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異域”到“舊疆”:宋至清貴州西北部地區的制度、開發與認同(九色鹿系列)
- 溫春來
- 3642字
- 2020-05-14 10:41:37
三 地域以及作為族類
標簽的“夷”與“彝”
本書所討論的黔西北區域,界鄰川、滇兩省,大致相當于清代大定府管轄的范圍,包括今貴州省畢節市的全部以及六盤水市的一部分。該區域位于貴州省地勢最高的黔西高原,崇山峻嶺,峰巒起伏,地表崎嶇破碎,海拔在1300~2900米之間,地勢極為險要。境內雖有六沖河、三岔河等河流,但大都源自亂山叢中,地險水淺,難通舟楫。該區域氣候高寒,山多田少,土壤貧瘠,清中葉以后玉米和馬鈴薯逐漸成為主要糧食作物,人口密集而又生活貧困。
歷史上,黔西北的絕大部分地區曾分屬于烏撒()與阿哲(
)兩個彝族支系統治,形成了烏撒與阿哲兩個部落君長國。
元王朝進軍西南,烏撒、阿哲先后降附,元廷設置了烏撒、烏蒙宣慰司與八番順元宣慰司管理今黔西北及其周邊的一些地區。在當時的漢文獻中,阿哲君長國通常被稱為羅氏鬼國,其統治區域橫跨烏江上游的鴨池河東西兩岸,河西部分稱亦奚不薛,又稱水西(元代很少使用這一稱謂,明代以后較為常用)。注2
注2:參見道光《大定府志》卷45《舊事志一·紀年上》;卷47《舊事志三·水西安氏本末上》。道光《貴陽府志》有過這樣的解釋:“水西部,蠻語曰亦奚不薛。”“亦奚,水也,不薛,西也。”此處的“蠻語”當不是指彝語,水西在彝語中稱阿哲(),且彝文是單音節文字,稱水為
(音“夷”),西為
(音“說”),不管是從語音上還是文法上看,亦奚不薛都不會是彝語“水西”的音譯。有學者疑“亦奚不薛”系出自蒙古語(參見史繼忠《明代水西的則溪制度》,貴州民院民族研究所印,1985,第18頁),但查明代的外語字典《華夷譯語》,蒙語“水”發音“兀孫”或“蘇”,“西”音為“阿羅捏”或“克丁”,“亦奚不薛”似不大可能是蒙語“水西”之意。查《元史》可知,元初水西有一個首領名亦奚不薛(《元史》卷11:“壬辰,亦奚不薛病,遣其從子入覲。帝曰:‘亦奚不薛不稟命,輒以職授其從子,無人臣禮。’”),所以,亦奚不薛的地名有可能是因人名而轉換過來的——正如烏撒、阿哲由人名變成了地名。
元明遞嬗后,阿哲君長國首領靄翠于洪武五年(1372)歸順。明王朝仿元制,設貴州宣慰司,隸湖廣,令靄翠等“世襲貴州宣慰使如故”,同年設貴州都司。九年后烏撒亦降附,明廷設烏撒土府,隸云南,尋改隸四川。永樂十一年(1413)貴州設省,貴州宣慰司改隸于黔。此外還于洪武十五年、十七年先后在黔西北設立了烏撒衛與畢節衛,分別隸于云南都司與貴州都司,永樂十一年后烏撒衛改隸貴州都司。
明代漢文獻對阿哲部的稱謂有較大變化,“羅氏鬼國”“亦奚不薛”基本上被棄用,“水西”之稱則頻頻出現,并且衍生出新的含義,大致指三個廣狹不同的地域:(1)阿哲君長國的大本營在鴨池河以西,所以“水西”一詞常泛指阿哲家的整個統治區域,包括水西與水外六目地,這種用法最常見,又由于阿哲的統治者們在明代兼用漢姓“安”,所以被稱為水西安氏;(2)阿哲家統治的鴨池河以西的地方,不包括水外;(3)最狹義者指阿哲家統治的比喇地方,即今黔西縣。
天啟、崇禎間,水西、烏撒與四川南部的永寧奢氏土司聯手反明,迨動亂平定,阿哲的水外地區被割歸朝廷,設置了鎮西、敷勇等軍衛。清康熙三年(1664),吳三桂平定黔西北,改土歸流,水西地區設置平遠、大定、黔西三府,烏撒地區設置威寧府,隨后又進行了一系列改編,降府為州,改衛為縣,在黔西北設置大定府,下轄平遠、黔西、威寧三州與畢節縣、水城廳。民國初年改州、廳為縣,其中平遠改為織金縣。1941年前后,析黔西縣北境置金沙縣,大定縣西南境置納雍縣,威寧縣東境置赫章縣。1954年,定威寧為彝族、苗族、回族自治縣。1958年,大定縣更名為大方縣。1970年,水城縣被劃出,并入六盤水地區(今六盤水市)。
黔西北僻居天末,溪谷險阻,歷來被視作夷蠻荒服之域。該地族類繁多,據漢文獻的記載,有黑倮倮、白倮倮、仲家、花苗、蔡家、儂家、仡佬、六額子、羿子、里民子等,其中黑倮倮居統治地位。在1950年代進行的民族識別中,黑、白倮倮被劃為彝族,其余則被定為苗族、白族、布依族、仡佬族等。明中期以前這些族類主要從事畜牧業,兼營農業。馬是黔西北的重要畜產品,至遲在宋代便開始被用來同內地交換物品。農作物以蕎麥為主。
黑倮倮(黑彝)統轄黔西北的歷史相當久遠,據說在三國時期便建立了國家。首領們把轄土劃分成若干個“則溪”,交給宗親們管理,水西與水外共有13個則溪,烏撒有9個則溪。則溪的職能有二:一是管兵馬,二是管糧草,是一種地緣關系與血緣關系相結合,軍事組織與行政組織合而為一的制度。
本書將以彝族為主要討論對象,揭示周邊族類的制度與禮儀在因應王朝持續不斷擴張中的演變。“彝”在古漢語中是一個頗具高貴色彩的詞,除泛指各種青銅祭器外,還有“常道”“常法”之意。
清代的官員與文人們常常用“彝”取代“夷”,泛指周邊族類,
經過1950年代的民族識別以后,“彝”才成為固定的族稱。這一族稱涵蓋了眾多族類,這些族類大都共享著相同的族源故事,并呈現一些相似的風情與習俗,但他們的自稱卻多種多樣,計有諾蘇、諾蘇濮、阿西濮、格濮、聶蘇濮、羅武、倮倮、所都、撒蘇、六米、堂郎讓、希期、羅羅濮等上百種,
其中沒有一種是“彝”或與之音近,顯然,彝是一種他稱。
黔西北的彝族自稱“婁素”(,亦有譯為納蘇者)或“婁素濮”(
,亦有譯為納蘇潑者),與涼山等地彝族的自稱“諾蘇”“諾蘇潑”的發音極為近似,因此有的學者認為“納蘇潑”(婁素濮)亦即“諾蘇潑”,只是由于方言土語不同而稍有音變。
這種理解值得商榷,“諾”意為“黑”或“主體”,“諾蘇濮”之意為“主體的族群”或“尚黑之族”,
“婁素濮”的含義與此大相徑庭,資深彝文專家、畢節地區彝文翻譯組的王繼超認為“婁素(濮)”意為大地中心或世界中心的人,
這是有相當見地的。“素(
)”和“濮(
)”都帶有“人”之意,“婁(
)”則隱含著“中間”的意思,如
可譯作“中央”。黔西北彝文古籍同樣表明,婁素認為自己是居住在大地中央的人,《彝族源流》云:
篤米的六子,如天上繁星,似地上茂草,遍布中央地。
《支嘎阿魯王》亦載:
(支嘎阿魯)以星座,劃天地界限,劃內外界限,中間是彝家,四邊外族人。
與“婁”相對的詞是“啥()”,現在一般稱漢族為“啥”,但世襲布摩、畢節地區彝文翻譯組的王子國告訴我,“啥”在古彝文中是“由中央向外發展的人”之意,并沒有那么鮮明的民族界限。王先生的觀點其實是彝文專家們的共識,他們通常不把古籍中的“啥”理解為“漢”,而是翻譯為“外(人、族)”。當然,婁素也往往強調自己神圣高貴的身份,《彝族創世志》云:
彝人(,即婁素)天之子,道與度來撫。
就漢文獻來看,包括黔西北婁素在內的許多彝族支系,在元明清時期都被稱為“羅羅”“倮倮”“儸儸”等。但民族調查的結果表明,僅有極少數的支系自稱“羅羅”,因此有理由相信,對大多數支系來說,“羅羅”是局外人強加的他稱。
當然也不排除另外一種可能,即“羅羅”曾經是一種廣泛的自稱,后來逐漸被許多彝族支系棄用。
“羅羅”“倮倮”等稱呼在日常生活中同樣被頻繁使用,成為最常見的他稱之一。“婁素濮”等族類對此很不樂意,認為這是一種侮辱性稱號。但是,在某些場合下又卻不得不使用它來界定自己的身份,例如嘉慶年間大定府平遠州發生了一樁命案,彝人陳阿佃赴京控告,其供詞中稱:
我系貴州平遠州倮倮,年三十八歲,在本州向化里居住。我們土司頭目安達屢次向眾倮倮派斂銀兩……
婁素濮對“羅羅”之稱的厭惡與排斥是有相當理由的,早在明代,士大夫們就給羅羅一詞披上了歧視性的色彩,寫作“猓猓”“猓玀”“羅鬼”等,并常常加上“性類犬羊”之類的評價。
和“羅羅”一樣廣為人知的稱謂是“夷”,這是一種他稱,卻逐漸被遍布川、滇、黔等地的彝族支系認可和接受。至少在晚清時期,黔西北的婁素濮已被當地的漢人稱為夷人或夷族,而且他們在漢語語境中也是如此稱呼自己。文獻的記載與此一致,始修于光緒三十二年(1906),定稿于民國13年(1924)的《威寧縣志》云:
(我邑)其他種族除漢族不計外,以苗民為最多,黑白夷次之,齊細眉次之,土老又次之,阿烏子不多,蠻子絕無。
其他彝區亦有類似情形。1943年,林耀華深入涼山考察,發現“羅羅”一詞并不常用,邊區漢人稱“羅羅”為蠻子,“羅羅”談話則自稱“夷家”。
如同“苗”“蠻”等詞一樣,“夷”所指對象常常帶有很大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在許多情況下只能理解為對非漢族類的泛稱。這一泛稱如何衍生出狹義的內涵以指稱“羅羅”,目前尚難以回答。今天被劃為彝族的眾多支系,在古代的生活狀況與思想意識等尚有待考察,可以想見的是,隨著相互之間的爭戰、交往以及改土歸流、民族識別等重大歷史事件的沖擊,他們的意識一定處在不斷的演變之中。例如,
在古彝文中是指“由中央向外發展的人”,但現在已變成漢族的意思。有必要指出,視彝族為一在歷史長河中延續實體之觀點固然有可商榷之處,但筆者也很難同意彝族是中國政府經由民族識別建構出來的范疇的結論。
當然,不能假定古人與今人有著相同的認同意識與族別觀念,在很多情況下,將本書中使用的“彝”字或“彝族”一詞,理解為黔西北的婁素濮,或許更為貼切。