

老爺和二太太三太太方出了門想要再去尋一尋,卻見福旺歪著腦袋背上背著明仁一只胳膊底下夾著慧如進(jìn)了家門。

二太太剛欲驚叫卻被福旺小聲止住了:

“仁兒睡著了,快別吵著他吧。”說著竟直送兩個人往上房里去。

老爺和二太太一邊一個扶著明仁的背跟著福旺一同進(jìn)了上房,三太太碎步小跑著先去開大了門。

老夫人早已聽見動靜兒迎了出來。“阿彌陀佛!我的仁兒可回來了。”老夫人一臉的愁容登時便舒展開來。

老爺把明仁抱到老太爺炕上老夫人胯根兒,老夫人已拉過個枕頭墊了,心疼地抱著給脫了滿是塵土的棉袍,款款地把他放在枕頭上蓋了被子。那明仁還呼呼兒睡得正香,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竟接著又穩(wěn)穩(wěn)地睡了。老貓喵了一聲緊貼著明仁躺了。老太爺側(cè)過臉慈愛地望著孫娃兒才放了心。

慧如把手里緊緊攢著的麻雀蛋的帕子遞給了老夫人,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二太太一把拖過一堆爛泥似的灘在地上的慧如壓低嗓門兒咬牙切齒地往門外拽:

“你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看我不抽了你的筋!”

說著抓住慧如的后領(lǐng)把她拖到了門外臺沿上。慧如一臉青黑地巴巴兒望著二太太連護(hù)頭的力氣也沒了。

“二太太快饒過慧如吧——這么小丁點兒可是一路里背著仁兒回來呢!”

福旺趕出來勸阻,可二太太擔(dān)驚受怕了半天了,哪里就容易放過她的。她兩手緊握著笤帚把兒往死里朝慧如身上打:

“你引他出去玩野了不知著家了,你丟了倒不打緊,倘或丟了仁兒我活活打死你!”

卻見那慧如仰著頭嘔了半天才“哇!”的一聲吐出一灘黑水來。

老夫人安頓寶貝孫子睡了,重獲至寶似的望著他熟睡的臉蛋兒輕輕地拍了他一會兒才下炕來。原想著教訓(xùn)慧如一頓的,一出門檻兒卻見慧如吐出一大口黑水。

“老天爺——,這卻是怎么了!出去遭了什么罪成這樣兒?”

老夫人唬得急忙扶了門框著急地問道。

“是慧如一路從后山背著娃娃回來乏成這樣了。”

福旺急忙向老夫人解釋道。

“我就知這孩子是個盡心的,如何跑后山那遠(yuǎn)的地兒去,快拿口熱茶給她喝了。”

老夫人拉起慧如,胯在了板床沿上,福旺趕緊把慧如抱上板床。二太太礙于老夫人的情面才住了手不打了,三太太看地上吐的一灘污穢連忙到廚房避嫌去了。

一家人擔(dān)驚了一天,總算明仁平平安安回來了,這才擺了黑飯吃。

慧如雖說挨了二太太打,卻終于放下心來,只要孔家不把她趕出家門,她不怕她們打她。她怕萬一被趕出去,一個人不知去哪里。

自打那天起,二太太一見了她趁沒人看見就給她一嘴巴。慧如更似受驚的老鼠似的要隨時提防著東躲西藏了。

卻說明仁那天玩得很盡興,時常喊著慧如要去后山,還因了老太爺喜歡吃他掏來的麻雀蛋,又因此得了老夫人一頓夸,自是時時想著又要去掏麻雀蛋了。慧如經(jīng)了那次還哪里敢去,且不說挨打,只是背著明仁像座大山似的,都不知如何捱回家的,想起來腿都還打顫,哪里還敢陪他去了。

這日明仁跟著爹和三娘坐著馬車去城里,在路上看到一株被車輪碾碎了枝頭的白楊樹樹苗,急忙叫道:

“爹——,快停一下!”

明仁沒等馬車停穩(wěn)就溜下去,把那株碾碎了頭的白楊樹苗撿了起來。

“戳天搗地的拿那個做啥!”老爺看著那么長的樹苗呵斥道。

“我拿回去種哩。”

明仁心想這回慧如必定要聽他的了,從看到那根樹苗時起,他心里便有了叫慧如去后山的由頭。他一路握著樹苗把樹苗帶回了家,然后悄悄跟慧如說:

“我們把這棵樹種在你娘的墳跟前當(dāng)作記號,往后你就不用擔(dān)心認(rèn)不得你娘的墳了。”

慧如驚喜地點了點頭。

“我們明兒吃了早飯即刻去,把樹種好了立刻往回趕,沒到中午便到家了,他們誰也不知道。”

“你又去掏鳥窩誤了時辰可怎么好?我可背不動你了。”

“明兒我們就去種樹,不去掏鳥窩,我自個兒走回來,不要你背。”

明仁從家里拿了個鏟子和水瓢揣在懷里,他們到了河沿邊舀了一瓢水,兩個人一人拿樹苗一人端著水勺輪流,興致勃勃地到了墳灘上。

兩人選好了位置,在慧如娘的墳左旁三步遠(yuǎn)的地方挖了個坑,把樹苗種上。

“等樹長大了,我們坐在樹下就像坐在你娘身旁一樣。”

慧如站在細(xì)高細(xì)高的樹苗下抬頭望了望,又看看娘親的墳覺得明仁說得很有道理。

“我們走了,這樹會活嗎?”

“白楊樹是最好活的,下回我們來時再到前面的渠里端一瓢水來給它澆上,等它生了根往后不用澆它都會活的,天下雨就是在給它澆水。”

明仁看著自個兒種下的樹心里美美地向慧如夸耀道。

慧如望著這株細(xì)高的樹苗絲毫不懷疑明仁的話,她相信它一定會活的。她跪在娘的墳前,輕輕地對娘說:

娘,雪梅不能時時陪著你,就讓這棵白楊樹陪著你吧,娘,你要保佑這棵樹不要死掉,讓它像我一樣活下來。慧如跪著說了又抬頭望著天上。

“你現(xiàn)在的名字叫慧如了,你上回已經(jīng)告訴過你娘了,你說慧如你娘知道是你的。”

“我聽過我娘叫雪梅的聲音,卻沒聽過叫慧如的聲音,我說雪梅的時候像是能聽見我娘叫我的聲音一樣。”

那我也叫你雪梅,雪梅,雪梅,雪梅——

明仁的陪伴遣散了慧如心里失去娘親的慌張,兩個孩子在慧如娘的墳前你追我躲,在慧如心里,這座埋她娘的墳,就是她娘的家,她來看她娘,就是回家看娘親。明仁撿來樹苗幫她種下,給娘親的墳做了記號,慧如的心里也把明仁當(dāng)成了她和娘親家里的親人。每當(dāng)她和明仁在她娘的墳頭的時候,她心里的恐懼和不安就像真的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樣煙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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