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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地域以及作為族類本書使用“族類”,而不使用“族群”“民族”等更為通行的現代概念,理由如下:首先,這是基于古代中國自身語境中的概念。族類、部族、部落等詞常見于中國古代文獻中,含義多樣。《周禮·春官·鐘師》:“凡樂事,以鐘鼓奏九夏。”鄭玄注:“以文王鹿鳴言之,則九夏皆詩篇名,頌之族類也。”《史記》卷78《春申君列傳》:“人民不聊生,族類離散,流亡為仆妾者,盈滿海內矣。”《漢書》卷99下《王莽傳》:“莽曰:‘宗屬為皇孫,爵為上公,知寬等叛逆族類,而與交通。’”《魏書》卷58《楊播列傳》:“又此族類,衣毛食肉,樂冬便寒。南土濕熱,往必將盡。”顯然,在這些語境中,族類的意義并不相同。但文人、士大夫們很多時候用族類一詞來指稱在自己眼中具有風俗、文化、種族等差異的人群,這種用法在唐以后尤其普遍。《左傳》:“(成公四年)秋……史佚之志有之,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楚雖大,非吾族也。”《舊唐書》卷55《李軌傳》:“涼州僻遠,人物凋殘,勝兵雖余十萬,開地不過千里,既無險固,又接蕃戎,戎狄豺狼,非我族類,此而可久,實用為疑。”《明史》卷320《朝鮮列傳》:“倭雖遁歸,族類尚在。” 嘉靖《貴州通志》卷3:“貴州土著蠻夷,族類實繁,風俗亦異。”部族、部落等詞的含義與族類相似,限于篇幅,茲不述其用法沿革,僅舉數例。《舊唐書》卷195《回紇傳》:“自三代以前,兩漢之后,西羌、北狄,互興部族,其名不同,為患一也。”田雯《黔書》(叢書集成初編本)則辟有“苗蠻種類部落”節目,專門論述貴州境內的各種“苗蠻”。又,元人脫脫所著《西南彝論》(《古今圖書集成》卷1522):“黔州、涪州徼外,漢牂牁郡,西南諸蠻也。其俗椎髻左衽或編發,隨畜牧遷徙無常,喜險阻,善戰斗,部族共一姓,雖各有君長而風俗略同。”其次,上述族類等詞語同學術界常用的“民族”“族群”等概念雖然相似,但其實有著重大區別。族群(ethnic group)被認為是一個有著內部認同感的社會群體,許多人類學家還強調這個群體的成員們具有共同族源的信念。但傳統文人、士大夫們從客位立場界定出來的各種族類,其內部是否具有這樣的認同感我們已難以得知,所以,我們不能稱這些人群為族群。最后,我們同樣不能稱這些人群為“民族”。西方學術與現實語境中產生的“民族”概念,往往被認為是一個想象出來的與主權要求相聯系的共同體,或被視為可由一些標準加以辨識與確認的人們的共同體,認為這種共同體與資本主義的發展有著很緊密的關聯則是兩種觀點的共同之處,“民族主義”的根本特點之一則被認為是要求“政治的單位和民族的單位應該是一致的”。(參見Benedict Anderson,Imagined Communities,London and New York:Verso,1983;《馬克思主義與民族問題》,《斯大林全集》第2卷,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人民出版社,1953;埃里克·霍布斯鮑姆《民族與民族主義》,李金梅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第5~13頁;厄內斯特·蓋爾納《民族與民族主義》,韓紅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第1~10頁)而中國當代的民族,顯然不具備這種意義,中國的民族是1949年之后,政府參照、變通斯大林的民族標準,在深入調查的基礎之上識別出來的。因此一些西方人類學家甚至認為中國的“民族”一詞無法在英語中找到對應詞語,應音譯作“Minzu”(參見郝瑞《從“族群”到“民族”?——中國彝族的認同》《彝族史學史檢討》,均收入郝瑞《田野中的族群關系與民族認同——中國西南彝族社區考察研究》,廣西人民出版社,2000)。中國傳統文獻中所記載的那些非漢人群(“族類”),既非資本主義工業化時代的產物,我們也不知道他們內部是否具有共同體的主位想象,他們更與政治單位缺乏對應關系,同時也并非使用一整套民族學分析工具和方法,并結合深入細致田野調查識別出來的群體。因此在任何學理意義上,都不能稱這些人群為民族。標簽的“夷”與“彝”

本書所討論的黔西北區域,界鄰川、滇兩省,大致相當于清代大定府管轄的范圍,包括今貴州省畢節市的全部以及六盤水市的一部分。該區域位于貴州省地勢最高的黔西高原,崇山峻嶺,峰巒起伏,地表崎嶇破碎,海拔在1300~2900米之間,地勢極為險要。境內雖有六沖河、三岔河等河流,但大都源自亂山叢中,地險水淺,難通舟楫。該區域氣候高寒,山多田少,土壤貧瘠,清中葉以后玉米和馬鈴薯逐漸成為主要糧食作物,人口密集而又生活貧困。

歷史上,黔西北的絕大部分地區曾分屬于烏撒()與阿哲()兩個彝族支系統治,形成了烏撒與阿哲兩個部落君長國。烏撒、阿哲均是彝族古代的著名首領,后被引申為支系名、地名與君長國的國名。元王朝進軍西南,烏撒、阿哲先后降附,元廷設置了烏撒、烏蒙宣慰司與八番順元宣慰司管理今黔西北及其周邊的一些地區。在當時的漢文獻中,阿哲君長國通常被稱為羅氏鬼國,其統治區域橫跨烏江上游的鴨池河東西兩岸,河西部分稱亦奚不薛,又稱水西(元代很少使用這一稱謂,明代以后較為常用)。注2

注2:參見道光《大定府志》卷45《舊事志一·紀年上》;卷47《舊事志三·水西安氏本末上》。道光《貴陽府志》有過這樣的解釋:“水西部,蠻語曰亦奚不薛。”“亦奚,水也,不薛,西也。”此處的“蠻語”當不是指彝語,水西在彝語中稱阿哲(),且彝文是單音節文字,稱水為(音“夷”),西為(音“說”),不管是從語音上還是文法上看,亦奚不薛都不會是彝語“水西”的音譯。有學者疑“亦奚不薛”系出自蒙古語(參見史繼忠《明代水西的則溪制度》,貴州民院民族研究所印,1985,第18頁),但查明代的外語字典《華夷譯語》,蒙語“水”發音“兀孫”或“蘇”,“西”音為“阿羅捏”或“克丁”,“亦奚不薛”似不大可能是蒙語“水西”之意。查《元史》可知,元初水西有一個首領名亦奚不薛(《元史》卷11:“壬辰,亦奚不薛病,遣其從子入覲。帝曰:‘亦奚不薛不稟命,輒以職授其從子,無人臣禮。’”),所以,亦奚不薛的地名有可能是因人名而轉換過來的——正如烏撒、阿哲由人名變成了地名。

元明遞嬗后,阿哲君長國首領靄翠于洪武五年(1372)歸順。明王朝仿元制,設貴州宣慰司,隸湖廣,令靄翠等“世襲貴州宣慰使如故”,同年設貴州都司。九年后烏撒亦降附,明廷設烏撒土府,隸云南,尋改隸四川。永樂十一年(1413)貴州設省,貴州宣慰司改隸于黔。此外還于洪武十五年、十七年先后在黔西北設立了烏撒衛與畢節衛,分別隸于云南都司與貴州都司,永樂十一年后烏撒衛改隸貴州都司。

明代漢文獻對阿哲部的稱謂有較大變化,“羅氏鬼國”“亦奚不薛”基本上被棄用,“水西”之稱則頻頻出現,并且衍生出新的含義,大致指三個廣狹不同的地域:(1)阿哲君長國的大本營在鴨池河以西,所以“水西”一詞常泛指阿哲家的整個統治區域,包括水西與水外六目地,阿哲君長國在鴨池河東岸尚有一些土地,由六個土目治理,稱為“水外六目地”,這些土地與宋氏土司的領地連為一片,通稱水東,亦稱水外。“水外六目地”大致相當于今天貴陽市轄下的清鎮市、修文縣以及安順地區平壩、普定等區、縣的大部分或一部分,在地域上雖不屬于黔西北,但阿哲支系長期統治該地,因為討論的需要,本書有時將涉及這些相關地區。這種用法最常見,又由于阿哲的統治者們在明代兼用漢姓“安”,所以被稱為水西安氏;(2)阿哲家統治的鴨池河以西的地方,不包括水外;(3)最狹義者指阿哲家統治的比喇地方,即今黔西縣。

天啟、崇禎間,水西、烏撒與四川南部的永寧奢氏土司聯手反明,迨動亂平定,阿哲的水外地區被割歸朝廷,設置了鎮西、敷勇等軍衛。清康熙三年(1664),吳三桂平定黔西北,改土歸流,水西地區設置平遠、大定、黔西三府,烏撒地區設置威寧府,隨后又進行了一系列改編,降府為州,改衛為縣,在黔西北設置大定府,下轄平遠、黔西、威寧三州與畢節縣、水城廳。民國初年改州、廳為縣,其中平遠改為織金縣。1941年前后,析黔西縣北境置金沙縣,大定縣西南境置納雍縣,威寧縣東境置赫章縣。1954年,定威寧為彝族、苗族、回族自治縣。1958年,大定縣更名為大方縣。1970年,水城縣被劃出,并入六盤水地區(今六盤水市)。更詳細的沿革情況,可參見貴州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貴州省志·地理志》上冊,貴州人民出版社,1985,第35~36、55、63~65、83~88、133~134頁。

黔西北僻居天末,溪谷險阻,歷來被視作夷蠻荒服之域。該地族類繁多,據漢文獻的記載,有黑倮倮、白倮倮、仲家、花苗、蔡家、儂家、仡佬、六額子、羿子、里民子等,其中黑倮倮居統治地位。在1950年代進行的民族識別中,黑、白倮倮被劃為彝族,其余則被定為苗族、白族、布依族、仡佬族等。明中期以前這些族類主要從事畜牧業,兼營農業。馬是黔西北的重要畜產品,至遲在宋代便開始被用來同內地交換物品。農作物以蕎麥為主。

黑倮倮(黑彝)統轄黔西北的歷史相當久遠,據說在三國時期便建立了國家。首領們把轄土劃分成若干個“則溪”則溪,彝語,即倉庫之意,因每個則溪都會建立倉庫,因此得名,詳后。,交給宗親們管理,水西與水外共有13個則溪,烏撒有9個則溪。則溪的職能有二:一是管兵馬,二是管糧草,是一種地緣關系與血緣關系相結合,軍事組織與行政組織合而為一的制度。參見史繼忠《明代水西的則溪制度》,第32~35頁。

本書將以彝族為主要討論對象,原因如下:第一,彝族是黔西北人口較多的少數民族之一;第二,彝族在黔西北長期處于統治地位,土司制度時期主要是他們同中央王朝以及漢人打交道;第三,元明以來關于“倮倮(彝族)”有大量的漢文獻記載,并且他們自己也有文字,留下了浩如煙海的彝文典籍,而關于其他族類的文獻則相對較少;第四,以彝族為中心已經可以回答筆者所關注的問題。揭示周邊族類的制度與禮儀在因應王朝持續不斷擴張中的演變。“彝”在古漢語中是一個頗具高貴色彩的詞,除泛指各種青銅祭器外,還有“常道”“常法”之意。參見王國維《說彝》,《觀堂集林》卷10,中華書局,1959;《辭源》(合訂本),商務印書館,1988,第573頁。清代的官員與文人們常常用“彝”取代“夷”,泛指周邊族類,例如明代首輔高拱記述安撫水西安氏土司經過的《靖夷紀事》,清代康熙籠春堂刻本就改作《靖彝紀事》。事實上,以“彝”代“夷”的情形是如此普遍,以至于乾隆皇帝諭令四庫館不得改書籍中的“夷”字作“彝”(參見《清史稿》卷482《劉逢祿傳》),但在時人的各種公文和書籍中使用“彝”字似乎不在禁止之列。經過1950年代的民族識別以后,“彝”才成為固定的族稱。這一族稱涵蓋了眾多族類,這些族類大都共享著相同的族源故事,并呈現一些相似的風情與習俗,但他們的自稱卻多種多樣,計有諾蘇、諾蘇濮、阿西濮、格濮、聶蘇濮、羅武、倮倮、所都、撒蘇、六米、堂郎讓、希期、羅羅濮等上百種,關于這些稱謂,可參見楊成志《中國西南民族中的羅羅族》,《地學雜志》1934年第1期(抽印本);方國瑜《彝族史稿》,四川民族出版社,1984,第7頁;自文清《彝族自稱考釋》,貴州彝學會編《貴州彝學》,民族出版社,2000。其中沒有一種是“彝”或與之音近,顯然,彝是一種他稱。國內學術界一般認為彝族內部支系繁多,但自古以來就是統一的、具有內部認同感的范疇,而一些國外學者則對此提出異議,認為彝族是1950年代中國政府的民族識別工作所建構出來的一個范疇。參見郝瑞《從族群到民族?——中國彝族的認同》《彝族史學史檢討》,《田野中的族群關系與民族認同》。

黔西北的彝族自稱“婁素”(,亦有譯為納蘇者)或“婁素濮”(,亦有譯為納蘇潑者),與涼山等地彝族的自稱“諾蘇”“諾蘇潑”的發音極為近似,因此有的學者認為“納蘇潑”(婁素濮)亦即“諾蘇潑”,只是由于方言土語不同而稍有音變。參見易謀遠《彝族史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第6頁。這種理解值得商榷,“諾”意為“黑”或“主體”,“諾蘇濮”之意為“主體的族群”或“尚黑之族”,參見易謀遠《彝族史要》,第6頁。“婁素濮”的含義與此大相徑庭,資深彝文專家、畢節地區彝文翻譯組的王繼超認為“婁素(濮)”意為大地中心或世界中心的人,這是2000年9月筆者在畢節采訪時,王先生親口所述。這是有相當見地的。“素()”和“濮()”都帶有“人”之意,“婁()”則隱含著“中間”的意思,如可譯作“中央”。黔西北彝文古籍同樣表明,婁素認為自己是居住在大地中央的人,《彝族源流》云:

篤米的六子,如天上繁星,似地上茂草,遍布中央地。貴州省少數民族古籍整理領導小組、畢節地區民族事務委員會主編,畢節地區彝文翻譯組翻譯《彝族源流》第13~16卷,貴州民族出版社,1993,第134頁。篤米的六子即今天所稱的彝族六祖,婁素濮認為自己是六祖的子孫。其他彝書亦有類似記載:“阿魯到中央,走遍中央各處,篤慕(即篤米)的子孫,分六支人居住。”參見《西南彝志》第11~12卷,貴州民族出版社,2000,第246頁。

《支嘎阿魯王》亦載:

(支嘎阿魯)以星座,劃天地界限,劃內外界限,中間是彝家,四邊外族人。貴州省民族事務委員會古籍辦、貴州省畢節地區彝文翻譯組編《支嘎阿魯王》,貴州民族出版社,1994,第74頁。支嘎阿魯的事跡見于彝族典籍與口碑中,據說他是一位具有超凡能力的英雄,曾為天君調查天下各方部族、地理,定租賦,并鎮壓了各方為害人間的山精水怪。參見《西南彝志》第11~12卷,第217~313頁。

與“婁”相對的詞是“啥()”,現在一般稱漢族為“啥”,但世襲布摩、畢節地區彝文翻譯組的王子國告訴我,“啥”在古彝文中是“由中央向外發展的人”之意,并沒有那么鮮明的民族界限。王先生的觀點其實是彝文專家們的共識,他們通常不把古籍中的“啥”理解為“漢”,而是翻譯為“外(人、族)”。當然,婁素也往往強調自己神圣高貴的身份,《彝族創世志》云:

彝人(,即婁素)天之子,道與度來撫。陳朝賢、楊質昌主編,王秀平等翻譯《彝族創世志》譜牒志一,四川民族出版社,1991,第98頁。

就漢文獻來看,包括黔西北婁素在內的許多彝族支系,在元明清時期都被稱為“羅羅”“倮倮”“儸儸”等。原文一般寫作“猓猓”“猓玀”“玀玀”等,帶有侮辱性,本書改“猓”作“倮”,“玀”作“羅”,下同。因為士大夫們認為“玀玀”“俗尚鬼”,故又稱為“羅鬼”。清人田雯所著《黔書》卷1稱:“羅羅,本盧鹿,訛為今稱……俗尚鬼,故又曰羅鬼。” 一些學者認為,“倮倮”本系彝族的自稱,有“龍和虎的民族”之意,他們所持證據除了在很多彝語方言中“龍虎”發音與“羅羅”相近以及在彝族社會中廣泛存在龍虎崇拜外,還有《山海經》《虎薈》等漢文獻中“呼虎為羅羅”的記載。參見自文清《彝族自稱考釋》,《貴州彝學》,第236~245頁。但民族調查的結果表明,僅有極少數的支系自稱“羅羅”,因此有理由相信,對大多數支系來說,“羅羅”是局外人強加的他稱。這種稱呼從小范圍擴展到眾多支系可能是外力作用的結果。考“羅羅”的名稱最早見于元代,當時中央王朝大規模經營西南,與這些地區的族類逐漸展開較為廣泛的接觸,官員、文人開始用自己的標準與眼光去界定并命名這些族類,他們起初或許從自稱“羅羅”(或與此音近的稱呼)的人群那里獲得這一稱謂,并順理成章地把風俗習慣與這些人群相似的族類呼為“羅羅”。當然也不排除另外一種可能,即“羅羅”曾經是一種廣泛的自稱,后來逐漸被許多彝族支系棄用。

“羅羅”“倮倮”等稱呼在日常生活中同樣被頻繁使用,成為最常見的他稱之一。“婁素濮”等族類對此很不樂意,認為這是一種侮辱性稱號。但是,在某些場合下又卻不得不使用它來界定自己的身份,例如嘉慶年間大定府平遠州發生了一樁命案,彝人陳阿佃赴京控告,其供詞中稱:

我系貴州平遠州倮倮,年三十八歲,在本州向化里居住。我們土司頭目安達屢次向眾倮倮派斂銀兩……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軍機處錄副奏折,縮微號:585—1084,嘉慶十三年閏五月二十九日宜興、英和、多慶“謹奏為請旨事”。供詞中的“倮倮”似乎并非做記錄的胥吏擅自加上去的,因為如果陳阿佃不講明自己的身份,京城的官員與胥吏是不會知道他是“倮倮”的。

婁素濮對“羅羅”之稱的厭惡與排斥是有相當理由的,早在明代,士大夫們就給羅羅一詞披上了歧視性的色彩,寫作“猓猓”“猓玀”“羅鬼”等,并常常加上“性類犬羊”之類的評價。“羅羅”的稱謂在其他彝區同樣不受歡迎,如昆明一帶的原住民最恨人呼為“羅羅”。參見江應樑《西南邊疆民族論叢》,珠海大學出版,1948,第36頁。2008年1月25日,筆者在四川雅安市內訪問時年95歲的雷波彝族老人李仕安,他告訴我說彝族聽到別人呼自己為“倮”會引起糾紛的,不過他也說,有的彝區對此不那么敏感,像四川甘洛縣土司嶺光電就主張在漢語語境中自稱“倮族”。嶺光電1943年寫了一本《倮情述論》,之后四川涼山一些彝人在用漢語書寫時也接受了“倮族”這一稱號。另一個不受歡迎的稱呼是“蠻子”[晚清時期進入四川涼山等地的傳教士英譯為Man-tsz,參見Samuel Pollard,Tight Corners in China:Missionary among the Miao in Southwest China (2nd ed.,London:Andrew Crombie,1910),p.59]。李仕安老人稱,最侮辱的稱號是把“蠻”和“倮”疊加起來,如果稱彝人為“蠻倮倮”,那他一定要拔刀相向了。

和“羅羅”一樣廣為人知的稱謂是“夷”,這是一種他稱,卻逐漸被遍布川、滇、黔等地的彝族支系認可和接受。至少在晚清時期,黔西北的婁素濮已被當地的漢人稱為夷人或夷族,而且他們在漢語語境中也是如此稱呼自己。文獻的記載與此一致,始修于光緒三十二年(1906),定稿于民國13年(1924)的《威寧縣志》云:

(我邑)其他種族除漢族不計外,以苗民為最多,黑白夷次之,齊細眉次之,土老又次之,阿烏子不多,蠻子絕無。民國《威寧縣志》卷17《雜事志·土司并苗蠻》。這里的“夷”顯然是指婁素濮,直到現在,威寧的婁素濮(彝族)尚有黑、白的區分。

其他彝區亦有類似情形。1943年,林耀華深入涼山考察,發現“羅羅”一詞并不常用,邊區漢人稱“羅羅”為蠻子,“羅羅”談話則自稱“夷家”。參見林耀華《涼山夷家》,商務印書館,1947,第1頁。“夷家”一詞應是涼山“羅羅”講漢語時的自稱。民族調查表明,在彝語語境中,涼山彝族的自稱是“諾蘇”或“諾蘇濮”。

如同“苗”“蠻”等詞一樣,“夷”所指對象常常帶有很大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在許多情況下只能理解為對非漢族類的泛稱。甚至連“倮倮”一詞都是如此,如洪武二十八年戶部知印張永清云:“云南、四川諸處邊夷之地,民皆啰啰。”(《明太祖實錄》卷239,洪武二十八年六月壬申條)這一泛稱如何衍生出狹義的內涵以指稱“羅羅”,目前尚難以回答。今天被劃為彝族的眾多支系,在古代的生活狀況與思想意識等尚有待考察,可以想見的是,隨著相互之間的爭戰、交往以及改土歸流、民族識別等重大歷史事件的沖擊,他們的意識一定處在不斷的演變之中。例如,在古彝文中是指“由中央向外發展的人”,但現在已變成漢族的意思。有必要指出,視彝族為一在歷史長河中延續實體之觀點固然有可商榷之處,但筆者也很難同意彝族是中國政府經由民族識別建構出來的范疇的結論。參見溫春來《族別界限與族類互變——黔西北彝族之族類界限觀念考察》,香港《歷史人類學學刊》2004年第1期;《彝、漢文獻中所見之彝族認同問題——兼與斯蒂文·郝瑞商榷》,《民族研究》2007年第5期。當然,不能假定古人與今人有著相同的認同意識與族別觀念,在很多情況下,將本書中使用的“彝”字或“彝族”一詞,理解為黔西北的婁素濮,或許更為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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