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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孔老爺臨終念舊情 癡心漢靈堂憐香玉

  • 曲終人聚
  • 東籬
  • 8931字
  • 2020-04-29 13:26:13

話說老太爺那日聽到把孫娃給丟了,竟急得一口痰堵在嗓子眼兒上險些咽了氣。后來竟聽明仁說是給老太爺掏麻雀蛋去了,喜得老夫人一天到頭不住嘴地夸:

“到底是孫子有孝心,竟跑老遠的道兒去給老太爺掏麻雀蛋吃。”

老夫人小心著兌了水蒸了那麻雀蛋羹,一口一口地喂老太爺吃:

“這可是孫娃兒的一片孝心,你且多吃幾口吧,也不枉費了他跑大老遠去掏來的苦心。”

老太爺一口一口地慢慢吃著,眼角上掛著笑意,吃幾口便歇著笑一會兒。

老夫人看老太爺的光景疑心是回光返照的樣子,滿面紅光的精神大好了,竟能說話兒起身了。便私底下囑咐了媳婦們準備后事。

“二奶奶即已不記恨了,莫如我也去看看她去?順道請了她來與我念一場經可好?”老夫人當是知老太爺這世里的心病就是二奶奶了,聽了此話,也明白老太爺是自知沒多少時日了。

“我這就打發人去請了來便是,你這身子骨哪經得了折騰。”

老夫人說著打發了福旺去請,心下卻尋思著誤了人家一世,就是嘴上不計較哪能當真兒不計較的。想當初可是把肚子里的胎兒都打了進了廟門的,只怕是會找個楔口推辭了呢。又或者當真兒把世事看破了,能看在老太爺將死的份上會來呢。

老夫人悶悶地尋思著,卻不得究竟。

這里看老太爺一上午伸著脖子不時向窗戶里望去,知他也不過是要見上最后一面的意思,哪里是要念經的事兒呢。

老夫人尋思這一世里為爭個高低占個上風竟斗來斗去,誰想就是斗贏了最終卻落得個一輩子后悔。反是老太爺心里積了一輩子心病了,如今到了媳婦們頭上卻又是翻個板兒照例兒再來一回,見天兒明爭暗斗地沒一天消停。想是上輩造的孽,自然報應了下一輩了。倘或各房都能各安本分,齊心合力地操持家務,孔家的日子哪有不好過的。這年頭里能似孔家似的不愁吃穿用度的哪能找到第二家呢,倘是媳婦們能悟到這個理兒親睦著過日子倒也罷了,就少了這日日的閑氣了。

三媳婦沒進門時倒還安穩些,全在大媳婦抬不起頭不大計較的份上,誰不知大媳婦是自知有愧才不得不低頭呢。那三媳婦新嫁,一門心思都在老爺身上,活脫脫當年的二奶奶!只比當年的二奶奶純幼些罷了。那二太太母憑子貴,一直以來都是她占上風頭,直到三太太進門她也和大太太一樣靠了邊兒,因此哪能白白讓三太太搬了上風的!只是一切計謀都放在肚子里罷了。三太太沒經過世面,哪是二太太的對家子。她三個那點花花腸子,老夫人哪能不明白的,可是又豈能奈何呢。

周師太看福旺來請,也猜著老太爺的意思了。知他必是內心愧疚咽不下這口氣。她雖說當時負氣出家,可在廟里這些年早把人世間的事兒看透了。就算是不顧念往日的情分,看在人之將死的份上,她覺著也是該去幫老太爺了了這份心的,更何況前些日子老夫人親自登門,幾十年的事了,還有什么計較的。

老夫人忐忑不安地把老太爺的老衣鞋襪之類叫媳婦們拾掇停當了,擔心二奶奶倘或不來,老太爺怕是禁不住多久的。正忙著,卻聽明仁在大門口喊“尼姑姑來了!”

老夫人急忙叫大太太看著老太爺,自個兒親自領了老爺太太們恭恭敬敬地趕到大門口候著。

只見這周師太一襲淺灰的僧袍,一頂和僧袍同樣淺灰色的圓帽,一掛黑色的佛珠,神情淡定,步履自如,果然一副與俗家不同的氣派。可老夫人心里卻沒有如此淡定了——想當年她卻是這孔家二奶奶!與老夫人一起伺候老太爺的。一晃幾十年過去,她如今再進得孔家的門,卻是姑子身份,這如何不教孔老夫人感慨萬千呢!想想也知她當年該有多少怨恨才能狠心打了胎兒訣別而去,如今經了幾十年,竟能放下當年恩怨再踏入孔家大門,就為此舉,老夫人也要全家對她感恩戴德!

“師太快請——”

老夫人一行由門口迎了師太直入上房里上席上坐了,盡著對長輩的禮數一一叫兒孫輩兒給坐在上席的周師太行了禮,大太太想起福叔的話便知是當年的二奶奶了。暗暗地把眼色兒問詢福叔,福旺自是明白她的意思,便內心含蜜似的對她點了點頭。大太太知了內心竟與師太格外親敬些。心里倒有些詫異老夫人和師太彼此間何故如此敬睦有加的。

“都快起來吧——,老夫人不必講究這些個俗禮了,出家人哪有這些個講究的。”

老夫人親自沏了茶端給師太,大太太已拾了一碟花卷端了來。老夫人吩咐眾人退去準備齋飯,她陪著師太寒暄了幾句便引了師太去套間里老太爺炕跟前,此時老太爺已伸著脖子指望了好一會兒了。

“貧尼給老太爺請安了。”——師太行色周正地向老太爺合掌欠身施禮。

老太爺見了師太竟掙扎著想起身,老夫人慌忙上前制止了:

“都不是生面兒,你且省些力氣吧。”

老夫人扶了老太爺起來靠著墻坐了,用被子枕頭的掖緊了,師太便在炕沿上挎了半身坐了。老太爺眼巴巴兒望著師太哆嗦著嘴唇喚了一聲她的乳名兒老淚縱橫:

想當年那嬌嬌女兒新嫁入門,在自個兒跟前使性兒撒嬌的,不就為著自個兒能偏心她些兒。原想著治治她這小性子的毛病,誰想她竟是個心氣兒高的,哪里肯受半點委屈……

一時間,那幾十年前的事兒竟像回了眼前一般,老太爺使了全身的力氣喚了聲:

“蘭兒——!你可回家了。”

說完竟全身癱軟了下去。老夫人連忙扶了,無奈地望著師太。師太淡定地勸解了幾句便垂目念著阿彌陀佛。

“蘭兒,你——,可還好?”老夫人拿帕子擦了老太爺的淚。大太太把上房方桌上的茶和花卷端到老太爺的炕桌上,老夫人讓師太在炕上坐了。

“好,好——,您放心吧,我都好著哩。”師太坐在炕沿邊俯身對老太爺大聲說。

老太爺閉著眼歇了一會兒,然后顫巍巍地指著他身子底下的氈下面,老夫人忙翻開氈角找到一把鑰匙。老夫人知那是老太爺的錢柜上的。他那個錢柜老夫人從不見他打開過,心想許是想要背著自個兒的:

“老太爺怕是與你有交待的,我且避避吧。”

說著把鑰匙與了師太,師太卻不肯接:“老夫人若說這話兒,原是我不該來了。”

老夫人自是明白師太是為著了了老太爺的心愿才來的,看老太爺也是直勾勾望著那錢柜兒,嘴里喃喃“打開,打開——”

老夫人便去把錢柜兒開了,然后看老太爺不住地點著頭,你道里面是些啥寶貝兒?除了上面抽屜里是些金銀細軟外,下面柜里的大包袱里,卻全是當年二奶奶的衣物雜用!那是老太爺一世里放不下的情分!

師太的嘴角突然抽動了一下,念了句“阿彌陀佛”隨即恢復了淡定的神情。

老夫人此時一邊拿了手帕兒揩著老太爺眼角的淚,一邊拿袖口兒擦自個兒的淚。幾十年了!自己千辛萬苦操持這個家,卻不及當年二奶奶年把子的情分!她倒不是計較,卻是灰心——是說不出的滋味噎在心口里不得吞吐。

師太看著炕桌上包袱里自己當年的衣物淡淡地說:

“這些衣裳有誰穿得的便拿去穿了吧,白白放這里糟踐了。”

師太心里哪有不感慨的,只是一來礙于自個兒的身份,二來不得不顧忌老夫人的想頭,若說當年她進廟時是為著賭氣,可經了這些年,她早已把人世間的情愛得失堪透放下了,可畢竟一場俗緣,又怎能當真兒心靜如水呢。

老太爺已經哽咽得說不得話了,老夫人用枕頭被子把他掖住讓他靠墻上歇會兒。然后拿出抽屜里的那些家底兒,按老太爺的意思,把先前二奶奶的玉鐲金銀悉數還與了她:

“蘭兒——,我這世里害苦了你,下世里再還你。”老太爺老淚縱橫地望著師太說。

“老太爺快別這么想,命里的事都是有定數的,我與老太爺的緣法當是前世相欠,今世相還。我能進了廟里,那也是我前世的造化。只是白白苦了你兩個把這事放心里頭一輩子不得消解。這原也是我的罪過了。”師太還是沒忍住側過臉去抹了下眼角坐近了道:

“老太爺快別說下世的話了,出家人修的是了斷生死,為的是下世不再輪回。我今兒來也是為著讓老太爺了清你我的因緣,莫再往下世里糾葛。”

老夫人眼看老太爺歪著身子撐不住了,忙又服侍著躺下。

“你看這光景——?”

“各盡人事吧,怕也捱不了多久了。”

周師太在佛龕前焚了香念起了經,老夫人叫老爺和明仁和她一起跪了在旁里陪著。

周師太念完了經,媳婦們已在上席的方桌上擺好了齋飯,老夫人陪著吃了,便拜別而去。老太爺留與她的金玉絹帛悉數未取:

“我原為了卻老太爺心愿而來,不為此等身外俗物。這些原是孔家的東西,老夫人作主發散給媳婦們便罷。”

大太太按老夫人吩咐拾了一包袱饅頭瓜果的與了師太,心里還想往后有求于她,卻也顧不得在這節骨眼兒上套近乎。師太倒是道謝著收下了。福旺趕緊趕車送師太回去了。

老太爺終究了了這樁心事,這幾日便似好了許多。這日竟讓老夫人叫齊了家人,趁清醒時交待后事。老夫人想著老太爺便在炕上交待便可,老太爺卻不肯:

“媳婦們前頭躺炕上交待成何體統。”

老爺把老太爺背到上席的靠椅上,老夫人拿褥子墊好掖好坐穩了,搬了把椅子在旁里坐著扶著。然后吩咐晚輩們在地上跪齊了聽候老太爺交待遺言。

“我的乖孫——,”老太爺抬了抬手,老夫人連忙拉明仁近前來握著老太爺的手,跪在老太爺腳跟前,“爺有幾句話你當記好了:你是孔家的獨孫,往后孔家的香火便全靠你了。”

老夫人端了茶缸湊到老太爺嘴邊,老太爺慢慢地喝了幾口才又對明仁說:

“自打你輩兒起,孔氏一門斷不可再娶二房,不可數房并居。你們且都記清了。”

這話老太爺先前已與老夫人老爺交待過的。此刻臨終再托,老夫人心里哪有不感慨萬千的。

老夫人自知老太爺為當年之事追悔至今,她自是感同身受。

媳婦們聽了想到三房并居令彼此間鉤心斗角,煞費苦心,一時竟為自個兒心酸黯然,又疑心老太爺是嫌她們整天鬧騰斗氣才有此話出來。惟有大太太心下明白此話出處,便只顧默然垂聽。

“倘若沒有生養,也可休了再娶。”老太爺哆嗦著嘴唇,混沌的眼里老淚縱橫。大太太打了個冷戰,心里像被針扎了一下!

“我的乖孫——,爺的話你可記下了?”

“爺放心吧,明仁記下了。”老夫人摸了摸明仁的頭,示意他退下跪后邊去。

老太爺轉過頭望著老爺,老爺即刻挪到近前,緊緊握住老太爺的手叫了聲“爹——”。

“第一件便是你福旺叔,他在孔家幾十年與我有救命之恩。雖無血脈親緣卻勝似骨肉親眷,孔家許多的家業都有他的功勞,他一世無親無靠孤身一人,往后哪一日他老了病倒在炕上時,你們都要好好孝敬伺候,不得嫌棄。他日他若也閉了眼,你定要好好為他孝喪送終。我原想臨走前與他正規結拜,卻一拖再拖又擱下了,你早些挑個日子拜他為叔吧。”

福旺聽了以頭撞地,感激涕零。卻不敢哭出半點聲音來。想到半世與老太爺相隨,形影不離,如今竟要生離死別,他一個孤兒,若不是老太爺領回來竟不知安身何處,老太爺在他心里早已如兄如父,此時眼看著老太爺去時將至,竟還為自己的往后操心!一時竟悲切難忍,那一臉風霜的老臉便不由自主地抽搐不已,跪在地上不住地拿袖口擦起了眼淚。

老太爺歇了一會兒,又接著說:

“第二件,家業田產必要悉心勞作,不可荒廢了孔家田產。”

想當初老太爺置下那些田產時大多是貧瘠的荒地,經了幾十年的悉心勞作,都已是良田水地了,那些田地在老太爺心里的分量也如孔家的子孫一般貴重。

老爺不停地答應著,老太爺便又說兩句歇一歇:

“三者,長工鄰里莊上長幼凡有親喪嫁娶必不可失禮,孔家遠道而來,無親無靠,蓋房子打墻的全憑了莊子上鄉鄰幫襯,遇到誰家急難借糧借面必不可裝聾作啞。紅白事里酒席上所剩的葷腥送些給莊上那幾位孤寡。”

“這些個你便放心吧,這是孔家的規程,一向如此的。”老夫人喂了幾口茶拿手巾抹了老太爺咳出的痰寬慰道。

“最后一件便是三個媳婦頭上,不可親此薄彼。大媳婦寬厚勤謹,厚道穩重,雖沒得個后人,家務上擔著肩子,不記功勞也有苦勞;二媳婦傳宗有功自不必說;三媳婦年輕任性,卻天性純良。她三個五指長短,都是孔家媳婦,你必得拿捏公道,一樣兒對待。”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老太爺生前雖然也嫌棄媳婦們不能為孔家延香續火,可此時一番話倒是公道實在的。老太爺在炕上病臥已久,在媳婦們心里早已沒了往日尊威,只不過是在老夫人眼皮底下盡著本分伺候著罷了,如今聽到老太爺一番交待,頓時百感交集,句句戳心!各自在心底里想起各自的難處,便見各個凝噎而泣,好不心酸。尤其是大太太,終于聽到一句公道話了,她忍不住失聲哽咽起來。

誰料想老太爺身臥病炕頭,家里各人的那些事兒竟沒有能瞞得過他的,雖說他平日少言少語,許久以來都理不得家務,到臨頭,心里卻還是明鏡兒似的沒有半點糊涂。

老太爺沒有提到慧如,慧如不是孔家的人,即使她和孔家的人跪在一起,她也和他們毫無關系,她小心地跪著,等著老太爺也會說到她,可是沒有,她心里又開始虛晃晃地空洞起來……

“快背上炕吧,說了這半天,快躺了歇歇。”

老夫人看老太爺坐不住了,吩咐都散了忙去。老太爺嘴巴翕動著,直望著老夫人,老夫人安慰道:

“快歇了吧,這些話平常都沒少交待,都記下了。”

老太爺瞇著眼喘息了半天又睜開眼定定地望著老夫人,望了一會兒便從嗓子眼里擠出給這一世伺候了他一輩子的老太婆的最后三個字:“這、個、家……”

“我知道,你放心吧,快緩會兒吧!”

老夫人見老太爺顏色漸褪,急忙吩咐了媳婦們拿老衣出來放在手底下準備著,以備咽氣了揩身更衣,老爺和福旺按了老夫人吩咐去抬了板床進來停放在上房正中,老太爺氣息微微地巴巴兒望著老夫人似是還有話說卻說不出來,老夫人想著老太爺怕是要過去了,叫一家子都在炕跟前跪了陪著。

過了半晌老夫人看老太爺又緩過來,趕緊喂了些米湯,才吃了幾口便迷迷瞪瞪睡著了,老夫人便叫各人散去辦各人的事。

“這幾日晚上都警醒著點兒,別脫衣裳必得囫圇身兒睡覺。老太爺的日子怕是不多了。后墻上的烏鴉都叫了近半月了。”

果然又捱了七八日,老太爺已經人事不知,認不得人了,那天到亮半夜時,老太爺不中了。臨去時竟牢牢攥著老爺的領口似有沒說完的話似的蠕動著嘴唇,掙扎了半時便漸漸沒了氣息——歿了。

上房里頓時哭聲大作。

老夫人即刻給老太爺揩身換上老衣,老爺和福旺連忙把老太爺停在事先擺在上房正中的板床上。在頭跟前擺了個長條幾作靈桌,上豎牌位,供放祭品,點上了油燈,靈桌前的火盆里化了燒紙,一時間,各人都按事先安排好的報喪的報喪,布置靈堂的布置靈堂,去請執事的請執事……一家上下登時忙亂起來。

不多久,莊子上得到信兒的男男女女陸續到了,過來聽候老夫人安排幫忙張羅,媳婦們連夜趕制孝衫,孝鞋,男客們撤去房里各處擺設字畫等,單等換上孝幛挽聯。

于是孔家大門頓開,門口掛了一對白幡,哭聲震天。早已有長工執事等候著使喚的,一應諸事老夫人事先已安排停當。只是吹打寫挽聯的哪有事先請來的,近幾日也估摸著先打過招呼了。

福旺主事在廳里掛了白幡布置了靈堂,在堂前大門前焚柏子香煨了桑,奉了香燭燒紙之類。老爺是主孝,頭前里跪著,明仁是唯一的男孫,自是穿了孝衫跪喪的。媳婦們跪在兩旁里哭喪。慧如又在媳婦們身后跪著哭。

此時便已有人去請吹打班了,福旺去請寫孝幛挽聯的先生。

到天快放亮時,老爺披麻戴孝一身全白從頭披了孝衫,腰間系著麻繩,腳穿白孝鞋同一人遠近各處里去報喪去了。

一時間遠近的親友,莊子里的男女老少聞聲絡繹不絕前來吊喪。婦女們幫忙趕制孝服,男人們布置靈堂,安置桌椅板凳之類……

話說孔老太爺歿了在莊子上可是一件大事。一來孔家在本莊子上田畝家底兒是最厚的,就連誰家有個婚喪嫁娶的,都要借孔家的八仙桌子,孔家那二十套大八仙桌椅像是莊子上的公物一般,誰家有事了都來借的;還有紅白喜事上用的家什碗盞的,也是一并都借的;二來老太爺老夫人宅心仁厚,常常接濟鄰里鄉親,青黃不接的時日大多人家都是借過幾升斗面糧的,莊子上無論貧富誰家有個婚喪嫁娶的孔家都會隨上一份禮去,不曾少了誰家的禮數,老太爺老夫人自是各處上席里的客。每每倘或遇到饑荒病災的自會伸手幫上一把,莊子上多半兒的人都多多少少受過孔家接濟的,因此感念老太爺老夫人的恩德,自然是少不了要來盡份心。何況莊子上的澆水渠是孔家初來時捐資修建的,全村人的莊稼可是靠這條渠澆水灌溉的。再有誰家榨油磨面的都離不了孔家,孔家也不拘銀兩,有時便拿幾斤糧食或些瓜果蔬菜的抵了。因此,聽聞老太爺歿了,各家里能來的就都來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靈堂里哭聲震天。

三房太太的娘家也一收到訊兒即刻趕來,由二太太的長哥長嫂牽頭一應諸事配合著莊子上治喪的管事辦起來。

幫忙的女眷們忙著蒸饅頭備喪飯,男客們借家什,擺桌凳,有幾個慣常在莊子上婚喪嫁娶的事上頭牽頭操辦的執事,也都盡了心周旋,因此,老太爺的喪事辦得異常體面風光。

卻說福旺去請寫字的先生,那時天已放亮了,先生正與客人吃早飯。那客人見了福旺端詳良久,竟突然撲通給福旺跪下:

“恩人哪!當年我心死燈滅,不曾留下恩人姓名,不想今兒卻遇到了!”

福旺竟不知所為,慌忙躬身作揖。

“當年我家中老母內人等一門四口染了瘧疾醫治不得,家口盡亡,我曾于街頭賣字求棺,是恩人一道的善人買了許多,還額外施的好些銀兩才得置備薄棺。那時心灰意冷,未及問詢恩人名姓,所幸今日得見!”

福旺恍惚想起此事,便黯然感嘆道:

“老太爺一世里做了不少善事,連我便是被老太爺收留的孤兒。卻不想今兒個竟去了——才六十三哪。”

福旺想起自打跟了老太爺來孔家已經幾十年光景了,他早已把孔家當作自個兒家一般,如今老太爺一去他竟如沒了根的草似的,不禁捏起袖口擦起了眼角。

原來先生的友人在桃花村的學堂里執書,近日應同窗相邀在此做客。誰說這命里的事不是注定的——,尋不見的恩人竟應了句古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可不是冥冥中有意要得時機回報的。

當下,那老者知今日歿了的便是當日施銀的恩人,連忙與先生同往吊喪照應。去時已見執事們已經在上房臺子上安置了一張桌子,供先生記錄吊唁名單與書寫挽聯孝幛之類。如此一應文字諸事便由他二人費心辦好。

時值寒冬臘月,連明晝夜的三天喪事,及至夜里守靈時,燒火盆,挑油燈,續香火的,還有按更兒哭喪一應諸事不得停息。

“油燈千萬不得滅了。”老夫人再三囑咐,說老太爺的魂兒在下葬前三日里會回家來的,倘或靈燈滅了老太爺找不到回家的路。

福旺硬是整夜都守的。想當年若不是遇上老太爺,他一個孤兒沒家沒親的到處乞討,有一餐沒一餐的不定早餓死了,哪能有這不愁米糧居屋安穩的舒坦日子過呢!如今老太爺最后一程了,于情于理,他都要陪老太爺到底。

前半夜里好歹還熬得過去,到了后半夜,雖說是架著火盆,牙關卻凍得直打戰。全身像澆透了冰水似的。福旺,老爺,明仁及別個男眷們前頭一列跪著,三位太太和慧如在后排一列。三太太還是個沒經過事的,哪知道這些規矩。二太太只是了差事時不時嚎一會兒,明仁一個孩子家家的,不過應個意思。老夫人顛前忙后的忙亂了一整天兒,早已經經不住了。

這大太太平日里不言不語,到了靈堂哭靈時卻情真意切,為著老太爺臨終說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話感念萬分。把自打進門時家翁的恩情一年年一件件唱了個遍。從秋冬唱到春夏,從她十八唱到三十八。聞者無不感懷淚下。可憐大太太期間竟哀哀欲絕,幾度昏死。老夫人聽著竟在被窩里感慨萬千。到此時,方才把平日里對這大媳婦的成見全放下!到底是十個指頭有長短,她平日里的好處自比差處多,想來往后自個兒去時也能得媳婦如此哭送一場,便可安心瞑目了。

卻說福旺,他眼看大太太白日里哭唱到哀哀欲絕,幾次昏死,惟恐夜里熬不住,便暗暗搶著挑燈煨桑,燒紙奉香,靈堂里一應諸事操心著搶著做好了。別人只當他是感念老太爺恩情才連明晝夜地守靈,而他倒是心疼大太太,看夜里也就大太太操心諸事,怕她勞累辛苦才盡力擔當。他知大太太早已心如死灰,也就趁著哭喪的時機倒倒苦水,家里也沒個人心疼,便由不得替她操心罷了,他那些個背地里的臆想,他自然知道有悖倫常,也只能在沒人看得見的深夜里撫慰自己而已。

慧如見明仁睡著了便起來陪大太太一起跪著,她自然知道若不是孔家收留,她一個人孤單單不知能去哪里,加上自她到了孔家,日日都在老太爺頭跟前伺候慣了的,此時老太爺歿了,她心里也是萬分難過的,便跪在大太太身旁哀哀地哭,心里也想著自己的娘親死去時的凄慘,因而聲淚俱下。太太們在喪里也不打她了。

福旺沏了熱茶叫慧如奉給大太太三太太喝,還拿了手巾給慧如,讓她在太太們邊上照應著。旁人看他是在侍奉主子,而他的心里卻是只為大太太一人的,只是怕被人看出他這點花花腸子,才一并里照應別個罷了。三太太困得直打盹兒,二太太已經找個楔口睡去了,福旺便吩咐三太太大太太和慧如也去睡會兒:

“你三個也去瞇會兒吧,到了哭喪的更點兒我便叫你們起來。”

老夫人也在被窩里對明仁說道:

“你快些鉆被窩睡吧,到時叫醒你便是了。”

雖說明仁打小都是被慣大的犟板頸,可是在老太爺的喪里卻格外知事,那些個該孫子盡孝的規程樣樣兒不曾懶擔。這讓大家懸著的心都松泛了下來。

夜里,天氣奇冷。每每到點兒哭喪時,也只有大太太一人跪了在那里哭,其他都跪著偶爾哭上幾聲便罷,幸好有大太太,不然喪事里到了夜里剩下家里人時,連個哭聲都沒有豈不叫外人笑話死。所幸白天親友鄰里的哭聲不斷,老夫人心里便對大太太也另眼相待了。幾十年的嫌棄便因一場喪事徹底改觀了,也算是大太太多年的媳婦熬出了頭,只是此刻她自個兒還不知罷了。

福旺偷偷摞了兩個跪墊兒墊在大太太膝下,大太太哪里不知福旺總與自己特別些,自是從那次跳河時便時時照應著她。她心里也時時心疼福叔,想著他一個孤兒打小都沒個人心疼,便也總特別關照著他些,如此兩人便心照不宣地暗地里彼此照應著。

那福旺卻豈止是照應著她些,自打那次無意間觸踫了大太太的身子,雖不敢正眼兒看她,卻時常在心里臆想萬千。只礙于各自的身份不敢表露而已。此時看到大太太在喪里如此糟踐自己,便不由得心生憐惜,卻又不能太過殷勤,免得旁人出來閑話,只能在暗處里默默地幫著她些。可憐了老光棍兒一片癡情,大太太卻只當是為著她跳河的緣故,福叔才于她特別些的。

及至老太爺三日上發喪,可巧那日晚下了一場大雪,天地白茫茫一片。老夫人甚是歡喜。俗話說送葬遇上天下雪,那必定是有德有望之人,天地也在戴孝了。所有外家親家,不似往常似的打發一兩個人來送葬,而是個個爭搶著舉家出動都來送老太爺最后一面。莊子上鄉親,但凡能走得動的出得門來的老老少少全都過來相送,媳婦們的娘家更不用說了。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首不見尾,哭聲震天。吹打的班子嗩吶入云,嗚嗚咽咽。那種盛大的場面,在莊子上可是空前絕后,史無前例。誰家辦個喪事能有那多的親戚,況孔家還是外來戶,那都是老太爺宅心仁厚,莊子上老少均有難舍之情。孔家人丁單薄,獨子單孫,老夫人唯恐喪事冷清,落人笑柄,誰料想這卻是老夫人生平所見的最盛大的奠禮!

雖說人死不知身后事,但到底功過賢惡世人知。老太爺一生秉承祖上遺德,樂善好施,仁德寬厚,雖無兒孫滿堂,喪事卻也風風光光,身后落得賢德流芳。喪事盛況一時傳為佳話。這一出盛典,與其說是給孔家長臉,倒不如說是遠親近鄰對老太爺賢德仁厚的答謝與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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